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这里,狗是不能杀的,只能敲狗。狗厨子说,杀猪要放血,宰牛羊要放血, 狗血是不能放的,放了就不好吃了。有人说,咋个办?厨子说,敲狗。 敲狗比杀狗更凶残,这一带的农家人一般不吃狗肉,也就不敲狗了。可是,花 江镇上的人却喜欢吃狗肉。人一爱吃什么东西了就会琢磨出好做法来,好做法就有 好味道,到后来这味道,不但香飘花江镇,而且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多人闻 名而来,不是为了来看花江大峡谷,都是为了狗肉而来。久而久之,知道花江大峡 谷的没几个人,大多知道花江狗肉。 花江的小街不长也不宽,这并不影响来往过路的各种车辆。只要有临街的店门, 都开狗肉馆。每一个狗肉馆几乎都是这样,灶台上放着一只黄澄澄煮熟的去了骨的 狗;离灶台一二米的铁笼子里关着一只夹着尾巴浑身发抖的狗。 那只熟狗旁的锅里,熬着翻滚的汤,汤随着热气散发出一种异常的香味,逗得 路过的车辆必须停下来。熟狗与活着的样子差不多,除了皮上没毛了,肉里没骨头 了,其余都在。喜爱哪个部位,客人自己选。那只关着的狗,却只是让人看的,无 非是说,就是这种狗。 这里的狗被送进了狗肉馆,没有活过第二天的。而关在铁笼里的那条狗却能较 长时间地活着。这只狗能活得长一点,主要是它的主人不愿意亲自把绳索套在狗的 脖子上。初送来的狗,似乎都能预感到它的末日来到了,对着狗馆的厨子龇牙露齿 狂吠不已。可主人不离开,它也不逃走。等主人与厨子一番讨价还价后,厨子拿了 一条绳索给主人,狗才吓得浑身颤抖,却还是不逃走,反而依偎在主人的两腿之间, 夹着尾巴发出呜咽声。主人弯腰把绳索套在狗的头上后,接下来是把狗拴在一棵树 上。这样做了,主人再不好意思面对可怜的、恐惧的狗,多半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狗见主人一走,眼睛里的绝望便体现在它狂乱的四蹄上,它奋力地迈腿想紧跟 主人的脚步,可是它没迈出几步,又被紧绷的绳子拉回来,又奋力地迈步,又被绳 子拉回来。狗脖子虽然被绳套勒得呼吸困难,可它的确想叫出声音来,它是在呼喊 主人,还是在愤怒绳子,不得而知,总之它平时洪亮的声音变成了呜咽的呻吟。 狗是比较喜欢叫的动物,它的叫声很久以来一直是伴随着人的。在这块土地上, 一户人家也许没有牛羊马叫,甚至没有猪叫,但很少没有狗叫的家。汪汪汪的狗叫, 几乎是每个成年人在儿童时期最喜欢模仿的声音。在童年和少年时期,人们最美好 的记忆,莫过于自己一吹响口哨,狗就跑到你身边,亲热而又忠诚地摇着尾巴跟着 你,无论你要去什么地方。狗叫的声音对主人是忠诚与踏实,对好人是亲切和提醒, 对坏人来讲是胆寒和警告。当狗叫不出声音的时候,就好像人在痛苦地呻吟,也像 婴儿在哭一样。狗哭的时候,主人是不能听的,他的选择只有不回头。 任凭狗怎样地挣扎,越挣扎,它脖子上的绳索越紧。当狗由于憋气在地上翻滚 时,厨子拉动绳子,把狗吊了起来。狗身子悬空起来,不沾地的四蹄更加挣扎不已。 厨子拿来一把包了布头的铁锤猛击狗鼻梁,狗扭曲着身子,被绳子紧勒的喉咙里发 出像奶娃哭泣的叫声。狗在这猛击中只能坚持几分钟,便没了声息。这时的狗,样 子挺可怜又挺吓人。它的眼睛圆瞪着,两行泪水流过脸庞,舌头夸张地伸出嘴巴。 厨子的样子却挺得意,他并不注意狗的可怜。厨子的得意体现在他丢锤子的劲头上, 打完最后一锤,厨子把锤子往地上一摔,锤子便连翻了几个跟头。厨子接着用手去 摸狗鼻梁,确定没碰烂皮后,顺手摸合了狗眼睛。