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定了出国机票后才跟佑生联系的。当我拿起电话,满心翻飞的蝴蝶都静止 了。窗外传来范晓萱的歌《雪人》。整个一个夏天,楼下的小卖店都在来回不停地 放这首歌。我和佑生的全部时光都是在夏季,雪,没法诉说我们的缘分,但每听到 这首歌,我都会想起他。其实,世上的歌都是为逝去的恋情而写。一片一片的雪, 无声地落在夏季。接通电话,我发现自己比预想的平静。这平静来自无欲。我之所 以选择在隐匿了十三年以后找他,是因为终于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我要走 了。一个背井离乡者不会再向他索要感情,不会再打扰他的生活,她只是告别,或 为一段平白无故的暗恋画上个句号。 我听出他的声音。我说找佑生。 我就是。 我报出姓名。还记得么?我问。 哪能不记得,十三年了!他脱口而出,后半句是低沉的,我宁愿把这理解为心 情的陡然塌陷。看来,在这十三年间他应该是想到过我的。会像我想他时那样心痛 吗? 我说我要走了,出国,已经买好了机票,想见个面。他笑着问我为什么才出国, 说这么多年还以为我早不在这个城市了。 他说,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谈论出国和去南方,好像这地方你一天都待不下 去了。 那时候,我特吓人吧? 哦,那倒不是,我觉得挺可爱的。 那怎么把你给吓跑了? 怎么说我跑了?是你跑了呀。这么多年没音信,好不容易打来个电话竟是告别 的! 佑生偷换概念。他略带责备的口吻让我稍稍挽回些心理颓势。还是那个儒雅、 绝不会给人以难堪的佑生。 接到我电话很意外吧? 是啊……我没想到。嗯,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年轻时的好多事。为什么没早点 打电话来? 怕你误解。 误解什么? 误以为我又来追求你呢! 我希望在生活里,天天有这么美好的误解。 我笑着,做梦吧,别以为我会再追求你! 更正一下,你什么时候追过我啊? 再继续这个话题,难免又扯回到旧事里去。我非常非常想趁势说,佑生,这么 多年来我一直深爱着你。可我已不再是十三年前那个不知进退的女孩了,现在的我, 要缩出一个空间,给他以回旋——甚至可以顺势放弃的余地。我于是解嘲似的说, 那可能是我做梦的时候追过你吧。 你和小郑还联系吗?佑生问。 我是通过小郑认识的佑生,他们是同班的硕士生。我说我跟小郑也有十三年没 联系了。佑生说小郑工作三年后又去攻博,毕业后去了北京,然后就再没什么消息 了。只听同学说他找了个河东妻,整天在狮吼声里装绵羊。 当年比狮子还桀骜不驯的小郑,竟也在爱情暴力下折了腰。而我,因为佑生, 也努力地想做一个好女人,善良,温柔,懂得克制和容纳别人。 我最想说的话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放下电话,我的眼泪静静地流淌下来。 我们约定第二天下午见。他后天要去欧洲。 晚上,我睡不着,主要是为明天穿什么而发愁。大学时代,我是个时尚人物, 在学校里一直引领时装潮流。柜子里倒是有一套非常雅致的衣服,但与之相配的鞋 却丢了个跟。我面临两个选择:是根据鞋来配衣服,还是根据衣服来配鞋。出国要 带的东西太多,我实在不应该再添置衣物了。 半夜开始下的雨到了早上还没停。我把所有的鞋都摆到地上,一双双地试,终 于找到一双跟衣服搭配勉强过得去的。中午的时候,雨越下越大。透过窗玻璃上的 水帘,外面的景色模糊而晃动,像即将切入闪回的电影镜头。我和佑生的故事,也 是一部爱情电影,但戏的大部分只有一个人演。 我瞅着脚上的鞋格外不顺眼。吃过午饭,我匆忙打车来到一个大商场,寻找一 双能够带我去见佑生的鞋。虽然离约会还有一段时间,但我不敢过多流连,因为我 从镜子发现,精心吹过的头发已十分凌乱。为了腾出些时间去美发店,我心疼但毫 不犹豫地掏出八百元钱买了一双细跟羊皮鞋。 商场里就有发廊。为了节省时间,我谢绝干洗,直接让师傅往头上喷了些水。 师傅是个细瘦的男青年,手腕上文了根剑。