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们是一对小兄弟,生活在乎原上一个叫做潘渡的小村落里。哥哥叫潘霄霄, 弟弟叫潘乔乔。有一条长长的水波粼粼的大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经过台 上的人家。河上曾经走着很多很多小船的,如今都不见了,因为划船的男人们都出 门打工去了。 霄霄和乔乔的爸爸潘清波,每年过年后也离家出外打工,去了千里路外遥远的 广州,他在一家工厂里做搬运送货的工人。爸爸的个子高得像一棵桑树,脊背宽宽 的,像一面门板。他在家里的时候,是整个台上力气最大的人。 霄霄乔乔是很好分辨出来的,哥哥生得眉清目秀,直鼻圆脸,乌乌的睫毛长长 地遮住眼睛。弟弟呢,五官倒是酷似哥哥的,只是两条眉毛倒插在额头上,眼睛时 刻摆圆了瞪起。圆圆的胳膊、胸板、脖颈,处处都还留有婴儿胖的浑圆。脑门上的 头发旋儿不久前被灶火烫了一个疤,看着,就像一个受戒不成的小和尚。若落在蒲 团上,两条藕节般的腿儿,还盘不起莲花座。 日头炎炎的正午,兄弟俩提着树枝削成的短剑,出门往台上来,念念有词地一 路比划高下,兄弟两个各是剑客和大侠。人家树阴下聚着一群歇暑的大人,向他们 指点道:“那就是黑狗的两个儿子。”说起来真是羞人,像一棵树一样高大威猛的 爸爸,却有一个“黑狗”这样的乳名。 “叫潘清波!”兄弟俩停下脚步,齐声强调道,“他叫潘清波,不叫黑狗!” “这两个小狗伢比黑狗多少要文雅些,”竹椅上坐着的老倌子,眯着眼睛审度 这兄弟俩,“黑狗小时候哪里会这样规矩地走路呢?他上得天遁得地呀!一台的猫 子狗子看见他来,都吓得慌不择路。鸡子、鹅,跑慢了一步就被他扯住后腿了。” “菜园里的瓜花刚刚打蔫,点点大的青皮瓜就给你摘走了。”一个老婆婆惆怅 地放下手里纳的鞋底,“没有名字,哪里有名字?通台都叫做‘小烂鸡巴’的。” “出了坏事不用找别个,都是那个‘小烂鸡巴’干下的。他好在不赖账。”老 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些恍惚,那个小泼皮黑狗,他是什么时候,趁人眼皮一忽悠,便 长成人了呢?眼下这一对热呼呼圆滚滚的娃娃,真的就是他的儿子么? “他哪里没有名字?他明明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叫潘清波吵!”兄弟俩听 得羞愤极了,极力纠正道。 这伙老倌子偏偏跟他们斗嘴:“等你们的爸爸,黑狗,过年回来,台上人家合 起来要找他算账的。” “要叫他赔钱的!打小糟蹋了我们那么多的东西。” “从小时候起,算账,家家户户的,一样一样都要赔来的。” “黑狗在外头打工,挣的钱多得用谷篓往里扒啊。” “不赔不行的,不赔把他的两个儿子扣起来做抵押!” “赔赔赔!赔个卵子给你们!”乔乔耸着鼻子翻一翻眼睛,大声地骂一句,见 那群老货一个个豁着没牙敞风的嘴巴呵呵笑,兄弟俩自顾自地走掉了。 他们在老姨婆家门口遇见了祖母,她正坐在瓜架下摇摇篮,里头睡了一个娃娃。 小兄弟欢喜地跑起来,因为,去年爸爸妈妈在村子东头盖了新楼房,如今唯有老祖 母依然住在老的祖屋里头,青砖乌瓦桐油木梁的老房子,里头终年都蒙着一层柔软 的暗光,带着香炉里的香烛气息。 老姨婆是个和祖母一样的皱纹满面弯腰驼背的老妪。在遥远得不可思议的从前, 她们都还是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同一年嫁到潘渡来做新媳妇,彼此要好,情同姊妹, 扶携着过了大半生。老姨婆是命苦的孤老婆子,老伴儿早年便去世了。