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飞机插入云霄。大朵大朵的祥云向我扑来,天使就藏在里面吧?我宁愿这样相 信。一个阅过沧桑的女人,还等待着上帝带来礼物,这本身就是个奇迹。在离家万 里的途中,我突然意识到,我爱得是多么的笨拙,绕地球一圈,只为走回原地与他 会合。我远走高飞,不是逃避,而是想用“缺席”再次走入他的心房。就像当年他 做的那样。我押上一切赌注,准备,用力向他一扑。 在国外,我跟丈夫貌合神离,过得很辛苦。一般隔半个月左右,我会趁丈夫未 归的夜晚给佑生打电话。国内正是白天。可能是距离远了,他的言语和态度都很松 弛,像个大哥哥似的嘘寒问暖。 我总是说过得很好,挑丈夫的优点去炫耀,这时,心里苦得很,泪水窝在眼里。 再大的苦,我不会跟佑生诉。女人如果倾慕一个男人,她是不会在他跟前扮怨妇的, 尽管这样更多时候会赢得同情与呵护。“乞怜”这两个字,看着都像翘着嘴角的嘲 笑。女人一旦真爱便天高地厚,她要让这个男人伟岸、高贵、光洁。她宁可在他的 光芒里卑微,却绝不会让他在出门时,顺手带上她自己的垃圾。女人一般爱跟优势 稍逊于自己的男性吐苦水,这种男生多半好脾气,有某种魅力,时间和身份上比较 自由。弃之可惜又无法爱太多,所以女人便用温柔的丝缚住他,好似厅堂睡房大敞 给他饱眼福的特权。实际上,可怜的鸡肋男只是坐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看她用水 冲去米上的菜上的泥巴,再甩尽手上的水。 对丈夫,我可以当面把他骂成狗屎,但背地里我要抬举他,尤其是在佑生的面 前。可能也是一种虚荣。丈夫为了签证顺利,将自己的人身保险和遗产继承人的名 字都改成了我。一个把未知的命数交到你手里的人,无论他犯多大的错都应该敬重。 而一个妻子,在分享权利的同时,也要承担复杂和秘密。还有龌龊和猥琐。这是合 同,与忠诚无关。 出国两年多后,家里出了件棘手的事。若是以佑生的地位出面帮忙,应该会得 到较好解决。可我张不开嘴,怕他为此犯错误,也舍不得让他为难。在这种情况下, 我回到国内。靠金钱与色诱,把事情摆平了。我打电话给佑生无意中说到此事,听 上去他挺生气的,说我拿他当外人。 我约佑生出来聚聚(为什么总我主动啊)。考虑到他的身份,我让他约一个男 生,我约一个女生,四个人一起。佑生爽快地答应了。 我约了当初为我寻找佑生电话的女友。饭前,我们两个又花了大把时间在美容 院。等化完妆,女友瞅我咯咯地乐了,偷偷说,也许你今晚能当新娘呢。 我的脸轰地一热,肯定很红。我说,不会不会,要是有这个意思,就不找伴郎 和伴娘了! 女友问,难道你不想? 想过,怎么会不想。可人家夫妻关系很好,佑生又是个重家的人。他总夸媳妇 好。 你不觉得,越在外人跟前夸的,越有问题?女友说。 那不一定! 虽然我马上做出否定,但清凉的快意像沙漏似的,在心里一点点堆积。我在佑 生面前不也是把丈夫夸成了圣人?似乎有一只手伸进大脑扫刮了一遍。那快意又了 无痕了。在国外的日子,我频繁地想到我和佑生的未来。我非要把他得到手吗?是, 似乎又不是。我不忍他有瑕。若他真的抛妻弃女投奔我的怀抱,那这个佑生就不是 我的佑生了。 我笑着说,我要让我的爱情不落俗套。 女友轻叹一口气,可我们都是尘世里的人,谁脱得了俗? 我也是俗人,热爱尘世的一切浮华与虚荣。女人最梦昧以求的,莫过于无名指 上戴着心爱人赠送的钻戒。出国后,每次和佑生通电话,我都有一种感觉:他是设 好线的,一旦接近这条线时,他会警觉地往回撤。他伪话语很温暖,但从不狎猊, 也从不给你一分希望。我试着放弃过。曾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不曾给他打电话,想以 此得到他关心的询问。当然,白等了。佑生永远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 十多年,足以将腐朽化为神奇。