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个女孩在美容店的所为,我是后来从美容店老板嘴里得知的,老板看似不闻 不问,店里的事却桩桩件件都瞒不过他。我还吃惊地得知,那失恋的女孩竟是四花! 我不由连连地摇头,怀疑老板在信口编造辞退的理由。老板说,你不信,自己去问 四花嘛。 我当然要问四花,我是四花的姑姑,发生这些事时四花还每天睡在我书房里大 红的沙发上,我怎么能不问呢? 可是,从四花吞吞吐吐的回答里,老板说的那些,竟是都一一得到了证实。 我听着,真正是目瞪口呆。 我想,逛街,泡网吧,疯疯癫癫地喊“我爱你”,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四花呢? 所有的事,我最相信些的是四花的失恋。四花的个子虽与她的姑姑相近,但绝 没有姑姑的聪明和毅力,姑姑懂得节食,能够在最饥饿的时候抑制住吃的欲望;姑 姑懂得立身之本,能够在最艰苦的时候也不放弃专业的学习;姑姑懂得生存之道, 能够在大家失去耐心的时候做最后的坚持。因此姑姑个子不高,体形是匀称的,职 业不引人注目,成绩是突出的,性格不那么张扬,却是从不言败的。可是四花她, 这三点都不懂,她的自制力太差,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得眼 睛都小了,屁股都撅起来了,手上的坑一个挨一个的,脚面厚得呀,就如同孕妇的 浮肿一样。她还没耐心坐下来读书,我的书房里有多少书供她来读,但她一本也不 肯动,至多翻一翻报架上的几份报纸,报纸也只看有明星照片的那一版。至于竞争 意识,她更是少有自觉,仿佛搁在哪里都行,仿佛不搁在哪里也行,一副有一天算 一天的样子。我当然一遍一遍地为她讲过我奋斗的历史,不指望她和我一样,至少 要比她的过去有所进步。我讲话时她总是低了脑袋,为自己感到惭愧似的。因此我 觉得她也是想进步的,只是不能很好地约束自己罢了。就好比恋爱这种事情,她其 实太应该有自知之明,收敛住自己的欲望,选择在工作上将那女孩打败,若是一比 一地人家恋她也跟了去恋,不落个失恋的下场才怪。 在我的书房里,在那张大红的长沙发上,我久久地和四花对坐着。 四花还是如同以往,低了脑袋,为自己感到惭愧似的。 她这个样子,其实并不能给我多少好感。她的脑袋圆乎乎的,一头超短发又黑 又硬,看上去就像只圆滚滚的刺猬。这总让我想起我们学校的一位女老师,女老师 也是圆脑袋,也是又黑又硬的短发,也是一双让赘肉挤小的眼睛。只是她已经五十 多岁了。有一次洗澡,她脱掉衣服,让我见到了她堆满赘肉的肚子。那肚子可真是 肥胖,赘肉一块一块地挂在上面,就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一样。肚脐周围,挤满了大 大小小的黑斑,如同一堆抢着往肚脐眼儿钻的蚂蚁。黑斑下面,是一道红色的蚯蚓 一样的疤痕。我本能地移开了目光,从此对那女老师的反感再也无法改变。女老师 曾求我替她挠背上的痒痒,走路要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要我看她新买的漂亮的内 衣等等,我都一概拒绝。我坚持不让她的肉体近我一步。她曾一脸无辜地问我为什 么,我自是回答不出,我怎么能对她说,是因为她那衰老的丑陋的肚子呢。 我也不明白,一个一切都可以自觉地清醒地约束自己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容忍 一个老女人的丑陋?我甚至还不可抑制地把年轻的四花和那女老师扯在了一起,四 花若是知道了,该会怎样地难过?因此在四花睡觉的时候,我尽量地不走进书房; 在四花洗澡的时候,我决不看她一眼;在四花换衣服的时候,我一定远远地走开。 这样做自是为了避免想到女老师,但事实上愈是这样,女老师的影子就愈是紧紧缠 绕。有时候我真想,认认真真地看一回四花,以将她和那老师彻底地区分开,她年 轻的身体和女老师一定是不一样的。但事到临头又有点害怕,万一呢,万一有一点 相同,就还不如不看的好了。 但有一次,我还是意外地看到了。那时四花正在卫生间,裤子将提未提的样子, 她背对了我,就那么裸露了屁股一步一步地朝了壁橱挪,像是要去拿里面的卫生纸。 将近壁橱时,她忽然弯下腰来,将脑袋贴近了腿间。我不知她要干什么,猜想她也 许是不舒服了,刚想询问,发现她两手扯出内裤的裆部,鼻子贴近它,像狗一样地 嗅起来……我立刻转身走了出去。虽说没看到她的肚子,虽说看到的只是她的屁股, 但她的表现比那女老师的肚子还要叫人恶心。后来,我不由得大发雷霆,责问她在 卫生间为什么不插门?她不知原由,但还是委屈万端地向我保证,今后去卫生间再 不敢不插门了。 四花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听话的样子。我便不甘心地再次问她,那个林强, 你真爱他吗? 四花点了点头。 我说,爱就要到大街上喊叫吗? 