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浪榛子不知道如何找喇叭那个子虚乌有的大哥,她说:“我得想想。”喇叭就 开始不讲理:“浪榛子,你这名字还是我妈给起的呢。你至少得找出我大哥姓字名 谁,才够朋友吧?” 浪榛子从喇叭妈妈那里得来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小名,从小叫到大。很长时 间谁也搞不懂什么意思。反正“浪榛子”挺好听的,小时候大家都这么叫,浪榛子 的大名“南嘉鱼”倒难得被用一次。浪榛子小时候一直以为是两位母亲有修养有情 调。她妈起的大名诗情画意,“南方有嘉鱼,南方有嘉木”。小名也得诗情画意, 喇叭妈妈就取了个“浪榛子”,跟个词牌差不多。大名从《诗经》,小名仿宋词。 直到她和喇叭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她们才搞清“浪榛子”的典故。 听喇叭提到她名字,浪榛子就笑了,说:“你就要个姓名,那好办,我给你大 哥起几个好名字,你选一个,算我的贡献?他叫——‘破子令”,’摸鱼儿‘,’ 贺新郎‘,怎么样?“ 喇叭说:“去你的。我就知道你不懂孝悌。” 宁照这时走进书房,说:“别起啦,我知道:她大哥叫‘尚梁正’,喇叭叫‘ 夏梁歪’……睡觉,睡觉。明天喇叭要起早学跳舞。” 浪榛子也笑,觉得宁照还是有一点幽默感的,比面条脸有趣味。 宁照则觉得世界上有个浪榛子,是天助宁照。至少他不是喇叭唯一的垃圾桶, 喇叭的那些鸡毛蒜皮,得有地方倒,两个垃圾桶分着接,自己负担轻一点。但是, 浪榛子有很多毛病,又时常让宁照担心会把喇叭带得不文雅了。譬如说,浪榛子总 有恋爱可谈。蓝天白云之下,每一次都不是闹着玩,都是全力以赴,跟做学问一样 认真。却光谈恋爱,不结婚。 浪榛子宣称:好的爱情故事与他人无关,与时间无关,与得失无关;只与为什 么要跟这个男人分享一段生命有关。一切情感,一切美,自己发现。是诗,就作诗 ;是电,就触电;结果自己担当。苦兮兮的爱情,还不如不谈。好感觉,要;坏感 觉,不要。爱情一由好变坏,腿一抬,跨一步,再向前走就是了。又不是卖身,为 什么要“为伊消得人憔悴”?都是自由人。爱男人可以,为了男人,自己跟自己过 不去,那是上当受骗。 浪榛子对喇叭说:“你妈的爱情就属‘人憔悴’类。上辈人比较傻。” 浪榛子曾经背着宁照,对喇叭吹过不少歪风。她说她新买了房子,价钱很好。 可她根本不谈房子,谈原来的房主。那是一对白人老夫妻。老太太九十三岁,爱上 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和自己的丈夫闹离婚,匆匆就把房子卖掉了。 喇叭大惊失色:“九十三岁还谈恋爱,闹离婚!” 浪榛子就把自己的恋爱理论教给喇叭:“为什么不呢?爱情问题不过是个自由 问题。不恋爱,活着干什么?恋爱了,就光明正大。偷偷摸摸,桌子底下捏一把的 游戏和自由犯冲。不玩。”喇叭说:“我真羡慕你们大胆。难怪我妈喜欢你,你敢 做她想做的事。但是,我就不懂她为什么要把我早早嫁给宁照,不让我谈恋爱。” 浪榛子对这事的评论是:“喇叭妈妈比喇叭还要怕失恋。试都没让喇叭试什么 叫恋爱,就直接叫喇叭嫁给了宁照——这份苦心呀。”喇叭说:“对呀,这有什么 好?结果,一辈子就看一张面条脸,看烦了就要吵架。” 宁照知道浪榛子跟喇叭说的每一句话。因为,只要一吵架,喇叭就把浪榛子的 言论当独立宣言,一字一句传达给宁照听。有人为过日子活,有人为爱情活,这是 宁照和喇叭理想不同。“你把爱情都省略掉了,还要做什么假斯文状呀?”喇叭说 :“为什么我要诗情画意,你才喜欢?浪榛子还说粗话呢,喜欢她的男人照样很多。 谁能说她不诗情画意呀?”宁照说:“我们是中国人,说话能曲径通幽是‘含蓄’, 是‘文雅’。这从来是文人士大夫的乐趣嘛。你喇叭就已经是个大白话啦,还要跟 浪榛子学,说粗话?” 喇叭说:“你不懂。浪榛子说‘士’没有啦。我和她是‘改造过的知识分子’, 跟老农民差不多。你想学的那个‘士’——那个承传中国古风的‘士大夫’,没了! 上个时代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个时代是‘商、商、商、商’。我们老 农民就算最爱中国文化的了。我们不喜欢你说起话来曲曲折折。” 宁照说:“诗词歌赋还是要的。”喇叭说:“你要,也就是附庸风雅。明明画 的是裸体素描,却要把男人的那个东西叫作‘雀雀’。”宁照说:“不叫‘雀雀’, 叫什么?直说成‘男性生殖器官’,把我美感都破坏了。”喇叭叫道:“浪榛子敢 说‘鸡巴’!” 宁照不愿意走极端,他画国画出身,笔下的功夫和“国粹”共存亡。他的油画 在加拿大卖得好,是因为中西合璧成功。 宁照人到中年,移民加拿大,一肚子忧国忧民。他没学英文就跑到加拿大来重 开天下,从画国画改成画西洋油画,说到底,也是为了儿子。儿子冒出来了,就有 一个教育问题。当时没出国的时候想:若在国内又要请家教又花钱,逼着儿子学英 文,不如就移民加拿大,学个正宗的。可等英文成了儿子看家本领,宁照又非常遗 憾儿子没承传到“博大精深”。他自己画来画去,想画出来的还是“小桥流水”的 意境,这点根子是他笔下的绝响。没了,他就不能是中国人。 为了这点绝响,宁照又反过来折腾,让儿子学中文。没有环境和压力,中文哪 里是好学的?父子俩天天为写三百个汉字吵架,宁照天天生气。喇叭也想儿子学汉 字,但她舍不得儿子挨骂。别人家小孩都不学,她儿子不肯学也可以理解。反正坏 人宁照一个人做。 直到儿子三年级了,喇叭突然想通:“博大精深”还可以用其他法子来承传嘛。 跟宁照一说,宁照觉得也对。于是,写汉字要求放弃。在家家小孩都学弹钢琴的风 气下,他没让儿子弹钢琴,让儿子学吹箫。给儿子起了个英文名,叫Reed(芦笛)。 这个名字不是他想出来的,是喇叭在她妈留下的那本《战事信札》里看到的英雄名 儿。一家三口都喜欢Reed,英文读起来好听,“瑞德”;又有竹林七贤之神,中文 意思是“芦笛”。 只可惜,他家芦笛是加拿大人,汉字不肯写,箫也不吹,跟竹林七贤搭不上边。 从上小学起,手里若拿着什么长条状的东西,也不叫“箫”或“芦笛”,叫“棒球 棍”。人家玩棒球。 宁照“博大精深”计划又破产。想想不高兴,对儿子说:“棒球玩玩就行了, 不能当回事做。我们中国人,脑袋发达,智商高,情商高。你的体型就不是玩体育 的料,要有自知之明,利用自己的长处。不要看人家玩,你就玩。” 儿子跳起来,拿了棒球棍就跑,一句话也不说。这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到了加拿大,小孩打不得了。宁照已经硬忍着不骂,只批评。喇叭还跳起来护, 对宁照吼:“你怎么这样对儿子说话呀,打击他的自信心。”宁照说:“护,全是 你护坏的。不肖子孙。”喇叭就把他定义成“面条脸”。 芦笛在喇叭眼里,学不学成“博大精深”不重要,他反正就是全世界最棒的儿 子。为生了这个儿子嫁给宁照,喇叭可以承认“婚姻美满”。只是,移民加拿大以 后,看看人家其他国家的移民,都喜欢找根,就她自己家好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在国内没亲戚,到国外还没有。她儿子是独生子女,等她和宁照死了,儿子就成孤 儿。能当她家亲戚靠的就是儿时的姐妹“浪榛子”,可“浪榛子”没小孩,儿女心 不像喇叭那么细致。 喇叭舍不得儿子。听她母亲说她们舒家本来是个大家庭,过去的全家福,人到 不齐也能有二十来个。怎么弄到她和儿子辈,成孤家寡人了?亲戚朋友都到哪去了? 芦笛小时候,先是闹要弟弟,弟弟没要成,换成闹要狗。闹了好几年,喇叭同 意了。瞒着宁照,先斩后奏,领回来一只小黑狗,芦笛立刻给取个名字叫“冥王星”。 “冥王星”红红的小肚皮上爬的都是跳蚤,喇叭和芦笛把它抱进浴缸,给它洗 澡上药。两人跟“冥王星”说话,全尖起声音,小声小气,像家里又生了一个小儿 子。从此以后,毛病就落下了,狗不准人在家里大声说话,谁一高声,狗就跳浴缸 里,再也不出来。 宁照很生气,一遍一遍说:狗不能养。养了以后,是要死的。到死的时候,有 感情了,受不了。人为什么要好好的制造伤心?芦笛不理,把狗抱上床睡。早上起 来,一头狗味。接着,宁照说的话应验了,人狗有感情了。 按宠物法,小狗还得打这个针那个针。这个不谈,宁照认了。可没有多久, “冥王星”就开始出毛病了,长了一身癞子。