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青听到第一声打鼾,是从这屋子最东头的墙根下响起来的。从不时响起的出 气声的轻重,柳青能判断出来哪种呼吸声是进入睡梦者发出的,哪种呼吸声是正在 痛苦不堪的清醒者佯装睡着了的声息。他还得等待。等待里的心境是死样的平静, 却浮出马葳的眼睛——这双熟悉的眼睛,瞅着他陪着他从京华首都回到西安,再相 跟到蛤蟆滩南沿的庙院里,那是世界上最可依赖的美丽的眼睛,虽然也有不高兴的 神光流泻的时候,却不影响依赖和美丽。就在他在台上为“自报”自己是什么的对 抗中,在他第一次挨打之后重新站定的时候,看见站在台下的马葳的眼睛,那种惊 愕那种痛切的神光,像是一种凝固的冰雕,这是相伴相依几十年来从未见过的眼神。 柳青第二次第三次挨打之后再去搜寻那冰雕似的眼神,却只看见亲爱的马葳低垂着 的黑发,她没有力量看他了。那一刻,他心里泛起一缕庆幸的欣慰,低头不看是最 好的选择,可以减轻折磨。现在,柳青眼前就浮出那双惊愕不堪痛切不堪而凝固为 冰雕似的眼睛。 他在心里沉吟,亲爱的马葳啊!你肯定不知道你惊愕恐惧和恨起来的眼睛是怎 样感动老夫的心啊! “我放不了‘卫星’。别人用水笔写字写得快,能放;我写字跟刻字工一样慢, 放不了;我给你实事求是汇报,刻字比不得写字快嘛。” 柳青对找他说话的领导说。 柳青坐在领导对面。这是西安南郊的一个别墅式的高级宾馆。四十年代由驻扎 西安的国军军长胡宗南修建,接待党政要员的场合,解放后变为开会和休养的招待 所了。这里刚刚召开过一个前所未有的热气腾腾的大会,是文艺界知名的写家演家 唱家弹奏家耍(魔术)家放“卫星”的大会。中国在一九五八年掀起的大跃进高潮 里又兴起放“卫星”,最大的“卫星”是亩产小麦五十万斤,报纸上还配发着一个 站立在麦穗上的男孩的照片,随之便潮涌着各行各业争相放出的吓死人的大“卫星”。 文艺界不甘落后,各路名家名手聚着气铆着劲到这个招待所放“卫星”来了。柳青 不仅不放“卫星”,甚至一言不发。在这样热烈的气氛里,坐着这样一位冰冷着脸 色的人,弱智的人都会产生对于大跃进的态度问题的敏感,更不要说这些文学艺术 界的人精了。会后,领导就找柳青来谈话。柳青坐下后就解释自己放不了“卫星” 的原因。 “可是……你想没想到你不发言的负面影响?” “实事求是。我只能实事求是。我放不了重量大的‘卫星’。我不能对党说假 话说我能放。” 谈话停止了。气氛虽有点滞闷,却不紧张。这位领导和柳青既是同志战友,也 是朋友,早在延安革命战争年代就熟悉了,他们当时都是年轻人。他现在是省上的 重要领导,柳青是中国当代重要作家,友谊却不因年岁递增工作性质的差别而改变。 或者说,领导叫他来坐坐来谈话,本质用意是替他担着一份心,须知对于刚刚兴起 的大跃进运动的态度,往往决定一切职业者的命运,越知名越能干的人越是这样。 这几乎已成为稍有政治意识的人的生存常识。柳青能感知领导和朋友的好心用意, 又重复一遍:“我是作家,又是党员,我必须对党实事求是地发言。”,“你按你 的实际情况,能放多大个‘卫星’就放多大个。你总得表示一下态度嘛!” 柳青浅浅地笑笑。那笑首先给人感到真诚,也掩饰不住(或不作掩饰)内蕴的 讥讽:“我到这种场合里整个被吓瓜了,脑子停止转动了。热火朝天……雄心壮志 ……一个比一个重一个比一个大的……‘卫星’,把我……吓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我正写的那个东西……相比之下……显得小得拿……拿不出手。我表个啥态嘛…… 没法子表……” 柳青所说的“显得小得拿不出手”的“那个东西”,就是长篇小说《创业史》, 正在做最后一遍的修改和润色。 谈话始终断断续续。这会儿又断了。领导的心里是有点复杂,也有点难言之隐。 他不仅情感上喜欢柳青,更敬重柳青,敬重他已有的创作成就,更敬重他的人品人 格。隐而难言正在这里,在铺天盖地的大跃进的响锣密鼓声中,瞪着两只黑亮透壁 的眼睛死盯着别人高声大调表决心放“卫星”,紧闭着一绺黑胡须的嘴唇一言不发 的柳青,他首先担心“政治态度”的负面影响和伤害。他和柳青交谈,就是出于战 友和朋友的关爱,身居政坛要职的他,习惯性敏感“表态”的特殊意味。