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轮到柳青上批斗台了。 他倾情歌颂抒写的终南山下的蛤蟆滩和这村那寨的男女已经陌生了,以庙院安 置的家院和书桌也陌生了,最熟悉的场合倒是各种批判斗争的台子,或固有的或临 时搭建的或人多的或入少的,走上台再弯下腰接受各种语言的谩骂和栽赃和丑化和 打倒踩翻等等,都给耳朵刺出血滴磨出茧子麻木不辨了。无论斗争场面的大小,无 论批斗台的高低,柳青唯一不变的是他走上批斗台时的脚步和姿势,他穿着蛤蟆滩 中老年男人穿的对门襟布纽扣黑颜色的棉袄,差别在于布的质料。农民多是自家织 布机生产的土布,柳青是用国家配给的布票买来的机器纺织的洋布:头戴一顶被乡 村人俗称为瓜皮的无檐帽,执行斗争他的造反派主持人勒令他摘下帽子时,他就从 头上一把抓下来塞到棉袄的明口袋里,圆溜溜的光头和阔大的前额就呈现给参加斗 争会的所有人。圆脸通鼻,鼻头下的上唇有一排黑森森的短胡须,成为他显著的风 景和奇特的标志。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一般都不蓄胡须,但最具风景异质的是那一双 眼睛,走向批斗台的时候,从拥挤着人群的呐喊声中的通道走过去,柳青只瞅着脚 前的路,两边的人都能在瞬息里敏感那双眼睛泻出的纯净犀利透彻的光亮,混浊的 铺天盖地的口号声是无法奈何那一束光亮的。他很单薄,身高不过一米六,体重大 约只有七十斤,这样的穿戴这样的体型和体重,很难有雄壮和威武,然而柳青缓慢 的步履能产生一种威势……走在他前边的“牛们”已经走上台了。柳青唯一感到不 同的是变换了花样的侮辱方式。是的,每次批斗会上,都有新的侮辱被斗对象的花 样创造出来。今天,不再是主持斗争会的造反派向参加批斗会的革命群众一一介绍 被斗争者的姓名,姓名前肯定要加上诸如“三反分子”“黑帮”等定语。主宰他们 命运的人,给每一个被斗争者确定了一个定性的用语,让他们挨个向造反派和革命 群众自报家门自我辱践,给柳青规定了“我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黑作家柳青” 的定论,不许少说一字说错一字。 排在柳青前头走上批斗台的被斗争的对象,一个一个都按规定给他们的定性自 报姓名了。每个人报完,就会有领呼口号的人在台前挥拳领头呼口号,诸如“打倒 XXXX分子XXX ”,台下举拳呼应,绝不厚此薄彼。小小的差别也不是没有,某人自 我介绍时或有结巴或声音太小,就会被严厉斥责再来一遍。柳青走上批斗台了,被 主持者搡戳着呵斥着走到台前指定给他的地点,站定,服从的肢体行为里隐隐透出 绝非顺从的意味,也透出无奈里的沉静,倒显示出呵斥着搡戳着他的主持者的狂乱 和虚妄。柳青开口了,口齿清晰一字一板嗓门腔调颇为洪亮:正在接受审查的共产 党员柳青,向革命群众报到…… 斗争会的主持者顿时愣住了。策划和组织这场斗争会的大小头目们,也都在主 次分明的斗争台上的各个位置上愣怔住了。台下拥挤的黑压压的人群也在柳青的话 音尚未落定时愣怔住了,台上和台下同时呈现出冷寂这是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所造 成的心理反应不及时的情状。所有人尤其是台上的那些主宰者,愣怔的同时明白无 误地意识到挑战和反抗。出于各种心理需要和生活目的的需要狂欢着“文化革命” 的得意者,早已形成接受被批被斗者顺从和讨好的心理状态。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 挑战和反抗,把他们惯于接受顺从乞求的心理状态打乱了颠覆了,也把与会者普遍 形成的社会性心理扰乱了,于是便出现了潜伏着巨大危险的冷场。 潜伏的危险以铺天盖地的愤怒爆发出来。一记耳光扇到挑战的反抗的作家柳青 脸上。扇打这第一巴掌的人,无疑是第一个从愣怔状态里清醒过来的人,肯定是具 有敏锐反应的神经功能的人。随之就有人伸出腿脚到柳青身上了。同时就有几乎挣 破嗓门的口号呼喊出来。在台下呼应的口号声浪里,柳青重新站端立定了,依然平 视着的眼睛愈加清澈透亮,有一股逼人的冷光,嘴角有血流下来。 开始了一段对话:“重报——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三反分子柳青。”支持 者命令。 “正在接受审查的共产党员柳青。”柳青说。 又一番拳头和脚踢。 “重报——” “正在接受审查的……” 柳青被打倒了。 这是力量严重失衡的对抗。一个年过五十体重仅有七十斤的作家柳青,面对一 帮身强体壮的中年和青年汉子,况且是在狂飙正猛的“文革”风暴之中。然而,无 论这些挟裹着“文革”风暴的身强体壮的汉子们如何吼叫,乃至轮番拳脚相向,那 个身矮瘦弱的作家柳青说出的话语,他以洪亮的嗓音一字一板口齿清晰地说话时的 沉静和自信,也形成十分悬殊的无法构成抗衡的对比。 又一番语言较量展开,“文革”通用的名词叫做“拼刺刀”:“你是对抗文化 大革命,反对伟大领袖……” “我是实事求是。” “你必须交待你的罪行。” “从入党那天起到现在,我不敢保证不做错事不说错话不无缺点,我敢保证做 到实事求是不说假话。” “你刚才一直在说假话!” “我一生都没说过假话。” “你还在狡辩!重报——三反分子柳青!” “实事求是不是狡辩。我要是说假话,就是自己打断自己的脊梁。” 再一番拳脚,柳青就不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