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佑生在哪儿。市政府某局某处。一座灰色的日式大楼, 木门两边挂着白色的牌子。夜深入寂时,我的脚步会越过灰色方砖台阶,站在木门 旁。佑生随着上班的人流走上台阶,慢镜头似的回望,眼中充满讶异地向我走过来 ……这种想象时常让我有一种马上实施的冲动,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昨夜的激情便 沉淀成为寂寞与失落。找到佑生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但我拿这百分百来干什么用? 就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因为时间的累积,罩上了一层令人望而生畏的壳。 在给佑生打电话之前,先喝了杯咖啡。构思十三年来第一次对话的开场白是件 极为困难的事,我必须借助咖啡因的弥漫而让自己兴奋起来。如果不是隔了这么久 远的时光,或许一切都容易开始。 这么多年来,日子平铺直叙地延伸,没有悬念,没有转折。我和所有的凡人一 样堕落,想发点小财,渴望艳遇,或为一次上点档次的聚会而激动半个月。这样的 生活特别适合怀念和反省。 以前,我是个趾高气扬的女人,心比天高,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从不懂自责。 我有过许多男朋友,通常都是被我甩了的——有时是为了占据心理优势,会抢在人 家要甩我之前便采取行动。每当结束一段恋情时,我的表情都是平静甚至带点喜悦 的,好像农夫在落日熔金时分走过刚刚收割后的田野。 佑生于我又是什么呢?是心中的一个传奇。我是粉丝,无私地爱着这个偶像。 想他的时候,我的心脏会向下沉淀。粉丝至少会常常获得偶像的消息,为渴望的持 续注入营养。而十三年来,我和佑生是隔绝的,只能想象他在一间有木地板举架很 高的房子里打电话或写材料。那是个被俗务所累的寻常形象,却总能从一堆人间烟 火中脱颖而出,照得我格外谦卑。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更荒诞的是,越使劲想他的 时候,他的长相就越模糊。这有点像未亡人的思念,遥远,有根有据,却苍茫,抓 不着边际。有始无终。 思念和等待,这两样东西从没使我的生活更好过一点,可我摒弃不了。它们既 是药方,也是病。 我常想起一个前男友讲的故事。他的哥哥上大学时和当地的一个女工上床了, 他不爱这个女工,只是想获得一些男人的经验。这个女工不仅教他如何把爱做得更 好,还把自己认识的年轻漂亮的女孩介绍给他。大学毕业后,男友的哥哥斩断了与 她们的所有联系,去了外地。若干年过去,他来参加校庆。他顺着人流往前走,忽 然看见一个盛装女人逆势而上,泪流满面地向他扑来。刚听完这个故事时,我对那 个女工是不屑的,我觉得她龌龊、没骨气、不自爱。想象中,我对待负心人的方法 就是以强者的身份出现,恩赐一个微笑,然后翩然而去。 在对佑生漫长的想念中,我和那个女工从不同的时空聚拢而来,逐渐贴近。后 来,她与我合二为一,不断泪流满面地扑向佑生。 我开始为离开这个城市而作准备。我在故乡活得不快乐,至少不如预料的那么 好。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我向往遥远,总觉得有一些梦无法就地实现。我警惕地和 环境保持距离,拒绝来自当地的婚姻,做出一副随时抽身要逃的架势,好像老死在 故乡是种耻辱。对去哪儿,想得到什么却模糊得很。只要是远方就可以。大家都知 道我要走了,纷纷请我吃饭,唱卡拉OK,留临别赠言。友情包围着我。最后,我觉 得再不夹包滚蛋就辜负了如此真挚的情谊。 临走前的某一个晚上,我住在女友家,在她宽大的卧房里,我第一次说起佑生。 那天晚上格外想他。 橙色的灯光从壁橱的小格子扑出来。被子的紫色条纹泛着金色。光和影在我们 的面颊上奇妙地游走。现实世界在梦境里晃动。人的倾诉欲特别容易受到这种氛围 的诱惑。 我和佑生没有爱情故事,只有点点滴滴的记忆。我无法用语言把它们优美地连 缀起来。我怕那些枯燥的碎屑伤害了女友的感觉。对佑生的感觉。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去找他,一直想……我说。为错失的岁月感到委屈。 你应该去找他!要是我的话,我就去找。女友好看地笑着,脸上浮现出羞涩。 我找过的,你不信我能干出这种事吧?我哥的一个同学。我们也失去联系好多年了, 后来我哥提起他,我牢牢记住了他的单位。后来,我查了114 …… 找到他了? 女友爽朗地笑了,找到了,一起吃了次饭。 他呢?想你么? 他也挺想我的,反正他是这么说。 后来呢? 后来什么也没有了! 就吃了顿饭? 啊,那还干什么? 相思了这么多年,一顿饭就解决了? 我又想起那个泪流满面的女工,她的勇气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故事? 嗯,真的,也不知为什么,就没以前那么想了。对于过于仓促的结局,女友表 情惆怅。所以呢,必须要见的,不见,你的心总是悬着,一辈子让他牵着走。 爱会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女友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整天除了家就是单位, 若不是她亲口说,我永远都想不到她骨子里有这么波澜壮阔的激情。而在别人眼里, 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又特经得起折腾。可单恋了那么 多年,却连个电话都没有勇气打。 没过多久,女友打来电话。 我知道他电话号码了,你记一下!她说。 谁? 你的,佑生! 你查114 了? 是跟我同学要的他单位的号码,一个女的又告诉我他办公室的号码。我刚才拨 这个号码,是个男的接的,可能是他。 女友觉得自己做了件荒唐事,哈哈笑起来。我特别想拉这个皮条,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