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邮递员送来了爸爸的回信。爸爸的信厚厚的,写了十几页信纸,每一页的宇都 写得满满的。信上首先说,他是一定会回家过年的。到腊月里,工厂里一算清了工 钱,他就连夜往家赶。其次,爸爸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朋友折价卖给了他一辆摩托 车,有七成新,因为这里舶工人都有一辆摩托车,不做工的时候,就骑出去载客, 广州到处都是人,旮旯里都住着捡垃圾的人,不愁没有人坐车。载一个客,最低赚 三块钱。只要有力气,白天黑夜都有生意做。读到这里,小哥俩的脑子里满是浮想, 城市高楼大厦下的水泥路上,有爸爸在骑摩托车,他的头上戴着头盔,身后载着陌 生的人,像风一样呼啸着在城市里穿行。爸爸详细地写道,这样一天起码可多赚三 十块钱,只是没有运营许可证,广州市内专门有人抓他们这些非法运营的单车,抓 住了就没收车子,还要罚款,有的工友被打断了腿,所以,跑起来格外地提心吊胆, 白天最怕了,夜晚还好一点。但是,爸爸信上说了,他自己会小心的,一定骑着摩 托车回来过年,天天载着霄霄和乔乔,到处玩。无论去哪儿,一会儿就骑到了。他 在广州的时候基本不睡觉,能挣一个是一个,把觉都攒回家来。 起初,妈妈还沉浸地听霄霄读信。待听到爸爸买了摩托车,她就发愁了。而爸 爸居然还敢开着摩托车出去拉活儿,她变得忧心忡忡了。“一到夜里,城市里就全 是土匪,他这么晚了还拉单车,遇到拦路抢劫的,还不要了他的命?”她说。 兄弟俩不满意地剜了她一眼:“爸爸是一个有武功的人。他练过气功的。”妈 妈听了,嗤地一笑,她还不知道潘清波是个有武功的人?他不过是刚刚下学的时候, 台上一帮小伙子搞来一本气功书,天天合在一起练功。她就是听见说有个村里青年 人个个会气功,和小姊妹结伴来看稀奇,而后便被潘清波看上了。妈妈脸颊上的红 晕更浓了,她低下头,眼花缭乱地织着手里的毛线活,口里催着霄霄继续念。信上 开始问了,妈妈过年想要什么礼物;乔乔和霄霄想要什么礼物,慢慢地想,想好写 信来,他一定会样样买到的。末尾,他表扬了霄霄,说他的信写得还不差,语句通 顺,字也搭得有笔有画,就是不好看。对乔乔的希望则是,过年的时候会写自己的 名字,还是不要姓一为好。 霄霄念完了信,又去老屋给祖母念了一遍。听完了信,老祖母擤一擤鼻子,我 的大孙孙,等你爸爸回来,你要给你孤苦伶仃的老祖母作证,玉娥那个恶婆娘,她 是怎么虐待我的。一年到头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啊。我的孙孙是个良心清明的人,等 她老了你就这么对待她。等哪天你可怜的老祖母死了,你也要切记在心啊! 夜里打过几场白霜,菜园里的甘蔗就甜了,剥开青色的皮,咬一口,还没有嚼, 清甜的汁水就盈满了口。清晨的雾将大地之间笼罩得严严实实。孩子们去上学的时 候,只见浓雾上头依稀有一团红融融的圆晕,知道是个太阳。他们还在雾里遇见了 卖月亮糕的,就是夏天卖冰棒的那个少年,老气横秋地冲他们喊道:“学生伢儿, 买月亮糕吃吧,吃了读书乖!” 这一天,本是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可是,不幸的乔乔却挨了打。他的汉语拼音 作业,好几个字母都写倒了,撇向左拐的他向右,拐了,开口向上的他向下了。碧 老鼠很是暴躁,他一边检查孩子们的作业本,一边拿教鞭在课桌上拍得噼啪生风, 很多孩子的作业本里还夹着黄昏时吃下的细甘蔗篾,碧老鼠火冒三丈,他决定,写 错一个字,打手板心十下。孩子们一个个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去领板子, 小手被牢牢地攥住,老师的教鞭举得高高的,狠狠地落下来。还不到五下,挨打的 孩子就跳着脚,使劲地往外挣自己的手。轮到乔乔时,他居然要挨四十手板!碧老 鼠打得性起,饶有兴致地打一下,数一下。乔乔咬着嘴唇,逐渐地疼得双脚打颤, 站都站不稳了,两条腿踮过来踮过去的。教室的窗外满满地围着下课的孩子,看着 乔乔挨打。念珠儿的脑瓜埋到课桌底下,耳朵听着那教鞭一下一下地在皮肉上脆响, 眼泪骨碌碌地流淌,她听得心都揪到胸口了。 这时候,霄霄也听到了弟弟挨打的消息,飞快地跑到一年级的门口,看了一眼, 本来按捺着,他搓着自己生疼生疼的手心,一下冲进教室,一把攥住老师的教鞭, 央求道:“请您不要再打我的弟弟了。” 