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孩子们歇在一棵梨树下,一个个黑发红脸地发亮,汗水嘟嘟的。乔乔抱起篮子 里的香瓜,去水井边象征性地泡了一秒,扬起胳膊,手捏了一个拳头,使劲地擂下 来,“嗨呀”!几下,瓜裂开了。三个孩子像歇暑的农夫,啃瓜拉闲话。 念珠儿问:“乔乔,九月一号你去小学报名么?” 乔乔说:“我去呀,你去不去的?” 霄霄得意地说:“我都上了三年学了,这回该读四年级啦!可是你们才读一年 级。” 念珠儿可怜巴巴地说:“我妈妈说,让我在家还放一年鸭子,明年再去。”一 年在孩子们的眼里,简直漫长得不可思议。 “你叫你爸爸白天放鸭子,‘下午放学了你就去接手呀!”霄霄出主意。 “我爸爸要下田干活的。他没有空闲天天放鸭子。” “那就把鸭子全杀了吃肉!”乔乔出了一个干脆的主意。 “鸭子每天都会下蛋,我爸爸挑上街去,卖了钱供我哥哥考大学的。”念珠儿 说。 “那先杀一只吃吃好不好呢?我这就挖一个土灶。你们回家去偷锅和辣酱。” 乔乔很是兴头。 霄霄说:“明年去上学的话,你在一年级看起来就像个留级生了,比全班同学 都高。” “羞都羞死了。没脸没皮的。”念珠儿愈加忧愁,她为了上学,已经攒下了许 多绒线头花。 “叫我上学是可以的,我就是怕老师会打我。”乔乔也觉得自己有些发愁。 “你们一年级的老师,应该是碧老鼠。”霄霄说。碧老鼠是一个老师的绰号。 “碧老鼠长得真像一只老鼠在啃谷,脸上两撇胡子,怪里怪气的。” “他爹也长得很怪气,嘴巴上也有两撇胡子。” 霄霄冲着地里的瓜果,含蓄地笑了起来。 “碧老鼠的老婆跑了,听说在东莞做鸡婆。”念珠儿扬扬眉,又叮嘱:“你们 莫要随便讲给别的伢儿听哦,这个话可是不好听的话。” 小兄弟俩张大眼睛和嘴巴,点点脑瓜。碧老鼠的老婆跑了,她居然不怕老师? 每个人都应该很怕老师的呀。 “所以,碧老鼠脾气肯定不会好。”念珠儿推理道。 “老师都喜欢打人。”霄霄说,“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根教鞭,光溜溜的,专门 打不听话的那些差学生。” “这么讲来,你还是个好学生嘛。”两个小的不约而同地翻翻眼,撇着弯弯的 嘴角讽刺道。 天渐渐暗下来,台上的禾坪上满是熏艾草的烟气,耕了一天地的水牛就惬意地 站在艾蒿的烟雾里,小蚊子团团地在头顶上飞。家家户户的炊烟里都散发着新麦饭 芳馥的甜香气。妈妈正在瓜藤前摘南瓜花,金灿灿的小花朵缀在黄昏的篱笆上,整 整一个夏季都勤勤恳恳地开着,花苞儿连蒂掐下来,放在铁锅里炒一炒,盘里碗里 都开满了花。霄霄埋怨妈妈说:“一天到晚烧火烧火的!我们今天都吃了八九餐了, 你这时候又烧火!”孩子们就是这样的,正经吃饭的时候不见人影,玩得饿了,就 飞快地跑回家,拿饭勺往粥盆里舀一瓢粥,仰起脖子一口倒下去,又飞快地跑了, 照他们看来这就是吃了一餐。 乔乔跑到菜园里,摘了一个紫皮大茄子,坐在灶门口的树桩上,一五一十地摆 出帮妈妈烧火的架势,握着火钳,先将茄子架到最旺的火头上烤,一转念又换了一 个地方,拨开柴火埋到灶膛的草灰里。