兽医一查,是先天性皮肤病,碰见什 么枫树叶、黑蚂蚁、树皮、草根……都会过敏。要一天到晚吃狗过敏药,结果也不 管用。喇叭只好去找了一个老中医,开回来了一方人药,打仗一样喂狗吃下去。灵, 一吃,好了。一个疗程吃完,“冥王星”又出去玩了黑蚂蚁,立马又坏了。从此家 里多出很多事,狗已经是家庭成员了,不忍心看它生病。只好大家一条心给它治。 “冥王星”成了“红太阳”,端坐着,看金星、水星、地球围着它转。 因为长癞子是先天遗传,还不好治。折腾了两年也不见好。兽医说:还有一条 路可试试,就是:要打了一百针抗过敏针,或许能好一点。反正根治是不容易的。 想想一百针后面有一线希望,“冥王星”能过上正常狗的日子,喇叭和芦笛就闹着 要试试。 狗,是他们要的,针,得宁照打。为了打这一百针,宁照还被兽医招去,上了 “打狗针”训练班。学会了要在狗脖子上拎起一块,扎针快,拔针快,推药也要快。 回到家,宁照很得意,向喇叭和芦笛炫耀:会打针了。吃完晚饭,宁照成了中心, 俨然医生一般,拿起针,推一下针管里的气泡,拎起狗脖子上一块皮肉,嘴里说着 “要快,要快”,对狗一扎。哎——怎么流血啦?再一看,扎他自己手上去了。 “冥王星”跟芦笛一样不懂孝道,不知道打针是为它好。从宁照给它打针起, 宁照就老发现他的画上有了狗臭味。宁照跟踪“冥王星”一天,发现:“冥王星” 有要撒尿的状态,转来转去,找树根状的东西。一眨眼,它就找到了宁照的油画框。 先转个圈,一脸“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神性,腿一抬,就尿了。宁照气哼 哼地冲过去骂狗:“随地大小便,臭。这么臭。”狗却一脸“我说了算”的样子。 宁照正拿狗没办法的时候,狗犯了法。那天,邮递员来送信,“冥王星”站在 阳台上乱叫。宁照正在来灵感,给狗吵得很烦。跑到阳台上,想对狗说“Go home (回家)”!结果,说错了,说成了“Go(追)”!狗一听这个字,立刻就从阳台 栏杆上翻出去,追上已经送完信、走到大街上的邮递员,对人家屁股咬了一口。 此时,小狗已四岁,到了犯罪年龄。一个小时后,警察来了,把“冥王星”抓 进了“狗监狱”,判了三个月的徒刑。“冥王星”知道自己犯了罪,走的时候,垂 头丧气,夹着尾巴跟在警察后面。 芦笛已经上了大学,“弟弟”判刑的事没敢告诉他,怕影响他学习。到那年圣 诞节,“冥王星”徒刑还没满,正在狗牢里服刑。芦笛从学校放假回来了,没见 “弟弟”到门口来接,就穿着一双大头鞋楼上楼下找“弟弟”。“弟弟”没了。 宁照都没敢骂他不换鞋就在家里乱跑。等儿子气呼呼站在他跟前了,他才结结 巴巴把狗犯罪的事情说了。一说,芦笛很伤心,坐在楼梯上,要哭了。这下,一个 圣诞节怕是要过得像家里死了人。芦笛对他爸一肚子恼火。人下了一个错命令,为 什么狗坐牢?下命令的为什么不承担责任,叫执行命令的承担? “爸爸应该去坐狗牢。”儿子说。 而宁照在这个狗案子中,已经前思后想了两个月,到这天,如获顿悟,想通了 一件大事:要让人欲开放,玩市场,连狗都要守法才行呀! 当宁照把这个深刻认识当真理一般向喇叭和芦笛宣布了以后,喇叭同意,但没 想到儿子却说:“为什么这些法律常识在我们家都要被当成重大发现?” 喇叭就立刻转向儿子,说儿子有道理。宁照只懂忠孝不懂常识。形势一转,成 了二对一,宁照被孤立。那宁照还能不生气?他活了半辈子,走了半个地球,天天 用脑袋想,还用得着儿子来教育他什么是常识?儿子懂个屁。他根本一步也没走过 如何让“法”成为常识的道路,以为自己天生就是天之骄子了? 儿子这样犯上,宁照当然要开始批评人了,而且,一批评就是秋后算账。儿子 的毛病多多。他说:“芦笛,你小时候还能主动给父母拿拖鞋,到大了,看见我在 院子里割草,也不知道主动出来帮帮。年纪轻轻,做事要主动,要懂孝道。不要像 算盘珠,拨一下动一下。” 芦笛就顶嘴:“不是在说您冤枉了狗吗,怎么又扯到割草?您真是没有逻辑性。 您要不喜欢割草,可似请我帮助,您不说,我以为您喜欢做庭院里的事呢……”宁 照打断儿子:“你不长着眼睛和脑袋吗?家里事你要主动做。这点儿孝,儿子总该 尽一尽的吧。等我说了你才做,就不值钱了。”芦笛反驳说:“爸爸不讲理。您有 话不直说,谁知道您是叫我猜谜呀?我为什么要猜您的心思?那是您的隐私,我不 想知道。您要人帮助还不平等对人。” 喇叭赶快就拿了一盘新做好的牛肉来,讨好儿子说:“芦笛你到自己房间吃, 这是你喜欢的。其他的菜你也不喜欢吃。自己照顾自己去。”芦笛拿了牛肉,说了 声“谢谢”就走了,把自己房门关得紧紧,不理他爸。 喇叭就对宁照说:“你把他的狗弄牢里去了,还要挑他一年前的毛病,不是存 心想过节时候吵架吗?你儿子将来有家庭,有的是割草的机会。他给你割草是做义 工,你说个‘请’字,也是尊重义工。”宁照一脸不高兴,冲着儿子的房门说了句 :“不懂事。”又转过头来对喇叭发火,“这种时候,你该给儿子一盘牛肉吗?你 应该跟我站在一起教育儿子呀。” 喇叭一听,宁照转过来骂她,正要跟宁照吵架,浪榛子打电话来问圣诞快乐了。 这个时候有人打电话进来,让宁照喜欢,他赶紧没事人一样,跑自己画室里去 了。 “幸福的家庭都一样”,全是为淡饭咸盐之类的琐事吵架,天天吵。在这些吵 架中,宁照认识到:自己不搞政治,不懂经济,管不住儿子。能认清搞资本主义要 有经济法、税法、民法……还有民主监督权力,就已经是思想家了。皇帝也未必能 认识到自己的子民怎么就突然不听话了。而这时喇叭已经在电话里把宁照陷害了狗 又骂了儿子的“罪行”全对浪榛子说了。浪榛子从来就把芦笛当自己儿子待。她说 :“我跟芦笛谈谈怎么样?”喇叭就把电话送到儿子房间,让浪榛子调停。浪榛子 一直在美国的北湾当大学法学院教授,总是接触一批又一批年轻人,了解当代年轻 人心情。 喇叭推开儿子房门,突然发现她和宁照看的那本《战事信札》居然在儿子房间。 喇叭大喜:儿子读汉字啦?她没问,也没多说,把电话交给儿子,心花怒放跑到地 下室,把宁照的一切“罪过”忘得一干二净,对宁照得意扬扬地宣布:“博大精深” 计划,无为而治。成功了!宁照虽然心里也喜欢,但他不相信。他说:“你儿子样 样好。拿着汉字书就叫会了汉字呀?说不定,他就是看看那本子里的‘门神’图片 呢。”喇叭说:“我就想跟你吵架。你就是个大负数,看儿子都是先否定。” 芦笛则在电话里向浪榛子告状。他说:“我爸就是个典型的中国虎妈,就想手 拿‘王戒’制七方权力为一身。我小学就读过《指环王》。权力就是‘王戒’,谁 拿到它,谁都有可能被‘王戒’的魔力变成嗜权的恶魔。魔鬼当然想要它,很多爱 权力的人想要它,就是好人得到了它也会抵挡不过权力的腐蚀。要法律干什么?就 是把那个‘王戒’让最小、最不要权力的小矮人拿着,才能把它扔进地狱之火,毁 了。就是连小矮人拿‘王戒’久了,到该扔的时候,都舍不得扔。我爸就是《指环 王》里面的‘人类代表’,‘孝孝孝’一天要重申几遍:他是我爸,手上有个‘王 戒’,天生要管我一辈子。”芦笛对他爸,一副积怨深深:“我爸他们在家动不动 就看外婆留下的《战事信札》。那记下的是和平和民主在最艰难时刻走过的道路。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听老师说:二战是人类打的又一场‘王戒’之战,成千上万的 平民拼死对付几个独裁者。我承认那时我不懂老师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大三了,我 懂什么人都不能手拿‘王戒’,社会的最高权威不是皇帝,不是少数精英,甚至不 是人民,而是宪法。” 浪榛子很吃惊,下一代人的认识,比自己这一代跑得快。在她父母一代,抗日, 政府就有合法性;到她自己这一代,把政府的合法性定在能不能给人民过上好日子, 富了就心满意足了。到芦笛,人家要求:就是“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也没 “法”大,也得“守法”。她说:“芦笛,你为什么这样想?你学法律啦?” 芦笛说:“没有。还没定呢。我一会儿想像外公那样学物理,一会儿想学新闻 当记者。物理研究宇宙,来劲;记者揭露谎言,也来劲。我想把理性、快乐、守法 定义为人的特性。” 浪榛子就想:二十岁的年龄正是容不得丑恶的年龄,是非分明呀。这个世界, 人手里拿着的不再是石头和弓箭,是核武器。粉碎独权的道路不是可走可不走的问 题,是除了这条路,人再没有管住自己的安全道路可走了。 