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种病,怎么说呢,在民间一般都叫疯子。“神经病”是文明一点的说法。民 间还有文疯子和武疯子之说:文疯子一般来讲对人们没有威胁,而武疯子就不一样 了,动不动就要追上人打。这五张犁,刚刚出现的时候,人们都还以为他是园林处 请来的老园工,可也太老了,园林处怎么会用这么老的老头儿?人们都觉得怪,到 后来,人们才越看越不像了。 在张沟这地方,人们都认识他,知道他就是远近出名的五张犁,但城里人对他 就不熟了,不但对五张犁不熟,恐怕说起张沟也会有许多人不知道。张沟现在早已 经不存在了,和其他许多靠近城市的农村一样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土地呢,早 已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那些靠土地为生的农民呢,也都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外 出打工的打工。土地现在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一点点意义,他们也不再关心那些原来 属于他们的土地上现在都长了些什么,那些园林工都在地里种了些什么。园林工们 能在地里种什么呢?不过是些花花草草,草茉莉,大丽菊,还有波斯菊和雏菊,还 种了一些树,龙爪槐和洋槐。还有,就是杨树,或者,还有柳树。但靠近河边的地 方却没有树,是一大片草场,那地方,原来是菜地。 菜地最最难莳弄也最累人,种菜是一茬赶着一茬,是不能间断的。最早下来的 是菠菜,菠菜下来之后是水萝卜,水萝卜过后又要马上种小葱,小葱起了,接下来 就要种各种夏天上市的菜。比如,豆角;比如,茄子;比如,芹菜;比如,黄瓜。 再下来是秋菜,是茴子白,是长白菜,是胡萝卜,是芥菜,是苤蓝。菜农是最最辛 苦的,从春天一直要忙到冬天来临,是一刻不停,是接三赶四。到天冷了,不能再 种了,还要最后再在地里撒一些菠菜籽,让它在地里待一冬,把根扎下,明年春天 一来,它会早早就绿了。种菜不单单是力气活儿,还得动脑子,那就是,要操心地 里下一茬该种什么。这就要看别人在地里都种了些什么,要东张西望。这东张西望 就是为了掌握行情,要是别人都在那里种芹菜,你再种芹菜还能不能卖个好价?所 以,最好要种稀罕一点儿的菜;所以,种菜的人都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季节就是 那么个季节,该种的时候大家都在种,把种子要及时种到地里,是一天都不能迟。 种子总是一粒粒的很小,所以谁也无法准确知道别人种了什么,到地里渐渐绿起来 的时候,人们还是不能马上明白别人到底种了些什么,到菜秧子长大了,人们才会 慢慢看出地里是什么。种菜就是这样,不能像种庄稼那样,是要用心机。但现在人 们是既不要那心机也不用再关心那地里现在长了些什么,人们是离土地越来越远了, 越来越陌生了,所以五张犁才引起人们的注意。 一开始,怎么说,人们看到了五张犁这老头儿,瘦干瘦干的,目光灼灼,两眼 有异光,在地里焦灼地走来走去。人们一开始没怎么注意他,园林处的人还都以为 是什么人又雇了人。园林处那些拿工资的园工为了再做一份事,就从自己的工资里 拿出一小部分雇人替他们下地劳作。比如说一个园林处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是一千 元,他就有可能拿出三百雇一个附近的农民,这样一来十分合算,他可以再找一份 事做,收入就更多一些。这样一来呢,地里就不断有陌生的面孔出现。园林处那边, 为了好管理,地是分了段的,每人一段各自承包。如果不是一段一段的承包,人们 还不会发现问题。问题是,五张犁不是在一片地里做他的事,五张犁经常出现的那 片地横跨了三段地,这就让人们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这个叫五张犁的老头儿怎 么在地里?是谁让他来的?这年春天的时候,人们先是看到五张犁往地里送了三次 粪,是谁让他往地里送的粪,连承包那块地的园林工也不知道。一开始,人们以为 是园林处要在地里施肥,但别的地里又没有。又过了几天,就有人看见五张犁在地 里把那些土粪一锹一锹地往地里撒,真是好把式,一锹一锹撒得真匀。土粪是那种 经过一冬天加工过的粪,也就是把粪池里的稀大粪弄来,再和上一些土,在冬天里 封好了沤过。沤一冬天,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再把这沤好的粪摊开,再往里边掺土。 掺了土,再把这粪一次一次地倒几回,倒的意思是要把沤过的粪和土倒匀了,然后 才用小驴车运到地里去。 运到地里后,这土粪还要堆成堆再封一些时候,让它变得更加膨松,然后再一 锹一锹撒到地里。这时的土粪是干爽的,味道也特殊,好像是不那么太臭,还好像 是有点特殊的香。粪能香吗?但庄稼人闻它就是香。人们看见了,看见那名叫五张 犁的老头儿在地里撒粪,人们看见他弯了一下腰,又弯一下腰,把锹一次次插进膨 松的粪堆,然后再直起腰来,那土粪便一次次被扬了起来。说扬好像有点儿不太对, 不是扬,是平平地贴地面顺风一撒又一撒。这撒土粪也是个技术,要在地面上撒得 匀匀的,地面上是薄薄的一层。粪撒完了,要是在这时候来场雨,那就再好不过, 肥力便会被雨水直追到地里去,要是这几天一直在刮大风,那干爽爽的土粪便会给 吹走。有人看见五张犁在那里撒粪了,认识他的人都觉着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干 这种活儿?怎么回事?撒完土粪,五张犁并不走开,而是坐在了那里目光灼灼地看 着远处出神。五张犁那张脸很瘦,皮肉很紧,而且,黑,而且,是见棱见角,肩头 亦是尖尖的见棱见角。那双手,也是,粗糙而见棱见角,五指总是微张着,有些攥 不拢的意思,这就是干粗活儿的手。五张犁就那么坐着,目光灼灼,看着远处。人 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然了,他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这时候的地里,还没有 多少绿意,有也是地埂和朝阳坡面上的事,是星星点点的绿,是小心翼翼的绿。这 绿其实是实验性质的,是先探出头来看看天气允许不允许它们绿。认识五张犁的人 看到五张犁了,过来,问他在做什么。五张犁没说话,张张嘴,笑笑的,两眼目光 灼灼,还是看着远处。问话的人连自行车都没下,骑着车子“喀啷、喀啷”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