才埋进去,又迫不及待地拨出来:“唉呀唉 呀,熟了熟了!”不几下,就搅熄了灶膛的火,浓密的烟子和金点点的草灰飞出来, 飘进了妈妈炒菜的铁锅里。妈妈住了锅铲,一瞪眼睛,乔乔立马扔下茄子和烧火棍, 飞也似的掠出门去,停在禾坪上,嬉皮笑脸地看着妈妈,准备她若是追出来,他撒 腿儿就开跑。 妈妈没理他,用火钳将撒落的柴草夹进灶堂,唤着霄霄来帮着她烧火。霄霄在 后门水井边洗澡,湿漉漉地系上一条长裤,也坐到灶门口的树桩上,拾起了烧火棍。 他填柴禾是一把一把的,伺候着火势要灭了,又填进来,把。他把乔乔的茄子也烤 熟了。裹着草灰的烤茄子散发出紫色的香气。霄霄吹着气,甩着手指,将茄子细心 地撕成一条一条,拌上红辣椒酱。 天边的晚霞像仙女在浣纱,粉红,橙金,绚紫,一匹一匹落在大河里,在水波 里柔软地起伏。乔乔歪坐在门前的石磙上,有一个驮卤菜的小贩,打着清脆的车铃 骑过来;乔乔大大咧咧地问道:“喂,你的卤菜卖完了吗?” 那人见是一个倒眉插眼、蛮头蛮脑的小孩,就笑嘻嘻地答:“托你郎的福哦, 卖得差不多了。”他殷勤地停下车:“你郎想吃点么子吵?” 乔乔口袋里并没有一个钱,却颇老到地一本正经问道:“顺风还有吗?” 那人谦虚地答:“唉呀,卖完了。明天有。” 乔乔又问:“猪尾巴呢?”卤猪尾巴是爸爸最爱吃的,他在家的时候,傍晚常 常和朋友们喝酒,哥哥和他就来来回回地在爸爸旁边经过,他时不时地从碟子里捻 两片切得薄薄的卤猪尾巴,一人一片,放在他们的手心上。还没转身,两个孩子便 一抬巴掌贴到自个儿的嘴巴上。卤猪尾巴,薄薄的酱香的一片,是很好吃的。 那人道:“不巧,刚刚还有一根的,桥头的四黑子买走了。” 乔乔一听,气乎乎地问道:“他是不是拿一个五角钱的碎银子买的?”他顿时 充满了后悔,如果祖母给的那五角钱不吃有毒的冰棒的话,现在就可以买一根卤猪 尾巴来啃了。他懊丧地挥挥手:“没有猪尾巴就算了。你回家去吧,不要再吆喝了。” 那人好心地道:“我明天晚上从这里过,记得给你留一根?你明儿这时候就坐 在石磙上等我,好哦!”一蹬踏板儿,走了。 乔乔躺在滚烫的石磙上,两只眼睛朝天发直,天空走着薄翼般的云朵,波光一 样,漫天地漾。他觉得下午吃过的冰棒,真的毒性发作了,肚子隐隐作痛。这时候, 偏又来了一个卖冰棒的少年,飞一样地骑着自行车,朝着两旁的炊烟人家,朗朗地 吆喝道:“晚上的冰棒,便宜卖呀!便宜卖了好回家。” 乔乔对着天,咬牙切齿地骂道:“卖个鸡巴冰棒,都要吃夜饭了还好意思卖冰 棒!” 那少年诧异地看了这个小孩一眼,又更加响亮地吆喝了一声,“卖冰棒啊!” 也渐渐地远去了。 妈妈做完饭,手里挽着手巾,头上插着梳子,走到河边的木粜上蹲下身来洗头 发,乔乔看着她的两条长辫子一甩,浸到河水里。妈妈的辫子是很长很长的,散开 来就像过年木盆里泡开的乌青的海带一样。 明亮的天色一点点淡了,树叶呀,花果呀,不再有白天那般耀眼的光泽了。河 上泛起氤氲的水雾。吃饭的小木桌搬到禾坪上的风口里,饭碗里盛满了黄润润的饱 软的麦粒,刚刚收割的新麦饭。乔乔坐在桌边,伸出爪子去菜碗里捻菜,往嘴巴里 扔,像个归家的小二流子。