我把一根丈长的铁杵磨成了针,可这根针无法 穿透他的心。那强烈的挫败感使我极度压抑。我常常会变成两个人,一问一答,相 互安慰。在反复的对话中,我的私欲一遍遍地被过滤掉。那爱,慢慢变得清澈了, 明亮了,放射着无私的光辉。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伟大的、高贵的女人。我简直爱 上了别样的自己。 其实女人对爱情有点叶公好龙,爱的不是龙本身,而是龙带来的云雾和神奇。 爱情应该是一团灯火,悬在你前方时最完美:你想象它,它牵引你;你爱它捉摸不 定的光影,它给你令人心碎的温暖;它属于尘世又不落实到尘世。就让它闪闪地悬 在那里。它一日被你握在手里就落魄为一只灯泡了,失去黑夜的衬托和电源的力量, 那神秘之光陡然简化为一根罩在玻璃里的金属丝。所以,尽管我是那样爱佑生,可 我还要毅然放他远行,远行成我前方的灯火,一辈子不破灭,一辈子牵引我坚强前 行,美好地活着。我苦苦修行,消灭己身,只为有资格追随他,仰慕他。月朗星稀 之夜,我会梦见他;当我八十岁时,他依然是我心灵的伤痕,在有风有雨的晚上痛 着撕裂着;可时过境迁,他永远是一首老歌,歌词已模糊,但旋律响起时,老泪依 旧纵横。 在车上,女友边开车边问,如果佑生不是事业方面这么出色,或者你自己的婚 姻很美满,你还会这样爱他吗? 我说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将水分离成氢和氧,那还是水吗? 其实,我也在不断地追问:佑生到底好在哪儿?我们只接触了一个学期,却叫 我如此残忍地守候这么多年? 答案永远不会有。女人心,比宇宙还莫测。 我们四个人,我、佑生、女友、佑生的朋友洪伟吃了餐日式料理。怕佑生抢先, 快吃完时,我悄悄出去买了单。佑生叫服务员结账,发现我已经买了单,非常不好 意思地说,怎么能让你买单呢,哎呀,应该是我买的。你好不容易回国一次……连 这么点权利也不让我享受! 洪伟说,当领导的就是不一样啊,竟把买单当成享受,就像富人吃野菜一样。 我问,是公费啊? 佑生说,用公费请多没诚意啊! 女友笑道,既然都是自费,你俩谁花不一样啊? 我看洪伟有点吃惊地看了佑生一眼。 佑生说,那我们去酒吧坐坐吧。 我说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能聊天的。 洪伟说,都说巴伦支酒吧最棒。 公平地说,巴伦支酒吧的确很棒,从装潢到乐队都可称得上一流。可我不喜欢, 太吵,和旁边的人说话都要声嘶力竭。我本是要找个清静地方聊天的。再棒的音乐 于我,都不如佑生的话语动听。我们要了几瓶啤酒,佑生坐在我身边,偶尔目光碰 到一起,我们会相视而笑。有点羞涩,好像第一次约会。 出了酒吧,我抱怨说脑袋被吵大了。佑生说,那我们再找个清静的地方吧,去 香格里拉的咖啡厅怎么样?看来佑生今天是想尽兴了,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听他跟 洪伟说老婆领着放寒假的女儿回外地娘家了。 洪伟说太晚了,怕老婆怪,叫我们三个人去。 我和佑生上了女友的车。到了香格里拉门口,我和佑生先下车,准备等女友停 好车后一起进去。我穿了件厚绒衣,仅够抵挡加利福尼亚的寒冷,北方的风一打上 去就透了。佑生为我把衣服领子立了起来,笑笑。女友没下车,她开过去几米后, 从车窗探出头来说,我得赶紧回家了,你们进去聊吧! 车子扬长而去。 我和佑生四目相对,暗光中看不清彼此眼中是欣喜还是尴尬。 进去吧,佑生说。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咖啡吧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钢琴曲欲言又止,几乎 感觉不到地小心荡漾着。我和佑生面对面坐着,一如两年之前。只是,我现在心静 如水,也无风雨也无晴。 