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浪榛子从小就很野。她不知道自己聪明,不知道自己好看,不知道自己是女的, 只知道野。“野”,要是用文化人的词汇定义,就是“要自由”。第一个不让她有 自由的是她妈。突然,她妈进监牢了。 她妈进监牢的时候,天上掉下一群“革命小将”。按孙悟空的话说,叫“天兵 天将”。按毛主席的话说,叫“红卫兵”。浪榛子认定红卫兵抓错人了。该进监牢 的应该是她,她是害虫。她门不走,要翻墙;路不走的,要下河;小学不上,上了 树。她不进监牢谁进? 浪榛子的“战争时代”在她妈走后,就开始了。什么叫“战争时代”?就是战 火纷飞呀,让每个人的神经一直紧张,又一直兴奋。正在不知所措,突然有先知先 觉大智大勇的酋长、村长、队长振臂一呼,拿起一根仇恨满腔的粉笔,画了一条线, 把人划成好人和坏人,各自站一边,然后打。好人打坏人。一个战役胜了,再打一 个。坏人打好人,敌人狼子野心不死。 毛主席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 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全中国的小孩子都要时刻 警惕。敌人的笔可能一拔笔套,就成了一把无声手枪;敌人的半截断腿,原来不是 断腿,是藏在半截裤腿里的发报机……反正到处有敌人,还长得和好人差不多。这 下,老老小小不但都得像在战场上一样活,还得随时准备着受组织审查。搞不好, 你自己就是个“不拿枪的敌人”。她妈南诗霞就是一个反动作家。红卫兵冲击了公 检法,火眼金睛一下子就捉住了很多坏人。 “战争时代”,日子当然不得安宁,可不安宁的也不是你一个人。你周围的人 都没有好日子过。刚才还在“炮轰当权派”,再过一会儿,开炮的造反派也挨了一 炮,成了“假革命”,被人家“火烧司令部”。在不见硝烟的战场上,能活下来, 是因为家家都有灾。所有人都在危险中。你穷我也穷,你挨了打,我也挨了打。大 家心理平衡。这样,“大家都一样”就成了“合理性”的标准。不得安宁的日子你 想要不要,都是跑你身上来的跳蚤,反正跟着你。跳蚤多了也不知道是痛还是痒。 折腾来折腾去的时候,没时间想这些折腾将来还会留下什么心理后果。 浪榛子经历的战役叫:“打倒、打倒,再踏上一只脚”。 在这个阶段中,浪榛子首先找到了她不进监牢的原因:她姓南,大名南嘉鱼, 跟她妈姓,没跟她爸姓。她妈写的书法挂在她家书房墙上:好天良夜,斗南一人。 红卫兵只斗一个姓南的。她妈挨斗,她就逃掉了。 父亲黄觉渊对浪榛子母亲进监牢,很伤心。好好的一个作家,昨天还学生盈门, 今天就成了“美国特务”。南诗霞发表的都是革命文学呀。黄觉渊带着浪榛子到喇 叭家,和舒暧夫妇“分析形势”。分析,就是猜领袖的意图,猜对手的意图,猜自 己犯了什么忌。喇叭家就有了战略作战部的气氛。喇叭一个人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 吃话梅。浪榛子拖了个小凳子,坐在舒暖和她爸中间听大人说形势,并且立刻学会 了一个新词,“抓了小辫子”。她妈给人“抓了小辫子”。 舒暧一边给浪榛子梳小辫子,一边听黄觉渊读《人民日报》:“有了权,就有 了一切。没有权,就没有一切……真正的革命左派,看的是夺权,想的是夺权,干 的还是夺权。”黄觉渊停下,问:“你们看中央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市长省长 成了资产阶级新贵族,七年、八年官位一坐,居高不思贫,居安不思危,腐败了?” 喇叭爸爸颐希光说:“对对对,我看中央就是这个意思。贫富分化一拉大,‘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老问题就又成了革命的理由。所以这篇文章说:”革命群众要 凝聚深仇大恨,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地夺权。“‘舒暧把浪榛子小辫子扎好了,先 把她拉近了,再推远了,看一会儿,满意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舒暧说:”抄检 大观园又开始了。是什么东西总在制造仇恨呀?这次不是抄资本家的’大观园‘, 是抄党内领导人的’大观园‘,这我就搞不懂了。他们不都是宣誓忠于毛主席的吗? “ 浪榛子对自己头上的小辫子很担心。舒暧就又吻了吻她的两个小辫子,说: “有仙气上去了。没人能抓了。”浪榛子似懂非懂。为什么大家生活在一起,一天 又一天,好好的,突然,你家的儿子就和我家的妈打了起来了? 黄觉渊告诉舒暧夫妇:南诗霞第一次挨斗就深挖了她家资本家阶级的本质。检 讨书里交代了她爷爷南总兵在清皇帝倒了之后,决定让儿子南传训跟着舒家长子舒 谘行联手搞洋务,南总兵把手下长年在西域戍边的三千汉八旗精兵全交给南传训带 回江浙老家。舒谘行作为中方投资家,在1933年把南传训和南家的一千人介绍到美 国商人控股的中国第一家飞机制造厂——建在杭州的“中央飞机制造厂”,全成了 工人。这南家的兵马,思想保守落后,没有旗式建制归属不会生活。他们连人带辎 重,原本全属国家财产,一个转型,全成了南家的私有财产。把对皇帝的忠心,转 成了对南传训和他的产业的忠心,南传训指到哪里,这群兵士就打到哪里。南诗霞 交代剥削家庭的罪恶:把国有财产转为私有,这是一个资本家发家史的秘密。 结果,被斗得更厉害,不让回家了。南诗霞悄悄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自己没 法寄,也没办法交给黄觉渊,在红卫兵再次来带她之前,她把信交给了一个她自以 为可靠的男人。那个男人二十年前在中央大学读书时追过南诗霞,没成。没追上, 情谊还是有的吧;这么多年,两个人也是以朋友相待的呀,可是,那个男人没敢给 她寄信,也不敢把信藏下来,却把信交给了红卫兵革命委员会。红卫兵立刻扣着他 不让他走,叫他再揭发。他老兄一吓,把他恋爱时收藏的一篇南诗霞在大学时期写 的文章给交上去了。那篇文章证明:南诗霞是“美国特务”。 黄觉渊说:“搞揭发的人,一革命了就一发不可收拾,那男人现在成造反派了。 我就是想不通:怎么能一个人检举你、说你坏,你就得进监牢?一点保护自己的东 西都没有。” 浪榛子这下来劲了。除了她爸爸,天下还有别的男人想当她爸爸!当不成,就 把她妈给陷害了。她爸说:“南诗霞长得漂亮,惹情债。”浪榛子不同意,她说: “喇叭妈妈长得更漂亮。”舒暧就温和地笑了:“是吗?你觉得喇叭妈妈长得漂亮?” 听起来好像只有浪榛子的审美标准才重要。 浪榛子就爬到她腿上:“喇叭妈妈好,不骂人。我妈骂人。”舒暧赶快说: “你妈骂你,是教育你。只有自己的妈妈才会骂你。我骂喇叭。” 他们在这里谈话,喇叭爸爸颐希光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看看门外,说是怕 有“听壁根”的。这又是一个新词!人长辫子,墙壁长根,都有政治功用。恐惧感 长到辫子和墙根的时候,世界就无声息了。 等浪榛子和爸爸一起回到家,黄觉渊说:“无法无天。有个法就好了。”浪榛 子不知道什么叫“法”。她爸说:“就是划出天地之道。”浪榛子还是不懂。黄觉 渊就又说:“就是在好人和坏人中间划个停战区,坏人不准到好人这边来。”浪榛 子就想搞清楚男人追女人的事,具体说就是男人怎么追她妈,怎么追喇叭妈。她爸 说:“喇叭妈妈身份特殊,再漂亮也没用。除了喇叭爸爸,没男人有胆量娶她。不 像你妈,落下了情债,二十年后还能成仇。” 浪榛子很庆幸:她的爸爸成了南诗霞的丈夫,只有她爸爸拿她当大人看。也很 庆幸喇叭爸爸当了喇叭妈妈的丈夫,要不然就没有喇叭啦! 从母亲坐牢以后,浪榛子的日子被一分为二。白天在大街上,晚上到喇叭家。 白天在大街上看阶级斗争。满街都是大字报,大人小孩都是满腔仇恨。浪榛子 也恨,恨什么不知道。在大街上转悠,就像在阵地上转悠一样。很紧张,也很热烈。 真像大敌当前。大字报上说:“诱敌深入,聚而歼之。”而且,这回敌人都是内奸, 还有工贼,长得都和好人差不多,不怎么好打。不过,看着大字报,浪榛子认的字 倒开始多起来。认识了“打倒”和“油炸”。先把坏蛋打倒了,再扔锅里去“油炸”。 想到这样的油锅,浪榛子心里就嗤一声。 有一天,浪榛子在N 大学校园里百无聊赖地闲逛。突然,看见一张大字报下站 着喇叭爸爸颐希光,身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的字就是“油炸”。