碧老鼠愣了一下,气得红脸怒目,夺回鞭子,对着霄霄劈头就是一记,小狗日 的,你敢夺老子的教鞭?你不想活了? 霄霄浑身发抖,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师,乞求地大声说:“反正您不能再打 我弟弟。你把他的手都打变形了。” 碧老鼠扔下教鞭,扬起两只瓜瓢般的巴掌,劈头盖脸朝着兄弟二人的脑瓜和脸 蛋打下来。哥俩便一动也不敢动地挨打,碧老鼠甩甩手,吼着叫他们跪下来。直到 霄霄的班主任赶来,碧老鼠才收敛了凶形。四年级的班主任觉得碧老鼠敢超越权限, 打自己的学生,很是生气。便呵斥霄霄道:“哪个叫你从四年级跑到这里来的?活 该挨冤枉打。”碧老鼠讪讪地坐在讲台上。霄霄从地上起身,把弟弟也拉了起来, 给他拍拍裤头膝盖上的灰,便被自己的老师拉着走了。乔乔一只小手握着另一只小 手,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座位上。他的两只手肿得像发面糕,拿不了筷子扶不了碗, 洗脸洗脚还要妈妈拧干毛巾。妈妈心疼得每天都会掉泪,又不敢去学校理论。因为, 孩子认字读书,挨一顿手板,是再平常不过了的。 过了几天,乔乔的手慢慢好了,可对上学却一点儿兴头也没了。他每天无精打 采地跟在哥哥身后,一副没睡醒的表情。看来,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四十记板子,并 且导致哥哥也挨打的这件事,成了孩子心上一道深刻的伤口。他每每想起来,便暗 暗地给碧老鼠允下死期:“等着吧,死老鼠,等我的爸爸,骑着摩托车回来,他会 好好一顿揍死你的。” 深秋,地里的庄稼谷物都熟了,妈妈忙碌得弯下腰就没工夫直起来。她披星戴 月地割完田里的稻谷,棉花又要赶在秋雨来到前,从枝头捡起来。棉花田长长的一 垄一垄,从这个村子连到另一个村子,妈妈天不亮就起来了,在灶上点灯烧饭,她 吃过了,将饭菜给孩子们温在锅里,腰里系着一个围裙便下田去了。霜天的残月, 待出太阳才渐渐退去。雪白的棉花一朵朵从棉托上摘下,壳底的棉絮,一丝不苟地 摘净。一整株花累累的棉花,便须得摘上半个时辰。常常是一青天过去了,妈妈一 垄田还没走完。天边的弯钩月又明晰起来,妈妈在月光下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家来, 再也没有力气唱丧歌,也没有力气编派爸爸了。 老祖母也不得不暂弃前嫌,每日拄着拐杖过来,照顾霄霄乔乔吃饭。她下菜园 子里摘菜,打开米缸舀米,屋里的坛坛罐罐,弯弯角落,楼上楼下,每个房间的床 垫柜子角里头,她都着实搜了一遍,她看出,儿子的血汗钱盖的新楼房里,儿媳妇 实在没有藏多少家私。她的里外衣衫,还是当年做新娘时她见熟了的。她每日安置 两个读书郎,饭食也只是煎豆腐、炸辣椒,间或兄弟俩去河里捉一碗小鱼来,她便 用米粉烀一烀,兄弟俩各捧着一碗饭,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吃一半收住筷头,记 得给妈妈留半碗。日子久了,老祖母忍不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赶集称回来一副 肉骨头,煨秋萝卜、煨老黄瓜。妈妈踏着寒霜和月光进门,劳乏得只剩两只眼睛还 睁着,摸到灶头,砂锅里的肉汤还是温热的。有一回,祖母居然还杀了两只鸡,一 只炖着吃了,另一只盐腌了挂在窗上风干。 捡棉花的这些日子,婆媳之间的关系,于默默无声间,变得和谐了许多。原本 等到潘清波回家来,婆子儿媳备着兵戈相见的。 等到棉花雪白如山地堆在堂屋里,妈妈要将几垄田的棉梗一株一株从地里拔起 来,储做柴禾。旱田的农活忙完,便要忙着水田最后一季作物了。妈妈请来四黑子, 花了两天的工夫使牛耕地。赶在三九冻土前,要将油菜秧栽下,这样,来年的春天, 大地就会开成金黄的花海。 妈妈要栽的菜子地有十多亩,风冷冷的,她一个人在地里,栽一根油菜秧,丢 下一把化肥,一青天难得直起一回腰来。天空的雁群都飞尽了,风一阵一阵地寒了, 紧接着几日绵绵秋雨,妈妈披着一张塑料布遮雨,依然下田去栽油菜秧。雨停了, 冬天便来了,妈妈的手上皴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套在胶鞋里的双脚也生了冻疮,冷 风地里倒也麻木了,回家在温暖的灶火前一烘,酸到入骨的疼痛便复醒了。然而, 一台人家的妇女都是这样劳作的,并没有谁觉着累到苦不堪言,只有夜晚的孤寂和 情思是折磨人心的。 