对我提出的要求,他一概回答,您放心, 保您满意。那根剑在我头顶上空飞舞。电吹风终于停止轰鸣。吹完了?我问。师傅 看出“您”不满意,连忙说还要整整型。他接二连三地往我头上喷了些东西,挑挑 压压,然后说好了。他拿出一面镜子放到我脑后。那是一个陌生的脑袋。前瞅后瞅 都十分硕大,弄得那堆头发似乎不是我亲历亲为长出来的。劣质发油的香味更令人 发指。我不能顶着这么逼真的假发去见佑生。 我强烈要求美发师为我修改发型。他对我不欣赏他的杰作而感到有些愤怒,转 而攻击我的脑型不够标准。我们口角起来。老板出来打圆场,他又为我挑了另外一 个师傅。 佑生来电话问我在哪儿。他说雨很大,让我别动,他会来接我。 我来不及再对头发兴师动众了,只好让师傅潦草地吹了吹,弄得自然些。头发 还是像假的。我换上新鞋,将来时穿的拖鞋扔进了发廊门口的垃圾桶。本来我是怕 出门打车时要趟水,所以预备在出租车上再换的。 我站在发廊门口等佑生。 那时候,我们经常相互等。地点通常是理工大学的文娱中心门口。我和佑生就 是在这儿认识的。理工大学女生稀缺,师范大学男生紧俏,比例都严重失调,双方 正好能有效互补。两校只有三站地的距离,所以师大的女生总是到理工大的舞厅跳 舞。那时,我在师大中文系读大三,佑生在理工大学读硕士研。当小郑把佑生介绍 给我时,他除了高和瘦以外,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跳舞间隙,小郑告诉我,佑生 当年是全市的高考状元,物理满分,数学差一分满分。因为自己在这两个学科里属 于低能,所以,我对佑生的好感突然就爆发了。那时的我特别情绪化,感觉来得快, 颠覆得也快,中间不留过渡。佑生和我搭伴跳舞时,约我明晚过来跳舞,他有两张 票。我爽快地答应了。他说我在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那晚,是佑生在门口等我。音乐声从里面传出来,声好大,震得青石小路都跟 着颤动。快四步。众目睽睽下,他拉着我的手走进舞厅,那动作很自然,好像早已 青梅竹马。我们跳起了水兵舞。这种舞当时在大学生中很流行,节奏快,动作刚劲, 花步很多,一般都是用迪斯科舞曲。因为第一次配合跳水兵舞,舞步有些乱,但出 风头的目的是达到了。汇聚在我们身上的目光比太阳还温暖。佑生出了很多汗,我 拿出自己的手绢给他。擦完汗,他没有把手绢还给我,顺手揣进了裤兜。我以为他 是忘了,也没好意思提醒。下次再去理工大跳舞时,佑生悄悄递给我一个玻璃纸小 袋子,里面是一块白色的真丝手绢,右下角是手绘的两朵牡丹花。十三年来,这块 手绢一直方方正正地铺在盒子里,以不动声色的冷漠对抗万丈红尘。它于我,就像 长矛之于堂吉诃德。 佑生向我走过来。跨越十三年的时空。还是长胳膊长腿的样子,但健壮挺拔, 英气勃勃。以前,他瘦得像竹竿,任何衣服穿在身上都能飘起来。他有个外号叫 “衣服挂”。这也是我当时接受不了他的一个原因。父亲的早逝,使我对健康的强 调近似病态。一切瘦都会被我怀疑为病。尽管我自己也非常瘦。 刹那间,我羞赧起来,目光乱了,好像要四处躲藏我的头发。这反倒引起他的 注意,认真地盯了我几秒钟。 我的假发套还算不错吧?我自嘲地问。还好,能以假乱真。他一本正经地说。 走到滚梯前时,佑生快我一步,然后用手示意我注意脚下。他还没变,依然十 足的绅士风度,能把女士照顾得面面俱到。正因为这一点,当年他在我们寝室拥有 很高的人气,姐妹们总是千方百计把我们往一起拉。 下了滚梯,佑生在前,我在后跟着,我们拉开半米的距离向门口走去。谁也没 说话。我忽然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我们正诡秘而又心照不宣地奔向偷情的 地点。 车子停在对面。我和佑生打着各自的伞。雨比刚才小多了,路上积满了来不及 排泄的雨水。我新买的羊皮鞋一次又一次勇敢地扎到水洼里。若是十三年前,佑生 一定会把我背起来。到了车子跟前,佑生替我打开车门,并服务到位地用手挡住上 框,怕我碰了头。他关上车门,然后从另一边上了车。 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佑生介绍说是刘处长。