第八章 那日春枝接到了建平的信,没和任何人商量一声,就从平阳师范退了学,回到 了藻溪,一日三餐地照顾建平的母亲。又把家里的两间旧房腾出一间来,做了个裁 缝铺,靠替人裁剪刺绣,支撑着两边家里的费用。春枝的母亲原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母女俩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了多少个回合,后来看见建平往家里寄来的一张张奖状, 猜想这人大概算是有几分出息的,也就默许了。 建平在部队里呆了几年,提了几级干,提到一个坎上,就上不去了。年限一到, 提不上去的,就要转业。建平就转业来到了温州城里,在一家国有企业做了一名行 政干部。回乡和春枝结了婚,第二年便有了女儿晓藻。一个小家庭,分在两处住。 建平住温州城里,周末年假回藻溪。春枝常年住在藻溪,照顾娘家婆家女儿三头。 建平在温州城里坐了几年办公室,看着周遭的人变戏法似的发着财,不甘心满世界 的精彩就这样五色生辉地绕着自己流走了,便辞职回到藻溪,办了个小工厂,专做 教学用品——大部分都是他自己的创造发明。 刚开始时,不过一间瓦房,三五个兵丁。说是乡镇企业,其实就是一个家庭作 坊。建平管产品研制经销,春枝管账,建平的两个弟弟再加上一个弟媳妇,便是企 业的全体员工。建平在部队里就广结人缘,全国各地都有战友帮忙建立代销点。研 制出来的产品新巧,价格合理,销路很快畅通起来。春枝还没来得及学完速成会计 课程,建平公司的账号,就已经大到春枝无法处理的地步了。于是建平专门雇了一 个财会班子,打发春枝回家,一心一意地做起了少奶奶。厂房几经扩建之后,公司 的总部定在了上海。建平就在上海藻溪两地,过起了飞来飞去的繁忙生活。 建平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建平和寻常人眼中的乡镇企业家很有些不同。首 先建平不像那些人那样满身花花肠子,建平平日不爱喝酒应酬,也极少去歌厅酒吧 桑那吧之类的地方。得了空闲,就带着女儿晓藻坐在藻溪边上钓鱼。是姜太公的钓 法,有一搭无一搭的。即使钓着了,也扔回溪里放生去。 建平的与众不同,还在于对老婆的好。建平一年在外边的时候多,怕春枝在家 闷,便购买了各样的电影电视剧光盘,一包一包地寄回家给春枝看。建平寄的不是 街头小摊上随便一挑,看两下就卡壳,字幕模糊颜色含混的冒牌货。建平挑的片子 都是经过秘书小姐推荐的;而且是那种贴了防伪商标的正版片。春枝的四季衣装, 也都是建平从广州深圳香港等地亲自选购的。若看上了款式,就能买上一打不同颜 色的,让春枝可着心情挑着穿。春枝穿了这样新潮的衣服走在藻溪的路上,总觉得 胸前背后到处是眼,便脱了,依旧挂在衣柜里,只等建平回家时,才穿了给建平看。 建平在家的日子,除了探访两头的老人,极少出门,一直呆在家里陪春枝。有人甚 至亲眼看见了建平坐在板凳上给春枝洗脚,春枝双脚在建平怀里乱踹,蹬得一地是 水的情景。 建平给两边的老人都雇了保姆。多年照顾娘家婆家的担子,终于从春枝肩上卸 了下来。藻溪人都说春枝是有后福的人,为廖家受了这么些年的苦,总算熬出了头。 当然这是藻溪人当着春枝和春枝妈的面说的。春枝母女不在场的时候,藻溪人的话 就没有这么顺耳了,幸亏春枝听不见。春枝本是劳碌之人,突然闲了下来,便觉得 多出了一副手脚,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就日日思想着打发日子的方法。 有一年端午节,建平在上海加班没有回藻溪。春枝的一个中学同学的丈夫是开 长途汽车的,那人就拉着春枝坐了丈夫的车去苏州无锡玩了一趟。回家的路上,春 枝突然心血来潮,改坐了火车去上海看建平。到了上海站给建平打电话,建平没在 公司,手机也没开。春枝就自己找去了建平长期租用的宾馆房间,等着建平回来。 左等右等,等得天大黑了,才隐隐听见门外有建平的声音。开了门,却见建平手里 提着一个篮子,拐进了过道尽头的另一个房间。 