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一有了激情,脑瓜也变得无比地活跃,我立刻又想到了一个新话题,我说, 还有一个人的故事,姑姑今天必须讲给你听。 没待四花表示同意,我就又开始讲起来了。四花坐在靠背椅上,虽说有些居高 临下,但她要是不想听要是想离开书房,必须先得经过我和沙发,这段距离大约对 她多少是个难度,因此就见她身体离开靠背,脚耷拉在了地板上,眼睛不住地望着 门口,但她终于没再动身。当然跟我的讲也有关系,这些年我净是研究讲话的吸引 力了,没有吸引力,学生们就不想听课,不想听课,分数就考不上去,分数上不去, 就要被其他的老师打败。我没被其他老师打败过,多半就是靠的这吸引力了。 我说,从前,南秀村有个叫伍跟斗的人。他原名叫伍金斗,只因为他在村里的 文艺宣传队里专翻跟斗,人们就都叫他伍跟斗了。其实他跟斗翻得也不好,一回只 能翻一个,翻两个就踉踉跄跄地站不稳了,可他除了翻跟斗再不会别的,他参加宣 传队的愿望又格外强烈,宣传队长不答应他,他就天天到人家里痛哭流涕,宣传队 长被他缠不过,只好就安排他翻跟斗了。那时的年轻人,是没有一个不以能参加宣 传队为荣的,就像今天的年轻人以能找到一份挣钱的工作为荣一样。 我说,伍跟斗这样的人,按说跟文艺宣传队是无缘的,他长得又矮又胖,一张 口还就跑调儿,一个“拿起笔,做刀枪”的动作,学了三天都没学会,可是,除了 参加宣传队,其他事他又没有一样热心的,一穿上宣传队员的绿军装,军装上再配 一条红袖章,他的眼睛立刻就亮起来了,脚下的步子也轻起来了,走在街上昂首挺 胸的,乡亲们打招呼都听不见了。特别是翻跟斗,穿上军装戴上袖章,跟斗可以翻 得干净利落,换了别的衣服,就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人立马就不行了,不是翻不过 去,就是翻得踉踉跄跄,一遍一遍的,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感觉了。因此,逢到排练 或是演出,伍跟斗是一定要穿军装戴袖章的,少了这行头,对他就好比古装戏里的 老生没戴髯口青衣少了水袖一样,戏就一准要演砸了。 我说,你看,说他跟宣传队无缘吧,他跟宣传队的服装又像是有缘的;说他有 缘吧,他却又只会几个不那么过关的跟斗,真是叫人说不清呢。别人说不清,他自 个儿也说不清,对军装、袖章的喜欢他是能肯定的,但他知道除了喜欢似还有更重 要的,那更重要的是什么,他就没办法想明白了。翻跟斗是一桩,还有爱情也是一 桩,参加宣传队以后,他爱上了一个叫明月的女孩,女孩在宣传队很平常,只演几 个集体合演的舞蹈节目,《革命造反舞》、《翻身农奴把歌唱》一类,因此她演出 不必换服装,台下什么样,台上还什么样,一身绿军装,一条红袖章,两根羊角辫, 典型的那个年代的时尚打扮。他爱人家,人家却不爱他,人家爱的是另一个长得帅 气的小伙子。为此伍跟斗自是痛苦万分。可后来明月不知为什么跟小伙子闹起矛盾 来了,一回又一回的,有一回竟一赌气,离开宣传队再也不回来了。不在宣传队了, 明月的绿军装就不穿了,红袖章也不戴了,换了一身家常的花布衣服,像许多普通 的农村女孩一样了。伍跟斗看着这样打扮的明月,爱慕的感觉竟是一下子就没了, 仿佛明月变了个人,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明月了。他自个儿也纳闷得很,他到底是爱 明月,还是爱明月的衣服呢?有一次他忍不住把这感觉说给了宣传队的一个女孩, 女孩立刻就给他传得沸沸扬扬的了,大家一见伍跟斗就嚷,伍跟斗啊伍跟斗,看不 出你还是个势利鬼啊。 我说,说他势利,其实是有点冤枉他,每天从宣传队回到家里,把绿军装脱下 来,他镜子都不敢照一照,生怕那个不穿军装的人让自个儿厌恶。对自个儿他都这 样,何况是对明月呢。他知道,要想不厌恶自个儿,就得在宣传队长期地呆下去, 要呆下去,光靠翻跟斗是不行的,有一天来一个比他翻得好的,他就是再纠缠也没 用了。他便下定决心,要学会一样乐器。在宣传队,他最羡慕的就是乐队那几个了, 不必唱不必跳,还比谁都牛气,有人唱错或跳错了,他们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地说,重来重来!他真希望,有一天他也坐在乐队里,对那群会唱会跳的在他面前 趾高气扬的队员也说,重来重来!可是,一个唱歌跑调、谱子都不识的人,学乐器 又谈何容易,他选中的第一种乐器是扬琴,结果没敲几下就被使用扬琴的人制止了, 说,让你砸夯呢?扬琴不成又学二胡,吱吱扭扭拉了两天,宣传队所有的人都捂耳 朵,拉二胡的人还反反复复看他的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跟他比了比,一句话没说 就把二胡收回去了。是啊,不比不知道,一比他这手哪叫手啊,又粗又短,又硬又 笨,琴弦是多么精细的东西,哪是这种手碰得的。二胡不成,接了又学手风琴,手 风琴没有琴弦了吧,但又遇上左手的节奏问题,拉出声音容易,拉成调也不难,拉 出节奏就不容易了,那几排黑色的纽扣一样的东西,对他就像是漠然的全副武装的 士兵,他觉得永远都不可能和它们熟悉起来了。后来,他还学过月琴、笛子什么的, 但统统都以失败而告终。 我说,那段日子,伍跟斗真是沮丧极了,一句话都不说,整天就是没完没了地 翻跟斗。一翻还要连翻两个,有时两个翻过去,还要接了翻第三个。