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天的夜晚,变得无比地漫长,先是萤火虫漫野地飞,后来夜莺和青蛙都在歌 唱。下半夜露水重了,躺回屋里的木床上,想起念珠儿夜晚唱的歌儿,那已经是很 遥远的事情了,夜怎么会那么长呢? 终于,天色发青了,鸟雀啁啁,窗外有了阳光的味道,霄霄和乔乔从床上一蹦 就起来了,只见伙伴们骑着牛沿着河坡慢慢走,牛儿埋着头吃草,草叶上凝着露珠 儿,牛一边吃一边惬意地甩着尾巴。隔壁的念珠儿也起来了,又尖着她的嗓门开始 她的一天了。她昂着头对放牛的孩子指手画脚道:“你放牛就放牛呀,还好意思供 在牛背上?” 放牛的那个孩子不屑地说:“牛的力气大。” 念珠儿仗义地斥道:“力气大是要来耕田的。它吃草了就要下田的,你就不兴 它早晨安逸一会儿?” 正说着,又踱来了一头牛,伸着脖子张望着瓜架,瓜架是念珠儿的心爱之地, 念珠儿冲着牛背上的孩子又叫唤道:“咦呀!不要吃我的花呀!快些走快些走。” 牛听了,迈开腿,紧走几步,到乔乔家禾坪前的草坡上来吃了。 放牛的两个孩子和霄霄乔乔招呼,见他们兄弟两个都穿了一式的蓝色短袖衫, 胸前一个卡通蓝猫,就说:“你们俩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好呢?怎么不打赤膊了呢?” 另一个俏皮点,一本正经地问道:叫你们两个可能是要去丈母家吧?“ 霄霄笑起来,说:“走丈母家怎么会不接你们两个去当陪亲呢?” 乔乔趾高气扬地大着嗓门,用河对岸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要走亲戚去啦。 又要坐船又要坐汽车。” 那两个伙伴顿生羡慕,因为坐船是很好玩的。坐汽车也是很好玩的。他们好奇 地问:“你们怎么会有那么远的亲戚呀?” 霄霄说:“我们要去外婆家,她家就住在那么远的一个地方。” 他们更加奇怪了:“哦,那你妈妈是怎么到我们潘渡来的呢?” 念珠儿梳好了辫子,头发梢上结了两朵香花,不经意地对那两个孩子说:“他 妈妈是嫁过来的。” 此时,突然变得神秘了的妈妈从屋里出来了。她背了一只花挎包,手上提着一 只竹篮,里头装满了青色的莲蓬和嫩菱角。只有乔乔还打着赤脚站在门口,他一个 箭步冲进屋里,拎着自己的凉鞋,坐在屋檐下穿。妈妈将两页大门合拢来,挂上锁。 大河上走过一只船,停在门口的木粜上,是昨天返航时妈妈就和人说好了的, 今天等一等他们。母子三人上了船,船便突突地开了。霄霄和乔乔回头一看,自家 的新房子远了,放牛的小伙伴们坐在牛背上,都伸着脖子,凝固地看着他们。念珠 儿也站在他们家的屋檐下,有一只鸡拍着翅膀,大胆地飞到念珠儿的花架上,她也 不去管一管,只顾望着他们的船。哥儿俩看着,心里突然都惆怅起来。他们对河岸 上的小村子生出来满心的依恋。船顺着水一会儿就远去了,晨雾里的水牛、小伙伴、 新屋,一一淡去,不见了,要去远方走亲戚的孩子,在小伙伴们心里顿时变得神秘, 而又可堪留恋起来…… 小兄弟俩在外婆家被留着住到八月底才回家来,他们的归来,令村里的男孩和 阿猫阿狗们都兴奋得迎到渡口。有些不正常只有念珠儿两个女子,她陡然出落得更 像个女孩子了,头发乌溜溜的,眼睛乌溜溜的,在禾坪上看见宵宵乔乔,视若无睹 的样子,乔乔叫她,她也不理。扬着头,板着脸,只一双吊梢眼向着新楼房一飞一 飞地翻眼皮儿。 九月一日这天,大清早,乔乔就由妈妈和霄霄领着,出门上学去。他背了一个 崭新的蓝猫书包。