建平不是一个人,建平的身边有一个女人。 春枝轻手轻脚地跟过去,只见房门大开着。建平已经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了地上, 春枝一眼就看见了篮子里是一个婴孩。那孩子一脸皱褶,肤色黑红,丑若田鼠,看 上去至多一两个月的样子。女人弯下腰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女人很年轻,面皮 白净光滑,一头黑发如泼墨,在脑后用一个塑料卡子松松地绾起,漏了几根发丝, 从额上一路垂挂到脖子里,却是春枝没有见过的那种随意。女人个子很高,腿仿佛 直接长在了腰上。穿了一件黑色紧身长袖薄毛衣,领口开得极低,女人弯腰下去的 时候,就露出了一道深深的乳沟。女人虽然刚刚生产过,腰身却依旧紧瘦,只是胸 乳极是饱满,呼之欲出。女人抱孩子的动作稍稍有些笨拙,孩子一下子就醒了,狂 哭起来。女人抱着孩子来回晃动着,幅度很大,胸前的那两坨东西心惊肉跳地颤着, 仿佛随时要飞出去。建平去洗手间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给女人擦脸上的汗。擦着 擦着,手就探进了女人的领口。女人的身子随着男人的手指扭来扭去,嘴里骂着廖 建平你作死呀,眼里却是盈盈的笑意。 春枝软软地靠在门边,恍惚间觉得建平的手指,正丝丝痒痒地抚在自己的胸前。 建平多少年没有这副样子了呢?春枝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日启程的时候,日是 圆的,月是圆的,路程长长的才开了一个头。才过了两天,那照耀她的九十九个太 阳和九十九个月亮,突然间一起轰然坠地,世间是一片不分日月的黑暗。她的路, 突然就走到了尽头。 “建平,你,你好……” 她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在墙壁之间飘过来舞过去。那声音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 子,甚至没有经过她的嘴唇,与她毫无关联地落在空中。突然,建平手里的毛巾落 到了地板上。咚的一声巨响,地球停止了转动,万籁俱寂。 建平的脸在变换了多种颜色之后,渐渐固定在红与青之间。倒是那个女人比较 镇定,拿手臂撞了撞建平,说人家春枝大老远的来看你,要不,你们去那屋聊聊? 建平这才醒悟过来,拉着春枝就往他自己的那个房间走去。春枝恍恍惚惚地跟着建 平进了屋;坐下了,建平端了杯水过来,问春枝你,你渴了吧?那口气里有失措的 殷勤,负疚的客气,却只是无比的陌生。春枝听着,就明白她已是他生活中的客人 了。原本存了许多话要问,到了这时,突然悲从中来,便一把摔了杯子,夺门而去。 春枝回到藻溪;就提出离婚。婆家不肯。七十多岁的瘫婆婆让人背着到了赵家, 流着眼泪喊皇天,建平这小人咋就生出了六指呢。又拉着春枝的手,说建平和那个 女人,都是各有目的的。一个要钱,一个要儿子。春枝你做了绝育手术,不能再生 了,建平偌大一份家产,没有儿子,将来传给谁呢?咱们乡下人,再有钱了想的也 是乡下人的想法。建平不过是想有个后继的意思。建平和你,才叫真正的结发夫妻 呢。这个年头,有钱人包二奶的有的是,建平对你怎样,你心里最清楚,谁也动不 了你正宫娘娘的地位。 春枝听了这话,方明白婆婆一家其实早就知道了实情的,却把自己蒙在了鼓里。 想起这些年风里雨里伺候婆婆的情景,到头来终究还是血浓于水,心里越发悲哀起 来,离婚的信念反而越发坚定了。 春枝自己的娘,自然大骂建平没有良心——当初要做绝育手术,原本也是建平 的意思,有了钱,就变了想法。可是骂完了,气也生过了,回过头来还是劝春枝慎 重考虑。娘说只要建平改了,和那个女的断了往来,再把春枝接到上海同住,这个 婚就不一定要离了——这个年纪,离了一个人过,又能好到哪里去?过惯了安逸日 子,难道还要从头来过苦日子吗?