还有人举着拳 头叫喊:“低温楼里冷得像地狱,物理系要建低温楼就是要建人间地狱,让劳动人 民回到旧社会。” 有人就抬来一块大石头,放喇叭爸爸后背上,叫他弯腰九十度,扛着。大石头 上面写着“镇妖石”。喇叭爸爸在“镇妖石”下吃力地小声辩护:“低温楼是物理 实验室,是试验‘绝对零度’(零下273.15qC)下物质的……”没说完,就被周围 的喊声打断:“实验室,要生产粮食!” “生产原子弹也行呀!坚决反对生产低温!” “打倒低温楼!” “油炸低温楼!” 浪榛子心里想象的油锅,砰一声巨响,一幢楼掉进去了。她转身就跑,跑回青 门里,就找喇叭妈妈报信。“斗南一人”成了“斗人一楼”了。 喇叭妈妈不在,连喇叭跟她家老保姆张奶奶都出去了。喇叭家住在二楼,门口 一棵梧桐树,一棵桃树。张奶奶总是把晾衣服的竹竿子架在桃树树权上。上面挂着 舒暧的衣服,浪榛子闻了闻,很香,全是太阳的味道。 等了好一会儿,喇叭回来了。喇叭紧紧张张地说:她看见浪榛子的妈妈南诗霞, 被革命群众从牢里拉出来批斗,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被人赶着,从“文革楼”一 直爬到N 大学门口。浪榛子就和喇叭站在这棵桃树下,讨论“斗人”。桃花给风一 吹,花瓣飞落。在本该跳起来接住花瓣的年龄,浪榛子却对喇叭说:“有一个混蛋 差点成了我爸。有一幢你爸造的楼成了地狱。” 喇叭说:“你长大了,要不要替你妈报仇?” “怎么报?” “把混蛋的儿子打一顿。” 浪榛子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但想了一会儿,说:“那他儿子再打我儿子怎么 办?” 这时喇叭妈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网兜白萝卜。听到两个小孩子在谈“报仇”, 还要打人家“儿子”,也没问细节,也不说可否,从地下捡了两朵桃花,在两个小 孩子手心里一人放了一朵,说:“花儿不打架,只结果子。” 那段时间,浪榛子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跟喇叭一起回家。喇叭妈妈舒暧会把萝卜 汤煲好了,等她们来喝。两双小脏手一起伸进水盆里,打一会儿水仗,就喝汤。喝 完了,浪榛子把光溜溜的汤碗往小桌子上一扣,喊了一声:“打倒萝卜汤!”喇叭 就喊:“扒萝卜皮,抽萝卜筋!”浪榛子再火上浇油,把大字报上看到的话喊出来 了:“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两人就快乐地倒在地板上,一副酒足饭饱的样 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信有一条正确路线,还是幸福的。在她们那个年龄, 事情只有两种:好事和坏事。 舒暧拿了张红纸给她们一人剪了一朵玫瑰花,夹在头发上。然后,对她们一人 吹了一口仙气,就拿出甜点来给两个女孩分着吃。甜点就是用红豆做的糯米团子。 那是过年分配到的糯米,张奶奶用小石磨磨了半天,磨出来的糯米面做的团子。好 吃呀,咬一口,软得能化成幸福水。 浪榛子无限幸福地说:“旧社会哪里能有糯米团子吃。” 喇叭家的老保姆张奶奶就笑了,插话说:“什么社会你妈都会做给你吃的。她 不做,到我们浙江老家来,你也有的吃。”浪榛子又说:“那台湾和美国的小朋友 是肯定吃不到的。”舒暧揉揉她的头,说:“等你长大了,一切用你自己的眼睛看。 看是不是哪里的小朋友都一样有爸爸妈妈喜欢。” 吃完糯米团子,舒暧又给浪榛子盛了一碗萝卜汤,叫她送回家去,给她爸爸喝。 舒暧给喇叭爸爸也留了一碗。 喇叭爸爸颐希光是倒霉之人。他忙着要建的物理实验室——“低温楼”才在图 纸阶段,就戴上了要建“人间地狱”的帽子。白天被红卫兵罚到雨花台去砸人家的 坟。“人家”,就是死掉的那些学术权威。马克思说:资产阶级是它自己的掘墓人, N 大校园里还活着的“资产阶级反动文人”就被勒令去砸死了的“资产阶级反动文 人”的坟。这叫“是它自己的掘墓人”。颐希光砸他以前物理老师的坟前石碑时, 手直抖。红卫兵就叫十几个被罚去砸坟的教授一齐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 去!” 砸完了,十几个教授排成一队,吃力地把各人砸下来的石碑抱在肚子前,拿回 来。红卫兵要改成“镇妖石”用。“妖”越来越多,石头不够用。 颐希光把老师的墓碑使劲托着,手又抖。晚上,颐希光被扣在学校写检查,交 代为什么砸石碑、抱石碑时手抖。写不完不能回家吃饭。 那天,喇叭爸爸颐希光在检讨书里承认了:低温楼是人间地狱,死人都不肯去, 比雨花台的坟地还可怕,科学可以证明:所有的花岗石脑袋掉进低温楼,都得变成 母夜叉、琵琶鬼、外星人。 浪榛子把萝卜汤端回家。可她爸不吃,说:在N 大学吃了蚯蚓,正恶心哩。生 物系有一位教授研究蚯蚓,分析过蚯蚓的作用和蛋白质构成。就有红卫兵说:“蛋 白质就是营养成分,我们就挖一盘蚯蚓,你们教授吃给我们看。”黄觉渊给自己定 过一条底线:我希望群众接受我,但是我首先得让我的良知能接受我自己。他不能 理解,为什么搞政治运动要一直把人整到跪下、趴下,不敢当人了为止。逼你吃蚯 蚓也不是杀你,却把“人”污辱殆尽。群众若不喜欢教授,就把他当个一般人待, 也不能这样整呀。 浪榛子觉得她爸爸想跟她说话了,她爸除了她,没人谈心。她就告诉她爸: “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黄觉渊想说:你来了有什么用。你妈“美国特务” 的帽子戴在头上,没准你一来就定你个小特务。但是,他没这么说,不能让女儿自 卑或伤心。他说出来的话是:“人小志气大。”说完,在心里叹道:不惑之年学会 了口是心非。 不正常,成了正当行为,并被人民接受。 到吃蚯蚓,浪榛子“战争时代”进入“打糊涂仗”阶段。浪榛子糊涂,又不糊 涂;似懂,又不懂。 她妈被抓走一年后,据说转到蒋达里劳改农场了。有红卫兵在青门里进进出出, 找小孩子谈话。小孩子很快学会了一个新词:揭发。自从有了揭发,浪榛子就被接 到喇叭家去住了。喇叭家的老保姆张奶奶先把她的小辫子给解了,洗了个头。舒暧 拿一个苹果,一切为二,她一半,喇叭一半。两个小孩子坐在小凳子上,喇叭妈妈 开始问浪榛子问题,排演如何对付揭发:“你妈教你唱了什么歌呀?” 浪榛子说:“她不教我唱歌。她说我一唱歌就跑调,会唱一支《东方红》就行 了。” “你妈讲什么故事给你听呀?” 浪榛子想了一想说:“孙悟空和猪八戒。” “你妈都在家写什么呀?” “写书法。” 两天后,舒暖把浪榛子打扮得整整齐齐,让浪榛子爸爸领走了。浪榛子就成了 “地下党”,按她爸的指示给她妈送衣服去了。光送衣服当然还称不上“地下党”, 浪榛子还得给她爸爸递情书。她爸说:“衣服怕是要被红卫兵查的。这张字条,就 放在给妈妈的鞋子里。你带进去。” 浪榛子不知道她爸爸的情书上写了什么,也没想看。她认的字很多,全是从大 字报上自学成才,成语会了一串又一串,不会的字就读个大概。譬如:“树欲静而 风不止”,“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些没问题。“政治挂帅”可以坚决地读成“政 治挂师”:“舍得一身剐”当然可以读成“舍得一身锅”。但浪榛子对手写体的草 字不感兴趣,尤其是对爸爸写给妈妈的东西不感兴趣。反正走之前,喇叭妈妈和她 爸爸围着她一遍又一遍说:“你妈是好人。无限热爱毛主席。” 浪榛子坐公共汽车要买票了。她爸爸把她送到“蒋达里劳改农场”,就等在汽 车站。下面就看浪榛子的本事了。 在劳改农场司令部,红卫兵把她妈“教她唱什么歌”、“讲什么故事给她听” 这类问题一一问了一遍,最后问:“你喜不喜欢你妈?”浪榛子坚定地说:“不!” 红卫兵问:“为什么?”浪榛子回答说:“我捡到一个橘子,我妈就是不让我 吃,交给警察了。” 在红卫兵问话的过程中,浪榛子带来的衣服从里到外都被红卫兵翻查了。她爸 藏情书的鞋,连鞋垫都给扯出来查了。虽然,红卫兵把那双鞋里里外外都查了,却 没找到她爸的情书。那是浪榛子在进劳改所之前,小脑袋灵机一动,吃了一颗水果 糖,把她爸的情书从鞋里拿出来,裹糖纸里去了。然后把一颗假糖捏在手里,小手 捏一个小拳头,带进去了。等见到她妈,趁没人注意,小手往她妈大手里一伸,把 假糖给她妈了。而她妈在把假糖拿到手里后,斗胆在女儿手心写了“王一南”三个 字。 等浪榛子回来,在喇叭家对大家把惊险故事一说,别说喇叭崇拜得五体投地, 就是大人也连夸她机灵。舒暧还把她拉到怀里亲了一口。