他没向刘处长介绍我, 大概是来的路上已经介绍过了。无所谓。佑生让我在他同事面前露面,无非是想用 透明度来澄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吧。我过于隆重的打扮会不会让别人添加几分揣测? 佑生跟司机强调了明天去机场的时间。我明白,他实际上是在间接地告诉我,他明 天的确要去欧洲。 香格里拉酒店。下午四点四十七分。服务生过来打开车门,他小心地用手挡住 车门上框。 我听见佑生对刘处长说,见到李局长跟他解释一下,吃晚饭的时候我再过去。 不用来接,我打车。 我们来到西餐厅。 一会儿还有事是吧,几点?我问。如果按六点半吃晚饭算,我们的时间区区不 到两个小时。 唉,特别不好意思,外地来了一个客人……佑生边解释边双手递过菜单。赶的 时间真不凑巧,要是你早点打电话或晚点走……没关系,我可以稍晚一点去…… 哦,没事,你忙你的,我晚上要早点回去。也有事…… 我脸上挂着善解人意的微笑。我也许不该再来见佑生的。暴雨、八百多元钱的 鞋子、硕大的假发套连同十三年自虐般的思念,换取的只是这么点边角废料的时间。 可我有什么权力要求更多?也许命运注定我们本该擦肩而过,然后消失在各自的远 方,可我非要逆命而行。 我只点了一杯咖啡。 佑生肯定觉着过意不去了,建议道,这儿的牛扒相当不错,我们一人一份吧。 我一点不饿。你晚上不是有饭局吗? 跟你吃完,我就不吃了,光陪他们喝点酒就是了。要不,喝点可乐?六瓶够吗? 佑生逗我。 当时,佑生的同学都知道我能喝汽水,而且速度快,一瓶汽水下肚不用换气, 最多可以连喝六瓶。我的腰围还不到一尺九,吹瓶子的姿态却很豪壮,大家都说侧 影像个激情军号手。每每这时,佑生总是很得意地看着周围人,好像我为他长了脸。 想想那时自己很过分,研究生的月助学金只有八十多,但每次跳舞,佑生都要为我 买好几瓶汽水。 我真要了一瓶可乐,加了冰和柠檬的,用吸管漫不经心地喝起来。我至少十年 没喝过碳酸类饮料了。 为了舒缓气氛,佑生调整了下坐姿。我的口才优势只有在保持平常心的前提下 才会有效发挥,遇到我要求的人或我爱的人,平素的伶牙俐齿就全没了,有点拘谨、 木头木脑。那块真丝手绢就在手袋里。那是佑生和我之间唯一的信物,只有它能证 明,一九八七年的夏季不是我虚构的一场白日梦。 佑生谈起了一些同学的去向。小郑、大乔、张杭……沈嘉延现在清华教书。 他的同学都认识我,那时,理工大学研究生院的男生多数都认识我。几乎天天 有人送我舞票和电影票。这种状况给了我错觉,以为至少有一个加强连在列队供我 挑选。沈嘉延是科大少年班毕业的,十八岁就读了硕士,班里的同学都把他当成小 弟弟。他舞艺不好,跟我跳舞时,显得非常羞怯。我教他时,比对别人耐心多了。 在潜意识里,我始终把他当成个孩子,而不是男人。虽然,我只比他大两岁。那时, 我只喜欢年龄比自己大的男人,享受他们对我父兄般的娇宠。 那天是去找佑生。收发用对讲器喊人。他的寝室在六楼。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我把脸转向门口。我穿了一件长长的连衣裙,大家都说背影尤其迷人。我想用迷人 的背影诱惑佑生。他转到我跟前。我吓了一大跳,眼前站着满脸伤痕的沈嘉延。他 嘴肿得高高的,一只眼睛眯成条线,额头贴了块一寸见方的纱布,鼻头结着血痂。 我本应该面带忧虑地问他是怎么回事,但我却哈哈大笑起来,止不住的笑,把收发 室里的人都惊动了。 沈嘉延窘迫地用鞋底蹭地板。他说佑生没在。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怎么伤的。 他说是自行车的前叉突然断了,人大头冲下栽了下来。 我笑得更加没心没肺,问,不是去和女朋友约会吧? 沈嘉延稚气未脱的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纱布直颤。 真的不是,是去医大看个同学。我没女朋友…… 我还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