跟我说说,过得好吗?佑生问。他的目光不再像两年前那样游走,而是灼灼地 盯着我,酷得叫人不敢来半句谎言。 我摇摇头。第一次在佑生面前承认了不如意。 佑生低下头轻声说,我感觉到了。他端到嘴边的咖啡没喝又放下了,仿佛只为 闻下香气。你现在应该拿到身份了吧? 拿到了。 那就好。如果周围有合适的,哪怕做情人也好,有什么事可以帮一帮。岁数大 点也无所谓。 情人当然有哦!我用俏皮的声音说,不愿在他面前显得可怜。我从没把那些男 人当成“情”人,因为他们得到的只是情感的泡沫,看似一大堆,瞬间就会了无痕 迹。谁都无法真正得到我的心。佑生这么说当然是出于关心——对一个事不关己者 的关心。他对自己所爱的人会这么大度么? 哦,这个我早应该想到,佑生带点自责地说。你的样子几乎没变,仍然是个美 女,而且比过去更优雅了。肯定很多男人在追。 我尽量灿烂地笑着,老了,在往四张奔呢。 佑生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他喝了口咖啡。大概是感到气氛有些沉闷,嘴张开又没找到合适的话题,竟又 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身份拿到手就好,这也是个现实问题。 是啊!这是前提。我很功利吧? 佑生的手在眼前一挥,似乎要把我的话打散。你太敏感了!我比你还功利呢。 我的意思是说,人最先要解决现实问题,然后再尽可能地争取更多。 是啊,当然要这样。 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将一双手玩得出神入化。 佑生迷醉地说,在我握过的手里面,只有你的手可以称得上是柔若无骨。怎么 会那么软呢,握在手里都怕化掉。 我把手放在了桌上,期待佑生的手能越过绿格桌布,再握握这双依然柔若无骨 的手。 假如毛静找了情人,你会怎么想?我终于问出了口。 我能理解,尽管我可能会很很嫉妒。只要感情是真的,不是为了钱,我都可以 理解。 我笑着问,为了钱你就理解不了? 那跟娼妓有什么区别? 我默不作声了。佑生,我不歧视妓女,因为许多时候,我也在做着和妓女类似 的事,只是不收现金罢了。当一个女人绝望的时候,她首先会想到利用身体。为了 解决家里那件棘手的事,我去找一位领导帮忙。在酒桌上,我一手举着酒杯和别人 碰杯,另一只手则在桌布的掩蔽下,向那位领导的胯下摸去。我绝不会为此事谴责 自己。小人物每过一个坎,都要用血肉去搏。 钢琴声轻如袅娜的烟,刚一冒出便散了。我还是听出了那旋律。很熟悉,第一 次听到它时,我大概只有十六七岁。还没谈过恋爱,对人生有无数的幻想。佑生也 把手放在了桌上,离我的手不到半尺的距离。你说,如果当初我们结婚了,今天会 很幸福吗?他问得有些突然。 我老实地回答,很难说。可能会过得好,也可能已经散伙了。 我也是这么看。我和毛静刚开始时也打得厉害,也多次吵过要分手。如果没孩 子的话,脑袋发热时也就分了。后来,经历很多事情,慢慢地形成了一种血肉相连 的感情。所以上次见面时,我跟你说,两个人只要找到了相处的方式,就没有做不 成夫妻的。 我微笑着说,毛静是个相当不错的妻子,为你付出很多。 我说这话时,自己都觉着有点假。 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选择,不断地顾此失彼。我们俩……其实心里都很清楚 的……不是不爱,但注定我们的缘分只能到这一层。跟你认识的时候,我和毛静已 经提出分手了,但她坚决不肯分开。我妈和她妈还有赵暄,就是我的好朋友,都从 外地过来撮合。毛静比我大两岁,当时也算老姑娘了,而且我们已经发生过那种关 系。她比你柔弱多了……你太强势,会让男人感到驾驭不了。如果当时我选择了你, 可能现在还一直生活在自责或对毛静的怀念之中。当然,对你我也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