浪榛子有一点不确定:这 是不是骗人?她立刻给自己一个肯定:当然不是。没人问起“糖果”的事。浪榛子 一句谎话也没说。舒暖说:“难为小孩子了,那么简单的对和错,还得学着给自己 找理由。我给一个原则:不说谎,永远不会错。实在给逼着说谎时,什么话不说, 也就算是不说谎了。” 接着,浪榛子就把她妈要她带回的三个字“王一南”说出来了。王一南是N 大 中文系的一个诗人,和浪榛子妈妈同一个教研室。为什么要带这三个字出来,浪榛 子不知道。 舒暖听到这三个字,一惊,说:“不好。王一南,是我的同船。1953年我们四 十九个人,坐的是同一条船回大陆来的。是不是我也要有事了?”说完,就和浪榛 子爸爸直奔王一南家,找王一南老婆去了。到了晚上,两个大人垂头丧气回来了。 原来出了妖魔鬼怪! 先是蒋达里的农民借蒋达里劳改农场的场地开了一场五百多人的批斗会。并不 是批斗王一南,他们批斗村里的年轻会计。会计有一个反动名字,叫蒋清毛。 所有人都这么清毛清毛地叫他。从他一岁叫到他三十岁,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蒋达里的人全姓蒋。有蒋清毛还有蒋大功、蒋善良、蒋毛弟。突然间,不知哪个热 爱毛主席的能人发现了问题,指出了“蒋清毛”还得了呀!蒋介石清了毛主席!反 动透顶。蒋清毛当时就成了现行反革命。 小会计蒋清毛一边叫冤,一边哭:“名字也不是我自己起的呀。” 谁起的?他爷爷起的。他爷爷死啦,一群人冲到坟山上一查。蒋清毛的爷爷就 是个老反革命,叫蒋先之。蒋介石先了毛润之! 一时间,蒋达里这个地方成了妖魔鬼怪云集的“小人村”。一抓就是一把反动 的。这下子,晚上天一黑,家家黑灯瞎火,关紧大门,像动物本能要找个黑暗的地 洞躲起来。如有劳改农场的人进村来敲了哪家的门,开门的人一定是一脸惊慌失措, 三句话没说,就解释自己的名字是从哪儿来的。蒋达里一村人有一大半都想着要改 名字,好过个安心日子。 可谁能给这一村的蒋姓农民起那么多新名字呀?蒋达里的农民就想到了关在村 外劳改农场里的文化人,于是,他们就拿着笔墨来请识字断文的“先生”帮助改名 字。看管劳改农场的红卫兵没有看出这有什么危险性,文人劳改本来就要为农民服 务,就同意了。 这样,王一南就得到了纸和笔。他藏了一张大纸、一支毛笔和一点儿墨汁。与 此同时,他帮蒋大功把名字改成蒋无功。添了一笔,就救了一个人到革命行列。蒋 善良改名叫蒋公敌:打倒人民公敌蒋介石!蒋毛弟人才五岁,但是,再小也不能让 蒋介石和毛主席称兄道弟!改叫蒋毛虫吧:蒋介石是个小毛虫。贱一点的名字,好 活。村民们高高兴兴,先生就是懂得多。一村的姓名都重新在革命洪流中洗了一遍, 安全了。 后来,村里人和劳改农场的人要开批斗会,就合一块开了,叫“誓师大会”, 声势浩大。八百个人一起喊口号,如同战场一般。每一个人都成了一粒水,而一片 喊声成了汪洋大海。在这种喊声中,蒋无功、蒋公敌、蒋毛虫们都感到自己跑到自 己身体外面去了,和那个比个人强壮八百倍的声音融为一体了。那是一种能成势的 声音。大家其实是喜欢这种集会发出的声音的,一喊,蒋达里安全了。 前天,蒋达里的农民和劳改农场又开了一次八百人的“誓师大会”,斗劳改营 的十来个反动文人。王一南是其中一个。他进了批斗大会,听着八百人喊着“打倒”, 跟着十个被揪到台上去的文人,排着队向批斗台走去。其他挨斗的都低着头,他不 低头。到了台子上,先上去的三个人被红卫兵按下头去剃阴阳头,不弯腰就挨打。 也不知哪里突然爆发出来的仇恨,年纪轻轻的红卫兵说动手就动手了,给个下马威。 台上的人都叫牛鬼蛇神。打了就打了,就跟打日本鬼子一样。不过,台上红卫兵一 动手,台下农民的口号不喊了,大家都仰着头,伸着脖子往台上看。 王一南那天运气好,并没有人打他。他走到台子中间,成了台下八百双眼睛的 中心。突然,他从兜里扯出一张大纸,举过头顶,对着台下一抖。纸上写着几个大 字:“毛主席:请清君侧。” 还没等人们看清是怎么回事,王一南把大纸一抛,一直走到台子一侧的窗户口, 推开窗户就从窗口跳下去。自杀了。那房子本来只有二层,别的窗户跳出去,也不 一定死得了。就那一个窗户,下面是山崖,再下面是铁路。王一南死亡计划成功, 一直摔到铁路上。 浪榛子记得那天晚上,她爸爸说:“不想签名。” 王一南的死,不光是他一个人的事了。青门里的教授们被要求在“自杀就是背 叛”的大字报上签名,和王一南划清界限。王一南,在N 大教了十多年“革命战地 新诗”,走上了诗人的宿命道路。他进蒋达里劳改农场前还对舒暖说过:“我上那 条船的时候,没觉得这是条有去无回的船。”没想到,他在蒋达里把一群蒋姓农民 救上革命航船之后,自己却走上了“反革命”的道路。在战场上,自杀就是背叛同 一战壕的同志。自杀,就是背叛革命! “王一南怎么可能是坏人?坏人,他能从台湾回到大陆来吗?”浪榛子的父亲 黄觉渊无比痛苦地走到青门里大门口,签了名。回到家对女儿发了牢骚:“一个人, 在一种处处是压力的体系里,那就只好向单细胞生物‘变形虫’学习。随境遇而变 形,再学会分裂出好几个自我来。去签名的那个我,让我自己都讨厌。” 浪榛子很愿意当个小大人,听她爸抱怨。她说:“那得进化到什么时候,才能 生出我来?”她爸说:“这个你不用担心。生你的时候,你爸还没变成单细胞生物。” 王一南的太太被通知去领王一南的遗物,领回来一座小小的毛主席石膏像。红 卫兵给的死亡报告中说:王一南把一包没抽完的前门牌香烟供在这座塑像脚下。不 知是表忠心还是别的意思。为什么要给毛主席抽一包烟?王太太说:“他指望毛主 席能提提神看他的案子。”可八亿人都指望一个人来保护他们,那毛主席就是顺着 姓氏笔画看,也得先看完了成千上万的“丁”家人,才能轮到看“王”家的案情。 诗人王一南就这么死了。贴身的衣兜里,装着一张三岁儿子的一寸小照片。王 太太说,王一南上个月来信,还说每天晚上都要看小儿子的照片,对自己说:为了 儿子也要活下去。怎么突然就活不下去了? 在有些日子里,死一个人,其实是很麻木的事。签了名的大字报第二天夜里, 就被大雨冲得字迹模糊,纸张破烂。这场大雨,让青门里的文人,心里轻松了一夜。 舒暧开始烧本子,烧照片,烧报纸、画卷和信件。王一南和舒暧是一条船上的 人,他一死,舒暧担心受牵连是必然的。所有会带来麻烦的文字记录,通通要烧掉。 那《战事信札》不是只有一本,有六本。其他的五本上没有贴“蓝门神”图片。张 奶奶没下决心救,只救了这一本。 烧本子、照片、信件是在天黑后,躲在喇叭家厨房里偷偷烧的。烧的时候怕烟 冒到外面去,厨房窗户、门关得紧紧,里面全是烟。大家都咳嗽。舒暧的眼镜一会 儿也就看不清了。张奶奶就是趁了这烟幕,一边咳嗽,一边救下了“蓝门神”。随 人怎么说,这个“蓝门神”不能烧。他太灵了,张奶奶亲身受过他的保护。这回从 火里救下来,张奶奶根据常识认定:准不会错。 舒暖一边烧一边说:纸灰不能倒在垃圾筒里,被人发现了麻烦。喇叭爸爸就一 次一次把纸灰运到厕所,倒在马桶里,冲掉。 喇叭和浪榛子在房间里玩,给厨房里冒出来的烟呛得直叫:“要失火了。”两 个人冲进厨房里,看爸爸妈妈发什么疯。一看,厨房里像个火葬场,爸爸妈妈在做 地下工作。舒暧手里正拿着一张旧剪报在看,犹豫不定扔不扔火里去。喇叭爸爸说 :“这个别烧,对你有利。”就拿下这张剪报,递给头伸在厨房门口的喇叭,“替 妈妈把这张报纸放抽屉里去。不要到这里来,烟大。” 喇叭爸爸忘了喇叭虽然还不认多少字,可浪榛子的文化水平在读大字报的过程 却日日长进了。浪榛子把那张报纸拿在手上,居然囫囵吞枣地把报上说的事儿看懂 了。 报上说:一共有四十九个国民党将领和高官家的子女,被共产党策反。1953年, 在澳门上了一艘小轮船——宏远号。一船年轻人怀着对祖国的向往,趁着黑夜,悄 悄离港,没有家人送行,却怀着一肚子希望:弃暗投明。王一南和喇叭妈妈的名字 都写在报纸上!王一南是国军高官“王老虎”的堂侄子。舒暧是国军高官丛将军的 小姨子。这四十九个人最终到了北京,像凯旋的英雄一样,受到中央领导人的欢迎 和接见。 浪榛子把她看懂的故事告诉喇叭,喇叭说:“我知道。我妈是回来找人的。我 爸不喜欢我妈找的人。他们一吵架,我爸爸就骂那个人,说他是个大骗子。我爸我 妈所有吵架,都是因为这个人。有一次,我说:”别吵了,我都站在你们中间了。 ‘他们还吵,让我好伤心。我爸我妈说:要不是因为我,他们就离婚。“ 浪榛子大吃一惊。她以为吵架这样的事,只有像她妈那样会挑人毛病的“女革 命”才会干。她妈会骂她爸:“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缩头乌龟。你这个汪汪狗。 家庭出身不好,你就不革命啦?你躲在书堆里,我们怎么办?” 