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雪停了,看样子还会出太阳。老吴早早上好防滑链,把车慢慢地往山下 开去。几个人坐在车上,感觉像是在溃逃。 这天上午,局里接到一个报案,有个初中女生昨晚上从网吧回家,半道上遭歹 徒猥亵。二陈提了报案人的陈述记录,写得相当简单。女学生没遭强奸,只是被歹 徒上上下下摸了几把。二陈感觉事情不大。他当天有点累,早早回了家休息。离了 婚以后,他有个女儿让奶奶带着。他又变成一个人。二陈给自己煮一碗清水面,淋 半瓶辣椒油,稀里哗啦吸溜下去,然后关了手机睡觉。晚上却又有案情,座机响了, 局里打来的。 又有一个家长带着孩子来报案,同样是遭到猥亵,同样是在上初中的女孩。二 陈赶到局里看见那个小女孩。个儿挺矮,同龄人里头也算发育迟缓的,但性征发育 却异常突出,身体爆炸般丰满。本来是小夏询问,二陈一到,把小夏替下了。他问, 抓住你的那家伙都跟你讲了些什么?女孩在抽泣,她想了想,回答说,他说不准叫, 要不然掐死你。二陈又问,还有什么?女孩说,没有了。他掐住我脖子,我脑袋有 点晕。 我没问你这个。二陈说,我是问,他有没有和你强行发生……性行为? 什么?女孩不大肯定自己的听觉。二陈重复了一遍。女孩这回听明白了,哇的 一声哭起来。女孩的母亲挤上来,咆哮着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我们只是来报 猥亵的,猥亵你懂不懂?要真有你说的那事,我不晓得直接就报强奸案了? 二陈把询问的活仍然交还给小夏,自己到事发现场去看看。 那条里弄有三百米长,拐几道弯,只竖着两根路灯杆,奶白色的灯泡下端积满 污垢,使里弄更显影影绰绰。没有人来。二陈在其中一根路灯杆子下抽烟,烟被抽 剩三厘米的时候,他看见二个人走了过来。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缩着肩,若有所思 地走过来。二陈拦住他问,老弟,哪里有厕所?年轻人指了一个方向,说,到岔路 口左拐。二陈瞥见年轻人的脸很苍白,嘴皮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那是路灯光的 作用。 次日,傅局催二陈再去一趟朗塔乡。傅局说,那个人还没有抓到。二陈说,还 有五天时间,不慌的。他心想,也许用不了五天,黄必周那伙人就会把这事摆平。 傅局说,昨晚那事情,你有什么看法?二陈深思熟虑地说,起码可以肯定,是猥亵, 而不是强奸。 晚上十点多,座机铃一响,二陈脑袋就极快地兴奋起来。又发案了?一接,却 是自己女儿。她说她想爸爸。二陈说,好的,我也想你。这是例行的电话问候,每 星期一次。问候几句,本来要把电话挂了,二陈忽然问,小萌,你多大了。小萌不 太高兴,她说,我八八年属龙的,你算一算。二陈掐指一算,女儿转眼蹿到十四岁 了,时间在小孩身上走得特别快。他又问,长多高了?小萌说,快一米六了,对得 住你吧老爸。 过不久又有小女孩来报案,案情完全一样。二陈老远看见那个啜泣着的女孩, 心里说,怎么又是前天那个女孩?这孩子真是倒楣透顶了。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另 一个。两者身体外形十分相似,矮胖,丰满。女孩的圆盘脸长得很标致,眼泪巴巴 的。看样子,那歹徒口味稳定,像熊猫一样,只吃箭竹,要是换上马齿苋它就宁愿 自个饿死。 