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陈走在夜街上,看着路边那些冲妇女们吹口哨的泼皮,总会想到刚当警察时 候的事。有一次天还没黑,他当街被几个小泼皮拦路敲诈。为首的那个说,大哥哎, 搞几角钱用用。那时候几角钱也不好找。那时候工资是多少?现在又是多少?二陈 说,我找找看,你等等。说着把手探到内衣兜里,两指头夹出个墨绿色的本本,递 了过去。泼皮接过去一看,公安局的工作证。泼皮双手把本子递过来,说,认错人 了,大哥,认错人了。二陈把两手抄着,不肯接,说,你拿着吧。泼皮脸色乌青, 说,警察叔叔,我请你喝啤酒行吗?我请你打电子游戏行吗?二陈教训他说,你想 拿就拿,想退就退给我,你他妈以为你是我们麻局长? 过得两年,二陈在街头又被泼皮敲竹杠。那个泼皮个儿不高,大分头,眼仁子 里一股杀气。他说,大哥哎,搞几块小钱用用。时隔两年,工资加上去了,泼皮也 抬了价码,开口要几块。二陈说,我给你找找看。说着,轻车熟路地掏出工作证。 这家伙接过工作证掉头就往后跑。 二陈想,好啊,老子好久没练腿功了。他把裤管扎到袜子里面,运一口气在后 面追。泼皮跑得并不快,二陈差不多赶上了,一想不过瘾,就放慢速度跟那泼皮吆 喝,你快点跑啊。没想到泼皮越跑越快,加得起速。二陈看出来了,这泼皮看着干 瘪,但绵劲好得很。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正好碰上大陈骑着边三轮,二陈才搭着 车撵上泼皮,一个豚跳把泼皮扑倒在地。泼皮被拎起来以后,看着二陈露齿一笑, 说,你耍赖。 二陈把泼皮带到局里,一搜,找不见自己的工作证,便把泼皮打了一顿。泼皮 嘴巴很硬,微笑着说根本没拿,没拿就是没拿。二陈正反手一溜耳巴子扇去,自个 手掌都扇疼了,也打得这泼皮两腮的臼齿松动。但泼皮仍然挤出很难看的笑容,死 不承认。二陈只有花钱登一则遗失启事,再写一份检讨书,重新领一本工作证。 这个泼皮叫顾有顺,后来,两人慢慢成了朋友。顾有顺成了民营企业家,人模 狗样。这些年,二陈手头破获的许多案子,暗中都得到顾有顺的协助。当年是大陈 点拨二陈,干刑侦,必不可免要交几个泼皮朋友,这样一来,很多复杂的案子都会 变得简单。二陈现在去找他,顾有顺请二陈吃饭,问明二陈的来意,然后说,这事 肯定不是我那帮朋友干的,朋友里面酒鬼赌鬼多,但是没有打洞客(强奸犯)—— 我们也鄙视打洞客,谁有这癖好绝对翻脸。二陈说,这一阵,你帮我注意着点。顾 有顺说,我放在心上,陈哥,我放在心上了。他还往自己右胸口捶了几拳。二陈说, 心子长在左边。 二陈说着要走,顾有顺哪肯放他走,又叫来半打啤酒,说,你喝完我就不拦你。 二陈只好再坐一会儿。这天顾有顺喝得过量了,他告诉二陈,当年,扔二陈工作证 的事,是他故意的。他走上来敲钱的时候,就知道二陈准会把工作证掏出来。顾有 顺说,头一次被你教训的那个泼皮是我弟弟。说着话,顾有顺把手搭在二陈肩上, 喷着五粮液的气息,说,我还有个心愿,憋好多年了,但现在不能说。等我哪天能 帮你一个大忙,你有心要报答我的时候,哥几个再开庆功会,那时我说给你听。 二陈说,你吊我胃口是吧? 元旦以后,省公安厅年初的表彰会,二陈没有去,傅局去的。二陈心里有数, 又是老二,连续第三年了。等阴历年一过,事情又来了。正月十六,接到报案,城 郊一处桥洞下面死了人。二陈掏个记事本,扉页上端写着,二○○三年。后面已经 画了一竖一横,现在,二陈把竖笔上面添了笔短横,就成了个上字。 上了车,小夏问,死的是什么人?二陈说,小女孩,十六七岁,应该是奸杀。 二陈估计是年前猥亵女孩的那家伙冬眠期结束了,变本加厉。小夏一听眼睛就转了 起来,他问,是不是裸尸?二陈扭头看看小夏鼻血都快流出来的样子,就曲起手指 往他脑门上弹两个锛儿,说,歪想什么呢?小夏警校刚毕业。