怎么像仙女一样温柔的喇叭妈妈也会吵架?还说要离婚。她妈和她爸吵架,她 是不管的。他们再吵,她也不用担心他们会离婚。大人都是要吵架的,再吵,他们 还是一家人。怎么喇叭家多出了一个人?她又把那张旧剪报又看了一遍,想看出更 多的故事。什么也没有。 多少年后,浪榛子才知道,那一船人很特殊。他们从台湾或香港来到澳门,这 段路有一个人生那么长。也许,他们除了肚子里怀着“希望”,各人还怀着各人的 私人原因。他们一上了这条船,就像进入了一台大机器,所有的私人原因,都被换 成了一个统一的大词,登在大陆的各种报纸上:弃暗投明。然后,各人就跟着自己 的命运走,走得五花八门。 王一南来到大陆时,已经二十六岁,他走上了革命诗人的路。舒暖来的时候, 才二十一岁,正是阳光明媚的年月。不懂什么叫政治,也不关心政治。她不是回来 参加革命的,她回来,是为了一个坚定不移的爱情。她大姐给她联系好了美国威斯 里安大学。她借口到香港买衣服,从那儿就到了澳门,上了那条史无前例、有去无 回的船。美人鱼为了爱情,情愿打掉一身鱼鳞,当一回“人”,再化为泡沫。她自 己做了一个勇敢的选择,但在“人”的世界却除了当泡沫,别无选择了。 在那个烧文件的晚上,浪榛子的爸爸也在忙“地下工作”,到了夜里十一点钟, 黄觉渊抱着一个小黑箱子来了。敲门用了暗号,三重三轻。张奶奶就去开了。黄觉 渊一进门就问舒暖和颐希光:“你家还有没有?这是我们家的。我们一块去扔了吧。” 颐希光就赶快把一些东西也塞进这个小黑箱子里,对舒暧说:“家里烟太大,你们 带着孩子去,像到池塘边散步,没人注意。扔了放心。家里我和张奶奶慢慢烧。” 两个小孩子立刻跳起来,像两只小狗一样头里跑。青门里有两个大池塘,她们 天天去玩,但是跟着父母一起去散步,那还是会像过节一样。池塘里有很多青蛙, 在一场大雨之后,像新生了一千个娃娃,叫得连一池塘的水都差点儿要跳起来。天 上一天的星星,大的像银币,小的像钻石,也像新生了一千个娃娃,眼睛全盯着池 塘边的四个人。黄觉渊打开小黑箱子,往池塘里扔银圆。扔到第三块的时候还说: “我小时候,三块银圆一头牛,‘一头牛’淹死了。” 舒暧站在旁边看风,看见两个小孩儿才玩了几分钟就跑回来,闹着也要帮忙。 舒暧就从小黑箱子里拿了几块,牵着她们走。黄觉渊犹豫了一下:“让她们也扔? 她们还小。” 舒暧回头说:“让她们从小知道:做什么事也不能当商人。”然后,牵着两个 女孩儿走到池塘对岸,给了她们一人一块,说,“你们扔。扔得远远的。这是荼毒 人心的东西,叫‘袁大头’。” 浪榛子和喇叭狠狠地把“袁大头”扔进池塘里。舒暧又给她们一人一块小一点 的金币,上面印着1945,一面是蒋介石,一面是罗斯福。舒暧说:“这是美元。扔。” 浪榛子和喇叭又狠狠地把“美元”扔进池塘里。震天价响的蛙鸣突然停了。半 天,才又重新组织起来。 那天晚上,有一百块叫“银圆”和五十块叫“美元”的东西被扔进青门里的池 塘,滚回了历史。两个大人感觉轻松了。和性命相比,银圆金币没有价值。命都不 是自己的,财产能是吗?两个小孩不懂,天上的星星也不懂。 等他们回到家,家里的文件都烧完了,只剩下一些家庭老照片,喇叭爸爸要让 舒暧自己过目,再烧。烧家人,毕竟和扔“银圆”“金币”不一样。看着一堆灰烬, 舒暧感慨地对先生说:“这样大烧文件,1944年11月日本人打到桂林的时候,家里 人在桂林沦陷之前烧过一次。” 二十多年后,舒暧又在烧文件。烧到她的家庭照时,她还是要不由自主地就想 起了一些老故事。每拿起一张照片,她都要看一会儿,再想一想当时的情境,才把 照片扔进火里。她把她爸(喇叭外公)的照片烧了,非烧不可。她必须和大买办银 行资本家舒谘行划清界限。她父亲一生,从发家到死,就两个字:白忙。 还有一张没到齐的全家福,十来个人,舒暧舍不得烧。她把这张全家福拿到房 间里,浪榛子和喇叭还坐在地板上玩。舒暧把这张照片放在两个女孩中间,说: “这张照片上有外公、外婆、大姨、姨夫、大舅、小舅。喇叭好好看看,记住他们。 浪榛子也好好看看,喇叭记性不好,你帮她记。”然后,舒暖回到厨房,用剪刀把 照片上的几个人头剪下,烧了。只留下她妈和几个小孩子的头没烧。那张照片是她 家撤出桂林前,舒暧她妈给她的。她妈说:“战乱,说散就散。留张照片传给后人, 总得认识上人长什么样子。” 舒暧剪掉的几个人头中,有她爸爸西南银行家舒谘行和她大姐夫,国军将领丛 将军。除了这张有她大姐夫,还有一张是她大姐夫穿着制服和薛岳将军一起照的, 她只是个小姑娘,小小地坐在薛岳将军腿上。那该是抗日战争早期,薛将军来她家 做客时照的吧。她把自己从薛岳将军腿上剪下来,把这张照片也扔进火里。当时带 着这些照片回大陆的时候,她再也没有想到这些照片原来是定时炸弹。 当舒暖把她爸爸和她姐夫的头从全家福上剪下来烧了的时候,她对颐希光说: “这下,上人长什么样,后人不会知道了。真是‘大地一片真干净’。” 那天夜时,喇叭被她妈打发到浪榛子家睡。她和浪榛子睡在一张床上。喇叭突 然冒出了一个大字报上的词句,她说:“我家硝烟弥漫。”浪榛子非常肯定地点点 头,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随时准备打仗!” 家里的照片烧了,舒暧还是进了蒋达里劳改农场。一群红卫兵带着一张从旧报 纸上剪下的照片来抓舒暧。那是舒暧年轻时和两个国民党军官的照片。一个是丛将 军,她的姐夫,手里拿着一束花;另一个只看见后背,穿着空军服,领口露出一线 白丝巾,手里也拿着花。红卫兵吼道:“特务!” 舒暧解释说:“这是我1947年得了上海女子跳水冠军,我姐夫给我送花的照片, 不叫特务呀。我和我姐夫的关系,我没回大陆的时候,政府都是清楚的。” 红卫兵逼着舒暧说另一个穿空军服的人是谁,舒暧不想说。这时候挤在红卫兵 后面的颐希光用温和的目光看着舒暧,舒暧就说了:“这是我姐夫1942年收来的部 下抗日遗孤,寄养在我家,我父母供他上了航空学校。我叫他二哥。” 再解释也没用,王一南是特务,畏罪自杀。舒暖跟他是一条船回大陆的,得了 一个“特嫌(特务嫌疑犯)”标签,也进了劳改农场。 没多久,青门里的大人们,男男女女凡能走动的都下放到溧阳五七干校。大人 都走了,青门里只留下几个老弱病残的教授和一些保姆留守。这样,浪榛子理所当 然就成了“天下的主人”,她脖子上挂把钥匙,大的带小的,带着比她小一岁的喇 叭煮面条吃。不仅煮面条,她们还到青门里后山上挖荠菜,摘桑果吃。再跑远一点, 就能偷到菜农种的嫩蚕豆角,很是兴奋。马路上种的一串红,花朵上带个小尖角, 拉下来轻轻一吸,甜露一点,一直甜到脚跟。什么可吃,什么不可吃;该做什么, 不该做什么,自己试。世界因为无人管而成了她们的。浪榛子对喇叭说:“我们不 听大人的。我们自己找好东西。” 天大地大的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又过了一些时候。浪榛子自作主张,要带着 喇叭坐长途车到蒋达里给各自的妈妈送衣服。两人都要买车票了,张奶奶给她们五 毛钱,一包炸炒米。虽然世上天天闹斗争运动,张奶奶依然不怀疑民心的纯良。前 两年,小孩子在外面走,胆子大的,能串联到新疆。去蒋达里,两小时的长途车, 浪榛子已是熟门熟路,各人还有五毛钱装在兜里,张奶奶既拦不住,也不担心,就 让她们走了。 在长途汽车站,她们碰见一个男孩叫莫兴歌,也是去蒋达里。三个人一上车, 就挤在一张长椅子上坐,有说有笑,分炸炒米吃,像是老朋友。车开了以后,这个 男孩就一路唱着:“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夺过鞭子抽敌人。” 唱了一会儿,莫兴歌就说:“我到蒋达里是回家,我爸在那里。你们去看谁?” 这问题一问,世界立刻出了毛病。莫兴歌他爸是劳改农场的看守长,看劳改犯 的。三个小孩一搞清楚自己各自父母的角色,“阶级”就像大蘑菇一样立刻从他们 头上冒出来。浪榛子和喇叭都觉得自己就是劳改犯。一看前面有了一个空座位,浪 榛子赶快拉着喇叭换了座位。换了,又觉得男孩挺可怜,回头看看他,他眼睛横着, 一根阶级斗争的弦绷在里面。 浪榛子和喇叭再也没敢和这个莫兴歌说话。他们和上车前也没什么两样,怎么 就紧张起来了呢?一定是空气出了毛病,要不然他们心里的感觉怎么就变了呢?等 下了车,浪榛子决定不到劳改农场去,就坐在水坝上等。 两个女孩子坐在水坝上,水坝高高。水库的水很清,从水坝的一个口里流进一 条水渠。她们等了好一会儿,看见南诗霞和一群人从营地走出来。男人走向远处的 百里湖边,去填湖造田,女人在水渠流过的水田里插秧。男人像大鸵鸟,扛着竹筐, 背着铁锹,一溜儿变成一百点儿,散在湖滩上,蚂蚁一样移动。女人们像大鹭鸶, 一个一个散在水田里,一喙,挪一步。 