厨子的手湿湿的,并不是有汗, 而是狗的眼泪。厨子把手掌在腰间的围巾上擦了擦,对徒弟说,看明白了,就这样 打。狗鼻子最脆弱,要敲而不破才好。 徒弟望着厨子的手,也望着厨子腰间那张不知擦了多少狗眼泪的围巾说,师傅, 下一个我来敲。 厨子闻声很高兴,就把手上残留的狗泪拍在了徒弟的头上,说好好干,好好学, 以后你就靠这个穿衣吃饭。 徒弟是厨子新收的。厨子一般两年就收一个徒弟,不是厨子有喜爱收徒弟的嗜 好,而是徒弟们没有超过三年而不走的。徒弟们走了,花江狗肉馆就开得到处都是。 先是县里、市里有了,再是省城有了,最后有人竟然开到了北京。厨子听说后,不 以为然。有人说,你徒弟们都发财了,你老要是去外地开一个,还不更发财呀!厨 子一笑说,钱我也喜欢,我更喜欢狗肉。有人说,莫非只有在这里才是狗肉,外地 的不是呀!厨子说,不是我们的花江狗。有人说,外地都用花江狗肉的招牌。厨子 说,我说过了,不是我们花江狗。 狗还得吊着,过了半个时辰再放下来。厨子当徒弟时,曾跑过一条狗。不过那 狗跑了几天又回来了。那年厨子刚进师门不久,正是大年前夕,师傅想吃狗肉,可 过年过节的。没人送狗来卖。师傅叹了口气说,把大黄敲了吧!大黄是师傅养了两 年的狗。师傅敲狗如麻,却还是不敲自己养的狗。于是徒弟去敲。徒弟照着平时师 傅敲狗的过程来了一遍,可以说投什么错误的,问题出在徒弟见狗被敲得没了声息, 便解了狗的绳套放在地上。死狗是不能马上放下地的,狗会扯地气,地气一上身, 狗便会醒过来。等徒弟从屋里端了个大盆来装狗时,大黄早跑得没了踪影。徒弟自 然是少不了挨顿臭骂,看着师傅因没有了狗肉吃而暴跳如雷的样子,徒弟心里难过 极了,毕竟是要过大年了,把师傅气得这样子,的确不应该。由此徒弟永远地记住 敲了狗不能马上放在地上。 狗对主人的无限忠诚,表现在无论主人怎样对它,它始终忠于主人。大黄也是 这样的一条狗,在它挨敲死里逃生后的第三天,又肿着个鼻子回到了主人家。 厨子至今也在想,师傅为什么要亲自敲掉大黄。大黄被敲后吊在树干上的样子, 厨子这辈子是没法忘记的了。大黄的鼻子肿得发亮,眼睛瞪得圆凸凸的,眼泪特别 地多,都死了半晌了,还有几颗晶莹的泪滴挂在下巴上。从那以后厨子敲了狗一定 得给狗合眼。 厨子的徒弟从屋里端出一个大木盆放在树下,然后把狗放下来,提起狗的四蹄 丢进木盆里。接着徒弟又从灶台上提来一大壶开水,慢慢地把水往狗身上淋。厨子 拿了个大铁夹子,给狗翻身子,然后把狗头按压在水里多烫一会儿,又把狗蹄往水 里按。 每天,关在铁笼子里的那条狗,都能听见它同类的像哭的声音。这狗先是在狗 的哭叫声中,在那个不大仅仅能转身的铁笼里,惊恐地团团转。后是仰着头寻找可 以逃走的缝隙,可是那些铁条的间隙只能让它伸出一个鼻子头,它甚至试图对着铁 条下嘴咬,可它的牙齿却怎么也咬不到铁条。 后来,铁笼子里的狗不再惊恐了,它似乎听惯了同类像哭的呻吟。它把后腿收 在屁股下,前腿朝前伸直平放,这是一种卧着身子却又保持着起跑的姿势。时间长 了,狗就把头平放在两个前腿之间,眯着眼。 厨子的徒弟拿来一把刮毛刀等候在厨子旁边。厨子丢了铁夹,猛地从烫水中抓 起狗蹄子,嘴巴嘘唏着,把狗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把手放在嘴下吹气。显然厨子 的手被水烫得发痛,可他每次都是这样。仿佛他不这样被烫一下就对不起狗一样。 徒弟刚来时就见师傅的手被烫,很想给师傅说,有很多办法可以不烫手,比如,抓 狗蹄子之前先抓一把凉水,或者一个铁夹使力不够,再多一个铁夹。但徒弟就是徒 弟,徒弟教师傅,在这一带是最不敬的事。师傅这么干,徒弟当然也只能这么干。 