一房儿媳妇 早几年害病“没”了,丢下来一个孙子给她。儿子伤心不过,出门去了,谁知道, 一出门便三年不曾回来,也没个音讯来家。老姨婆和孙子相依为命地度日。霄霄和 乔乔的祖母,无论晴天落雨,每日里都会来她家坐一坐。寒冷的时候在灶屋里烘火, 暖和的日子便在门前葫芦架下坐着。 祖母是个神神癫癫的老婆子,她睁大眼睛看着两个小孙儿走过来,却说:“你 们三个人挨得那么近,走路脚绊着脚,小心摔着。” 霄霄的胆子小,乍听着一惊,背上的汗都炸出来了。乔乔横横地瞪圆两只跟, 侵上前对着老祖母的眼睛吼道:“明明只有两个人,哪里来的三个人?”圆滚滚的 小胳膊挨上来,手朝祖母眼前一摊,“交五角钱!” 祖母可怜地说:“我哪里有五角钱啊,小菩萨们!” 霄霄皱着眉,眼瞅着祖母,不满地嘀咕道:“不知长着一双什么眼睛?简直像 个蜜蜂眼睛一样的。” 祖母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手绢包,念叨着:“我哪里有一个钱啊?我就像活孤 老一样啊。”祖母就是这样的一个神‘婆子,爸爸每回寄钱回家,都要孝敬她的。 她却满台子喊冤,说自己穷得要死,莫说荤油不敢吃,豆腐都吃不起一块,每餐只 敢吃几颗米。话里话外皆指斥着黑狗的老婆,从下江娶来的厉害堂客。她嘴里嘟嘟 囔囔的,一层一层地揭开手绢包的布角,从一叠零碎里,择择拣拣地,捏了一枚五 角钱的硬币,放在乔乔的掌心里,道:“罢,赏你一块碎银子!”祖母总以为,硬 币是用银子打的。她又拣出一块碎银子,是给大孙子的。霄霄看着祖母颜色暗乌的 手绢包上,找不出一朵花来。摇摇头,不伸手。 正说话,老姨婆颤颤地从房后来了,她擎着一只木头食槽,刚刚送去猪圈的。 此时见到霄霄和乔乔两兄弟,黑黝黝的枯瘦的脸上浮出一朵菊花般重重褶皱的笑容, 问道:“来了两个小客人啊?稀客呢。”她的声音细细的,像一方老老的抽纱了的 丝绸。 她颤颤地弯腰驼背走到瓜架下:“姨婆去园子里给你们摘香瓜来吃哦。” “不吃不吃。多谢了您郎!”乔乔一快活,嘴巴张开却应慢了一声,便被霄霄 抢先推辞了。 “吃啊吃啊,霄霄,你爸爸黑狗,他写信回来了么?” “写了写了。”乔乔一生气,就敏捷了些,追着老婆婆的话尾便抢答了。 这回,霄霄也恼火了,他见老姨婆的菊花般的笑容之中,黯淡可怜的眼神,心 都揪起来了。他大声地说:“没写没写,最近没有信来。还是好早以前,他刚去广 州的时候,写了一封信回来,这么久了他再没来过信。” “这么久都没写信来么?”老妪好似忧心,又好似解忧地,眼巴巴地瞅着霄霄。 “打工的人都很忙的,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的班。没有力气写信了。”霄霄的 语气老成而笃定。说罢,拿一条胳膊搂着乔乔,径直往前走过老姨婆的禾坪。乔乔 矮矮的,虽然很扫兴,但还是顺从地随着哥哥,抬手够到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 握着,齐步走远。祖母伸长脖子赶上前喊道:“不要去四黑子的小卖部呀,莫要买 他的冰棒吃,他的冰棒有毒!” 兄弟俩齐声应答一句,晓得晓得! “你往后记得,莫要给老姨婆说,爸爸来信了。”霄霄对乔乔教育道。 “明明来信了嘛,昨天,潘清波,邮差从广州送到家来的!”乔乔很是愤愤, 口齿便少有的伶俐清晰。 “她郎的儿子又没写信来家,连人去了哪里都不晓得。你一说爸爸来信了,不 是引得她郎又要哭一场么?”霄霄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地开启乔乔的小脑瓜。 