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谈话老扯不到正题上。佑生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我想他可能是自卑或没听明白。 当公共汽车在理工大校园门口停下时,我被他的迟钝逼得绝望了。我今晚必须收获! 当时,在我的思维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在冲锋陷阵。 我想跟你说点事,我说。脚痛得要命。 佑生仍沿着碎石路慢慢地走。 站住!我命令道。顺手脱下了两只高跟鞋。 累了?注意点,地上有碎玻璃。佑生说。还是慢慢向前移。 这是条窄窄的路。花岗岩碎石经过九十多年的磨蚀,变得光洁明亮,在月光下 显得格外幽深。我站在这条路上,一手拎着一只鞋,后面跟着一堆矮小的影子。佑 生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等着。 佑生,我爱你!我声嘶力竭地宣布。行人止住脚步,树木不再摇曳,仿佛全世 界都为我的举动屏住了呼吸。那是地球之巅。我站在上面,傲视矜持的八十年代。 一九八七年夏夜的那个女孩,她首先感动了自己。她想要上苍作证,月亮代表 我的心。她认为堕入爱河的人有权惊动全世界。她的目光摧枯拉朽不同凡俗。她站 在马路中心,周身散发着强悍的气息。她手里还拎着两只鞋。鞋尖像导弹头,直冲 地心而去。她用一种炫耀的姿态发问:还有谁敢这样向你求爱? 佑生敏捷地一跳。我以为他肯定会跑过来把这个惊世骇俗的女孩抱起来。佑生 不是跳到我跟前,而是闪进了树旁的丁香树丛。 他是个容易害羞的家伙。 我说,佑生,你要不出来,我就继续喊。佑生,我爱你! 佑生的画外音:别闹了,宿舍快关门了。反正我是要走了。 好像酒鬼被迎头泼了冷水,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平静了片刻,佑生的脑袋从树 丛里移出来。我追上他。 把鞋穿上!我明天还有一科考试呢。佑生疲惫地说。 我边穿鞋边说,佑生,我刚才真的不是闹着玩。 我以为佑生听了这话定会欣喜若狂。 我们就这样像兄妹一样相处不好吗? 不好,我要你娶我!我骄蛮地说,以为他是吊我胃口。 路灯下,我看到佑生痛苦的脸。 哪天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不行,现在!我决绝地命令道。 佑生说,如果拿其他的生物来比喻你我的话,那你是鹰,我是树。你喜欢到处 飞翔,而我则是扎根在一个地方按部就班地生长。你非常吸引我。从来没有女孩子 像你一样把我迷得上天人地,极端的痛苦和极端的快乐同时并存。可是我抓不住你, 你随时会飞走,而我只能是眼睁睁地看你远去。像我这样的人,更适合找个同类的, 也像树一样…… 我嘲讽地打断他,铜枝铁干配红花硕果?用不着给我背《致橡树》,听腻了! 佑生沉默了。 我穿上鞋,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走。 你去哪儿啊? 回师大! 宿舍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你怎么睡?求你快回佳慧那里吧,马上要关门了。 我再问你一句,你爱我吗? 你要我…… 只能答是,或者不是! 给我个说话的机会好不好? 我默许了,心里抱着些幻想,以为他刚才所说的,只是为讨价还价,让我今后 对他好点罢了。 我有一个女朋友,处了好几年了。本来已经分手了,可前些日子……她是个大 夫肯定是那个叫毛静的!我想起那天小郑、大乔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再一次脱 下鞋。并非为了跑快一点,而是想以这种自虐的方式折磨佑生。过马路的时候,佑 生怕我有闪失紧紧拽住我的胳膊。 我喜欢上哪儿就上哪儿,是死是活不用你负责!我蛮横地甩开他的手,你别跟 着我,跟我干吗?放心吧,我不会在一棵歪脖树吊死!气急败坏的时候,我竟然没 忘了运用双关。 佑生听出来了,小声地说,你不给我面子行,但求你把鞋穿上。 我的脚已经出了血。绝望的时候,自己的血和痛都是可以当利器的,伤没伤着 别人又是另外的事。虽然嘴上吵着让他不要跟着我,但心里面却希望他跟在我身边, 体恤我的痛苦,从而改变主意。 我叫开女寝的大门。为了保全最后一点尊严,我没有再瞅佑生一眼。 宿舍已经空了。只有我的脚步声。平日的拥挤、喧闹一下子被清空了。我的心 就悬在这静寂中,等待随时会有什么惊天动地地砸下来,荡起尘埃,热闹一番。 佑生还站在楼下,大概在等待窗口亮起灯光。他曾经这样等过。