芦笛还在生气:“我爸要给我一个说话权力,我就问他两个问题:第一,不守 法,守什么?谁都知道这是常识。我说不是爸爸的重大发现,爸爸有什么好生气? 第二,为什么家里老吵架?因为爸爸不懂:当爸爸是责任,不是特权。要法律干什 么?保护弱小的基本权利(我家的弱小:我、狗、妈妈)。谁大谁说了算,那我家 就成酋长社会了。我、狗、妈妈都不要‘王戒’,就我爸爸要。” 两个人在电话上谈了好一会儿,喇叭再进芦笛房间时,见芦笛腿跷在桌子上, 哈哈笑。芦笛从来不跟他爸说笑。宁照忧国忧民,芦笛忧人类忧宇宙。 那个圣诞夜,一天的星星从黑夜里浮出来,圈圈点点,都跟着宇宙正道跑,踩 碎了浔阳江头的冰清玉洁,溅起满天大珠小珠,嘈嘈切切。一曲天音《琵琶行》从 安大略湖一直奏到“唯见江心秋月白”。从宇宙往下看人类,没有一样人类的争斗 不应该化成轻声慢语。 喇叭对宁照说:“你看多好的圣诞节,就缺一只狗。都怪你。” 那天晚上,宁照和喇叭到院子里看雪看灯。这是他们在安大略湖边新买的房子。 房子不是很大,但院子大,里里外外全是宁照一个人打点装饰。房子一圈的花廊里 四季都有植物,就是在大冬天,也有几丛大松鼠尾巴式的茅草弯弯地从雪地里冒出 来。一串小黄灯一挂,让人除了有圣诞的感觉,还有“有仙则灵”的感觉。房间的 墙壁也是宁照刚油漆的,乳黄色。墙根一圈,就着地板的颜色漆了一条赭红色的边。 从院子里往屋看,家的色调从一串窗子里溢出,像麦浪涌来的气息。宁照很满足。 等他们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回到家,又透过卧室里的大落地窗,看到他们自己在雪 地上踩出的脚印,宁照忍不住感叹:“你看看窗外,雪地上那一排脚印,是不是‘ 陋巷牛羊归’几个字呀?” 画家宁照钱不多,但他一心就想给喇叭一个随意却又有品位的家。那种簇新锃 亮或高朋满座,在他看来都不叫“有文化”。“有文化”体现在一根线条、一串脚 印或一丛茅草上。或者,体现在不经意上。他觉得自己是个好男人,他让老婆孩子 过着正常生活。 可喇叭心里想的不是这些。她在想:将来儿子有女朋友了,他的爱情故事一定 不能像我的这样乏味。没爱就成了过日子。儿子要好好恋爱。像个男人一样恋爱。 像她妈的那个空军旧情人那样给女人写情书。问题是喇叭藏不住心思,她这样想着, 就把话说出来了。宁照上了床,正要开电视看,一腔好心情给泼了冷水。真不懂女 人是怎么看“爱情”的,心里真是嫉妒这个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老情种”,啥也 没给人家母亲,倒又把女儿辈给哄得一惊一乍。凭什么那个男人就比他宁照好? 宁照被子一蒙,睡觉。 儿子回到家,却没狗跟着一起睡了,喇叭不放心。等宁照睡着了,喇叭就起来 去看儿子。轻轻推开儿子房门,看儿子也睡了,喇叭蹑手蹑脚走进去,她想搞清楚 儿子为什么也突然对外婆的旧故事感兴趣,要拿外婆的《战事信札》看。喇叭看见 在那段边缘有她妈妈手迹“荷花使命——‘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的那页, 儿子夹了书签纸。书签纸上有儿子对“荷花使命( Lo-tus Mission )”查到的解 释:1941年起,按陈纳德的计划,由中国送中国空军飞行员到美国,按美国教程与 美国飞行员同时受训。第一批一百名中国飞行员学成,经印度卡拉奇回国作战,1943 年7 月31日中美空军混合联队(Chinese American Composite Wing ,CACW)在印 度卡拉奇附近的马里尔(Malir )基地成立,飞往中国作战。至战争结束,约有一 千名中国飞行员先后成为“荷花使命”航空战士。 儿子研究家史了,喇叭把《战事信札》翻到她最喜欢的一段,打开放回儿子的 桌子上:1944年8 月28日(1945年1 月补) 马希尔上尉在机内麦克风上对大家说:“回到你的作战位置,带上降落伞。我 们遇上暴风雪了。如果冰凌结得太快,引擎停转,各位做好随时跳伞准备。” 我飞过这条航线两次,一次是从美国雷鸟空军基地毕业后,到达印度卡拉奇的 马里尔基地待命。等了四个月,带下批新学员。还干了一件坏事,差点上军事法庭, 幸亏命令来了:立刻起飞到中国战区。 那次,我飞“驼峰航线”,天气大好。飞到中途,飞机突然一震,右机翼挨了 一击。我们全都一惊,以为是碰上了日本Ki-43 驱逐机(我们叫它“奥斯卡”), 结果,是撞上了一只秃鹰。那家伙真是有劲,把右机翼撞了一个裂口。到了保山机 场加油,一看,一片血迹,还有几根黑毛夹在裂缝里。保山的中国地勤没有修理材 料,我看见一架P-38驱逐机,中了二十几个弹洞,几个中国地勤在用自制的木胶临 时补洞。我非常吃惊:用胶水修飞机!航空史可以记一笔啦。但是千万不要用胶水 来修我们的B-25呀。结果,中国地勤还真用胶水把裂口封了一下,让我们凑合开到 中美混合联队的二塘基地。到二塘,我们团的地勤人员修了半天,才把机翼复原。 第一次飞就见识了这条路的惊险。 第二次,是去运钱。那次也是晴天,能看见左一处右一处“铝片”在太阳下闪 光。那些是飞机尸骨标出的路标。中国航空公司在这条航线上冒死为中国战场运送 抗日物资,我在印度装钱的时候,听他们说,1944年光运钱,他们已经运了两百多 吨钱进中国。1938年在重庆九块钱可以买一担米,1944年5 月涨到要九千块。运钱 也成了任务。我要不来运,等钱分到我们第14航空军雇的苦力手上,他们的饷钱就 更不值钱了。快运,快发,苦力还能多买一点米。 运钱的那次,我还想过:要是我在这条路上出了事,那我一飞机红红绿绿的票 子就会飞得满天都是,落进“万径人踪灭”的大山。发财梦从天上掉下来,却成了 笑话。结果,等我回到基地,才知道,那一飞机钱被我安全运回来,本身也是笑话。 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队友们都问我:为什么要用一飞机宝贵的空间,运回来这么多 花花绿绿的中国钱?我说:“这是我们第14航空军给修机场的中国苦力的饷钱呀。” 苦力在第14航空军基地是蚂蚁大军。哪个基地都有蚂蚁大军。蚂蚁啃骨头,没有机 器,全是人工。日本飞机这边才炸了我们的跑道,警报一过,苦力们就蜂拥上来, 立刻就把弹洞补好,让我们能飞能落。前沿基地更忙,苦力更多,光芷江前沿基地 那边就有四万多苦力在等饷钱呢。 队友们说:这一飞机中国钱也不值多少钱。我们刚来的时候一美元换两百法币, 现在换两千了。这么多钱,白占了汽油或炸弹的地方。有这闲空,还不如运一飞机 啤酒回来。运一飞机美国香烟也比这些票子值呀。苦力才挣多少钱?二十五美分加 一碗米一天。还不如每人发他一包烟,拿黑市上去卖,他们保证要香烟不要饷钱。 桂林黑市上,美国香烟都卖到二十美元一包了…… 现在,我没时间再说闲话、想闲事了。 马希尔上尉又发通知说:冰结得太快,两个引擎已熄火,飞机已经下掉在山谷 里飞了,随时可能撞上大山。他在麦克风里宣布了弃机跳伞。跳伞顺序:我们三个 搭机的飞行员先跳,然后机组人员,然后副驾驶,他自己最后跳。 马希尔上尉是技术最好的机长之一,他不会轻易放弃飞机的。他的这架“大泥 鳅Ⅱ”和十个机组成员,是最英雄的飞机和机组之一。1943年夏天,一次轰炸海封 和海南岛日军基地,“大泥鳅Ⅱ”在起飞的时候,前轮坏了,收不回去,歪挂在飞 机头下。马希尔硬把飞机拉起来,拖着前轮,跟着大队去完成任务。回来的时候, 他的机枪手,从油箱进油管和机翼之间的洞口爬出去,就用两手吊在空中,用脚硬 踢松了车轮闸,把歪着的前轮踢回去了。然后,再爬回机舱来。等“大泥鳅Ⅱ”飞 回呈坎基地,地勤人员都知道它没有前轮了,他们把跑道两边所有易燃易爆、坚硬 挡路的物品全都移走,准备让这架伤残飞机损坏性硬着陆。十个机组成员一个也不 愿意跳伞。他们把降落伞还有其他软的衣物裹在身上,准备硬着陆撞击。结果,马 希尔上尉关掉所有引擎,防止撞击时失火,然后,提着机头,用两个后轮着地,滑 了一会儿,放下机头,从跑道上滑到跑道边的草地上,飞机鼻子着地,一直滑到慢 慢停。居然没一个人受伤,飞机既没散架,也没爆炸。修修机鼻子,换了个前轮, 又能飞了。 所以当马希尔上尉说要弃机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选择,要和“大泥鳅 Ⅱ”永别了。在驼峰一样的群山之中飞,飞行技术是“老二”,运气是“老大”。 