他希望柳 青避免不必要的负面损害,明天还要继续放“卫星”,还来得及弥补。他已经把话 说到这样清楚无误的程度,柳青却仍然在解释他的主意。领导吸起烟来,瞅着柳青 一眼,又避开了,漫无目的地眯着眼,沉浸在飘绕的烟雾中。 领导再瞅着柳青的时候,突然睁大眼睛,紧紧盯着柳青的手,提高了声调,惊 讶里蕴含着兄长般的关爱:“你的手指头咋成这样子?” “破了。”柳青轻淡地回答。 “破了?削铅笔割了?”领导很急切。 “都不是……” “皮肤病吗?” “也不是。” 领导已经抓住柳青的左手,拉到自己的眼前,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盖周围, 全是一片红肉,没有皮儿了,渗血仍然没有完全凝结,看来令人心头发疹。领导逼 住柳青的眼睛问:“那到底是咋弄的?” “抠的。”柳青抽回手,平淡地说。 “你自己抠的?” “别人谁能抠我的手嘛!” “什么时候抠的?” “今日个。” “为什么抠?” “……” 抠指甲是柳青一种习惯性的下意识动作。在听大报告或参加小讨论会的时候, 听到那些令他感动和启迪的话语,抠指头的动作不会发生,因为他的手指捏着钢笔 忙于记笔记;只有在听着套话废话狂话假话尤其是胡说的昏话时,他就瞪着黑眼珠 抿嘴不语,搭在膝头或夹在两膝之间的手就抠起来了。别人很难发现,膝盖总是在 桌子底下,他自己也是不知不觉地习惯性地抠着。不过,抠着也就抠着,并无多大 肢体损伤,从来没有发生过把两个指头的皮儿抠光剥掉了这种惨相,他竟然浑然无 觉。 这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上午是领导们一个一个报告或讲话,或代表单位表红 心。他那时已经开始抠了,不过没有抠破皮。下午是各位诗人作家唱家演家弹奏家 耍(魔术)家竞放“卫星”,有诗人说他在多短时间里要写出多少万行诗,有演家 说观众喜欢他在舞台上翻跟头,他要把现在的十个跟头翻到八十个跟头……热烈地 放“卫星”的大会暂告结束,柳青绷紧到麻木的神经一时还松弛不下来,站起身, 离开座位时,才发现右手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抠得不见皮了,竟然没感觉到疼,竟 然没有感觉到渗出的血滴把膝盖内侧的黑裤子浸湿了…… 领导俯下身轻轻地问:“你是下午开会时抠的?” 柳青平静地说:“这是我的坏习惯,不知不觉就抠成这样子了。老也改不了。” “噢……噢……噢……”领导转过身,独自微微点着晃着脑袋,走到窗前背对 着柳青站住,只见冒烟,不闻话语,再不启发柳青表态了…… 一年之后,饥饿便笼罩了蛤蟆滩。在忆苦思甜活动中被作为象征旧中国贫穷的 稀糁子野菜树皮等食物,现在摆上了蛤蟆滩家家户户的饭桌。有人嚼着野菜树皮仍 不改活泼的天性,哎呀!甭说亩产五十万斤粮,就按一亩地打一万斤,咱们该当干 面锅盔操心吃得撑死呀!那么多的麦子跑到哪儿去咧?没有人敢在公开的或正经的 场合追问高产的粮食到哪儿去了,更没有人敢追问亩产五十万斤的“卫星”放到天 宇里去了,还是把家家户户的粮缸砸粉碎了!那些放过高产“卫星”的农民和决心 把跟头从十个翻到八十个的名演家,现在全都不管他们放出的“卫星”跌到什么地 方去了,早把心思集中到挖野菜和计算购粮票证上去了,然后依然热情不减地对新 兴的口号表态去了。柳青却把心思集中到牛马身上了。无论碗里糁子多么稀,野菜 树皮如何难以下咽,蛤蟆滩尚未发生完全属于饥饿而致死亡的人。牛马却大面积死 亡,一个村子都难以幸免。在蛤蟆滩只有水车改成电动机械解放了牛马,成为机械 化电气化的唯一标志,其余耕地拉车拉磨等重量级的农活儿仍依赖畜力。牛马死完 了怎么办?道理不言自明,人都没有正经吃食了,牲畜早在人之前就省去了精料只 有麦草了。柳青现在没有抠指头的下意识动作了,整天走村串寨,踏访那些有饲养 抚弄牛马经验和绝招的老农民,开始推敲字句编写饲养牲畜的《三字经》,既要通 俗——饲养员文化普遍偏低,又要琅琅上口易读易记——有些饲养员缺乏对文学的 耐心。柳青把正在写作的《创业史》第二部放下来,牛马占据了他的思维中心…… 现在来不及追问谁怎么把粮缸砸破了,拯救人和牲畜的性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