浪榛子说再等。接着,又看到舒暧一个人挑着大粪挑子出来了。一担大粪在舒 暧肩上悠,一个仙女挑着两桶大粪,向苹果林子里面走去,扭来扭去的步子,很好 看。 对两个孩子来讲,世界就应该是这样。世界给她们什么,她们就拿到什么。又 没有其他的生活可以比较。太阳当头照,就是一个好日子。所以,她们很快乐地跳 起来,向两个妈妈跑去。给妈妈们一个惊喜。谁知两个妈妈却一脸胆战心惊的表情, 赶快要把她们领到劳改农场司令部,让红卫兵检查她们带来的衣服。 水稻秧才插下去,细细小小,一排一排歪在水田里。细细的田埂上,两个小孩 走在前面,南诗霞走在中间,舒暧挑着粪桶走在最后面。一阵阵臭气传到前面来, 让小孩子想走快。南诗霞大概是生了病,嗓子哑了,只能发出一些细小的哑声。她 一把拉住浪榛子,声音嘶哑地说:“你看见在前面那个坐在田埂上看守我们劳改犯 的红卫兵了吗?就是那个瘦瘦小小、穿了件旧蓝裤子、赤着脚的红卫兵。你跑到前 面去,对他说一声谢谢。”她妈把她向前轻轻一推。浪榛子就跑到前面,站在那个 瘦人儿前面,对着他衣袖上的一块大补丁,没头没脑地说了声谢谢。 那个瘦人儿,瘦归瘦,却长了一个皮球嘴,嘟嘟地噘着,像个哨兵。鼻子倒挺 直,连着鼻子一起看,脸上有个“惊叹号”。鼻子就是惊叹号的那一直,嘴就是惊 叹号下面的那个“球”。“惊叹号”最多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他被浪榛子吓了一 跳,眼睛和嘴巴似乎飞快地在脸上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地,非常滑稽地看着浪榛 子,“皮球”里的气就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了。他对着浪榛子冒了一个傻傻的笑,像 冒了一个气泡。才冒出来,就炸了,咧开的嘴还原成“哨兵嘴”。这时,南诗霞到 他跟前,满眼感激,嘶哑地喊了声:“报告,小孩子来送东西。” 这个瘦人儿就懂了,脸还红了一下,低着头,站起来,快步头里向司令部跑去。 原来,这个小红卫兵,在南诗霞打扫厕所的时候,在地上放了一片荷叶,荷叶上放 了两把“清音草药”。放下后,转身就跑了。 “惊叹号”的名字叫善全春。这个“惊叹号”,在浪榛子的“战争时代”是一 个奇迹,跨阶级的。 当她们一行人跟在善全春后面到司令部去报到时,看见那个看守长家的男孩莫 兴歌就坐在司令部里。他依然恨恨地横着眼睛。浪榛子不懂为什么政治等级一划, 仇恨就出来了。莫兴歌他恨什么呀?这肯定是她浪榛子的错。她天生就是“错误” 做的。想着,她就对那个男孩谦卑一笑。横着的眼睛变弯了,莫兴歌说:“你在车 上不跟我坐,我叫你长大嫁给我。” 突然有一天,浪榛子的母亲南诗霞从蒋达里劳改农场平反归来了。她得到平反, 是因为她写的一篇“反革命”文章平反了。那篇文章是她刚上中央大学中文系时写 的第一篇作文,登在中大中文系大学生自己办的手刻油印杂志《小泉社月刊》上。 那样习作式的文章,当时在同学中显了一下,后来,连南诗霞自己都没当一个作品 收藏,可那一个大学时代追求她的男生却收藏了。二十几年后,谁也没想到,因为 要深挖潜伏在人民中间的特务、反动派,那个男人居然把南诗霞给出卖了。先把南 诗霞要寄给毛主席的信交给“革命委员会”的红卫兵,又把二十年前收藏的这篇小 文章给交上去了。一眨眼,他自己成了革命派,揪出了一个隐藏至深的“国民党特 务”,为过去的失恋复了仇。南诗霞得到平反,是因为她文章中写到的英雄人物平 反了,官复原职。上面一有人过问,文章再重读一遍,成“抗日故事”了。文章平 反,作者也平反。 南诗霞背着一个旅行包,提着一个网兜,兜子里放了一个脸盆,脸盆里塞了一 双鞋,鞋子里塞了这篇让她坐了两年牢、六年劳改农场的文章,文章上盖了一个章, “已审”。没还给收藏这篇文章的男人,退给了南诗霞。 浪榛子立刻就认出那双鞋。她每次去看她妈,都用糖纸裹个假糖,带她爸爸的 信进去。她看见鞋里又塞了一张纸,以为是她小时候带进劳改农场的情书,她已到 对人家情书感兴趣的年龄。等她妈一放下手里的东西,浪榛子就从鞋里抽了那张盖 着“已审”的文章出来。 南诗霞对女儿吼:“不要看,烧了。”浪榛子说:“为什么要烧?是我冒着小 命危险给您带进去。”南诗霞说:“你以为那是你爸写的信呀?你爸写的信,我还 敢留下?看完就吃了。”浪榛子立刻想起战争电影里那些地下党吃机密文件的镜头, 同时,无比痛心:自己的大智大勇都化为粪便。南诗霞说:“叫你不要看,你就不 要看。因为这个,你妈差点给人整死。” 浪榛子一听到“不要”二字,立刻就头一低,看了。文章题目叫“葬礼”。真 行,死人的事还能把活人整牢里去一回。 黄觉渊在旁边说:“文章没罪,让她看吧。是整人的人太坏。” 南诗霞说:“那样的叛徒,心理怪异,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但愿他能有复仇 快感,从此还不后悔。我永世不会再拿他当朋友。我女儿将来嫁个蒋达里的农民, 都比嫁个这种‘文人’好。”黄觉渊说:“行啦行啦,你嫁给我了,不是做了一个 正确决定吗?你女儿比你能。”南诗霞像个笼子里关久了的斗鸡,拿家人撒气,说 :“你没用,不能保护我。我受污辱的时候,你在哪里呀?送个衣服还要叫女儿去。” 浪榛子想:爸妈又吵架了,日子大概要恢复正常了吧?趁她妈吃饭的工夫,浪 榛子坐在楼梯上,快快地把文章看了。浪榛子本来想搞清仇恨问题,但读着她妈年 轻时写的文章,却感觉到另一种吃惊:文章还可以这么写?与她在大字报上看到的 语气和格式,没有一点相同。而这是她的“女革命”妈妈在还没革命之前写的:我 与父亲到桂林参加舒谘行老先生的葬礼,却又参加了另一个难忘的葬礼。1944年10 月,桂林危在旦夕,这也许是在桂林沦陷之前开的最后两个葬礼吧。 舒谘行老先生是我父亲南传训的至交。桂林再危险,父亲也一定要来送葬。当 年舒家作为中方股权人,南家作为“中央飞机制造厂”的中方经理,命运和“中央 飞机制造厂”相连。战争爆发后,上海南京失守,东南沿海危险增加。蒋委员长要 用“空间换时间”,国民政府给了这个重要工厂一万苦力,厂子连人带机器,全部 迁到汉口。不多久,汉口也吃紧,又第二次全体搬迁,将人马从汉口迁到香港。没 多久,日本人又轰炸了香港。工厂的所有机器设备和人员,又在香港码头装上轮船, 运到印度支那的海丰。当日军离海丰不远了又长途迁徙到缅甸的仰光。等日本人接 近仰光,大家又把“中央飞机制造厂”用火车迁到中缅边境小镇,腊戍口,再用大 象和人力担子迁到了相对安全的山谷,雷允。这一路舒谘行老先生出了巨资。我父 亲说:一次一次搬迁,一千工人,一万苦力,无数的苦难,为了一点希望,像巡回 演出的马戏团,走了一大圈,又回到中国。那样的搬迁行程,就是为了向侵略者讨 回公正,应该记入史册。 日本人在打下衡阳后,一路南下,直下桂林。一次,日轰炸机偷袭桂林二塘和 秧塘两个空军基地不成,逃跑的时候胡乱把炸弹扔进桂林城里,炸了民居区。一个 炮弹正好落在舒先生的藏画楼上,一下子就烧起来。舒家两代人收藏的中国、波斯 和西洋名画,一轴也没剩下来。舒先生当时就气急吐血,念叨着:“两代的收藏呀!” 就倒下了。 舒家专门请了空军基地美国医生来看,说是肺出了大问题,建议把老先生当第 14航空军家属送到昆明美军伤员医院去开刀。家里人都认为舒先生是怒火冲肝,把 肺气炸了。舒先生也拒不接受“开刀”的概念,只相信吃啥补啥。说是人老了,毛 发不多,肌肤不健,但只有毛发之身来自父母,开膛剖肚,元气放了,和祖宗接不 上根源,比死了还糟。 我父亲南传训打电话给他,说:“我们是搞洋务出身的,还是听洋医生的话。” 但是舒先生太传统,虽是搞洋务起家,但他只要“洋务”出来的钱,不受洋人的手 术刀。一定要至死元气不放,坚决不开刀。 舒先生听了中医的,家里就翻江倒海忙起来。一大群仆人四处奔忙。不但从早 到晚熬中药,家里还全是牛肺、羊肺、鱼肺的味道。下人、厨子开口闭口谈的都是 老爷的病和日本鬼子作孽。大家都坚定地相信:吃啥补啥。还为舒先生找佐证,找 到了一个,立马传进舒先生房里去报告,证明老爷是对的,一定能好起来。 舒家业大家大,仆人多,舒家雇人和调教仆人也是有名的。忠心,是第一条; 守规矩,是第二条;能干活还是不能干活是其次。舒家对仆人也好,给他们布做衣 服,一出门,桂林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舒家的仆人。舒老爷一病倒,仆人个个都担心, 万一老爷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出了舒家,架子已经大了,还能不能放下来,再在别 家做?