四花低了脑袋,短短的头发又黑又硬。 我说,林强知道吗? 四花说,知道什么? 我说,喊叫的事? 四花说,知道。 我说,知道了他什么反应? 四花说,请我吃了顿饭。 我说,请吃饭什么意思? 四花说,了结的意思。 我说,了结了吗? 四花点了点头。 我不由冷笑道,一顿饭就可以了结一场爱情,那叫狗屁的爱情! 四花猛然抬起了脑袋,一张胖脸红红的,但还没待看清是羞愧还是愤怒,脑袋 就又低下去了。 我说,把头抬起来。 四花意外地没有听话。 我说,听见了吗? 四花仍是没有听话。 四花的短发又黑又硬,头顶有几根朝天直立着,锐利而又愚蠢。 我不想再看到它们,手伸到四花的下巴,猛一用力,将它们翻出了我的视线。 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竟是一张淌满眼泪的脸。 我看到,这张脸显示的是愤怒,不是羞愧。 即便是愤怒,我也一下子有些心软,我想,刚才的话对一个女孩子也许是太粗 鲁了。可是;一个敢到大街上喊“我爱你”的女孩子,她还在乎别人的说法粗鲁不 粗鲁吗? 我的手离开了四花的下巴,四花的脑袋又低了下去。 这时正是上午的九点钟,阳光从东南方向的窗口照进来,使一整个书房灿烂无 比,我和四花坐着的大红沙发,愈发地美艳、醒目。买这红沙发时,我知道它和书 房是不和谐的,但我还是买了,我喜欢它燃烧一样的颜色,我喜欢躺在它的上面读 书,我喜欢读书时那安详而又莫名地激动的状态。 自从四花住在了这里,我就再没有躺在上面了,我住的是两室一厅的房子,书 房是其中一室,就是说,我再怎样地喜欢这沙发,也只能让四花占去了。 看得出四花也是喜欢这沙发的,从外面回来她总是先进书房,包儿扔在沙发上, 外衣扔在沙发上,摘下的围巾、脱下的袜子也扔在沙发上,就像是把沙发当成了她 自个儿的家,就像是把她自个儿的家缩小在了一张沙发上,而沙发以外的东西她则 视而不见。我多少次地纠正过她,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沙发上是不能乱放东西的, 但她当下改正了,下次又忘了,沙发上永远是乱糟糟的。有时我不吱声替她拿走东 西,她就会没头苍蝇一样地找来找去,东西都放在该放的地方,可她呀,就是找不 到。更加不能容忍的,是她睡觉总是不铺单子,我为她备下的白单子永远在沙发一 角叠得方方正正,动也不曾动过。我几次发现沙发上留下了她的头发和皮屑,当下 扫干净了,第二天又出现了;且背部躺过的地方,大红的颜色已多少有些深了。我 心里啊,是又气又疼,问她为什么,她竟说不知道。我问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想了 半天,才说,因为喜欢吧。我说,喜欢就该爱护,而你是在糟蹋它,你知道不知道? 那以后,单子她倒是听话地铺上了,但不是我备下的那块,而是一块大红的单子, 和那沙发的颜色一模一样。我问她哪来的,她说自个儿买的。我便忽然明白,她和 我一样,喜欢的是这红颜色,睡觉都要贴了红颜色睡了。我不知她为什么也会喜欢, 但我决不想把她的喜欢和我的喜欢相提并论,尽管我为什么喜欢自个儿也同样地说 不明白。 一时间,这红沙发就像有了一种魔力,在我和四花之间弥散、缠绕。 可是,沙发被四花占据着,我喜欢也是空喜欢。我能做的,只能是替四花收拾 乱扔的东西,替四花打扫留下的头发和皮屑。虽说四花铺了单子,但那单子大约是 按她的身长买的,比沙发短了许多,睡觉稍不老实,身体就又会滚到沙发上去。 我自己喜爱的沙发,却只能收拾和打扫,于是我对四花的不满和挑剔与日俱增 着。四花在我面前脑袋永远是低下的,就像是一只胆怯的小鸡。可是,她对沙发的 “糟蹋”一点不因胆怯而减弱,有一天,她竟在沙发上留下了她的月经;她对食量 的不加控制也一点不因胆怯而改正,冰箱里的雪糕、甜食一类每天仍在惊人地减少 ;她的不学习不上进,更是不因胆怯而有些微的变化,她回家来要做的事永远只有 两件,在客厅里看电视和躺在沙发上睡大觉。但她低垂的脑袋,有时又让我怀疑发 生的一切,觉得干这一切的不是低了脑袋的四花而是另一个四花。不管怎样,我自 认为对四花还是有权威性的,至少她当作了“家”的红沙发是我供给她的,我可以 供给她,也可以随时从她手里收回,这对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对她,带来的却可 能是命运的改变。 现在,阳光灿烂,沙发火红,沙发上方是一幅梵高的向日葵,向日葵以及三壁 橘黄色的书橱都似乎要被染成红色了。 我的目光避开这一切,将视线转到了沙发以下。视线里出现了一双胖脚,胖脚 把我那双大一号的红拖鞋塞得满满的,吊在沙发与地板之间,一来一去地摇晃着。 袜子也是红色的,脚跟处已磨出了破洞,一只脚一个,有眼睛那么大,就像是让那 红色闹的,脚丫子再不肯安分地在里面了。 看着看着,我自己也没料到,会猛然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仿佛遭遇了一场威胁, 一场红色的威胁。