春枝听了,只觉得娘这些年已经被建平的钱宠坏 了,想的只是日子,而不是女儿,便干脆不再与母亲商量了。 建平从上海回到藻溪,在自己父母家里住下了——春枝不让进家门。找人捎了 话给春枝,说婚他是不想离的。事情虽是自己的错,可是做也做下了,这页纸翻是 翻不回去的。其实也就是一道坎,眼睛一闭就过去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你若愿意, 咱们还是跟从前那样一心一意过日子。我就在藻溪专程听你的回话,啥时回话来了 啥时走。 春枝冷冷一笑,也让人捎话回去,问咋“一心一意”过日子?和那个女人一块 儿过?建平说人家从来没有非分的想法,是你容不得她。春枝听了这话,彻心彻肺 地凉了,当下就给了回话:这个坎过不去。 离婚离得有几分辛苦,主要是因为晓藻的抚养权。建平虽对春枝有了二心,却 是极爱这个女儿的,死活要带着走。春枝坚决不肯。建平说春枝你给我晓藻,我让 你和你妈一辈子衣食无忧。春枝说我要是给了你晓藻,我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建平急了,说你若不给晓藻,你休想从我手里得到一分钱的赡养费。春枝当下就在 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放弃建平的所有资产,却留下了晓藻。 就这样,春枝从十年的婚姻里走出来,只带走了女儿和现在住的这幢房子。 春枝中学的一位好友,嫁了个北方丈夫在北京生活了多年,听说了春枝的事, 很是替春枝打抱不平,就买了张火车票接春枝到北京散心。春枝原本没打算长住的, 却刚巧碰上女友的丈夫的老板托女友给找一个南方保姆,会做江浙口味饭食的,来 照顾家里的两个老人。女友就劝春枝去试一试。谁知春枝这一去,一呆就是四年, 直到送了两个老人的终。那老两口平时有些积蓄,又和春枝投缘,所以身后留下一 份详尽的遗嘱里,竟然也有春枝的一份,是两万元。春枝从前风光的时候,两万元 也就是揣在兜里的零花。可是再风光,那也是建平的钱,与她隔了一层皮。如今星 移斗转,两万元突然就很有了些重量,不仅因为她需要钱,也因为这钱是她自己一 分一厘挣来的,有几分撕心扯肉的感觉。 春枝得了钱,就立马在银行存了个活期户头。这笔钱虽然一分也还没花出去, 春枝却早已有了打算的。这一笔钱,再加上这四年省吃俭用的积攒,满打满算刚好 是三万七千元。春枝早打听好了,如果把晓藻转到北京来上学,需要四万元的赞助 费。再问亲戚借个三千两千的周转一下,晓藻下个学期就可以上北京读书了——如 果找得到住处的话。 春枝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田田,织毛裤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裤裆的那 个洞已经完工,老太太伸进一个手指探了探洞口的大小,田田几乎被这个动作逗得 笑出声来,却终于忍住了。 “我爸是退休教师,固定工资,没有积蓄,也不会有遗产。”田田说。 “我们家的住房,虽然有三个房间,我们兄妹两个常常回家,都是要住的。” 春枝妈没有搭话。一屋的沉默如山石,压得田田双肩生疼,身子便渐渐低矮了 下去。半晌,老太太才轻轻地笑了一声,将那山石破开细细一个洞,空气方有些流 通起来。 “春枝至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为了廖建平,没把平阳师范念完。所以 死活也得让晓藻读上好学校。晓藻若是个男孩,春枝反不用那么操心。女人的命运 不能放在男人的手心上——这是你爸给春枝说的。春枝信你爸。” 这时门咚的一声撞开了,进来一个体态瘦弱的女孩子。女孩将两只手放在嘴里 哈着暖,一边蹬鞋一边说:“外婆,老师今年给了压岁……”女孩说了一半,突然 看见了屋里的生客,就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低了头站在门厅里,脸儿涨得飞红。 