碰上小心眼的财主,日子哪能有在舒家大庭院里舒服?所以,他们都是真心 想老爷能好起来。哪怕桂林陷了,他们也愿意随着舒家迁到别处的宅子去。他们个 个想为舒老爷治病献计献策。但是,在仆人无限忠心的祝祷中,舒先生还是死了。 舒先生自己说:他的中药和补食中差一副药引子:“剑外忽传收蓟北……漫卷诗书 喜欲狂。” 我们到达舒家的时候,正好第二封葬礼的通知到。这是从第14航空军总部送到 舒家来了。舒家收养了三个义子,义子范笳河是CACW第一轰炸机队飞行上尉,两个 月前在“驼峰航线”失踪。为国捐躯。第14航空军拟定在撤出桂林基地前,为所有 近期阵亡的中美飞行员举行葬礼,请家属参加。 这封信一到,舒家二小姐就哭了。她说:不可能。“失踪”不是“捐躯”。她 就在桂林待着,范上尉一定会回来带她。 我知道二小姐在恋爱范上尉。父亲刚死,情人又凶多吉少,这样的命运一下子 落在一个少女身上,她受不了。父亲叫我时时跟着二小姐,劝她节哀。我自己也正 百哀中起,拙词笨语,不知说什么好。舒家二小姐哭了一会儿,倒自己好了。她对 我说:“我们一起去参加第14航空军的葬礼,但我们是代表范上尉去的。范上尉出 任务,还没有回来。” 离二塘基地二里远,有一片中国坟地。我和舒二小姐先来到二塘,基地的中美 航空兵都穿上了受检阅时才穿的制服。我们要跟他们一起坐卡车,到坟场去。他们 跳上卡车,动作利索,制服笔挺。他们那么年轻,个个英俊。因为他们,重庆的空 袭停止了,昆明的天空也安全了。但是,还有许多跟他们一样的年轻人,已经不在 了。在卡车上,他们手挽着手,不看脸,也分不清他们是中方航空兵还是美方航空 兵。 一队军葬仪仗兵拿着步枪,站在几具棺材旁,军队乐队奏起“向前进基督的战 士”。第14航空军的牧师读着《圣经》中的段落。 一个军官部的将军介绍了阵亡航空战士的名字和殉难经过,还念了一串失踪航 空兵的名字,最大的四十四岁,最小的十九岁。范上尉的名字在其中,二十四岁。 对这些失踪的航空兵,他们的遗物就代表了他们的身体。有的是一套制服代表了, 有的是一只烟斗代表了,有的是一把小提琴代表了,范上尉被一条机长戴的“幸运 白围巾”代表了,那条幸运白围巾他每次作战必戴,但这次出任务却没戴。看到幸 运白围巾,舒二小姐和我抱在一起哭了。 舒暧的姐夫丛将军代表中国陆军感谢美国航空战士为抗击我们的共同敌人,贡 献了他们年轻的生命。他说:虽然第14航空军的前沿基地丢了,但是,中国人民正 在更前沿的地方再给第14航空军造着新基地,中国的地面军队正在拼死保卫北方的 前沿基地。空间换时间,时间在中美盟军这边。 当牧师念颂着安息词时,一队轰炸机低低地从我们头上飞过。这时,所有的军 人都向他们安息的兄弟敬礼。接着,一队中国丧葬队的吹鼓手走过来,一边吹打, 一边向天上撒着白色的纸钱。丧乐的调子尖厉而凄凉,很多人都哭了。仪仗队的士 兵朝天鸣枪三响。 桂林,还是我们的。这应该是在桂林沦陷前的最后军葬。为士兵,也为我们沦 陷的土地。国军地面部队无法阻挡日军“一号作战”的大兵压境,无法保卫我们中 国军民个个引以为骄傲的航空基地和飞机了。第14航空军的总指挥部已搬到昆明。 但是,在桂林北边的小镇常德,薛岳将军还带着从衡阳地区撤下来的残部死守着。 从这个葬礼回来,舒二小姐说:今天是她给自己划定的成人日。她有深深牵挂 的人,没殉难,还在前线。以前那种“战士军前半死生,美入帐下犹歌舞”的富家 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过了。 那天,我们俩一夜没睡。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二小姐的异母大姐和大姐夫 在电话里催:赶快到二塘基地去,美军运送家属和官员的飞机就要起飞了。再不走, 基地就要被炸掉了,那就只能跟难民挤火车走了。她妈妈一边哭,一边烧着信件、 文书,说老先生尸骨未寒,她怎么能忍心丢下他在这里去逃难。她妈也舍不得这么 大的房子,这么好庭院。她姐夫说:“舒家的人,一个也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将 来,我们一定会打回桂林。家产也是跑不了的。你们要是再不肯走,剩下的路就是 投奔薛岳了。”薛岳将军的残部试图拖住“一号作战”的大股日军。 在这紧张时刻,舒二小姐倒不哭一声,也不着急。她要我帮她收拾信件,范上 尉的信,全带走。她向我保证:她的范上尉还活着。她说:他今天一定很欣慰,因 为我们代表他参加了他兄弟们的葬礼。他们兄弟不分国籍,情同手足。 她让我看他写的信。最近的一封信是六月来的,很短。那次,CACW出动去炸汉 口的日军空军基地,想阻止“一号作战”。计划好在零陵与护航驱逐机会合,但没 有驱逐机上来。他们在零陵上空转了两圈后,范上尉的方队长官决定不带护机也去 执行任务。到了汉口,三十几架敌驱逐机冲上拦截,盯着头机打。头机中弹掉下去 了,二号机代替领飞。地面炮火很强,到汉口上空,范上尉机组才扔下去三个炸弹, 一引擎就中弹起火,油管漏油。 范上尉是机长,带了一个美方“青豆子”副机长。副机长虽是新上战场开飞机, 但是西点军校出来的军官生,头脑冷静,建议关掉受伤引擎,用一个引擎开,把坏 引擎油箱的油节省下来备用。范机长认为是个好主意。但飞机受伤,不可能再跟方 队去炸第二个目标了。机上还有六个炸弹,是胡乱扔掉还是带回去?两机长决定带 回去。这些炸弹从驼峰航线运过来,太不容易。在回来的路上,又一个引擎中了敌 人的机枪子弹,也开始漏油。他们就决定回到最近的基地芷江。芷江也刚被日机轰 炸,跑道不能用,他们只好转回柳州。柳州也刚挨了轰炸,地面人员告诉他们:还 有三个小时才能修好跑道。 他们的油箱里还有不少油,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飞三个小时。在一圈一圈绕着 基地上空转圈子的时候,范上尉建议机组成员全部跳伞,他和副机长留下,把油开 光,如果基地还不开,他们就在基地附近找块水田迫降。结果,机组成员不愿跳伞。 三位中方航空兵,三位美国航空兵,投票决定:不跳伞,等基地开放,或者一起迫 降水田。他们相信范上尉的技术和判断力。 决定做了,大家也就不再说话了。在天上一圈一圈飞,看着天上的星星一个一 个跳到机窗前。范上尉在给舒二小姐的信中写道:他对着星空向上帝和他自己许了 个诺:“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找一个遥远而和平的地方,买一小块土地, 种一坡榛子林,不再疯狂,不再出任务,就在那里和你一起生活到老。” 舒二小姐说:“这一天还没到呢,他怎么会死?”说得信心十足。这让我也不 由自主地跟她一样生出了无限的信心。 1944年11月初,桂林二塘和秧塘两个基地都丧失。成千上万的难民挤满了火车 站,上不了车的就徒步,往后方撤。接着,桂林城沦陷。 至此,第14航空军的五个前沿基地全部丧失。衡阳,零陵,柳州,二塘,秧塘。 但是,就在上一个月,我收到一封信,写信的人感谢我代表他去参加了他兄弟 们的葬礼。他说:虽然第14航空军前沿阵地丢了,航空战士依然在利用两个深入在 沦陷区的小基地做加油中转站,依然能从后方基地天天炸南中国海上的敌舰、黄河 长江流域的火车、仓库和所有他们想轰炸的地方。他不能说这两个小基地在什么地 方,只能说它们在中国人心中。日本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占了我们的基地,只得 了一些废墟。敌人占我们的土地,我们打他们的心脏。 到了十二月,中缅印战场最大的空战在曰军想都没想到的时候降到他们头上。 轰炸机和驱逐机突然轰炸汉口日军作战总部、日军机场和沿长江边建的仓库。汉口 大火烧了三天。 这封信不是舒二小姐给我的,是范上尉!他回来了,又驾驶着他的疯狂的B-25 在中国的蓝天上驰骋。他说:“汉口大火烧了三天。这是我们还给日本侵略者的葬 礼!” 文章读完,浪榛子明白了她妈的案子。如果这个范上尉是个美帝国主义的走狗, 只要有人把这篇文章交出去,她妈就得因文坐牢。如果范上尉是抗日英雄,她妈就 平反。这个范上尉,就是喇叭家多出来的那个人。 浪榛子想跟她妈谈谈那篇文章里写到的爱情故事。她妈却对她说:“别相信那 些故事里说的爱情。”浪榛子说:“那不是您自己写的爱情吗?”南诗霞就用嘲讽 十足的腔调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写了一个人家的爱情故事,也没被证明是个 好故事,自己却差点被另一个人的所谓的爱情整死。