今天老大跑了,老二本事再大,也得败给了“驼峰航线”的冰雪。 只有笨蛋才会在战场上说“不怕死”。我刚回到中国战场上时,文森特将军给 我们训示,他说:“没有一个航空战士不害怕死。你能做的就是把死看淡了,假设 你自己已经死过了,这样就会容易一些。”我一边戴降落伞,一边重复这句话,让 自己快跳的心能放松。在这“驼峰航线”上往下跳,真是让我最害怕的,不知怎么 个死法在等着我。我最害怕的死法,是死的时候都没有机会和你道别,而你却不相 信我死了,还在不停地找我。我知道你的任性脾气。 我背好急救包,又抓了很多巧克力糖装在兜里,我把所有的兜都装得要爆炸, 才停。临跳下去的时候,又随手抓了一条香烟和两盒饼干,掖在腰上。在我后面跳 的308 炸弹员调笑说,他一着地,就要来找我,我这里带了一个杂货店。 我抬脚跳下去之前,怀尔特在我后面又说了一句哲理:一跳下去,我们“每一 步都是迷失,直到我们找到正确的路”。 下面这些,是我最想告诉你的话(你现在十四岁,不知懂不懂我的意思。我一 直想等你长大一点,再跟你说这些话。但现在我就得说出来,我怕以后没有运气说 了。反正将来等你能看到这一本本记录时,一定长大了):当我从炸弹口跳下去的 时候,我觉得那降落伞没打开前的七秒钟,就像七小时那么长。我甚至都觉得降落 伞不会打开了。在这七秒钟里,所有我以前的生命都挤进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你, 就在街上跟着你坐的敞篷车往家跑,多少桂林的小孩跟在我后面跑。我知道你是谁, 家里那几天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说:你要回来了。桂林的小孩好像都认识你,他们叫 着:“舒家的小仙女从上海回来了!” “跳水冠军!跳水冠军!” 你耳朵上戴着一对湖蓝色的大耳环,一回头,像两只蓝蜻蜓,一前一后飞。真 是让我喜欢。要是我的降落伞真的没打开,我就会用这最后一点点生命一直跟着你 跑,到死。像一只蓝蜻蜓一样,撞在“驼峰航线”的雪峰上。这也许能算一种和你 道别的方式。 七秒钟过完了,我拉了D 形环。降落伞没打开,落地速度却越来越快。我再使 劲拉,降落伞还是没动静。我正吓得要大喊大叫的时候,突然头上一阵窸率响,胸 前的背带一紧,我被向上一提,降落伞打开了。这一提,风太大,降落伞带子一紧 又一紧,把我甩得打转转。兜里的巧克力稀里哗啦就飞了出来,还打在我脸上,腰 上的香烟和饼干也全撒了。“杂货店”一分钟倒闭,飞到天上没影子了。三天的给 养跑了,不仅如此,我爷爷给我打的、将来娶媳妇用的金戒指都从我中指上给风吸 走了。 钱食两空,一切听天由命。我听见我的心脏在跳,跳得像一粒一粒子弹在身体 里爆炸。这就是我第一次在家门口,看着你从敞篷车上跳下来时的感觉。你叫我 “二哥”。 “杂货店”飞走之后,我周围就只有心跳加风声和雪声。都说雪落无声,但是 “驼峰航线”上的雪,是有声的。声音打转转,跟无数个白蜂子一样,在我周围嗡 嗡叫。往下落的时候,突然觉得我终于有时间了。我大概有七分钟时间。从回到中 国战场,到现在,我总是没有时间。不是出战就是到处找汽油或维修飞机。但是, 这七分钟时间,全是我的。马希尔上尉让我们早早就穿上了厚厚的航空服,我大概 像月亮上下来的吴刚。当那些白蜂子在我身边飞舞的时候,我没有不喜欢它们。要 是我生命结束在这个时刻,那已经比我们大队那几个被日本人抓住的跳伞飞行员幸 福多了。 白蜂子般的雪片像一些杂乱的汉字,在我眼前说着一些章法全无的胡话。我就 想:我可以把它们抓住。不是没笔没纸吗?我把雪花抓住,叫它们给我写信。也就 写几个字,告诉你:我很好。很想你。 我的降落伞突然停住了。但我没着地。我掉在丛林里了,降落伞被挂在树枝上 了。我抖伞绳,降落伞不动。我不知道我被挂在树丛中,还是被挂在悬崖上。好在 这个山谷里,没有暴风雪。也许,天上那场暴风雪突然停了?这“驼峰航线”一路 都是神秘恐怖。恐怖得不像真的世界。让我一时有一种不知道怎么证明我还活着的 感觉。 看看天也黑了,我就把急救箱打开(它没跟着“杂货店”一起跑,是我的运气), 从里面拿出一个手电筒,向下照。什么也看不见。手电的柔光,落在黑幽幽的丛林 里,化得像水似的,聚不起来。我从急救箱拿出一块压缩饼干,吃了,感觉不错。 这下证明我还活着。于是,我为我那些飞得无影无踪的巧克力和香烟狠狠地伤心了 一回,然后决定:我就挂在空中过夜。谁知道下面是什么?有没有野兽?挂在空中 虽然无比地不舒服,但至少是安全的。我得等到明天天亮了,搞清地况再决定是否 割断伞绳,跳下去。 也不知其他几个飞行员都落到哪里去了。掉在这种大山里,只好各自为战了。 摸一摸腰,我的手枪还在。我每一分钟都要警惕着“死”从某个角落跳到我跟前来,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才活到今天。而我的敌人,也有跟我一样强烈的“要活”的 冲动。 CACW的王牌飞行员瑞德中校,在印度马里尔的时候送我一句名言:“好士兵, 绝不拿生命开玩笑。你必须比你的敌人更爱生命,才能赢。” 我第一次跳伞,跳错了。拿生命开了一次玩笑。那时,我还是一个新学员,在 印度卡拉奇马里尔基地等着去美国受训。一从昆明到了马里尔,带我的机长就把我 混在美国飞行员机组,共同训练。那时候,我真是一个“青豆子”(美方的俚语, 叫“Green Pilot ”,“绿飞行员”)。当飞到卡拉奇北边的沙漠上空时,机长在 机内通话线上下令,打开炸弹门。那天,我们并没有带实弹,不过是练习。投弹员 就把弹道门打开了。接着机长说了一句给“导航员”的指令。那会儿,我英语不好, 似乎听机长说导航员跳伞。我心里有点奇怪,但怕机长嫌我英语不好,又怕给中方 飞行员丢脸,心想:也许跳伞也是训练一部分?也没敢再要机长重复一遍。就穿好 降落伞,走到弹道门,准备往下跳。 投弹员是美方飞行员,扶着弹道门,对我嗷嗷叫。我也没懂是什么意思,只是 显出非常勇敢的样子,腿一抬,就跳出去了。跳出去后,才发现:怎么就我一个人 跳伞?等我落到沙漠里,我们的飞机在我头上绕了两圈,投了一些干粮和水下来, 就飞回去了。我这才想:是不是我听错了命令? 那是我第一次跳伞,也是最糟糕的一次。我一个人在沙漠里往营地方向摸,一 路还担心,听错了命令,“老头子”不送我到美国去了。我在昆明航空学校白折腾 了。一场实战没打,就又回国了,那才是气死人。 我在沙漠里整走了三天,干粮没了,水没了,就靠夜里沙漠里下的一点雨解渴。 下了一肚子决心,要把英语学好。 三天后,我才摸到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全是印度人,都说当地土话,也不好 交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电话局,和基地联系上。第二天,我按说好的时间, 在一条土路上等救济物资,瑞德中校开了驱逐机来了,我在土路上高兴地向他挥手。 瑞德中校在天上向我摆动机翼。 又看见自己兄弟,我真是高兴。瑞德中校就往下扔救济包。一个大包裹落下来, 我赶紧拿了打开看。里面有饼干、四包烟、一张地图、够我坐火车回去的钱。还有 一瓶酒。我真高兴,以为下面就是我自己的事了,瑞德中校要回去了。 我抬起头准备向瑞德中校的座机挥手告别。可一抬头,瑞德中校却在降落,这 让我非常吃惊。瑞德中校的P-40驱逐机叫“老板鞋”,是单人机,只有一个座,带 不了人的。 等瑞德中校在这条又细又泥泞的乡下小路上落下来,机轮跳了好几次才停。我 赶快向飞机跑去,瑞德中校从机舱里爬出来,一边用怪腔怪调的中文对我叫:“范, 上上。”一边把他机座后面的东西往外扔。他使劲扔掉了飞机上的无线电台,又把 我往那个小空当里推。等我在他机座后面坐定,他就在小泥路上起飞。路不直,不 平,飞机使不上劲,他骂了好几次“婊子养的泥路”,飞机才腾空。 到了空中,他对我做了个OK手势。我问他:“为什么下来?”他说:“你那么 孤单,一个人站在泥路中间。我不忍心。” 这样,瑞德中校花了一个无线电台的代价,把我接回去了。前不久,守卫衡阳 的时候,驱逐机队的中方机长虞为说:他是全世界坐过P-40机肚子的第一人,因为 他的中队长扔掉无线电台,把他塞进P-40机肚子,从敌占区救回来了。关于谁是 “世界第一人”,我跟他有一争。总之,“好士兵,绝不拿生命开玩笑。你必须比 你的敌人更爱生命,才能赢”这句名言,是瑞德中校那次在飞机上对我说的。