二陈站在小夏背后,听女孩的哭诉。女孩擦眼泪的时候,二陈电光石火般想到 李慕新。想起李慕新,二陈变得兴奋起来。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二陈的哥哥大陈就 因为李慕新的事吃尽苦头。本来大陈因办案能力出众,在局里的势头噌噌噌往上蹿。 遭遇这事,他就蔫了,下调乡派出所,从此开始酗酒,成天醉醺醺,没能再调回城。 那一年李慕新二十六岁,瞄上了同里弄的一个女孩,想和女孩处对象,女孩不 肯。女孩个儿挺矮,但长相蛮好,心气很高,看不上李慕新。李慕新是电站的临时 工。女孩想找一个上进的男朋友,要爱读书学习,起码也要在电大或夜校混个专科 文凭。李慕新就很恼火。他性格偏执,占有欲很强。有一天,李慕新守在女孩上班 的朗山烟厂门口。女孩下零点班回家,出厂走了半里远,被李慕新捉住了。李慕新 不说话,掰起女孩的嘴就强行接吻。女孩挣扎不脱,干脆张开一线牙齿请君人瓮, 诱敌深入。李慕新不知是计,把舌头探进去。女孩喀嚓一下,用门牙把李慕新的舌 尖干脆利落地切了下来。 只有大陈看到过那只舌尖。据大陈说,那只舌尖切面很平整,切面长一厘米多 一点,捏在我手上的时候,已经发黑,还黏糊糊的,像一摊摆过夜的鼻涕。 李慕新找了只广口瓶,把舌尖浸泡在里面,拿到公安局报案。那天,李慕新撞 上了值班的大陈,口齿不清地报起了案。李慕新满口是血,显然,那个晚上他故意 没把血迹擦去。后来大陈说,他真的就是血口喷人。但当时大陈并不知道李慕新是 血口喷人,把女孩抓来了,一问,才知道怎么回事。大陈估计在这件事上,女孩要 吃亏的。虽然李慕新对女孩的侵犯在前,但女孩的行为显然严重得多。大陈忽然想 帮这女孩。 趁人不注意,大陈把广口瓶拿到大门外面。公安局大门靠左是一口烂泥塘,大 陈取出那点舌尖,往泥塘里扔。 李慕新回头找局长报案。麻局长是李慕新的舅舅,但大陈事先不知道。局长要 大陈把舌尖找出来。大陈说,一不小心掉到泥塘里了。局长的脸一黑,说,下泥塘 给我摸。大陈就卷起裤管下了泥塘,从上午十点摸到下午一点,竟然把那一丁点舌 尖摸着了。他左右看看没人,吹着唿哨招呼半里外那只土狗。土狗屁颠屁颠跑了过 来,大陈把舌尖扔给狗吃。 局长中午没有回家,躺在办公室里打瞌睡。他听见大陈在吹唿哨,就踱到窗前, 抹开窗纱,看见了整个过程。局长叫人把土狗捉住,弄死了解剖,切开狗胃,没有 发现那只舌尖。再切开食道往上捋,也没发现那只舌尖。操刀的警察分析说,是不 是消化掉了?局长说,妈拉个逼,哪有这么快? 后来大陈说,由于那舌尖被福尔马林浸泡了一夜,狗都不肯吃。他用脚尖把舌 尖揉进一团稀泥巴里。 二陈从记忆中把自己拉回来,看着那女孩。女孩把事情交代完了,抹了抹眼泪。 二陈问她,那人讲话的声音,你听得清楚吗?女孩说,很清楚。我怕极了,就听得 特别清楚。 这一来,二陈有些沮丧。他期待着女孩说,那人的声音浑浊,像是舌头短了一 截。他甚至虚幻地听见了这种回答。 朗塔传来的消息,那人还没有被抓住,还在继续“作案”。傅局把二陈、小夏 还有老吴他们哥仨搜集齐了,重申朗塔石林这事的重要性。这天天气不错,老吴让 车子飙得蛮快。还是黄必周来接待,他脸色没有上次好看,只是说,陈警察,我们 又见面了。 他们跟着朗塔乡的民兵,把几片石林又巡察了一遍。这几天,写在石头上的字 迹没有被擦去,在有的地方还层层叠叠。黄必周问,看出什么了吗?二陈指着那些 字迹重叠的地方说,显然是晚上写上去的,写字的人根本看不清楚,黑灯瞎火里写 字。