二陈想起自己刚来的 时候,也有这种心思。 尸体压在一捆稻草下面,原来穿在尸体身上的衣服压在另一捆稻草下面,被撕 扯过。二陈揭开盖在尸身上面的稻草,小夏把脑袋凑过来,不到十秒钟,就跑开了, 扶着桥墩子剧烈地呕吐,把黄胆水都哕了出来。 尸体脑部有钝器伤,有遭受性侵犯的痕迹,但法医在阴道处没有提取到男性残 留物。二陈查看了死者的指甲。如果有过搏斗,指甲里往往遗留有对方的皮屑。死 者的指甲刚刚被剪过,没有锉平整,凹凸不平,显得毛糙。二陈怀疑是凶手给死者 剪的指甲,否则,一个爱美的女孩没理由不把指甲打磨一番。二陈的脑袋里迅速生 成这样的图景:凶手干完了自己要干的事,也想到死者指甲会残留些什么,于是他 悠闲地坐在地上,给死者剪着指甲。也许他会因为自己的心思缜密而暗自得意,一 边剪、指甲,一边吹着口哨。 回去的路上,一车的人都没有作声,进入集体冥思状态。这事到中午就会跑遍 整个朗山,加上年前就已家喻户晓的两起猥亵案,势必造成群众的恐慌。 这事的社会影响立竿见影,晚上一过九点,街面上很少看到女孩出来——别说 女孩,结了婚的女人也缩在家里。年后学校开学,取消了女学生的晚自习。二陈也 规定,陈小萌每晚七点用奶奶家里的座机给自己打电话,不能出去,随时等候查岗。 局里从乡派出所抽调干警五十余人,加上县局的人手,一共百来人,每晚八点 以后着便衣巡街。乡派出所抽上来的人,起初两三天还感到新鲜,积极投入蹲守工 作。过了兴奋期,就是漫长的倦怠期,直犯牌瘾。他们经常溜号,去小旅馆开间房 打牌。打麻将的声音很大,因此他们一般玩弹三皮。其玩法是,翻三张牌比点大小。 两张牌亮着,最后一张牌盖着。如果两张亮点的牌点数悬殊,点数小的主动滚蛋, 这叫弹杀;如果点数小的跟牌,那就摊底,三张牌合起来比点,点大的拿钱,这叫 点杀;点数相同,同花的拿钱,这叫花杀;如果两手牌同点,又都是同花,那就比 底牌大小,这叫底杀。玩这种牌,钱面上来去很快。 二陈有一段时间专门去查纪律,看见有牌场就进去抄。二道口乡这一伙子人, 二陈早记不得是第几次抄他们牌场子。所以,二陈重脚踹开门时,是用央求的口气 说,我都不好意思抓你们了。你们帮帮忙,忍几天行不行?坐在东位的庄家说,老 被你抓我们也没脸皮,偏巧,躲什么地方你都找得着,I 服了YOU.二陈说,什么狗 屁操蛋?我英语从来没考及格过,要不就北大了。庄家说,你还听出来这是英语, 我以为自己在讲俄语呢。这么说吧,你也来搞几手,一个人出三百,弹死两家你还 在场,以后我们打马坠蹬跟你跑。二陈说,爽快。看见你我就想起我年轻时候的样 子。说着掏出三百块钱,占了西位,他问,盘口怎么开的?庄家说,五块钱封底, 五块钱弹一手,二十块钱封顶。二陈说,慢了,十块钱一手,上不封顶怎样?几个 牌客应了。 桌面上四个人,翻了半个多小时的牌,南北两家就没气了。庄家手头还剩一百 多块。二陈看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就摸出三百块钱,说我们一手清怎么样?庄家 说行。 二陈给了庄家一个底杀。关键的时候,二陈的运气总是不错。 后面半个月里这一伙警察老老实实蹲守分下来的点。那天的庄家碰到人总要说 起那天的牌,他觉得二陈的气质有点像周润发。他说,就差梳个背头。二陈对这帮 人的秉性不抱乐观,过不得多久,精神又会涣散。他跟傅局鼓噪说,是不是抽调一 些女警察来,要不,到市警校要一批实习女生?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傅局说,你挺 会想,女学生躲还来不及,现在找来让她们晚上钻里弄,要是落了单出了事,你负 责? 走出局长室时,二陈心生一个想法。但眼下讲出来,似乎不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