从此, 我把瑞德中校当作我的思想教官。 我一年后再次回到马里尔,脱了“青豆子”的帽子。在美国,我先上了雷鸟基 地的初级班,又从美国鹿克高级空军基地毕业,在选“驱逐机”或“轰炸机”时, 我选了开“轰炸机”,又到科罗拉多州汉塔基地去受实战训练。然后,我领到了飞 机,和美方援华空军一起把八架B-25从工厂直接开往中国战场。每个机组有三个美 方飞行员,一个中方飞行员。也不编队了,单机飞往印度卡拉奇。那次,我是副机 长。 回到中国战场打了多次空战,为我们护航的驱逐机兄弟们叫我们B-25“老大”, 我才感觉到,第14航空军就是一大家庭。在战争中,因为有共同敌人,战友是靠 “宽容”结成一家人的。谁也不用爱面子、端架子。CACW本来就是个混合联队,白 人和我们黄种人,语言不同,也能像兄弟一样共事,虽然常常闹笑话。像我听错指 令跳进沙漠这样的事,后来都是我们下酒的佐料。 在第14航空军中还有黑人、印第安人、马来人、菲律宾人。在中国战场作战, 和生死相比,那种肤色区别、贫富区别又有什么重要呢?我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 “人”。我真是非常喜爱我们CACW. 我想念白天还跟我在一起的丹尼斯和怀尔特, 想念团里的每一个弟兄。 夜里,山里很冷。脚不着地吊在空中,绝不是睡觉的姿势。我在美国雷鸟空军 基地受训的时候,夜里每半小时就给训练官闹起来一次。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里, 都能睡觉,但吊在空中睡觉,还没学会。这是一种我自己无法掌握主动权的姿势。 失去控制力,是我们飞行员最害怕的情境。在这种黑幽幽的深山里,吊在树上,谁 也别想逞英雄,能抖抖嗦嗦地过一夜,就是我的运气。我决定:从现在起,到天亮, 每一分钟,都要让我的大脑清醒着。 天上的星星出来了,一个个口齿伶俐。不像是星星,像是天空吐出的诗句。天 上才出了诗句,山谷里不远处就传来野兽的嗥叫。生和死怎么能脸对脸,这么近呀。 我怎么会挂在世界的这个犄角上了?可恶的战争,人怎么能发明出这么一种游戏? 要是我就这么死了,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愿我的运气还在,至少活过今夜。等太阳 出来了,看清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再死。 那个我和瑞德队长讨论过的问题又冒出了:为什么要打仗?我们打的真是消灭 一切战争的最后一战?现在,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这么野的大山里,大概是不 会有日本兵的。 去年308 航空大队派了一个编队,过“驼峰航线”自己给自己运汽油、炸弹和 食物。一趟来回,去的路上碰到一拨曰军K1-43 ;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一拨。我们 “老头子”最能猜日本人的心思。他告诉308 航空队:六架一队,飞得松松的,拉 开距离,他希望日驱逐机把B-24J 误认作运输机。他说:所有的枪手都别打,要装 成像是运输机,等日机靠近了再突然猛打。 果然,去时,日军三十架驱逐机上当了。它们突然冒出来,想在“驼峰航线” 上打个软柿子。结果,没想到碰到的是有自卫能力的B-24J 轰炸机群。日本的小而 轻的驱逐机,被我们的枪手打得七零八落,一次就损失了十八架。等那批B-24J 从 印度载了油回来,在回来的路上,又碰到同样笨的日机,又狠狠地给了它们一顿打。 从那以后,到现在还没再听见日机来偷袭“驼峰航线”的消息。 那个方队的B-24J 中,有一个枪手以前是印第安人中的猎手,他对我说:他到 中国来打猎有正当理由。“Japs(鬼子)”无端炸了他的家园。 我们中国的老祖宗恐怕也是这样的猎手。所有的敌族都给他们加上了一个反犬 旁,都不当“人”待。譬如说:狄,狭,猐,獗,獠,獲,杀了就杀了,跟打猎似 的,没有不仁的感觉。人可以打猎,但打同类,就得想法子把对手贬成“野兽”再 打,心里才能平下。就是说:在最野蛮的战事中,人也还想保住一点不是野兽的东 西。 在这最荒野的地方,不是野兽的东西,就是“家”。我有两个家。一个家是CACW 基地。另一个家是你家。 一想到CACW基地,我的好兄弟丹尼斯就跳到我跟前来了。刚才我们还在一个机 上坐着,听他嘲笑“曹长官”。这会儿,不知他落在哪方树林子里了。我高叫了他 一声。声音一出,就像针叶松的针叶落进无边的湖里,连个眼儿也没扎出来。这个 世界上,就我一个人了。我很不习惯。 平时,丹尼斯总是和我形影不离。我们俩同期在雷鸟和鹿克受训毕业,他是分 到我们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美方飞行员。在美国受训的时候,一开始,我们俩都没 “放单飞”,航空镜只能挂脖子上,不能放在帽子上。按训练基地不成文的习俗, 我们都叫“Dodo”。 “Dodo”要通过基本训练,每人发一把步枪。长官说:“步枪是你们的女朋友, 给它起个名字,抱着睡。如果空军学不成,就去当陆军。”我只当长官是开玩笑, 结果,新兵个个都抱着步枪睡了一个星期。那时,我才知道:当一个飞行员,要训 一年。一半的淘汰率。 我们没“放单飞”的学员,到另一个学员宿舍找人,得一边敲门一边说“Dodo”。 意思是:“还不会飞的小鸟”来找人了。 一到周末,不是丹尼斯来“Dodo”我,就是我去“Dodo”他。然后,我俩一起 到附近的小镇子去玩。他带我到他喜欢的几家当地餐馆去吃意大利通心面,墨西哥 夹饼。那时,他是主人,我听他的。他给我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后来,有一天,我的教官带我飞完后,叫我别下训练机。他一个人下去了。然 后,他把他的飞行员幸运白围巾系在杆子上。我高兴极啦。那是让我放单飞的信号。 那天,我放完单飞,就把航空镜放帽子上了。感觉就像王子加冕。再看到丹尼斯, 他说“Dodo”,我不用说了。我们俩一起出去,走到基地门口,他得先给站岗的士 兵敬礼;而站岗的士兵得先给我敬礼。到餐馆吃饭,他说:“这下,是长官点什么, Dodo吃什么了。”我成军官了!那一天,我懂了军衔。军衔都是人定的,让你好办 事,爬上一级,高兴一次。几天后,丹尼斯也放了单飞。我们俩都戴上了白围巾, 航空镜放帽子上,不用再说“Dodo”了。感觉好极了。 空军军官学校毕业,我们俩到了印度马里尔基地,各带了一组将去美国受训的 下一批新中国航空兵试飞。这些人就像我一年前一样,自以为已经是航空兵了。结 果,新学员试飞时,我带的那只小“Dodo”机长一下没拉起来,飞机掉得太低。后 面丹尼斯那架的新学员以为这是他也得做的动作,也把飞机突然掉下去。我对我的 “Dodo”机长大喊大叫,同时听见耳机里丹尼斯也在大喊大叫。两架飞机从人家印 度农民家的骆驼头顶上飞过,把怀孕的母骆驼吓流产了。 我和丹尼斯被印度农民告了一状,案子送到基地的军事法庭。幸亏不久接令从 卡拉奇进中国了,我俩逃过了“骆驼案审判”。估计是山姆大叔赔钱了。若判我和 丹尼斯赔,我们就至今还欠人家一头小骆驼的命。 我另一个“家”就是你家。我爷爷死后,你姐夫丛司令把我们兄弟从山里接出 来,作为烈士遗孤送到你家,你父亲资助我上了昆明航空学校。我最感激的人当是 舒老爷,但我更喜欢你妈。我知道你妈就是从当小丫头走到二太太的位置上的。那 是中国漂亮女人过好日子的一条近路。但不是一条容易的路。不知你妈以前是怎么 被大管家欺侮着走过来。舒家的规矩跟军营一样,关系复杂,等级明了。大管家一 开口就说假话,只讨好一个舒老爷。大太太得了封闭症之后,不再说话,万事不管, 舒先生就把什么都交给你妈。你妈尽心为舒家里里外外操持,她聪明,给大管家留 足了面子。不过,家里下人们谁在挑拨离间,谁想仗势欺人,你妈全知道。她能把 种种关系摆平了,且不报复大管家。 你埋怨你妈这种摆平关系的本事是无聊,浪费生命,可我知道你妈全是为了你 和你弟弟。她摆平关系,就是为了让你和你弟弟能过你们自己想过的自由生活。给 人当二房是她那代吃的苦,到你这代结束。你就是堂堂正正的舒家二小姐。将来, 会有人堂堂正正地来娶你。你心肠好。生在大富大贵人家,一点也不骄横。 