那是阳光沸照 的中午,佑生拿着一支将融的冰淇淋,站在这儿。见到我,他脸上的喜悦比阳光还 亮丽。而今,他将只有背影。迢迢没有回声。 我探出头去,有所期待。在白炽灯光中,佑生凄惶地冲我摆摆手。影子长了。 又没了。 我被人甩了!我反复地想,为所受的打击而愤怒、沮丧。平生第一次,我在超 现实的颠覆中失去了骄傲和自信。楼道里每声响动,都会引起我一阵病态的惊喜。 我希望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管是平时喜欢的还是讨厌的,突然出现。还好,有 一张室友留下的小镜子,我和里面的人做伴。几个小时前我们还是同三个人,可现 在不是了。一个没了魂,一个没了肉。只剩下那身毛料裙子绿得照旧。 我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坐了一夜。那一夜是沧海,经历之后,我变成了仙,任何 情感的波折于我都只是挨了一粒橡皮子弹,会疼会肿,但伤不进肉里。心也坚硬了, 再没有一个异性可以真的打动我,再没有一个男人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个孩子。 第二天早晨,久违的阳光一点点地渗透进来,尘埃弥漫得像雾,打在心上是湿 的。我走到窗前,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疼痛从脚底板根样地生长,枝繁叶茂。 我着实是恨过佑生的,觉得他玩了我,还没有人能这么充分地摧毁我的自尊。 大学时代很快过去。那是我的嘉年华会,狂欢之后,留下的是无尽的虚妄与寂寥。 我被分到了当地的一所高中教学。两手空空,没有爱情也看不到未来。我二十岁时, 曾把三十岁想成是个地老天荒的年龄,残破得很。红颜而又薄命,是对美的最大贡 献。到了三十岁,我发现好男人所应具备的素质恰恰是我在二十岁时所唾弃和厌恶 的。只有上帝才会把缺憾安排得如此完满。我把一个个好男人错过了,然后想到应 该抓住最后一个好男人结婚了。在岁月漫长的流逝中,我逐渐为佑生甩掉我找到了 合理的解释。我留出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在里面疼。 一个来自旧金山的男人走入我的生活。我急急忙忙嫁掉了。之前,连拍婚纱照 的激情尚未来得及培养。反正前面有大段的日子。 服务生送来牛扒。佑生到底为我点了。 你不吃饭就走,我会自责的。他说。 牛扒的香气哗地铺排开来。我将牛扒切成小块,努力温文尔雅地嚼着,嘴唇总 能抢在牙齿露出之前包抄上去。佑生则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不知将目光放到哪里。 西餐厅的灯光,不艳、不灼,是浅唱低吟式地渗入到你的骨缝里。佑生的面庞 好似掺了金,放着好看的光泽。他的眼睛也闪闪的,安详、透彻。我多希望那闪烁 的东西是他的泪。女人通常都会有这种虚荣。 怕佑生不好意思看时间,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六点二十。 没关系,我们可以再坐十五分钟。佑生这才看看表。 按理说,我不该再占用这十五分钟了。好似无奈搭上的赠品。但我很没出息地 坐定了十五分钟。 谈到毛静,佑生满脸是笑。说妻子很贤慧,婚后为了更好地照顾家,扔掉临床 专业,做了行政工作。家里的事都是她管,这么多年,我没洗过衣服,没做过饭。 他说。 我心里想,这些我也能做到。给心爱的人当牛做马,我不觉得掉价。 想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听到心脏四分五裂的声音。 到了门口,佑生说,夫妻要共同经历风浪,关系才会稳固,比如就业、买房子、 抚养孩子、赡养老人。两个人只要找对了相处之道,就没有做不成夫妻的。你到那 边举目无亲,该退让的时候要退让,别吃无谓的苦。 早都不那样了。我本想娇憨地说出这句,但却是呛出来的,喉咙卡住了。 看着出租车徐徐开到门口,佑生好似突然放松了,又回复到原来那个动不动就 揶揄我的佑生。我看你还那么倔! 不许犯倔啊!他为我拉开车门。我慢吞吞上了车,以等待挡在上框的那只手顺 便摸下我的头。 出租车上,我拿出那块真丝手绢。最刺目的是右下角并蒂开放的两朵牡丹花, 没心没肺地丰腴着。一切都遥远了。 临出境前,我在飞机场给佑生打了个电话,我说佑生我很难受,很难受。我再 也说不出别的话了。我盼着他说别走了,留下来。那么,全世界我都可以放弃。重 新开始过等待佑生的生活。我真的这样想。前路太迷茫。 佑生说,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