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天二陈又被派去朗塔乡,抓黄必周。黄必周很委屈地坐在家里头,等着被抓。 见了二陈,他说,我这是为公家坐班房啊。二陈做了一个手势,让黄必周把手举起 来。黄必周把手像缴械投降一样举起来。二陈说,不要举那么宽,铐子有点短。上 了车,车子中部有铁栅栏,把车腹割成两块。二陈给黄必周递烟,黄必周就抽起来, 怏怏地说,我也算是兢兢业业克己奉公,怎么别人偏觉得我讨嫌呢?二陈没回答, 头回见面,看着这人就蛮不舒服。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或讨厌一个人,都没有道理 可讲。 黄必周犯的事还是在那几片石林上。黄必周说,他给张大进买了十盒粉笔。可 是,石林里头仍不断出现粉笔画,并且画得更加不堪入目。黄必周又说,第一伙投 资商没有看上,走了。眼看第二伙投资商要来,黄必周想让这些有碍观瞻的画儿断 个根,叫人把张大进绑了,关在国策楼里面,准备等着投资商走了以后,再把他放 了,多补他几个误工的钱。但是,张大进被关的那几天,石林里仍然有人画画。 二陈说,听说你这几年非法拘禁了好几个人,前面几个没有告你罢了。老黄, 你进笼子是早晚的事,怪不得张大进。黄必周说,那是,我不会打击报复。张大进 一被放出来,当面说要告我。我答应多给他补一千块钱误工费。张大进这人人穷眼 光高,一千块钱没放在眼里。黄必周叹了一口气,问,我这事摊得上几年?二陈说, 那是法院的事。黄必周又说,进去了也活该,只是那家伙还没有逮着。我这一走, 他们干工作就敷衍得多。 这话说歪了。二陈开导他说,也不能什么事都让老同志干,一个乡政府如果没 有谁不行,那问题就大了。 当天晚上,蹲守南坪社区的一伙乡警察打来电话,说是捉了一个人。那人当时 正在撬一间出租屋的房门。出租屋里只睡了一个女菜贩,三十来岁。他们怀疑撬门 那人是想人室强奸。二陈赶紧去到局里,看看被捉的那人,有些面熟。二陈递去一 支烟缓解气氛。那人手一挥,说,我烟酒不沾。二陈说,哟,原来是个好孩子。那 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印堂上却隐隐地有一股乖戾之气。二陈这才记起他是谁, 就说,那晚,在荷花巷子里,你骗了我一次……那人马上接过话头,说,那次你没 有找到厕所? 这回轮到二陈意外了。那人记性特别好,也许一见面,他就认出二陈了。那人 继续说,确实有厕所,你自己没找到。我从来不骗人。几个警察按部就班进入了询 问。那人叫龙焕,烟厂职工,副操作员。他说他最近打牌手头没钱,想撬门进去偷 点东西换钱。龙焕说,我不骗你。二陈注意到龙焕的眼神很直接地与自己逼视过去 的眼光碰撞,没有躲闪,甚至撞出了一种虚幻的铿锵之声。那眼神,分明是在挑衅。 在那一刻,二陈有种强烈的预感,就是这家伙!这种想法来得非常突然,于是 二陈就获得了一份意外之喜。他觉得,剩下的事,就是层层剥笋,刨根问底。案子 查到这程度,是非常有快感的,犹如花大力气搞一桌酒菜,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如 何吃下去。 十二点钟,二陈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个新号码,后面半截全是八。他想,哪里 钻出来个暴发户?一接,对方说是龙焕的父亲。龙焕的父亲请二陈去喝茶。他说, 陈警察,也不是为难你,就想请你喝喝茶。二陈说,这还不为难我?十二点钟喝茶, 晚上不睡觉了?他推托了。龙焕的父亲不屈不挠地把电话打进来。二陈心里烦躁, 干脆关了机。 顾有顺第二天一大早就开着车扑向二陈的家,把二陈堵在厨房里。顾有顺说, 留着点肚子吃饭,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二陈把一根半米多长的面条一口气吸溜进嘴, 马上猜到是谁了。他说,龙焕他老子搞什么的,好像挺灵通。顾有顺跷起个拇指说, 你行,可以跟他老人家当徒弟了。二陈说,什么意思?顾有顺说,你俩有相同之处, 都能掐会算,说不定会相见恨晚。二陈说,他怎么这么快就摸清楚我跟你的关系? 所以说嘛!顾有顺把二陈没吃完的面倒到泔水桶里面。二陈说,才半饱,你再 给我买两个饼。顾有顺说,那边有一桌酒。二陈说,哪有一大早吃正餐的,我要赶 去上班。但顾有顺的泼皮性情又发了,死活要拽他去。二陈拗不过,答应中午下班 赴这趟酒。 十一点刚过顾有顺就把车开到公安局门口,等着接人。去到临江仙酒楼,二陈 看着龙焕的老子像是个和尚。这老头矮圆矮圆的,对襟布衣,手里捏着一串木珠, 捻来捻去。见了面,老头就说幸会幸会,说着伸出一只手要和二陈握手。二陈别扭 地把手递过去。他原以为老头会双手合十什么的。老头说,我叫龙彰五,住桶车乡 太平山村,别人都叫我龙真人。 龙彰五说,早在八年前我就掐算出来了,龙焕二十八岁这年会有无妄之灾,会 吃冤狱。我自己不能做解,自己替儿子做解是败坏了规矩,就转道请来贵州梵净山 几位同道好友,给龙焕做解。把屋洗了三遍,又做了七道放血解,可是还投能解脱。 