他吩咐霄霄给他盛饭,既然是新鲜的麦子饭,那么最好 盛满满一钵子来。又吩咐他拿调羹来放到鳝鱼莴笋煲里。又觉得烤茄子太辣了,就 气乎乎地抱怨霄霄:“谁叫你烤我的茄子的?还非给我加这么多辣椒。把我的嘴巴 都辣歪了!” 霄霄说:“我不给你弄好,明天就馊了,只好喂鸡吃了。” 乔乔说:“你给我赔一个茄子来!”妈妈坐在桌边梳头发,抿着嘴暗笑了一下。 霄霄扶着筷子,翻着一本书页子都磨毛了的小人书,一眨眼就扎到书里头去了。 “你给我赔个新茄子来!” “自己去菜园里摘一个罢!”霄霄淡淡地敷衍道。 “莫吵莫吵,好好埋头吃饭!”妈妈拿着她的桃红梳子,在长长的头发上一起 一落,好半天一个来回,没完没了地梳她的头发。夜色便像她的黑发那样,遮住了 黄昏。隔壁的念珠儿洗了澡,盘腿坐在竹床上唱歌,她的嗓音尖尖的,很好听。她 唱了一首黄梅调:“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她唱了两句,又换 了一首歌:“小白菜呀,真凄惶啊,三岁没了娘。”不会唱,停了一下,又换了一 首歌。霄霄和乔乔躺在自家竹床上,听得好笑,就相视着,低声嘿嘿笑了起来。 “好没脸皮,人家唱歌他们笑。又没请你来听歌,谁要你笑笑笑的呀?”念珠 儿按下歌声,仰着脸冲着邻居的禾坪骂了起来。一伙光着脊梁穿短裤的小男孩来拢 兄弟俩去玩,经过竹床,招呼这丫头:“骂人精又在骂人啊?” “好没羞!谁要跟你们男伢子讲话?”凶丫头愈发凶了。 “不讲话不讲话。不讲话是哑巴!”那伙人齐声回应,走到了小楼的禾坪上, 一阵风似的卷起小兄弟俩走掉了。月光地里是很好玩的,月光里的男孩们都是仗剑 的侠客,他们去往天涯,途经潘渡。在飞舞着萤火虫、夜晚的蝴蝶和白鸟的原野上, 修炼绝世的武功。乔乔和霄霄分别加入了两个门派,比试了一场高下。起初有一群 小女孩文静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比武,一边看还一边抿着嘴笑,后来,她们便走 了,月光照着她们脚上好看的小凉鞋。待到玩累了,男孩们往家走时,个个都耷拉 着眼皮,走着走着就要抱着树干睡着了。霄霄强睁开眼,看见一个圆圆的银月亮照 耀着波光粼粼的大河,轻风里传来念珠儿尖尖的歌声。“那个疯丫头还在唱歌啊。” 乔乔嘟囔着,他们踏着那个细细尖尖的歌声,循着找回家去…… 每年的盛夏三伏天,妈妈都要回娘家歇暑。然而,在孩子们的记忆里,那是多 么遥远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啊,长得今年夏天来到时,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去年夏天 的故事了。 妈妈要忍到夜晚睡觉时再讲的,可晚饭时收拾着碗筷,她按捺不住地对两个儿 子神秘兮兮地说:“明天,清早,我们要去出门走亲戚。” 她说:“我要回家去了。你们的小舅舅,他要定亲了。我带你们去吃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