由于是下意识的,站起来却又不知做什么,幸好窗前有一张写字 桌,写字桌前有一只靠背椅,我立刻视作救星一样地走近它,佯装从容地坐了上去。 我背对了窗口,也背对了阳光,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的四花。四花穿了 件米黄色的高领毛衫,这毛衫是我为她买的,之前她总认为粗短脖子的人只适合低 领,但穿上这毛衫后那些低领毛衫她就再不肯穿了。她的脚仍摇晃着,一来一去, 一来一去。 她头上的向日葵是怒放的,她虽低了脑袋,但我却有一种她与怒放的向日葵遥 相呼应的感觉。几次的工作实践,两个月的红沙发生活,我对她似乎已经黔驴技穷。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四花,忽然地就想使用一下我最后的权力了。 我开口道,四花,这回姑姑可没有工作给你介绍了,你还是回家吧。 四花的脑袋仍没抬起来,但她的脚停止了摇晃。 我听到她低低的声音说,不。 我说,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大了一点,不,我不回家。 这倒也不是那个搁在哪里也行的四花了,但我反而更加恼火,我问,不回家你 干什么呢? 她的脚又摇晃起来,像是以摇晃代替着回答。 我说,就是有工作干,你也不能住在这里了。 这回,四花忽然抬起了脑袋,一脸惊慌地望着我。 她问,为什么? 我说,这要问你自己。 她说,我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就好好想想,反正除了让你回家,我是没有一点办法了。 说完我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经过四花身边时,没想到她竟一把拽住了我。由 于拽得莽撞,我几乎跌倒在沙发上。 我气恼地甩开她,说,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四花没有答话,但她再一次拽住了我,这一次力气更大,一下就让我倒在了沙 发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的胳膊仍被她死死地攥着,就像是被她押解着的俘虏。但 我觉出她的手也在颤抖。 我就这么被迫靠在沙发上,四花则将她的胖腿顶了我的腿站在沙发前面。四花 的力气大得出乎了我的意料,我竟动也不能动。 我说,四花,你到底想干什么? 四花说,我不回家。 我说,你可以不回家。 四花说,我要住在这儿。 我说,你不能住在这儿。 四花说,住在这儿,让我干什么都行。 我说,你干什么都行,就是住在这儿不行。 四花说,为什么? 我看着四花,感受着胳膊的疼痛,忽然冒出了一个恶劣的念头。我说,你放开 我,放开我讲给你听。 四花似乎这才意识到还攥着我的胳膊,便将我放开,转身坐在了我刚才坐的靠 背椅上。 我活动活动胳膊,一只手慢慢揉着痛处,开始给她讲起我们学校的女老师,那 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我讲她的肥胖,讲她的圆脑袋,讲她的头发,讲她堆满赘肉 的丑陋的肚子,还讲我坚持不让她近我一步…… 四花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阳光打在我的脸上,使我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但我看见她那两条习惯性摆动的胖腿,已经由快到慢,由慢到停了。 讲完女老师,四花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她开口问我,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什么意思我怎么能讲清楚?但我还是很快找到了正当的理 由,我说,这还不明白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住 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可不希望你将来老了,连一个女同事的喜欢都得不到。 四花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以反唇相讥的语气说道,像你这样的女同事能有几 个? 这样的语气,对我她还从没有过,显然她是恼火了,非常地恼火了,就见她的 脑袋扬得高高的,后背牢牢地靠在椅子上,平时那胆怯的样子再也看不到了,已全 然是一种挑战的姿态了。 多少年与老师同事们的角逐、争战,这点小样儿算得了什么,我也许害怕眼泪, 但从来就没害怕过挑战。我坐在红沙发里,灿烂的阳光打在我身上,我自觉和红沙 发一样美艳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