后面跟进来的是春枝。春枝看见田田,也是一愣。还没等说话,田田已经从提 包里取出一张纸来,铺在饭桌上,慢悠悠地说春枝你来得正好,给我找枝笔,最好 是黑墨的,我们起草个合同,关于我们家住房的使用条件。 春枝没有动,却对女孩子说晓藻你去南记称两斤鲜枣回来,颜色翠些的,有虫 眼的给挑出来。女孩子哎了一声,正要出门,春枝妈站起来,说她哪里知道,还不 得我跟着去。老太太出了门,又折回来,说田田小姐你要是明天走,我的毛裤就织 完了,正好给你爸带回去。你爸是读书人,讲究着呢,说穿棉裤太肥,不好看。春 枝给买了马海毛的,也暖,也薄,也好看。 婆孙两人走了,屋里的两人一时无话。后来春枝呵呵地清了几回嗓子,才问何 老师他,还好吗?田田看了春枝一眼,说你觉得呢?大年夜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 孤苦零丁,连茶也是凉的。 春枝不吱声。田田以为春枝有了愧疚,正想趁势再数落几句,谁知春枝却将头 抬了,两眼炯炯地看着田田,说:大姐是你扔下了何老师,不是我。 关于部门合并裁员的消息,已经在银行传了好几个月了。刚开始传的时候,草 木皆兵,人人自危。一通电话,一封电子邮件,一个眼神,都可以随时解释为某种 先兆。消息传了几个月之后,势头渐弱,恐惧如沙子慢慢地沉了下去,麻木如油星 子渐渐地浮了上来,人们也就习惯了在麻木之中混吃等死的姿势。所以那天当田田 接到部门总经理的电话时,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己在银行工作的最后一天。 银行保安部的两位工作人员跟着田田去了办公室,监督着田田清理了办公桌上 的个人用品。三四年的日子,积累起来,不过小小的一个纸箱子。同事围拢过来, 拥抱,握手,情绪复杂。惜别是真实的,庆幸也是真实的——走了一个,留下的人 似乎又多了一份保险。保安部的人员一路护送田田出了银行的门——是怕田田带走 内部资料和电脑内存文件。虽然早就知道这是银行裁员的老规矩,田田抱着纸箱子 走出银行大门的时候,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走到街上,才发现今天的天气不错——平常这个时候,田田大多在上班,极少 能看到街上的景致。太阳歇息了一个季节,正有力气,晒在身上有几分重量。风不 知何时已失却了棱角,变得四平八稳起来。路上的积雪只剩了一层虚空的架子,车 驶过,便瘫软成一团泥泞。靴子踩在地上,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泥泞之下蠢蠢欲动的 春意。可是今天田田只是借了这隐隐一点的春意赶路,今天田田管不了春意。 走到街角搭公车的地方,田田看见有人摆了水桶在卖花。卖花的是一个年轻的 女孩子,吆喝的声气里带着一丝生疏和羞涩。“新鲜的,给你的瓦伦丁,买一束吧。” 田田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便弯下腰,仔细地挑选了一枝粉红色的玫瑰,又把找 头塞回到卖花女的手里。女孩谢了又谢,说愿你和你的瓦伦丁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田田把花插在纸箱的把手上,笑了笑,说: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枝花。 田田上了公车,坐了很多站;也没下来转地铁,却一路坐到了末站。 是海德公园站。 公园极是寂静。二月的树林依旧光秃,林阴道失去了枝叶的遮掩,突然就显得 开阔笔直起来。一眼望到头,只有一对衣装整洁的老夫妻,牵了一条狗,在慢慢地 散步。田田的脚步声很轻,狗却听见了,警醒地竖着耳朵,吠了起来。树林瞬间活 了,宁静嘤嗡地散落了一地。 田田原本只是想找一张凳子坐一坐的,却没想到走了很远的路,依旧没有找到 凳子,手里的纸箱却渐渐地沉了起来。