在这又冷又黑的深夜,我的厚飞行服挡不住冷风了。我要在心里找一点温暖的 东西,让自己温暖起来,那就是想你。想夏天我们俩在一起的事。 那次我从昆明航空学校放暑假回桂林。我们拖了长工老李运货的竹筏子,从你 家后院的玉米棒子山出发,想划到阳朔河里去玩。下水的时候,你大哥坐在后花园 的假石山上心不在焉地喝酒听戏,和唱戏的小丫头调“桃花情”,在石头上写了一 句“孤云独去闲”,嘴里说着:“没意思。” 他那种生活,我一天也过不来。 你大哥嘲笑我们到了水里就会迷路。结果,我们真在桂林山水里迷了路。我们 身上衣服都湿了,头上还顶着个大太阳。我们走错了一条水道,就认不得路了。干 脆,也不划了,随竹筏漂流。竹筏不知给水冲到了什么地方,停在一块月亮石脚下。 我们又热又饿。你说:水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怕在水上迷路。你说:你敢从玉米 棒子山上,往流过你家后院的河里跳。 我真希望你永远就这么跟我两小无猜地胡搅。但是,我也真希望你能早早看懂 我的心思。要是那时我们之间还有一张纸,那就是时间。我只好耐着性子等你长大。 不然,好像我欺侮你似的。 那天,我们俩坐在竹筏子上,东拉西扯,说了很多介于成人和小孩子之间的话。 你说:在上海,不用人拉扇,有电扇。你很想回上海。你很久没见到你的法国游泳 教练了。你的教练说:要不是打仗,你能成全中国的跳水冠军。 我说:等我从美国学成归来,我能让你飞回上海。 你就笑,跳到水里去了,像一条美人鱼。我就也跳下水,我们俩合作,一起捉 一条鱼。回到岸上,系了竹筏,躲在月亮石后面背阴的地方,把鱼烤了。你吃鱼肚 子,我吃鱼头和尾巴。 你说:烤鱼好吃。可你哥却总是胃口不好。他说:世界上没有好吃的东西。坐 飞机到香港去吃一顿早点,去的时候还行,回来的时候,那早点也腻死了。你说: 你担心你大哥。最糟糕的是:他什么都想要最好的。要到了,“最好的”立马就在 他眼里不值钱了。他想要这,想要那,什么都想要,却不知道想要什么。 我说:“他是‘虚无主义’。钱害的。半个中国都没了,还能想要什么呀?先 想当个自由人吧。” 然后,你就说了几句让我开心了好几个月的话。你说:你喜欢做事有目标的男 人。男人得知道他想要什么。想抓鱼,就把鱼抓到,想上天,就飞到天上去。等战 争完了,你就要嫁给这样的男人。 我想问:“我是这样的男人吗?”结果,说出口的却是:“你怎么告诉这样的 男人你的心思呀?” 你说:“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时候多好呀。 可是,战争把当“正常入”的念头变成了怪异。你总是喜欢打听我在“基地” 那个家里是怎么过的。你来基地找我,航空兵对你客客气气。女人一来,我们都不 能像野蛮人。女人,让我们身上的好“我”活起来。 没女人的时候,丹尼斯能穿着降落伞做的睡衣到我们中方餐厅来炫耀他的发明, 纽扣洞是用香烟烫出来的。看我们这桌人还在吃饭,他就坐下来分吃我们的四菜一 汤。丹尼斯说:他们西餐厅吃的是煮牛肉。他说:中国的牛肉不是牛肉,是在水田 里拉犁的老水牛,一百岁了。西餐部的中国厨子却把它的肉买来,在水里煮了四个 小时,当烤牛肉给他们吃。 吃,太重要了。家和好吃的分不开。我们空军混合联队的中美人员,什么都混 在一起干,但是吃饭一直分中餐西餐。丹尼斯常来蹭青椒炒肉丝吃。那天我们的四 菜一汤还有拌黄瓜、煮花生和小咸鱼。丹尼斯吃了两个馒头,但不喝我们的稀饭。 他说:“你们这些老稀饭,这就是水加几粒米,能活命?”我说:“你们那西餐桌 上,除了有鸡蛋,我会去蹭。不然,我情愿喝我们的老稀饭。”丹尼斯就指出: “上一次,我们的西餐部大厨炸松鼠给我们吃,骗我们说是鸡。那天,你不是也来 蹭过?”我说:“那是大厨想给你们多加点荤。你们还不领情,不吃,那我们就不 客气了。凡油一炸,松鼠和鸡也差不多。” (想到这些吃的,我真是饿,就又从急救包里摸出一块压缩饼干,掰了半块吃 了。这些洋东西,就是吃不饱。要有一大碗热稀饭,才过瘾。妈的。这场该死的战 争。) 家和女人,让战士不沦落成野蛮人。我们想方设法把家和女人留在心里。 有一天,日本电台“东京玫瑰”用色情兮兮的语气说:多少日军战士,现在正 在和他们的慰安妇或情人进入警幻仙境;而当美国大兵躲在冰冷的防空壕里时,他 们的太太,在美国正爬上了别的男人的眠床。而现在,日军在洞庭湖打下了一架美 国B-24,这架轰炸机是女人开的。这说明:美国已经没有足够的男人当飞行员了。 “这些女飞行员像什么样子呢?”“东京玫瑰”非常开心地说,“她们都没有飞行 服穿。她们的装束就像迪士尼电影里的光大腿女郎。” 丹尼斯笑得把凳子都踢翻了,其他中美飞行员也一起大笑。因为我们知道她在 胡说。她说的“光大腿的女郎”是美国飞行员画在他们飞机上的图画,是那架飞机 的名字。美国飞行员都喜欢用他们的女朋友、太太、巫女、女明星、电影里的女人 的名字,命名他们的飞机。飞机是他们的“情人”。丹尼斯的B-25叫“婊子姐”, 够野的吧。开始,我们中方飞行员,没有一个好意思把女人的名字用来叫飞机,所 以,我们的飞机都叫“悟空”,一群孙悟空。丹尼斯不懂“悟空”是什么意思。我 说:魔猴王。美方飞行员就叫我们“Magic Monkey(魔猴大队)”。 后来,我决定“西化”,在我的飞机上描了你起的浪漫名字和疯狂诗,首先浪 漫了。你随时在我身边,我为你而战。我的飞机因为有了浪漫名字,不再是架飞机, 是我的小情人了。在这个虚无的空山里,我想念我的小情人。 我要我能活着出去,我相信迟早肯定能得到一架B-24J ,我在美国学过开这种 四引擎的大型轰炸机。过瘾。要有了B-24J ,她就是我们家的老二,她的名字也属 于你。 我不知道我炸死过多少日本兵。美方飞行员把日本兵叫作“Japs”,比“Japanese (日本人)”少一节。我也可以跟中国老祖宗学,给日本兵加个反犬旁,把侵略者 划野兽中去。我没杀过人。到我能有自己家的时候,我要像仁人一样娶你,像君子 一样保护你,过我们CACW老怀尔特战前过的那种日子。 怀尔特是真正的君子。CACW这个月刚得到三架P-51马思腾(野马)驱逐机,怀 尔特得了一架,还没拿到手,名字都起好了,叫“正义美人Ⅱ”。怀尔特三十九岁 才当兵。他说在此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很多生命中的趣事。没想到,来到中缅印战 场三年,他的阅历赶上了他一辈子所有的想象力。 怀尔特大学一毕业,就当了牙医。农民来看牙,没钱付账,就送他两只鸡,或 者一袋土豆、一桶牛奶,他不计较。他用当牙医挣的钱,花了一万美元买了一架双 翼飞机,还成立了一个一架飞机的小航空公司,飞从达科他州到爱荷华州的航线。 雇了一个飞行机长给他飞这条航线。结果,看人家飞,他又心痒,就跟着机长学。 也学会了,得了飞行证,他飞周末,机长放假。 这样的平民日子过得正好,突然有一天接到军队一个电话,叫怀尔特三天之内 去斯莱林基地报到。怀尔特说:“三天?我手上这么多事,三个月时间我也安排不 好呀。”军队的人说:“你只有三天。这是命令。”用军官生的时候到了。 怀尔特以为军队要他去当牙医,结果不是,军队要他去训练航空兵飞行。一直 到二战爆发,他都在部队当航空兵教练。驱逐机,轰炸机,都会开。1942年被陈纳 德招进了第14航空军,分到CACW,当驱逐机航空队小队长,兼美方人员的牙医。怀 尔特决定跟陈纳德到中国来,因为他不想把当牙医的本事荒废了。他说:打完仗, 回到平河北镇,他还是当牙医。 我父亲是CACW的中方医生,也会治牙。两个人年纪也相近,他经常带着我做翻 译,去和我爸爸互换药物,或去看我爸爸如何用中药行医。每去看一次,怀尔特都 要大惊小怪一次。我爸对他说:战前,在我们老家范水,我家祖上给人拔牙也不收 钱,收点萝卜什么的就行。怀尔特和我父亲很谈得来。他教我爸说医院医生说的专 业英文,教了不少医用术语和洋药的名字。我爸就算第14航空军中最懂英文的中国 医生了。怀尔特说:说不定哪一天,中方病人会来找他看病,美方病人会来找我爸 看病。他们都得准备着。 有一天,“东京玫瑰”播完新闻,放音乐。我和丹尼斯听音乐的时候,怀尔特 正好进来了。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非常生气,把一捆传单扔在我面前,责问我:到 京汉铁路日军储备仓库侦察巡逻时,为什么不按计划把这些传单扔下去?美方飞行 员都扔了。 