出发时却见念珠儿正在哭,她头发也没梳,双手叉腰站在禾坪上, 指名道姓地叫她父母的名字,扬言道:“不要我读书?你们放心,若是要我放鸭子, 我赶到湖田里,一竹篙拍死一只,立马就把你们的鸭子统统拍死。”她的父亲母亲 惭愧地坐在屋檐下,垂着头,听任女儿声色俱厉地骂他们。 霄霄和乔乔呆站在自家禾坪上。妈妈就好心地走过去,念珠儿的妈妈招呼她坐, 她爸爸去堂屋里搬椅子,解释着家里哥哥要读书,实在供不起念珠儿了。趁着妈妈 劝说他们,念珠儿也就急火火地洗脸,梳辫子,穿了一件准备已久的花裙子,在门 口仰着脖子朝天言语一声:“我上学读书去啦!”跟着霄霄乔乔一起,先走了。一 路走一路忙着往辫子上缠绒线结。 这一天,每个小学生都报名进了自己的班。乔乔和念珠儿坐在一年级的教室里, 桌子太高,乔乔的两条腿还吊吊的。平日的小伙伴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双手背在背 后,大气都不敢出。老师果然就是碧老鼠,生了一张唇红齿白的娃娃脸,两抹黑胡 须。手里握着那根滑溜圆的专打手板的教鞭,点名的时候一个个地问孩子们父母的 名字,问:“你就是他家的小伢吗?八癞子是你爸爸?”那个小孩可怜巴巴地说: “八癞子是我爸爸。” 上学了,首先要在田字本上的封面写自己的名字,乔乔回家抱怨说:“我就只 会写乔乔。老师说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说:“你当然姓潘了。” 对于自己的名字,乔乔还是满意的,乔乔总比黑狗要好吧?他不满意的只是姓 什么潘呢?妈妈商量道:“那你说姓什么好吧?” 乔乔转一转眼珠,慧黠地笑了:“我觉得姓一,姓一最好!” 这天夜晚,妈妈授意,由霄霄给爸爸写一封信。妈妈先说夏天过去了,田里要 秋收了,娘家的小舅子定婚了。儿子都上学了,长高了,晒得像黑牯牛,越发难得 管了。霄霄在信上改写为“越来越好管了”。乔乔趴在灯下,看着哥哥意气风发地, 写了一行又一行,妈妈说的话里,就没有他不会写的字。乔乔用一只手殷切地揪着 信纸的下端,随时准备着给他翻页子。妈妈说着说着,就跑了题,眼帘垂下来,声 音也低了下去,漫漫地絮叨着,怨忿着。乔乔两眼瞪着妈妈,大声提醒:“你说得 慢一点慢一点,哥哥都来不及写啦。” 妈妈回过神,赌气道:“讲完了!就问他几时回来过年!”起身走了。 霄霄在信上写好落款:潘霄霄。二○○三。十。写于潘渡家里。乔乔也签上了 自己的名字:一乔乔。 等到母子三人都躺到床上,妈妈就说话了:“你们的爸爸,那个潘黑狗……” 兄弟俩制止道:“他叫潘清波!” 妈妈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不是个好东西。” 乔乔说:“他是个好东西。” 妈妈说:“他不是人。” 俩人又齐声反驳道:“他是人。他是个大人。” “你们当他是个好人?他呀,我告诉你们,”妈妈声音恨恨地,“他在外面给 你们养了个小妈。” 霄霄和乔乔都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他们都不知道小妈是个什么东西。妈妈凭 空描绘道:“她年纪轻轻的,长得像个妖精,脸上打着两团腮红,一年上头不做事, 还吃好的,穿好的,手上金晃晃的,天天打麻将。输了钱,你们爸爸就把钱她用。” 霄霄问:“爸爸为什么要把钱她用?” “因为她是你们的小妈。”妈妈回答,“潘清波的心被她勾引了。” “那她住哪里呢?