就找了一块干地,把纸箱搁下,自己坐在了 上面。 明天写一份履历,找几家职业介绍所发一发。上一次写履历是四年前的事了, 内容早就过时了。推荐人找谁呢?决不找部门经理。自己一直是他手下的干将,替 他开发了多少客户,在总部争得了多少风光体面。结果她却成为他手下第一个走的 人。那句成语是什么来着?狡兔死,猎犬烹。可是谁是兔谁是犬呢?他递给她那张 解雇通知的时候,眼睛都没敢看她——不信他心里没有愧疚,看这点愧疚能走多远。 说不定,他会给她介绍另一家银行——他在银行界做了很久了,熟人大约总有几个 的,换一行还得从头适应。要不,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也不全怨他,总部要裁员, 名额派下来,总得落到某个人头上。听说右派也是这么评出来的。 明天,明天再说吧。 太阳正高,照着身子如暖雪般酥软。眼皮渐渐沉涩起来,思绪陷入茫茫荒漠, 哪条路都是死路。 散步的老夫妻从林阴道尽头折回来,看见一棵硕大的雪杉树下,坐着一个娇小 的中国女子。女子仰脸靠在树干上睡着了,头发脸颊上粘了些褐色的树皮。女子的 膝盖上放了一枝玫瑰,蔫蔫地垂着头。狗低头闻了闻花,静静地走开了。 田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照得林阴道幽黑深远。田田是被手机震醒 的。田田的手机是为客户预备的,平时电话多,怕影响别人办公,所以就把铃声设 置成了无声的震动。田田慌慌地打开手提包,在钱夹子化妆品手纸梳子笔记本支票 本的重围中,找到了活蹦乱跳的手机。抓住了,接起来,习惯性地用英文说:您好, 我是道明银行的何田田,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您?说完了,才想起历史已经改写, 却懒得更正了。 那头是秦阳。 “田田你在哪里?我快把你熟人都找遍了。银行说你早走了,手机你也不接。” 田田响响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在一棵百年老树之下睡着了,做了一场春秋大 梦。原以为眼睛一睁,世上已千年,恐龙复活,满街走着外星人。结果还是那么些 旧事旧人——你这个电话打得好不扫兴。 秦阳顿了一顿,才说田田你不要动,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不就是 一份工作吗?我们再找就是了。 田田也顿了一顿,说:可不就是一份工作吗?大不了你把我养起来就是了,着 什么急呢。 秦阳无话。半晌,才迟迟疑疑地说:“其实,大街上的那家咖啡馆,要是真的 顶下来,也是不错的。自己做自己的老板,谁也炒不了你的鱿鱼。” 秦阳是在《多伦多星报》上看到那家咖啡馆的广告的,业主得了重病,急待出 手。秦阳去看了几次,说生意极好,价格也合适。秦阳回来,就在田田耳边刮风。 秦阳刮风的目的很明确,是问田田借钱。田田装糊涂,从不表态。今天不知怎的, 却极是烦躁起来:“秦阳你别盘算我那几个钱,不够你招摇几天的。要做老板你去 做就是了,我给你打工好了——谁还不知道省心呢。”说完就将电话吱地一声揿死 了,心里那一股无名火压了很久,才渐渐压了下去。 那天两人回到家来,秦阳早已备下一桌的酒菜——原是过情人节的意思。田田 在外边走了一天,饿,也渴。便狂饮了几杯,一时烂醉如泥。半夜醒来,听见秦阳 的鼾声如流水细细碎碎地灌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竟叫她无处可逃遁。便下了地, 摸黑开了抽屉,窻窻地翻着了一盒烟。烟是陈年的旧货,带着些潮气,点了几回才 点着。田田是住在娘家打离婚官司的那一阵子学会抽烟的,当然得背着母亲。不是 怕,而是忍受不了唠叨。后来得了一场重感冒,突然就厌烦了那味道,就自然戒了。 