走到木桥边四黑子的小卖部,五角钱买了两根奶油提子雪糕。四黑子问道: “黑狗跟你们写信来没有?”说着拉开冰柜的玻璃门,他给他们取冰棍,又发问道 :“他在外头混得么样吵?最近吃得上饭么?” 冰柜里雪白的霜雾迎面扑来,带着草莓奶油的香。兄弟两个抢着迎上脸去,深 深地呼吸一口气。“啊?”他还在殷切地发问。 就不跟你讲!两个小孩一声不吭地撕冰棍纸。四黑子是个眉眼弯弯的男人,表 情丰富得很,嘴巴也很少闭上。小孩子看见他,又喜欢他逗他们,又要不讲理地惹 惹他。 四黑子又说:“即日夜里你们早点睡,叫玉娥记得留门。”玉娥是霄霄乔乔的 妈妈的名字,四黑子的好朋友的堂客。小卖部的桑树底下坐着一圈从稻田里上岸来 歇的妇女、一个个浪声浪气地笑了起来:“不成腔调的四黑子,台上个个婆娘你都 要搭信,个个都要给你留门。一夜忙到亮,也不知你忙了几家?怎么从开春到如今, 我夜夜留门,也没见你忙到我户头上来?” 四黑子嬉皮笑脸地:“叫你们留门,你们就听话唦,心急么事呢?我总是要一 户一户地忙过来,漏不了你的,不要着急。”桑树下的笑声像一片跌宕明亮的浪花 一样,被热风哗啦啦地掀起来。 四黑子扶着腰,点了一根烟,体态倜傥地站在妇女们的外围,告诫说:“三伏 天嘛,牛都要歇暑的,你们也要允许我歇一歇。一台子人家,用得上的男丁也就我 一个。我扶老携幼,耕田犁地,安抚堂客,作用是不可缺少的。不能把我累得倒下 了。” 那些妇女们,汗湿的衣襟敞开了两颗扣子来透风,裤管挽得高高的,一只巴掌 拍着白生生的小腿肚,个个都笑得花颤颤的。许多时候,玉娥也在这里笑。 兄弟两个走了,一人举着一根雪糕,一口一口地,很爱惜地舔。他们往家游荡 去。霄霄说:“四黑子讲话真难听,等爸爸回来了,我要告诉他。” 乔乔满不在乎地道:“算了,算了,四黑子就是喜欢开个玩笑。” 他们回到家,隔壁的丫头念珠儿蹲在她家菜园里薅草,篮子里装满碧绿的刀豆。 太阳晒得她一身的油汗,小脸埋在瓜藤的大叶子里。头上缠绕的红绿色的绒线,乍 看以为一朵花开,再看才知道是那个丫头的辫子。乔乔喊道:“你摘了那么多刀豆 要干吗的?” 念珠儿薅草薅得很入迷的样子,不予理会。 霄霄说:“刀豆摘回去当然是吃的。” 念珠儿反驳道:“一篮子的刀豆,你一餐吃得完?我摘回去腌到辣椒坛子里的。” 念珠儿有一个宝贝哥哥,在读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全家劳作都是为了供他一 个人,家里的蔬菜、鱼肉,每一厘钱,都为哥哥准备的。她家还喂了一棚鸭子,花 花的一大群,每天被她爸爸铺天盖地赶下河。鸭蛋卖钱,也是留给那个宝贝哥哥读 书用的。 乔乔弯腰看一看篮子,明知故问地:“这是谁的一个香瓜呀?放在一个篮子里 头。” 念珠儿仰起脸来:“要是想吃香瓜的话,就要帮我扯草。”她眯起眼卖弄地说, “我的香瓜可是又面又甜的哟。” 夏天的菜园里有一种草名叫“回头青”,势头比瓜果还旺。必须在太阳最烈的 时辰里连根拔起,晒干。不然夜晚露水一重,草一沾地气,连夜就又活了,哥儿俩 就蹲下身来开始扯回头青草。念珠儿叮嘱道:“不要把我的瓜秧子当草扯去了呀, 错了我是要找你们妈妈扯皮的。” 小兄弟俩懒得和她讲理,谁会稀罕她的一个香瓜呢?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他 们埋着头在垄上扯草,碧油油的回头青摊在暴烈的阳光下,一束一束地飞快变成了 枯草。晌午的太阳白花花的,树上的枝叶也仿佛变成了回头青草,蔫巴巴的。聒噪 的知了似乎也热得噤了声。长河边的潘渡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