从哪来的?” 妈妈更加幽怨了,她缓缓道:“她和你们的爸爸住在一起,就是那个潘清波。 从哪来的?谁晓得她是山南海北哪里钻出来的野狐子?凑到他身边来了。那个潘清 波,他倒是乐意得很!” 霄霄突然说:“那么她是一个鸡婆吗?” 乔乔大喝道:“胡说八道!你没话讲了吗?”他满眼的泪水,捏起拳头,狠狠 地擂到妈妈身上。谁知他一打,妈妈却笑了。她咯咯咯地,从床上坐起来,笑得前 后打跌,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两个孩子也坐起来,紧张地看着她。妈妈笑好了, 才一本正经地说:“我其实是说着玩的。” 霄霄瓮声瓮气地:“那爸爸到底有没有找小妈?” 妈妈说:“那你自己写信问他。要是他着实给你们找好了小妈,你们就祝贺他, 请他带着小妈回来办喜酒。我呢,就收拾几件旧衣衫,离开你们潘渡,坐船回家去 了。” 乔乔见她越说越离谱,又大喝道:“别说了!”他两只手紧紧地贴到妈妈的嘴 上,捂住她,喊道,“不准说话了!你睡觉!” 妈妈又笑起来,亲了乔乔一口,亲了霄霄一口。月亮光从窗前的树梢里淌下来, 落进地上。母子三人躺在一条枕上,头挨着头,睡着了。 秋天来了,早上才拉开门闩,雾气凉浸浸地漫进屋来。太阳一照,就散了。天 变得高了,蓝了,棉花般的云朵飘着。秋天的到来令孩子们的心头充满了神奇的恬 静。台上的女人们却变得幽怨起来,见了面就喋喋不休地相互打听:“你家的男人 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其实,年不就是守在腊月的尽头吗?能什么时候回来呢?问 得真叫没道理! 妈妈夜晚的小把戏也越来越多了,有一回,妈妈说:“霄霄和乔乔,你们两个 来哭我吧!” 妈妈给他们假设道:“你们都看过台上人家里,小辈给死了的老人吊孝的。你 们俩这时候只当妈妈死了。哭一场给我听听,趁我耳朵还听得到。” 霄霄和乔乔就嘻嘻哈哈笑起来,霄霄说:“我哭不好,乔乔你哭不哭得好?” 乔乔摇头说:“我也哭不好。我最不好哭!” 他们催促妈妈:“你先哭,你哭个样子给我们看一看。” 妈妈就先给他们示范,她兀自望着黑暗里静默了一回,起腔唱了起来:“我的 娘啊——!我亲亲的娘!你把你苦命的儿丢在阳世上,眼睛一闭啊——我的娘!我 是你阳世为人养下的亲骨肉,你何忍抛下我呀娘,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啊,世上没 了你啊,又有谁再来听几的满腹辛酸?娘啊娘,早知而今分手这般痛,我又何苦到 世上和你结这场缘分……” 妈妈的嗓子是很好的,悠悠的腔匀气清,婉转起伏。霄霄和乔乔两个,起初还 在笑,挤眉弄眼的,这会儿各自拿被子蒙上了头,眼睛里的泪大颗大颗地淌着。他 们的小胸脯在被子下急促地一起一伏,鼻子闷闷地吸着棉絮,哭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妈妈唱到了娘亲的棺木即将人上了:“我的苦娘唉,你睁开眼来看一看,你这是往 何方走啊何方行?黄泉路上无客栈,奈何桥上我的娘亲啊,你一个人,要慢慢地走 啊慢慢地行……”泪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枕头。这母子三人,各怀着一腔对自己母 亲的爱,在这月夜里,哭得伤透了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