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田田两次回国,都没有和父亲说起过秦阳。和前夫相比,秦阳几乎不具备任何 引起父亲兴趣的特征。婚礼的前一个星期,田田打电话回家,告诉父亲自己要结婚 了。告诉这两个字在这里是一种相对准确的用法,因为田田并没有打算征求父亲的 意见。事先田田准备了一些应付父亲问题的答案,可是事到临头却一点也没有派上 用场。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个人,他对你好吗?田田说他除了对我好,就一 无所有了。父亲笑了,是一种钢球在玻璃面上滚过的富有弹性的开怀的大笑:“他 若对你不好,你才一无所有呢。”父亲那天的笑在田田的耳膜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 刮痕,不是疼,而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奇——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我的责任总算是完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听上去不像是伤感,倒更像是卸下了千 斤重担之后的那种惬意。放下电话,田田也是一身轻松一如同常年生活在缺水地带 的人突然经历了一次温泉沐浴,田田感觉到她对婚姻的最后一丝顾虑已经随着身上 的污垢在水中完全瓦解。 田田和秦阳说起和父亲的那次通话。田田隐隐觉得父亲身上有了一些变化。秦 阳问变在哪里,田田思索良久,却无以对答。 很快田田就知道父亲卸下的是什么重担。 婚礼之后的第三天凌晨,田田床头的电话响了。这种时候的电话铃声听起来隐 隐有些不祥,田田一下子就醒了,坐起来,很是心惊肉跳。 是元元。 爸爸失踪了。整整三天了。哪里都找过了。 隔着电话线,元元的声音仿佛是风里晾过的干柴,裂了许多条缝,每一条缝里 都塞满了惊恐。田田觉得年近四十的哥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措的孩子。 两天前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了,娶春枝。我说这么大的事,你也得和我 们商量一下吧。他说没想和你们商量,只想告诉你们一声——你们结婚,和我商量 过吗? 我气昏了,就骂那个女人实在是太精了,踩准了点,先探进一只脚,再进来一 整个身子,再把女儿塞进来。三陪几陪的小姐,可没有她这个能耐。爸爸把电话摔 了。再打,就怎么也打不通了。我赶去北京,门锁着,人却没有了——两个都不见 了。 别出什么事才好——妈出了事,咱们在人前已经抬不起头了。他要再出个事, 我们就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田田放下电话,双手捧着头,久久无话。秦阳也醒了,连问几遍怎么了,田田 才指着他的太阳穴,怒目圆睁地说:“秦阳,你给我听着,过了七十咱们决不多活 一天——人老了怎么就这么糊涂呀。” 田田是在那条叫藻溪的水边找到父亲何淳安的。 藻溪是条小溪,线似的在山石中流过。石头很乱,从那岸歪歪扭扭地铺过这岸, 就成了涉水的丁步。太阳还嫩,落在水面苍白无力。柳叶还没有长全,远远看过去, 却已隐约有些郁郁葱葱的架势了。父亲坐在一块岩石上钓鱼,身边蹲着一个十四五 岁的女孩子,正在帮他穿蚯蚓。父亲甩竿的动作很是有力,仿佛在上演一出细节到 位的戏文,钓鱼绳在空中留下一个弧形的划痕。 父亲的全出戏文只有一个观众,就是春枝。 田田突然想起临行前秦阳说的一句话:千金难买糊涂人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