那传单上,画着两个中国铁路工人,夹着包裹跑。旁边写着:“中国劳工们, 你们快跑吧。我们是美国空军,我们就要炸这条铁路和火车站上的日军储备仓库了。 我们是你们的朋友。日本人是我们的共同敌人。你们不要再给他们干活,快快逃命 去吧。” 那捆传单我是没扔。我说:“我忘了。”其实,我当时就没想扔这玩意,就又 加了一句,“说不定那些给日本人干活的人,大多都是汉奸呢。汉奸是中国人的叛 徒,跟日本人一样坏。炸死就炸死了。”怀尔特说:“他们是民工,给日本人干活, 是被逼的。说不定,我们还有情报人员就在那些铁路工人中间,为我们收集情报呢。 哪天我们跳降落伞落到了沦陷区,我们还指望他们救我们。你怎么能把你的同胞当 作汉奸?你要在他们的境遇里,说不定也得做他们做的事。他们都是人呀,有妻儿 老小的人。” 我们中方飞行员一般对这种预先扔传单的事,都不怎么当回事。反正中方官员 从没给我们下过扔传单的命令。我自己说不定明天死了呢,还管那些给日本人干活 的人。我们中国人痛恨为敌人做事的人。我们也没炸沦陷区的平民区。你跑到铁路 上给日本人扳道岔,被炸死了,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但是怀尔特说:“所有非战斗人员,都不是你的敌人。那些民工是你的同胞。 战争是人类的悲剧,它不光是要死人,它还会把人变成野兽。我不想你们这些年轻 人在战争结束之时,却失去你的悲悯之心。所有战争中的规则都是非正常规则。在 少有的几个能做正常人的时刻,你不做,你不后悔呀?” 我当时想,他不像我们中国人这么仇恨日本人和汉奸。仇恨比什么都能让一个 民族团结。 我就说:“我恨日本人,管不了那么多。扔传单不是轰炸机干的活。”没想到 怀尔特说:“我大弟弟是水兵,在美国海军休斯顿号巡洋舰上,1942年2 月休斯顿 号在爪哇海和日本舰队激战,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舰上一千名水手,包括我大 弟弟在内全部失踪,死活不知。我二弟弟是第一海军陆战队的士兵,死在太平洋第 一大战瓜达尔卡纳尔岛。可是,叫你先扔‘轰炸通知’,不是仇恨问题,是我们的 军纪、军德问题。” 怀尔特讲到军纪、军德,我就没话说了。怀尔特能为扔传单的事,和我这么较 真。我觉得:这家伙还真蛮英雄的,他冒战事之大不韪,把那个在天上或心里某个 秘密处所当着“正常人”、“普通人”的第二个“我”,拿到和日本鬼子打了七年 的中方人员的军营里来了。蒋委员长“用土地换时间”的大撤退,撤得多少中方人 员家乡都成了沦陷区,他还要我做正常人做的事。这个老家伙,真是个美国牙医, 绝了。 现在,我想:如果我还有机会,我要对怀尔特说:“您别为这点小事生气,下 次我扔传单就是。” 从扔传单的事,我又想到还有一天,收音机里,“东京玫瑰”又用柔声说:一 百多个慰安妇刚刚从韩国到了“满洲国”,皇军的官兵们将会有幸福的夜晚。 怀尔特正在给他老婆写信,立刻嗤之以鼻,说:“男人当兵,是为了保护女人。 保护弱小。日本人把女人当成慰安妇,当工具使,这和强奸民女有什么不同?嫖妓 还要付钱呢。这慰安妇连最起码的公正都得不到,‘东京玫瑰’还天天当好事说, 简直不懂这些鬼子行的是什么伦理!” 丹尼斯说:“《邮报》上有文章说:已经证明,鬼子是人类的次品。叫大家买 一份战争债券,杀一个鬼子。” 怀尔特叹口气,说:“那我也不同意。他们也是人。日本有一流不怕死的士兵。 只不过那个国家的教育或上层出了问题,野蛮制造野蛮。你丹尼斯说的那些是美国 的战争宣传。不能信。‘战争的第一个伤亡就是真实’。日本人还说我们美国人, 不过是些小业主,打不了仗呢。结果怎么样?我们没有败给他们。我们的敌人和我 们一样,也是想打个胜仗回家的航空兵。不一样的是双方打仗的目的。” 丹尼斯说:“我堂兄在第一海军陆战队的,他来信说:他们打下贝里琉岛之后, 人都打疯了。有一个士兵收集鬼子的头盖骨当纪念品,还把头盖骨磨得光溜溜的, 寄回去给情人。” 怀尔特吼起来:“希特勒纳粹把犹太人杀死,收集他们的金牙。你写信给你堂 兄,叫那个士兵不要跟纳粹学成野兽。‘一个战士心里要怀着高尚的火,他的心得 放在理性和欲望之间’。你我都是平民,穿上军装来打仗,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 过我们以前有的自由日子。” 丹尼斯又插话道:“我知道我们跟鬼子不同。我们让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有安全 的家,他们让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当军国主义的工具。日本女人跪着给男人开门!” 我们中国飞行员没觉得开门这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虽然,我在美国受训时, 总是看到男人给女人开门,但中国男人不给女人开门我习惯了。再说,在战争中, 人都是要死的。说到谁给谁开门,真不是提得上筷子的事。日本人公开杀死了多少 中国的女人小孩,光报复1942年杜立特少校十六架B-25轰炸机偷袭日本本土,中国 人救助了杜立特飞行员,我老家淅西山里就被他们大扫荡过。我爷爷就死在那个时 候。这些我们才不能忘记。 但是,怀尔特对丹尼斯说的事儿却很认真。他说:“男人给女人开门,看起来 只是一种行为,但深层是一种德行。想一想如果男人都不给女人开门了,我们成了 什么?我们就回到了野蛮人时代!” 当时,我一听,心里想:啊,男人不给女人开门,就叫回到野蛮时代?你怀尔 特的那个“文明自我”,就跟你的英国绅士风度一样,再穿军装,再不合情境,也 能冒出来。真是个洋人“宋襄公”呀。宋襄公自喻是仁者之师,敌人过河时不打, 敌人没排好阵势时不打,结果自己被打得一败涂地。他把正常生活时人的道德,拿 战争时用了。我就把这个“宋襄公”讲给怀尔特听了。 怀尔特说,他不过是把战时伦理和正常伦理当成两种棋盒子里放的下棋规则, 分开来看。我们现在是不幸掉到战争棋盒子里的棋子。得按这盒棋的规则走棋,这 盒棋的规则要利用人性黑暗面,但我们一定是要回到正常棋盒子里去的。所以,不 能忘记正常棋盒子里的规则。 我当时这样想:就是怀尔特的正常棋盒子里规则,到中国也不灵。一千年,我 们中国男人都一致同意把女人脚折断了,裹起来,因为三寸金莲性感。就是现在, 在我的老家,我妈都是从来不上桌子吃饭的。我们这样对女人,那我们成了什么时 代呀?不给女人开门都叫不文明,那我也是野蛮人。 真是可笑,我们打着一场最野蛮的战争,却讨论着怎么不当“野蛮人”。我在 这个无人烟的丛林里,挂在树上,想到这些讨论,就像在荒蛮中寻找正常的我自己, 也寻找与我生死同机的战友和我灵魂里的情人。能想这么多事情,说明我还活着, 还没有迷失。现在,在这无边的风声树语的世界里,我恐怕是唯一的一个还有一个 大脑在转的生灵。也许,这是我最后一夜与我自己的大脑活在一起。在这一夜,我 基本同意怀尔特的文明理论,我也想当文明人。我打仗,只是因为:必须有人来结 束“战争”这个脏活。 如果我还能再见到你,永远都是我给你开门,开一辈子。野兽不保护弱小,人 保护弱小。这是我们把这场战争理解成“正义战争”的理由。 我在一个长长的黑夜,吊在空中,听着野兽的叫声,在星空下想着战争、传单、 女人和做文明人的问题。想这些问题让我知道我还没死。我愿意在这一夜把我一生 中碰到,却没时间想的问题都想一遍。 天亮了,两个“我”的对话结束。只有一个战士挂在树上。现在,这个战士 “我”能看见我并没有挂在悬崖峭壁上。但我离地面大约还有三米高,下面,是横 七竖八的枯树,一点人迹都没有,只有丛林,高树和风声。我不能肯定这是什么地 方,根据我们飞行的时间算,这可能是印缅边境上的山峰。 我割断了伞绳,掉在枯树枝下。枯树枝咔嚓咔嚓断了,还好,下面大概是千年 的腐叶,并没有坚硬的石头。我在空中吊了一夜,一踏到土地,安全感和不安全感 同时回到我的血液中来。 我决定往山上走。爬高一点,我可以看见村落或者炊烟,然后再确定方向。枯 树枝在我脚下发出急不可待的断裂声。我向山顶走了个把小时,突然听见扒拉树叶 子的声音。我猛地停住了,突然看见一个女人,蹲在一块岩石下扒树叶子,找野菜。 我没看清她的脸,只看到一双惊恐万状的棕色眼睛。她也看见我了。 女人尖叫一声,扔下手里的竹筐,掉头就跑。她吓了我,我也吓了她。