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场霜一过,地里的庄稼和蔬菜的叶子就要发生变化,是该红的红,该黄的 黄,要完成它们又一个轮回了。这就是说,地里的庄稼要收了:先是黍子,人们把 黍子先在地里过一下,寻寻觅觅地掐黍子头,这是为了明年留种子,人们在地里走 一个过儿,把个儿大的黍子头一一掐下来,然后才开镰。黍子收过,接下来就是谷 子,照样是先留种,谷子收完是高梁,高梁是割头,人们在高梁地里走,把高梁头 一下一下割下来。然后是掰玉米。玉米收过,都给搭到院前屋后的树上去,然后才 开始收莜麦。莜麦白白的可真是好看,在太阳下白得都让人觉着有些晃眼。也就是 这个时候,人们又看到五张犁了。五张犁又出现了,他目光灼灼地站在地头了,他 焦灼地走进地里了,他的手里,亮闪闪的一牙儿,是镰刀。他想做什么?他是来收 割了。这个季节,是收割的季节,但他怎么可以用镰收割那些花草。花草是庄稼吗? 花草怎么会是庄稼?他弯下了腰,把那花草一把一把地割下来,那些花还在开 花,还可以再让人们看一阵子。为了让花开得长久一点,园林处专门种了一些花期 长的花,可以一直开到十一月底。到了十二月,有些花还零零星星,怎么说,在那 里红红紫紫地开着。五张犁在那里收割着,他是,用他那僵僵的大手,在花上先撸 一下,再一攥,另一只手便扬起来,那小镰刀一闪,一小捆花草便躺在那里了,接 着,五张犁又用他僵僵的大手撸一下,又一攥,另一只手又一扬,小镰刀又一闪, 又一小捆花草躺在那里了。五张犁真是好庄稼人,他割得不紧不慢,割得干净好看, 地里留下的茬子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的高低,割下来的那些花是一顺儿,都放在左 手,放得也顺顺的。从早上开始,到下午天快黑,这片地就被五张犁基本割完了, 远远看去,被五张犁割过的那片地好像忽然要从地面上跳出来,秋天的大地就好比 是一种纺织品,针法原是一致的,而现在不一致了,有了新鲜的针法。那针法不再 是一针一针一行一行地织下去,而是,到了五张犁割过的地里就变了一种针法,是 堆绣。 那鲜艳的颜色,是一撮儿,又一撮儿,一撮儿,又一撮儿。好看不好看?好看, 尤其是远远看了更好看。有人终于在远远的地方看见了,看见五张犁在这里做什么 了。 这怎么可以?那是园林处的管理人员,喊着,从桥那边冲过来了。他过来了, 站在地头扬着手朝五张犁喊,其实也不必喊,那长方形的一块儿地早已经给收拾得 干干净净了。园林处的人是哭笑不得,无论他怎么扬手和喊,五张犁也不答腔,两 只眼睛,目光灼灼地不知看着什么地方。园林处的人绕过去,绕到五张犁的正面去, 但他走到离五张犁还有几步的时候又停住了,他看到了五张犁手里的那张镰,亮亮 的一牙儿,一闪一闪那么锋利。他现在相信了,相信别人说五张犁的话是真的了。 这园林处的人没再说什么,看看地里,却不由得在心里赞叹起来,这地收割得真是 漂亮。这片地从春天到现在给五张犁收拾得有模有样,横是横,竖是竖,这会儿, 那些还能再开些日子的花草都给收割下来了,但也是横是横,竖是竖地好看。园林 处的人,看着五张犁,忽然在心里有些难过,他又扬扬手,对五张犁说:这又不是 庄稼,这是花儿,是花儿你懂不懂?五张犁对着园林处的人,只是笑,目光灼灼地, 不知看着什么地方。园林处的人只好自己点了一根烟,他看了看手里的烟,想了想, 觉得应该给五张犁一根烟,他把烟从烟盒里抽出来了,想了想,却又把烟放了回去。 五张犁手里的那张镰,有多亮,亮亮的一牙儿,在五张犁手里像要放出光来。 这是花儿,不是庄稼你懂不懂?这园林处的人又说了一句。五张犁还是笑着,两眼 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一些羞涩,羞涩之中还有些紧张。你割吧, 你割吧。园林处的人扬扬手,对五张犁说,身子已经慢慢退着走出了那片地。他也 是前不久才知道的,这片地早先就是五张犁家承包过的,许多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件 事,因为许多土地都已经扎扎实实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许多土地现在都已经变了 形。 比如说张家的地原先是方形的,现在也许已经被一条路分割开;比如说李家的 地原先是狭长的,现在也许已经变成了一个五角形的大花坛。人们奇怪五张犁怎么 会记着自己那片地?而且会记得那么准确。即使那片地已经被重新平整过,已经被 重新分配过,但他还认得出,而且分毫不差。而且还能按着原来的地形去劳作它, 去抚慰它,去亲近它,春天按着春天的规矩来,夏天按着夏天的规矩来,秋天按着 秋天的规矩来。园林处的人走到地头就不再走,他转回身来,看着地里的五张犁, 后来他蹲下来,觉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秋天向冬天过渡的期间,是到了大地即将上冻的时候了,这一天,人们又看到 了五张犁,他出现在那片曾经是他的地里,他的前边是一条驴,一条小黑驴,那条 小黑驴拉着一张犁。五张犁在那里犁地了,这是每一个农民都要在大地上冻之前对 大地进行的最后一道程序。五张犁按着犁,从地这头开始,一步一步往地那头走, 然后再回来,再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这真是一片好土地,一旦被犁铧犁开,那黑润 润的颜色是多么好看,是多么让人动心。更让人动心的是五张犁的庄户手艺是那么 好,一道一道的犁沟像是用线拉过,齐齐的,齐齐的。他按着老规矩,是两犁一垄, 犁垄很深,犁垄很高,这样一来,到了明年春天,土地就会变得要多膨松就有多膨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