他固定地来这个地方写字,以为白天你们擦干净了,所以又往上写。黄必周说, 高见。 大家坐下来商量意见。黄必周决定晚上猛搞一夜,发动所有的乡干村干和民兵, 再吸纳积极分子,打一场人民战争。二陈的战略是以逸待劳。他白天就选中一处地 方,那是“案犯”频繁光顾的。当晚的气温在零度以下,好在没有下雪。二陈他们 龟缩在石窠中,听着巨大的风声。远处传来乡干们兴奋的呼喊。二陈泄气地说,看 样子让他们先逮着了。小夏说,老陈你又押错宝了。三人索然无味,一路打着哆嗦 钻回乡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黄必周跑来问二陈,你们昨晚怎么样了?小夏说,别讲风凉话, 晓得你们把人逮住了。黄必周说,没有啊。那帮狗日的,昨晚没好好蹲点,却弄来 几只狗撵兔子去了……呃,差点忘了,今天中午到乡镇食堂吃兔子肉。 二陈瞥了小夏一眼,忽然想到些什么,说,起来,都起来。他们回到昨晚蹲守 的那个点,发现一处以前没写过字迹的石头上,新写了几行字:张大进到些(此) 一游;张大进爱王小菊。二陈找到黄必周,问,附近有没有叫张大进、王小菊的? 黄必周说,怎么没有?两口子。张大进这人挺有名。二陈问,怎么个有名法?你说 说。 这人脑袋里长反骨。前年春节,县里当官的下来送温暖,给每户贫困户发一百 块钱。县长把钱送到他家去。这张大进看着那张票子,竟然他妈的不接,而是问, 这钱是你私人给我的?县长的脸有些挂不住,解释说,我代表全县人民给你送来慰 问金。张大进指了指一旁的摄像记者,说,拿别人的钱送人情也就算了,你还要上 电视露脸,好意思吗?二陈肯定地说,不用找了,就是这家伙。黄必周不信。他说, 说别的我信,张大进不可能。这家伙根本就不会写字。二陈说,王小菊会不会写字? 黄必周说,乡小学的老师,还代扫盲班的课。二陈说,那就对了,就是这家伙。二 陈把手一挥,招呼大家都上车。 车刚开到地方,张大进就笑呵呵地迎了出来。他承认是他干的。这些天他老婆 在教他写字。能写几个字了,他两手发痒,到处去写。张大进说,你们不抓,我还 不会那么来劲。你们越要抓,我就越来劲。说着,张大进朝二陈竖起一根大拇指, 说,县里来的警察就是行。必周,你差一点,只能搞搞计划生育。黄必周火起了, 说,张大进,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他指着两个年轻人说,你们把他捉住,反剪手 了捆,往上面勒紧一点,杀杀狗日的那一股刁气。张大进往后闪了两步,说,你们 狗日的,还来真的? 二陈拦住那两个小伙子,然后告诫黄必周说,黄乡长,现在不能这么搞。二陈 又跟张大进说,在家里练练写字不行啊,怎么非要把字写在石头上?张大进说,写 在纸上字太小,我看不清楚。再说,那也糟蹋纸。我只喜欢用粉笔写字。 回头,二陈叫黄必周请了个泥水匠,在张大进屋外的一面墙壁上抹一块水泥, 刷上黑油漆,就成了简易黑板。二陈还交待,老黄,过几天帮张大进买几盒粉笔, 让他在家里练字。这个费用你们乡政府报了得了,报不了的话我掏。说着,二陈拿 手做出往怀里掏的样子。黄必周赶紧说,报得了报得了。 在云贵高原的延伸部,朗山算得是个较大的县份,六十几万人,城区就有十多 万。在城区几横几纵的街子上,长年游荡着不少泼皮,面色不善地盯着过往行人。 总的来说,这地方民风剽悍,弄性使气、逞勇斗狠,是一块出产泼皮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