我的飞 行服大概让女人觉得我是魔鬼。女人穿的是麻蓬编的棕色兜儿,从脖子到膝盖,漏 斗形状。“漏斗”在树丛中转着跑,不停给树枝钩住。 看见这个女人,吃惊之后,我的心脏开始狂跳:我的好运气还在,这里有人家。 我跟着那个女人追,用中文和英文高叫:“别跑,我是好人!” 女人已经跑上了一条通向山顶的小路。我越发欢喜:有路了。 就在我刚踏上那条细如鸡肠的小路时,突然,我听见了两声枪响。那是Colt-0.45 口径美式手枪!我肯定我的同机弟兄也在附近,且遇到了危险。我立刻爬上一棵大 树,拔出手枪,做好打丛林战的准备。在那条通向山顶的小路上,我看见一个航空 兵拼命往下跑,不时回头对天开枪。我追的那个女人,在小路上和从山上跑下来的 航空兵撞了个正着,两人谁也没有停,一个向山下,一个向山上跑。一转眼,那个 航空兵跑过我的大树。那是B-24J 的机长,马希尔上尉! 我高兴呀,世界再大,我只要找几个兄弟。我叫了一声:“马希尔!我在树上!” 马希尔头一抬,看见我了,他对我使劲摆手,意思是叫我别下来。我不知道他 遇到什么危险,是人还是野兽?在这种地方遇到日本兵的可能性不大。顺着马希尔 跑的方向,我看到远处山谷里有一些木楼,像是一个村落。马希尔刚跑过去,一队 穿着漏斗形麻衣的男男女女,脸上涂着赤色,手里拿着斧子和弓箭,呐喊着从山路 上冲下来。马希尔又冲天放了一枪,明显不想伤害这些人。这些男女立刻趴在地上 了,离我的大树不远。他们趴下了几分钟,跳起来又追。 我紧握着枪,又随时准备开战。我想:我追的那个女人,肯定会把撞见我的事 说了。不要多久,他们也会来捉我的。这些都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这一带山里可 能住着不同的部落。我得赶快去追马希尔。藏在树上,不是长事。 正想着,那群追马希尔的男女,全退回来了,匆匆往山顶上退。顺着他们退去 的方向,我看见七八个窝棚在山顶上。再往下看,山谷里那个大村落里,出来一群 骑马的男人。这些男人穿着衣服,像是文明人。 想是马希尔跑进了那个村落,我也应该进那个村落。村落里的人把山上的野人 赶跑,想必村落是安全地方。我就跳下树,向骑马过来的男人们跑去。等我和他们 撞上了,我向他们挥手,让他们看我飞行服后面的“血符”。CACW的中美航空兵, 都带着“血符”,那是印在我们飞行服背后的蒋委员长手谕:“来华抗日洋人(美 国),军民一体救助。” 村落里的男人有自己怪怪的语言。他们不说中文,也不懂英文,但是,他们看 起来挺友好。他们议论了一会儿,给了我一匹马骑。我以为他们要把我带回山谷下 的村落,和马希尔会合,但是没有,他们带着我往山顶走。越往上走,我越觉得不 对头。那是马希尔逃出来的地方,我为什么要上去?难道这群人要把我交给山顶上 的野人?我很后悔,当时没有跳下树跟马希尔一起跑下山。至少,我们兄弟可以活 在一起,死在一起。 往山上走的一路,我都在想怎么逃跑。没死在战场上,死在野人手里,这才叫 冤枉。 奇怪的是,等这一行马队到了山顶,山上七八个窝棚空无一人。那些拿刀拿斧 的男女全躲起来了。我们在一个窝棚里找到了被捆在柱子上的丹尼斯和怀尔特。他 们俩看见我,一脸紧张立刻化了。我们三个人紧紧拥抱,恨不能把吃奶的劲都使出 来。 等我们三个人和马队一起回到山下的村落,马希尔和村落里的酋长站在村口等 着我们。我们四个人,在这大山里的部落重见,都活着。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可 以叫作“缘分”的?现在,是我们四个人紧紧拥抱了。这叫“生死兄弟”呀。 这个村落的酋长跟英国人做生意,会说一些英文。他把我们四个人安排在他自 己家的木楼二层上。他说,他们听见了从其他村落传来的鼓声,那是有人看见飞机 掉下来的通报。他说,这里离昆明很远,得走个把月的山路。 酋长请我们吃了一顿好饭。吃完饭,他叫下人拿出他的收藏给我们看。这一看, 我们全惊了,那是一箱子骷髅头。 他们是“猎头族”!他们收藏动物头,也收藏人头。人头,比动物头值钱。他 这箱子里装的全是人头。谁猎的头最多,谁就当酋长。下面长老的等次,也根据他 们猎到的头的数目而定。酋长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平静而娱乐的,没有一 点因为拿了人家的头,而感到内疚,好像谈论“摘玉米”。 我们四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这里的人,用收藏头的数量定军衔高低。我们小心 翼翼地计划着我们脸上应该出现什么表情,心里想着不知我们的头会不会也被装进 什么人的箱子里。 酋长看出我们的害怕。也许,这是他想要的?他要向我们显他们权威?酋长说 :“在这一带,没有人敢拿你们的头,因为我是酋长。日本人在中缅印边界,杀了 我们族里不少人。我们猎头族也和日本人开战了。你们打日本,我们不拿你们的头。” 晚上,我们四个人回到木楼二层睡觉。四个人一并排躺下,四处一打量,立刻 看见木墙上挂着四个骷髅头。一张矮桌子上放着油灯。昏黄色的光,水波一样,一 波一波推到木墙上。骷髅头眼睛是两个深深的黑洞,贮存着多少的无知。 我一边躺着的是马希尔上尉,另一边躺着的是丹尼斯。他们跳伞以后,就落到 地下,都是顺着那条小路走到山顶的窝棚区。那些住在山顶上的人,都是这个村落 酋长判下的罪犯。他们被赶到山上,不准下山。山下村落里的人,看见他们就可以 拿下他们的人头。马希尔上尉认定:山顶上的犯人看中了他的金头。因为,他逃跑 出去,那些男女追着他喊:“拿金头,拿金头!” 马希尔上尉并不懂“猎头族”的语言,但是,他认定他听懂了“拿金头”。 丹尼斯是红头发,怀尔特是棕色头发,我是黑头发。若我们四个人的头同时被 拿下,那山顶上的犯人可是“色彩俱全”了。马希尔说:“明天,我得用一些锅灰 和泥把金头染一染再走,这样可以避免吸引其他‘猎头族’的人。你们染不染?” 我看着木楼墙上的人头,想到我们中国历史书上,把没开化的边远部族叫作 “蛮”、“夷”。和这里的猎头风俗比,我们老家范水,可是文明开化多了。我们 范水崇拜“生”,不崇拜“死”。敬老爱幼,孝顺父母。把死人骷髅挂在家里显示 权威,比用“孝”来显示权威要野蛮得多。我回老家的时候,总觉得老家落后,不 开化,既没有德先生,又没有赛先生。到这猎头族的木楼,才知道老家还算文明之 地。五千年进化出了崇拜“生”,就不容易了。但是,我们的民族确实把女人的脚 折断裹了一千年。看着人家的骷髅头,想到我们的裹小脚。让小脚女人满街走,是 我们这一族的野蛮。我们自诩文明却也常常举措野蛮。民国废除了这个陋习,进步 一点不容易。 第二天,酋长要我跟着马队到另一个村落去认领另一个航空兵。那个村落的酋 长会说中国话。我去了。被那个村子里的人救起的是B-24J “大泥鳅Ⅱ”上的雷达 员。他语言不通,一个人苦巴巴地靠着一个灶膛边的草垛,坐在地上。看见我进来, 他脸上突然就像出了太阳一般,跳起来,就把我紧紧抱住,如见了亲兄弟。我从来 不知道,我会对别人那么重要。在飞机上,我总共和这个雷达员说过三句话。 我把雷达员领回山谷下的村落,现在我们是五个人了。雷达员告诉我们,和他 前后落地的还有“大泥鳅Ⅱ”上的投弹员。但是,当投弹员试图向当地村民显示背 后的“血符”时,村民因为没见过洋人,以为他要拿下武器,把他打死了。 这事让我想起我爷爷。我爷爷曾经挑着担子,在浙西、江西的大山里,挨家散 发救助盟军飞行员的门神传单。可惜这一带没有人做这件事,要不然,投弹员可以 不死。我这才体会到我爷爷的事业是保护我。 晚上,酋长女儿结婚,请我们参加。新娘新郎都戴着人头形状的装饰。新郎是 个猎手。看着人家结婚,那天夜里,我就睡不着觉了。我想到我和你。我知道,有 很多男人在你身边保护你,你爸,你姐夫,你哥,你弟。但是,我想保护你,而且 和他们有一点不同:我想给你开门。 到天快亮的时候,我在一个骷髅头下,对你做了一个保证:等这战争打完了, 我会做一个文明人。有我在,你的自由,我永远保护。我受所有这一切内心和身体 之苦难,只有一个意义:把侵略者赶出去,换来一个自由中国。保护着人不被禽兽 吃,也保护着人不变成禽兽。 这是你在生死存亡的时候,送进衡阳的诗:“浪榛子,疯狂的榛子。 天倾斜的时候,你的肩膀顶着,地动摇的时候,你的双脚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