第三个没见翻 成功,脸上的血痂倒添了不少,腿也常常一拐一拐的,绿军装上永远有一两块尘土 挂在那里。有一次,宣传队长批评他说,这么练可不行,万一有个好歹,误了演出 怎么办?伍跟斗点头接受着,但练起来就又不管不顾的了,那股劲头,仿佛这辈子 都要和跟斗干上了。还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第三个跟斗竟被他翻过去 了。其实,他的跟斗多少宣传队长从没在意过,有跟斗的节目也就一两个,且这一 两个节目,没有跟斗也一样可以演的。可是,伍跟斗像是看不出宣传队长的不在意, 像是第三个跟斗能决定他的前途、命运一样,那些天兴奋得,见人就笑,见人就要 翻跟斗给人家看,翻过了还要等人家的夸奖,弄得大家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生怕 被拽了看他的跟斗。 我忽然停了说,望向四花身后的窗口。 四花说,怎么不讲了? 我说,讲到这还算是喜剧,再往下讲就是悲剧了。 四花说,你不讲我来讲吧,后来有一次演出,伍跟斗的第三个跟斗翻到了台下, 脑袋撞在一块大石头上,人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我惊异地看着四花,伍跟斗死的时候,四花还远没出生呢。 四花说,伍跟斗的事我早知道,但听你说还是第一次,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 无非是说,伍跟斗进宣传队好歹还有翻跟斗作资本,你四花找工作有什么资本呢? 我说,我不是…… 四花打断我说,还有,你四花跟伍跟斗一样又矮又胖,一样不识时务,如果不 肯回家,早晚就是伍跟斗的下场。 我说,我不是…… 四花近乎仇视地看了我说,你是,你太是了!来这之前,我想到了你会严厉, 也想到了你会挑剔,但没想到你会厌恶。我四花真就那么叫人厌恶吗? 四花坐在靠背椅上,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就差眼泪没淌出来了。 我觉得我正在受到四花义正词严的审判。我不知这角色是怎样转换过去的。 四花她说的那些意思,我的脑子里也许都闪现过,但一经她说出来,就一定是 错的了。什么才是对的?我讲这些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就想到了伍跟斗这个人? 特别是,讲完之后的滋味,怎么倒还不如没讲那会儿了? 我觉得,我是被一种不安控制住了,这不安莫名而又强烈。 我本是把伍跟斗当作个可笑的人物来讲的,可讲完了才发觉他并不可笑。 我自以为伍跟斗是和四花有关的,可讲完了才发觉他竟是和四花的姑姑有些相 像。 我由了自个儿的情绪,随心所欲地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就像四花的想干什么就 干什么一样,结果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 当然我完全可以对四花说,我是想通过伍跟斗的故事让你了解人生的不易,激 发你奋进的力量;我还可以胡诌什么,我是在思考人与红沙发,人与绿军装、红袖 章,人的行为和本能和理想、信念的关系。但我看着四花,看着四花身后的窗口, 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倒是四花又说道;伍跟斗他翻跟斗,我也没闲着,我一直在努力,只不过我的 努力和他的努力不一样罢了,你凭什么跟我讲他?凭什么把我跟他扯到一起? 我心想,事实上,是我把自个儿跟他扯到一起去了。 四花又说了些什么,我已无心去听,四花的背后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天空 中有,几只鸟儿飞翔而过,这给我不安的心似又添了几许悲凉。 至此,这场以四花为劣势的质询,竟是以我的不安和悲凉而告终了。 更令我难堪的,是四花并没有因为她的胜利而赖在家里不走,当天下午她就出 门联系住处去了,第二天,她将她所有的东西收拾进一只大提包里,彻底离开了她 栖身两个月的姑姑家。 看来四花是一定要在这城市里呆下去了。 两天之后,由于弟弟弟媳电话里的询问,我还是去四花新租的房子看望了她。 这是七层楼房的顶层,一室一厅。原来,她和兰兰一起合住,兰兰离开美容店后, 没有了天堂一般的环境。那个林强也和她分手了,四花则和兰兰重归于好。 我注意到,客厅里有一张破旧的三人沙发,灰秃秃的,已看不清什么颜色了, 只坐位上铺了一层大红的布单。我认出那正是四花自个儿买的那块。 接下来,为了弟弟弟媳的请求,我仍为四花四处寻找着工作。但四花再也没找 过我。当我好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兴冲冲地去通知四花时,四花却告诉我说,工作她 早就找到了,是在一家商场做收款员。她看我将信将疑的样子,又说,她在学校时 数学最好,网吧里的电脑也没白玩儿,她是从五十比一的比例中竞争上去的。 四花的语气不冷不热的,从前胆怯、顺从的样子再也看不到了。 我不知该为她的变化高兴还是难过,嘴里连声说着好,好,心里却有些酸兮兮 地想,又一个奋斗史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