除了伟大领袖你能信谁呀?” 关于信“谁”的问题,黄觉渊很担心女儿的“怀疑一切”。女儿引用了马克· 吐温的名言向他们宣布:“忠于一个大权威绝不可能粉碎一条锁链或解放一个人的 灵魂。”黄觉渊唉声叹气地对南诗霞说:“唉,人造的灾难过后,第一损失就是信 仰和信任。破坏了真理的客观性,其实是人类的最大损失。” 浪榛子不相信世界,却相信她妈《葬礼》里写到的“范上尉”是个好人。如果 他是喇叭妈妈要等的人,肯定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她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 样的好奇心,让她对南诗霞写的作品感兴趣,可是南诗霞不让她看,把平反后劳改 农场退回来的东西全锁到阁楼上,像把一群病毒关进瓶子里一样。 从前,在家里只有黄觉渊和浪榛子两个人的年月,黄觉渊拿浪榛子当同盟军, 没什么要锁起来,不让她看的。她妈把阁楼锁上了,浪榛子不高兴。在自己家里还 要设禁区?她说:“妈,您在外面被审查完了,现在是自觉自愿在家接受自我监察。” 黄觉渊就两边调解。他对南诗霞说:“浪榛子,在没人管的缝隙中长,很有一 些独立性,你要相信孩子的判断力。独立,要有一颗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的头脑。 别逼着她听话。”他又对浪榛子说:“你妈在不能坚持任何自我的年月,尽她的努 力坚持了。她不想让你读那些东西,是不想让伤心、害怕、屈辱、生气的情绪到我 们家的生活中来。你要给她时间。” 浪榛子就跟她爸实话直说了:“我没想要看南家的资本家发家史,我就想知道 范上尉是什么人,后来怎么了。这有什么要瞒着我的?不是都平反了吗?” 黄觉渊想了两天,对浪榛子说:“你应该知道范上尉。”然后,跟南诗霞关起 房门说了半天。浪榛子不知她爸都跟她妈说了些什么。结果是,南诗霞从阁楼上拿 下一包“认罪书”交给黄觉渊,黄觉渊拍去了上面的尘土,像传家史一样,让浪榛 子拿去读了。 南诗霞的“认罪书”用一张1976年的报纸包着。报纸上黑墨写了几个大字: “退还档案”。 浪榛子读了她妈的“认罪书”。 最让她觉得吃惊的,是她妈南诗霞的写作风格。看了她妈的“认罪书”,才认 识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用劲秀小楷和优美文笔写成的“认罪书”更荒唐的作品 了。这种“夕贬潮阳路八千”时的独创,没有五千年的文化浸泡,也写不出其中的 无奈和坚持。 南诗霞在“认罪书”里写道: 1969年4 月4 日。地点:蒋达里劳改农场 1 )交代握手经过: 这个人在断墙那边的砖窑先看见我。他身上挂了个牌子,范敌人。人一挂着牌 子,本身就变扁了。“范敌人”突然跨过断墙向我走来,我正去我们的砖窑搬砖, 身上也挂了牌子:南死虾。他走得很快,像一张硬纸板剪下的影子,走到我跟前就 伸出手。因为他伸得快,我没来得及认清“敌人的手”和“人民的手”有什么不同, 就条件反射性地也伸出手去和他握了。 要说“握手言欢”,那完全是无辜的。在我手伸出去的一瞬间,我就在心里问 自己:我为什么要向这个家伙伸出手去?假如我能肯定知道他是一个“敌人”,我 肯定不会。但是,“范敌人”的牌子上没写年月日,而“范敌人”曾经是打进敌人 内部的特殊英雄。他1948年加入共产党,是潜伏在国民党军中的地下党员,1951年 从台湾开回来新中国第一架B-24J 大型轰炸机。此事在各大报纸都登过。所以,当 他是“敌人”的时候,他其实是共产党最忠诚的英雄。看到那个“敌人”牌子,让 我有“真作假时假亦真”的糊涂,正好引诱出我的相反理解。 我自己也一样。我不过是“死虾”,怎么死的,还没定性。我相信党组织能查 清:我虽然出身大资本家,但当我参加革命时,我爹爹是“抗日资本家”。这是有 史可查的。我参加共产党时,就彻底跟剥削阶级划清了界线。我就是“死虾”,也 是一只为革命赴汤蹈火、死无后憾的“赤如血”。任组织审查。 红卫兵要我交代我和“范敌人”握手的真实动机,说现在就可以告诉我:“范 敌人”就是地地道道人民的“敌人”。问我立场到哪里去了?这是我的想法:如果 一个“英雄”成了“敌人”(有这种可能),这是我不想接受的悲剧。但是,毛主 席教导我们:“蒋介石总是要强迫人民接受战争,他左手拿着刀,右手也拿着刀。 我们就按照他的办法,也拿起刀来。”我要说:“南死虾”伸出去的是虾螯,是刀。 我左手一把刀,右手一把刀,怕什么? 但是,红卫兵还要求我做深刻检讨。在红卫兵的帮助下,我要狠斗私字一闪念。 在握手的过程中,我还有一闪念没斗出来:因为长期受封建文学糟粕的熏陶,想到 “不怕”的时候,其实,除了毛主席的教导,“坐卧兼行总一般,向人努眼太无端”、 “戴盔披甲舞长须,刀剑随身一勇夫”这几句古人咏虾的封建糟粕也趁机冒出来过。 造成思想放松,偏离了毛主席思想。说时迟那时快,“两把刀”就都被“范敌人” 白握了。 现在,我老实交代他对我说的话,供红卫兵小将分析批判。“范敌人”的名字 叫范笳河。他紧紧握住“两把刀”后,说:“你,你们都好吗?”我说:“还好。” 说完,我也非常后悔: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话?劳改期间不准乱说乱动,是劳改农场 的纪律。我一跟他说话,就违反了犯人纪律,划不清界线了。毛主席教导我们: “一支没有纪律的军队,是战胜不了敌人的。” 2 )交代我和范笳河认识经过: 按红卫兵的指示,我要深挖历史根源,老实交代我为什么总是不能跟“范敌人” 划清界限。我因写了关于他的文章被定为“反动作家”,看见他本人,还和他握手。 要把这两件事情交代清楚,必须深挖历史根源:首先因为他是飞行员,我爹从到雷 允基地起,就是给第14航空军开修理飞机工厂的资本家。我是在我爹建在昆明的飞 机修理厂跟他认识的。其次,他以前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女朋友。第三,我认识“范 敌人”的时候,他不是敌人,是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抗日航空英雄。 (阶级分析:毛主席教导我们:“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红卫兵说 :“什么抗日英雄?他是假的。”中国有一个成语,叫相见恨晚。这正是我见到红 卫兵小将的感觉。那时红卫兵小将们还没生出来,没有人告诉我要把眼睛擦亮,识 破假的。我以为是真的。上当。) 我的女朋友叫舒暧(也关在蒋达里劳改农场。红卫兵小将可以去核对)。当年, 舒暧为了见男朋友范笳河,1944年专门从澳门到昆明,在我家住了一个月,等着见 他。桂林沦陷前,我在舒家,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范笳河在执行任务中死了(见我写 的反动文章《葬礼》),但是,他回来了。那时,舒暧跟一家人搬到在澳门的宅子 暂住。一听到范笳河的消息后,立刻只身回到昆明来,在我们修理厂过寒假,和我 一起为我爹工作,帮助修飞机,打日本。也等着有机会见到范笳河。 范笳河1944年12月20日早上来昆明基地修飞机。跟范笳河一起来的,还有一位 CACW的美方航空机长,是他的僚机,叫丹尼斯。范笳河的B-25还可以修,上上下下 两百多个子弹洞。丹尼斯的“B-25婊子姐”被敌人打得根本无法修了。我们修理厂 从来都是缺少零件。航空战士都是拼命把飞机开回来。两架受伤飞机一起来,是最 聪明的做法,我们能拆一架,修另一架。 范笳河从飞机上下来,舒暧和我都穿着工装,在修理厂的角落拆飞机。范笳河 一边向我们这边跑,一边对着他的女朋友挥着航空机长戴的幸运白围巾,笑着说: “有我的幸运女神在,我又安全着陆了。” 修理厂的工程师决定:拆丹尼斯的修范笳河的。丹尼斯垂头丧气地打了范笳河 一拳,说:“我的女朋友献给你的女朋友啦。不公平。” 这两个飞行员在等飞机修好的五天里,都住我家宅子里。我就是这样和范笳河 有了比较密切的接触。范笳河长得像个医生,他对舒暧像对妹妹一样呵护。一来, 就让她坐在摩托车侧厢,带她到昆明城里见她大姐和大姐夫。回来的时候,把舒暧 装扮得像个花神,手里捧着一大把红玫瑰,一片香气,叫人忘记前些时候从衡阳到 桂林烧掉自己基地的大火和前沿的失败。 (红卫兵指出:我不揭发“范敌人”,光说他的故事。我觉悟低。我可以揭发 一件事。) 晚上,我们都在我家天井里看天气,预测明天飞机能不能飞回北方的前沿基地, 老河口。我发现,范笳河还很有妒忌心。