有一次,徒弟终于忍不住说,师傅烫了手怎么办?徒弟说的话,当然不是讲师傅的 手,师傅的手天天被烫已经千锤百炼了,徒弟甚至怀疑师傅的手早没了痛感,师傅 的嘴巴又是嘘唏又是对着手吹气,可是烫的痛感并未上脸。徒弟知道自己的手,只 要是被什么一烫,脸比手更容易让人知道二—被烫了。徒弟由此认为,师傅的嘘唏 和对手吹气只是个习惯。是呀!徒弟只见过嘴巴对冬天的冷手吹热气。 徒弟问师傅烫了手怎么办,当然不包括师傅的手。徒弟这样问是想找一个师傅 同意的理由,使他可以用不烫手的办法去抓烫水里的狗蹄。但是师傅的回答却不给 他任何理由。师傅把手伸到徒弟眼前晃动,说烫什么手,我烫了几十年。不要怕烫, 手比哪样都快,水还没来及烫手就离手了嘛!干活嘛就要像干活的样子。徒弟说, 师傅真烫手哩!师傅说,烫了也不要紧,去擦点狗油,一会儿就好了。再说烫多了 就不烫了。 厨子接过徒弟递到手的刀片,习惯性地用拇指试了试锋口,然后像刮胡子一样 刮起了狗毛。刀锋所到之处,泛起白条条的狗皮来。厨子说,刀锋落在皮上,不能 轻也不能过重,别破了皮子。下手要快,毛皮凉了就刮不下来了。 徒弟在师傅的吩咐中点着头,却不太认真看刀锋和狗皮,他用心地看着师傅的 手,师傅的手红中带着紫色,看来的确烫得不轻。狗毛热气腾腾,烫水在刀锋的起 刮处不断地流出来,流过刀片流过师傅的手又流到地上。地上被烫水热起了水泡沫, 水泡沫顺着地势又流过那关狗的铁笼子,那铁钳子里眯着眼的狗被散发着热气的狗 味道熏得站了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厨子看。 狗的一身毛,根本经不起厨子手里的刀锋几次来回就光了,狗赤条条地被倒提 起来,又被挂到树杈上。厨子以欣赏的目光看着狗,然后用他那双微紫色的手掌, 在狗白光光的身子上溜了溜说,看见没有,这样才好。 徒弟下意识把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说下回我来刮。 厨子赞许地说,好,什么事就怕认真,只要认真,哪样都能干好。 徒弟被师傅的赞许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双手把尖刀递给师傅诚恳地说,我 再看您开一次膛,我肯定就会了。下一回我来。 厨子接过刀,先是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把狗胸狗肚上的皮划开,然后挥小斧子砍 开胸腔,又用尖刀割开狗肚肌。厨子一边伸双手去掏狗的内脏,一边对徒弟说,狗 一身都是宝,特别是狗肝狗肠是大补之物。 徒弟看见狗的内脏在师傅的手里一股脑进了木盆,心里还是一阵恶,虽然他已 不止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他只能去端盆子,把内脏清理出来洗干净是他无法逃脱 的事。师傅要去烧狗,怎么烧师傅还未告诉他。他只看见,每次师傅提起湿漉漉的 白条条的狗去了后院,出来时,狗身子已是黄澄澄的模样。徒弟知道这是用干草烧 烤出来的,他家里宰羊后也是要用稻草或麦秆烧烤一下的,烧烤的时间很短,一般 就几分钟,收干水汽就行。师傅是不是用稻草或麦秆来烧烤狗,他不知道,但他知 道师傅后院没有稻草或麦秆。他曾问过师傅,狗咋个就黄澄澄的了,用的什么草。 师傅说,干香草。他又问,干香草是什么草。师傅闻言没有吭气。徒弟以为师傅没 听好,又问,什么是干香草?师傅说,师傅不想说的,就是你暂时不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