隔了多年重拾起来,气味熟稔而陌生,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一种恍 若隔世的感觉。蹲在房角,看见月光漏过窗帘缝,黄黄地照着秦阳的脸,朦朦胧胧 地仿佛长了一层绒毛,眉眼如婴儿般安详。 一无所有也是一种福气。赤裸裸地行在世上的人,随意抓住一样东西,都是收 获。他遇到了她,他紧紧抓住了她。她交着他的房租,他开着她的车。她是他遮雨 的屋檐,他舀饭的锅,他行路的脚,他歇息的床。她是他可以安然入睡的原因。可 是她呢?她的房子只付了小小的一笔首期,剩下的,是硕大一笔的贷款,需要月月 还着。还有水电费,车保险汽油费,物业管理费,当然还有女人买花戴的开销。她 的失业保险金比她正常的收入少了一大半。她要管自己,要管他,还要管父亲。父 亲的保姆,父亲的部分医疗费用,天长日久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夜半醒来, 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便憎恨起秦阳的安然无虑来。 早上一睁眼,发现秦阳已经起床了。田田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平日上班的时 候。就想趁老板刚上班的空闲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帮着介绍一份工作。拿起电话, 却听见里边有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才明白是秦阳在客厅里用电话。“还要拖多久? 总得有个了断……”女人的话她只听了半截,因为秦阳很快就把电话掐断了。过了 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不接,她也不接。铃声终于静了下去,却只静了一小会儿, 便又惊天动地地响起。她忍不住赤脚跑出去接,那头不说话。她就冷冷一笑,说秦 阳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点什么呢?秦阳的脸一下子白了,却不回答。 田田一把扯开窗帘,阳光如白水,猛烈汹涌地倾入客厅,满屋飞尘,一片混沌。 一个年轻的早晨,还来得及经历世事,就已经炽烈地熟了,熟得可以随时老去。田 田一时万念俱灰,扬了扬手,对秦阳说你,你搬出去,马上。 秦阳嗫嚅地说,其实,刚才……田田抓过桌上的裁纸刀,将刀尖指着自己的心 口,大喝一声:“秦阳你再说一句,我就扎给你看。”秦阳吓了一跳,便闭嘴进了 卧室。刀从田田手里哐啷一声掉了下去,田田的身子抖得仿佛随时要散成一地碎片。 裹在一片厚重的阳光里,却只觉得冷,从心尖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的,擦也擦不干 的那种阴冷。 秦阳在屋里窻窻寉寉地收拾着自己的物件。几个月的记忆,收拾起来,也就是 一大一小两个箱子。锁好了,慢慢地拖过客厅,拖到门口,又返回卧室,拿了一件 厚浴袍,递给田田,说你穿上这个,送我到楼下,可以吗?田田想说不,却不由自 主地跟着秦阳走进了电梯。 两人站在电梯里,他没按电钮。她也没有。电梯门自动关闭了,电梯却没有动。 他说钥匙我放在床头柜上了,车子我先开走,卸下箱子再给你开回来。她没说话。 她其实是期待着他再说些别的,可是他没有。电梯间不大,两人中间隔着两个箱子, 其实略微还有些拥挤。只要略微伸展一下手脚,他们可以随时相碰。可是他们彼此 对站着,中间仿佛隔了一亿个光年。终于,他的手伸过那些光年,按住了那个已经 被人磨得油光锃亮的P1电钮。电梯轰隆轰隆地俯冲了下去。 没有了,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第三次的开始了。田田迷迷糊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