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是早春,暖和和的,无端端让人有几分慵懒,这慵懒里又充满了种种欲望和 生机。接下来,是下了两场雨,地里就大张旗鼓地绿开了,而且是,一下子就绿得 不可收拾。然后就是花开了,先是迎春,黄黄的,从金黄开到淡黄;然后是杏花, 从粉红一直开到淡白;然后又是桃花,是从红开到粉。只有在这时候,人们才知道 这里原来是既有杏树又有桃树,而且是,春天是真正的来了,不但是来了,而且马 上就要过去了。地里呢,草也绿了,园林处种下的花卉呢,也抽了叶。这时候,人 们又看到了五张犁。他来了,戴着烂草帽,穿着很旧的一件军装,袖子那里有两块 补丁,领子那里又是一块,下边是条蓝布裤子,屁股那里是两块补丁。他扛着一张 锄,目光灼灼地进到地里就锄开了。他把身子朝前探过去,把锄往出一放,再往回 一拉,再往出一放,再往回一拉,还是那块一下子跨过三段别人承包过的地。五张 犁锄地的姿势,怎么说,弯着腰,就像是一张曲尺,一旦锄起来,腰就不再挺直, 从地这头,一下一下往地那头锄,并没有锄到地头,五张犁就又折回来,这一回又 是,又没有锄到地头,他就又锄了回来。这就是说,五张犁心里有数儿,怎么锄, 锄什么地方,他自己知道。早上五张犁来,到了中午,地里就有了样子了,锄过的 地方,土壤的颜色要深一些,润润的,在太阳下有好看的光泽,而别的地,没有锄 过的地皮简直就是白花花的。五张犁是在一大片地里锄出了长方形的一块,这长方 形的一块地远远看过去就特别地好看。怎么个好看?好看就好看在“苗是苗、棵是 棵”,如果站在近处看,你也许会赞叹起来。什么是“苗是苗、棵是棵”?五张犁 锄过的地就是苗是苗,棵是棵,好像是用线比过。从南边看苗,是个直线,从东边 再看苗,还是个直线。地这个东西,锄过了,也就是梳理过了,被锄倒的苗是趴下 了,留下的苗就显出了它们的好看,挺着,有精神。有人路过了,远远看了一眼, 那黑润润规规整整被锄过的地真是爱看,显示出了把式的水平。这时候五张犁已经 锄完了,他坐在那里,两只眼,目光灼灼,看着远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人认 出他是五张犁了,笑着问他:你怎么在这里锄地?五张犁的脸上还是看不出有什么 表情,还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远处,好像是,没听到有人跟他说话;或者是,没听懂 这个人的话。这人又问:地早就不是咱们张沟的了,你怎么还锄它?五张犁目光灼 灼地看了那人一眼,张张嘴,笑笑的,还是不说话。那人也笑了,那人没下车子, 一只脚支撑着车子,身子就朝一边歪,这时身子却又往另一边猛一斜,车子被蹬开 了。神经病!这人说了这么一句,蹬着车子远去了。五张犁像是没听到,依然目光 灼灼的,但站在旁边的人听到了那三个字,掉过脸再看看五张犁,他还目光灼灼地 看着远处,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张着,是合不拢,是僵僵的,手上的茧自然是硬,这 时又给锄柄磨得很亮,僵亮僵亮的。接下来,人们就发现五张犁的脑子多多少少是 有些问题了,问题是,他又焦灼地走进了地里,看看左右,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 又开始锄。他弯着腰,是个曲尺的样子,他把锄往出一放,再往回一撸,再往出一 放,再往回一撸,他从地这头儿锄到地那头儿,再从地那头儿锄回到地这头儿,地 的这头儿和那头儿是五张犁定的,其实五张犁锄的这片地无论从哪头儿说都不挨地 边。这真是怪事,他怎么只锄这么一片?好像是谁给他规定了只是这么一片,春天 撒粪也是这么一片。是准确无误,如果有地埂标着倒也罢了,也没个地埂,也没个 杂树啦什么的做标记。五张犁这时是锄第二遍了,而且,天快黑的时候,他又锄完 了这第二遍。锄完了第二遍,他还不肯住手,又紧接着锄第三遍,这第三遍是补锄, 是锄两下,把土用锄往苗子下培一下,锄两下,再把土往苗子下培一下。是一二三,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这么个节奏,是有着音乐性质在里边。手下的锄是一点点 都不乱。就这么,五张犁在地里来来回回,天便黑了。天黑了以后,人们还看到五 张犁在地里。 这个夏天,好像是不那么漫长,下过几场雨,大热过几天,发过一场洪水,好 像是,就一下子这么过去了。在这个夏天里,人们看到五张犁在那片地里又是锄地, 又是在抓虫,人们总是不敢和五张犁那双眼睛对视,五张犁那双眼是目光灼灼,他 在地里焦灼地忙活这忙活那。好像是,还有什么事等着他去做;好像是,他有许多 事要做。那片地现在可以一下子就让人远远认出来,虽然没有地埂,但那片地的花 草要比别的地长得格外好,花也开得格外好。那片地远远看去是既有底子,又有图 案,别的地呢,是混在一起,花和草杂乱在一起,颜色也就乱了。只有这片地,花 是平在绿叶的底子上,而不是七高八低,是齐刷刷,是好看。但人们还是奇怪,这 个五张犁,是谁请他来的?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谁也说不清。有人走 到五张犁跟前,去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笑,目光灼灼不知看着什么地方,再跟他重 复一遍刚才的话,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笑,目光灼灼地让人有些害怕。五张犁的笑 容里边是茫然,是没有底。五张犁那双眼实际上很清亮,倒不像是老年人的眼睛, 有几分像孩子,是有所思,但人们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便有从张沟过来的人,告 诉那些不知五张犁底细的人五张犁是什么样的人,人们又都不信五张犁竟会是个疯 子。怎么不是?便有人说五张犁最疯的那一阵子晚上都要睡在地里,人们就更不信。 但有一点人们信了,那就是五张犁原是这一带最出名的庄稼人,人们从那片地 看出来了,五张犁是好把式。无论怎么说,五张犁不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在这个 世界上,天天都要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人们怎么可能把目光和注意力放在五张犁这 样一个农村老头儿的身上。再说,现在去地里的人不是很多,星期六和星期天来这 里野餐的人也都在靠近桥的那一带活动。很快,夏天就要过去了,秋天是在一阵大 热后悄然来临的,地里的事,说冷就冷了下来。先是那天早上下了一层薄薄的霜, 庄稼的叶子上是白白的,像镀了一层银,太阳一出那霜便变成了露水珠。然后是, 这天早上地里又下了霜,白白的,这回不像是银,倒像是谁在地里撤了薄薄一层细 白面。有人说五张犁最疯的那一阵子晚上都要睡在地里,人们就更不信。但有一点 人们信了,那就是五张犁原是这一带最出名的庄稼人,人们从那片地看出来了,五 张犁是好把式。无论怎么说,五张犁不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在这个世界上,天天 都要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人们怎么可能把目光和注意力放在五张犁这样一个农村老 头儿的身上。再说,现在去地里的人不是很多,星期六和星期天来这里野餐的人也 都在靠近桥的那一带活动。很快,夏天就要过去了,秋天是在一阵大热后悄然来临 的,地里的事,说冷就冷了下来。先是那天早上下了一层薄薄的霜,庄稼的叶子上 是白白的,像镀了一层银,太阳一出那霜便变成了露水珠。然后是,这天早上地里 又下了霜,白白的,这回不像是银,倒像是谁在地里撤了薄薄一层细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