妈妈的抽菜秧一直栽到下小雪的时节,一年的农忙,此时才算作收尾。妈妈去 桥头小卖部买酱油,四黑子看了她,怜惜地道:“玉娥,你老相了呢。”他说: “你怎么陡然就老相了呢?都没和我打个商量。” 冬月里,炸米花的老汉又推着他那辆装着劈柴和风炉的独轮小木车,行走在被 风刮得洁白如玉的乡间小道上,米花是冬天里一个甜蜜的热热的香气扑鼻的梦。孩 子们端着一碗稻米,追上老汉的独轮小木车,打开黑乎乎的炉盖,倒进风炉的铜膛 里,老汉摇着风箱,米花洁白的香气渐渐浓郁,火里的那一片天光,透明的,一晃 一晃。孩子回家的时候,就拖着快乐满满的一口袋米花了。冬月里的太阳也是温情 的,妈妈架起晒席,薯泥摊了一席,糯米晒了一席,做腌菜的青菜条、萝卜条、甜 洋姜,也铺了一席。细眼筛子细细筛出炒瓜子炒花生的细沙。黄灿灿的两头尖的麦 粒子放在暖被里,孵出麦芽儿,和着糯米蒸熟了,做糖挂。妈妈天天开着腊锅,玉 兰片、糯米藕、麻叶子炸好了,肉圆、鱼糕上了蒸笼,干红的腊肉、腊鸡悬了一条 梁。还有些腊月例事,如磨豆腐,打糍粑,鱼池里放水干塘,挖莲藕捉青鱼——这 些事就不是妈妈一个妇道人家做得来的了。要等待潘清波,像一棵树那么高大的爸 爸回家来,呼朋唤友,几下子就做好了。 村庄里可真热闹啊,户户都有打工的人远道归来,带回来无数的新鲜见识和奇 闻。有一户小伙子,头一年带回家来一个新疆维族女孩儿,汉话都不大会说,潘渡 头一回来了个异邦人,每家每户都去看了个详细。第二年,却又带回家一个云南的 白族姑娘,村人认为,比之去年的要生得白嫩、娇气些。然而,紧跟着,新疆的女 孩不知怎么地,一个人居然远山远水地找来婆家过年。一村子都赶去看热闹,两个 女孩彼此倒相安无事,夜晚同睡一张床,吃饭同一条板凳,晒太阳还有说有笑的, 小伙子也活泛得很,高高大大地站在她们面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和她们说笑话, 都具有洒脱活泼的风度。只可怜见小伙子的父母,成了一村人的笑话,心里又好笑 又发愁,逼着儿子想办法。儿子却说,来家都是你们的客,叫我得罪哪个好呢? 同在这长河的浪花只打—个旋的小小潘渡,亦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有几户出外 打工一年的青壮年男子,出门时本踌躇满志的,计划赚钱回来房子翻新,儿子上学, 娶进门对岸的女儿家等等,最不济的,也要把房顶的瓦检一检新,牲圈翻修一遍。 然而,归来时从船上下来,几乎连村里的黄狗都吓坏了,看着这些个褴楼的陌生人, 哐哐吠个不停。因着他们人鬼不分的脏和臭,虽然龇着满嘴的尖牙,却并没有上前 撕咬一番的情绪。待到他们回到家里,洗净吃饱,传出来的消息,不外是,一个瓦 匠,一个木匠,或者一个小工,在大城市的工地上做了一整年的苦力活,到头来却 领不到一分钱的工钱。不是包工头跑了,就是找来找去也无可奈何,有一万个不给 钱的理由。跟见得盖好的高楼大厦,住进去了气派的人。他们被撵出了工地,又穷 又冻,唯一的出息就是扒火车回家来。至于其间所吃的苦头,挨的踢打,受的恶气, 唉,不想了,也不提了。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台上的乡亲都去慰问,翻来 覆去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话。 的确,还有更凄凉的呢,譬如祖母的老姊妹,眼见得别人家的无论穷富都赶回 家来过年了,儿子依然杳无音讯,平日里安详勤苦的老妪,这一日坐在屋檐下,刨 天刨地恸哭了一场,白发苍苍地仰面对天长号道:“儿啊,你若是已经不在阳世了, 就给你娘我报个梦来吧!好让我死了念你的心……” 听见的人,无不凛然心酸。好哭的老婆子小媳妇,哭得菜世择不成米也淘不好, 眼泪掉到米锅里,煮的饭都是苦的。老祖母闻讯,赶紧笼了个烘炉过去,陪着老姊 妹掉泪去了。那老妪苍老的眼睛里涌满了泪,鸡皮干枯的老手,拍着臃肿的老蓝布 棉裤的膝头,老泪纵横地:“我的打小忠厚老实的儿啊,娘晓得你是无能的儿。可 不曾想,我抚养了你,还要抚养你养酌儿啊。我只怕活不长了,担子挑不到头了。 菩萨啊,你的眼睛看到我的儿,不管他在阳世还是阴间,让他活着就给我来个信, 死了今夜给我托个梦吧……”她的三岁的小孙儿,偎在她的身边,小脸也哭得红皴 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