二陈歪过头问一旁的顾有顺,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顾有顺说,洗屋敬神和放血都是 最大的解数,一般有什么灾祸,做了这两种解,都会转危为安的。二陈又对龙彰五 说,是不是冤狱现在不好说,再说又还没判,只是要他协助我们的工作。你有什么 事直说。龙彰五说,我做这一行,也知道听天由命,不会给你添麻烦。但自己儿子 自己知道,龙焕平时犯些小错,作大案他不是这块材料。二陈说,他偷东西你信吗? 龙彰五说,偷东西?没道理啊,他手头不缺钱用,又不打牌,我想不会。二陈说, 他自己说的。那天他准备撬门人室偷盗,被当场逮着了。龙彰五说,我摆明跟你说 吧,一来二去大家都会是熟人,老哥哥我求你,事情没有查明以前,不要给我儿子 动刑。龙焕从小到大老实惯了,没吃过什么苦,娇气。要是吃你们一顿打,嘴巴子 一松,加他什么罪他都认,那就完了。二陈说,你尽管放心,现在有纪律,不能逼 供。 顾有顺插言说,纪律归纪律,其实被抓到你们那里头,哪有不挨过打的? 二陈使劲白了顾有顺一眼。 从龙焕的档案以及龙焕熟人同事们的讲述情况来看,龙焕是那种最典型的好青 年。他小时候是好儿童,读小学中学时是好少年,读大学时入了党,参加工作至今, 表现一直不错。大学毕业以后分进朗山县烟厂,工作一年当上主操作员。先进个人, 劳动积极分子之类的荣誉哪年都没有断过。前年龙焕结了婚,去年得了小孩,男孩, 发育正常。据邻居反映两口子关系良好,属于相敬如宾型。此外,龙焕这人爱好文 学、摄影,积极参加学校或单位开展的各项活动。 但认识龙焕的人都说,并不了解这个人,因为他过于内向,不肯说话。 龙焕得知自己被怀疑是强奸杀人案的凶手时,情绪有些异常。那天二陈单独询 问他,他就跟二陈说,你们搞错了,我还以为……是那些事。以为是那些女人报的 案。二陈坐下来,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他拨出烟递给龙焕一支,龙焕就抽了。龙 焕并不抽烟,但这一支他接过去。抽头几口呛得咳嗽,抽到后半截,就不再被呛了。 龙焕开始交代问题,表情显得轻松。他说,起先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会和 那种女人搞事。其实,她们给我的感觉挺脏…… 哪种女人? 就是卖的那种女人。龙焕说,结婚后,我发现老婆不是处女,也就是说,前面 被人搞过。她还满不在乎,要我别多管闲事。那一阵,我很苦闷。结婚前,我从未 和别的女人发生过性关系。我有这样的机会,但我还是控制住了。恰巧那几天,我 无缘无故地被降为副操,心情更加地坏起来。有天晚上我去朗河二桥后面那条街找 妓女,把她们叫到旅馆里搞一搞,人就轻松一点。但是多搞几次,又觉得划不来, 她们一次要一百多块钱…… 龙焕停顿下来,看看二陈,二陈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龙焕像是受到鼓励, 继续往下说。我以前当主操上个整班才赚六七十块,她们凭什么几分钟就抵我上两 天班?服务态度还很不好。 龙焕说,有一天我就不进那些发廊了,而是在外面守着。到晚上一点多,一些 没生意的女人就会回住处。她们一般都住单间的出租房。我跟着她们到租住的地方, 和她们搞完以后,随便扔几十块钱,走人。二陈说,吃霸王餐?龙焕说,我也不想 这样,真的。到了去年年底,我就对这些女人不感兴趣了。我跟踪那些在菜市卖菜 的女人,她们通常也是租个单间。我会在外面观察一下,要是单身一个人,就敲门 进去,找她们聊聊天……二陈说,不会就是聊聊天吧? 干这事,我有五条原则。龙焕说出“原则”二字时,摆了个青涩的笑脸。二陈 说,你还挺讲原则。哪五条?龙焕说,第一,年纪太小了我不搞。第二,年纪太大 肯定也不会搞。第三,开口就问我要钱的,我掉转头就走。第四,太泼辣,开口骂 娘的我不搞——我从不说脏话。第五,第五……我想想。呃,对了,看不上眼的我 不搞。 二陈说,你倒蛮挑食。好像不对吧,那天你被抓的时候,是在撬门。二陈拿出 一个塑料口袋,里面是一把钢片刀,被打磨成撬门的片锥。二陈说,这种刀是你们 烟厂裁烟丝用的,那天你就用这东西撬门。龙焕说,我就撬了两次,第一次在北菜 市旁边,撬开了一个女人的房门。进去以后发现她长得丑,我白天看走火了。但我 还是想跟她讲讲话,她问我要钱,于是我就走了。龙焕主动要一支烟,又说,第二 次,门没撬开,就被你们抓了。 这家伙显然是在避重就轻,当然,犯了案却不避重就轻的,那肯定是脑袋有毛 病了。二陈说,你先把你的问题写在纸上,题目叫“我是如何走上犯罪道路的”, 有更好的题目,换上也行。听说你喜爱文学,还发表过文章?二陈刚要出去,龙焕 在后头轻轻地叫他。二陈扭过头,看见龙焕的神情变得有些迟疑。他问,是不是觉 得我这人,有点变态? 不要扯七扯八,就写你做过的坏事、要言简意赅。二陈交待了这么几句。 出去走在路上,二陈脑子禁不住绷在“变态”两字上面。一开始也准备往这上 面归结,仔细想想,这字面太宽泛。人把日子正常地过下去,要保持多少种常态? 要是脑子、神经、激素、体液、内分泌、电解质稍有紊乱,甚至是多巴胺边缘回路 系统偶尔短路,都会导致某种常态的改变。那是不是就变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