他不介意我们知道他在追舒暧。他跟旧中 国才子佳人男男女女卿卿我我不一样。我听见他问舒暧:在大家以为他殉难的两个 多月里,他三弟回桂林几次?舒暧说:“十来次吧。”他就说:“这小子不好好管 警报网,回去十来次干什么?他要再这样追你,我就跟我们CACW的邓志龙学,跑到 昆明,带一个‘妹妹’回去,就在基地结婚了,婚礼办得还热闹。” 舒暧就笑,说:“你不是说要等我长到十八岁才娶我吗?还有三年呢。”范笳 河说:“你是新女性,我等。绝不欺侮你小。”舒暧说:“你不后悔我有坏脾气, 不听男人话?”范笳河说:“我就后悔一件事,后悔透顶了。”他讲得那么痛心疾 首,弄得我和舒暧都盯着他问:是什么事? 我们想都没想到,他说:昨天炸汉口日军仓库,炸了首要目标,三弹击中,又 炸二级目标,又击中,高高兴兴准备返回,突然看见场地边上还有四个大集装箱。 范笳河就想:这是外快。炸弹还有,把这四个大家伙炸了。一机组的人都说炸! 他就又飞回去,来了一个低空投弹,把剩下的三枚炸弹全扔了。结果,那是四 个垃圾箱,给炸得个垃圾横飞,半个场子都是鸡毛鸭毛,臭气熏天。范笳河说:他 曾经答应他的思想教导官,瑞德中校,要省三个美式炸弹给他,让他用驱逐机过过 轰炸机的瘾,换瑞德中校的一箱啤酒。啤酒早喝了,炸弹还没省出来。结果,浪费 了三枚,炸了四个垃圾箱。这不是后悔死了吗? 我们全都笑,觉得这是一个好笑话。但是,当时我们谁都不知道,瑞德中校牺 牲在汉口任务完成后的回程中,跳伞时伞没打开。 (红卫兵说:你说美帝国主义的好话,是吹嘘敌人。要我交代美帝国主义的丑 行。下面我交代美方飞行员丹尼斯的丑行。) 一连五天,白天,舒暖和我跟着我们厂几个工程师一起拆丹尼斯的那架飞机。 拆的时候,丹尼斯舍不得,站在旁边不走,说:这架飞机是他的好运气,都打成这 样了,还让他安全着陆到飞机修理厂后才报废。这架飞机就是他的女朋友,机头上 画着个漂亮女人“婊子姐”,他喜欢飞机邪而狠的名字。他说:他要找就找像他B-25 这么厉害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要比别的女人都性感。“婊子姐”给他无数好运气。 他要是对他“女朋友”尊重,应该把飞机埋了,可现在还要“肢解”,拆成碎片, 他得在旁边看着。 但是,他拉肚子,一会儿就要往厕所跑。范笳河说:康州基地太小,成了加油 基地后,飞机进进出出,人多地方小,没吃的。基地的中国厨师想着点子给航空战 士找吃的。大冬天的,破了冰下康河弄到很多鱼。一看,却没有豆油了。就用桐油 炸鱼给他们吃。中国航空员吃了没事,美方航空员吃了,一基地的美方人员都在拉 肚子。 谁知丹尼斯赶快插进来说:“我不抱怨那桐油炸鱼。桐油炸鱼顶好,顶好。” 说着还竖起大拇指,“下次我到康州,一定要去谢谢那个中国大厨师:谢他救命之 恩。”然后,丹尼斯从背包里拿出厚厚的一个大纸包,打开给我们看。是一大沓法 币,有两寸厚,都是一千一张的新票子。他说,“你们看看,这是我的救命‘屁股 纸’!” 那一沓法币中间有一个齐崭崭的子弹洞!丹尼斯说:他们航空战士出任务都要 带足够的钱,以防跳伞后需要帮助,有花费。他因为拉肚子,上飞机前带了翻倍的 钱。钱不值钱,擦屁股还是可以的。他们军中有一句口号:“为了能用上厕所里的 正常屁股纸而早日打败日本鬼子。”康州小基地,根本没有屁股纸供应。 结果,在回程中,他刚把飞机交给副驾驶,站起来想去方便,突然臀部上方挨 了狠狠一击,他摔到地上。副驾驶和他自己都以为他受伤了。丹尼斯在地上趴了一 分钟,觉得没事,就站起来了。解下皮带一看,一粒子弹穿过他大钱包里厚厚的一 沓钱,又穿过他的皮带,在他臀部上方打了一个小口子,流了一点血,贴块药膏就 止住了。 丹尼斯说:“上帝帮助正义之人。要不然,谁能解释我的好运气。” 范笳河就调笑地说:“我上次运一飞机钱回来,你们都嘲笑我。现在知道了吧, 在中国得到好运气,都是歪打正着。” (阶级分析:红卫兵指出,我上面写的还是美化两个美军怕死鬼。为什么不写 人民战争。我这就写:人民和这两个“怕死鬼”的对比。) 我们这个基地本来是一片坟土地,因为建机场,周边的老百姓都同意把坟移了。 坟迁了,机场西边一片全是新坟堆子。我们修理厂,就在机场最西边,出了门就看 见那片坟堆。我和舒暧跑到野地里,在坟堆上采了野花,想送给两个航空战士。他 们俩也跟着来了,一前一后,也不采花,只是走到野地中间往远处天空张望,互相 说着话。制服把他们的肩膀撑得很宽,机长戴的白围巾掖在翻毛领子下。在昆明一 年四季都温暖的阳光下,他们周围一片坟地的野花,都浸在金黄色的,流水一样的 空气中。阳光和野花交流的语言,一定是最美的语言。我就不由自主地叫了他们 “英雄”。 范笳河说:“我们不是英雄。那些牺牲了的人才是。”丹尼斯把野花拿过去, 供在他的“婊子姐”前面,说:“我不是英雄。我只做了我该做的事儿,我这个女 朋友才是。”说完,又往厕所跑。 (阶级分析:我十九岁时,跟红卫兵小将一样喜欢崇拜英雄。那是抗日战争时 期,英雄行为都旨在追求“正义”。红卫兵小将说我“放屁”,我放了一个“正义” 屁。红卫兵小将指出:世界上哪有什么超越阶级的“正义”,只有无产阶级专资产 阶级的政,或者资产阶级专无产阶级的政。现在我认识到:文人就是屁多。我自己 是个什么东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红色政权的需要。“人民战争万岁!”“红色政 权万万年!”) 交代结束后,有红卫兵批语:“待查:美化美帝国主义,罪加一等。” 浪榛子不知道当年的红卫兵看了她妈写的这些交代,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她 的聪明妈妈写下这篇交代时,是怎么想的,只觉得:写的人和读的人是不是都病了? 心理出了毛病。 南诗霞出来没多久,喇叭妈妈舒暧也从蒋达里劳改农场回来了。舒暧不知是从 粪便里还是水田里染上了“血吸虫”,被关在火葬场,吃药治疗了三个月,把虫子 打掉了,人就平反了。 蒋达里不仅都姓蒋还是血吸虫疫区。那里农民得了血吸虫病,肚子大得像怀了 孕,据农民说肚子里面都是水。虫子吸了人的血,拉出来的都是水。水也不拉到正 确地方,拉在人的肝里胆里,所以得到火葬场“卧薪尝胆”、“肝胆相照”、“以 火克水”才有希望好。就是中医说的:以毒攻毒,死病用“死”对着干。治不好的, 就直接在火葬场烧了,免得血吸虫传染。 舒暧卧薪尝胆成功,大肚子看着就小了,细腰长腿全在火葬场恢复,苗苗条条 出来了。她平时本来就不多说一句话,从不用语言抱怨。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承担。 自己害上的病,自己认了。蒋达里的农民都去火葬场接受治疗,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是社会最低层,国家给治病,只有说“感谢”没有说“不好”的道理。她记得一 句话:“……你能做的就是把死看淡了,假设你自己已经死过了,这样就会容易一 些。” 舒暧的平静之下,是一片雪国。她心里的感受没有一个人能懂。白天,医疗队 的医生给二十来个住在火葬场的病人吃药,说:“你们吃下的打虫药是最厉害的药, 得把你们的骨头都打酥了,才能把虫子打死。”舒暧很有礼貌,安安静静听乡村赤 脚医生解释:合作医疗好,住院看病不用钱;人死了,火葬,也不用花钱。血吸虫 进了火葬场横竖是死,不是被药打死,就是被火烧死。血吸虫还会下卵,也不知它 们是什么时候交配的。卵还专下在人的肝里,打死了也拉不出体外来。二十三年后, 把肝蛀空了,人还是死。所以,打虫子一定要快,要狠。在它卵还没下来之前,就 把它们消灭光,打一场歼灭战。你们进了火葬场,不是死路一条,是九死回春。 火葬场把有形体的人变成形而上的烟气。“害怕”是一个很奇怪的词,不能用 来形容舒暧在火葬场的感觉。 对危险情况的害怕,她从小就没有过。其他小孩还在坐人力车的年代,她已经 自己开着摩托车在桂林到二塘基地的路上跑了。空袭警报在头上响着,她也敢横穿 过二塘机场的草地,冲到她想找的男人那里,再双双跳进防空壕。死,给她的不是 害怕的感觉,是“不真实”的感觉。她那时以为,不管什么妖怪来了,总有人保护 她。 但是舒暧知道,还有比“死”和“爱”更强大的东西——女儿!为了女儿,她 听着医生的话,让这火葬场在她的心里也退到“真实”的界线之外。本来,一切都 很荒唐,包括她得的“血吸虫”病也很荒唐。从王一南死到进火葬场,舒暧的神经 就没放松过。在劳改农场,有一种厌恶感天天跟着她。不是对病、脏或死的厌恶, 甚至都不是对没有自由的厌恶,是对活着却不知所措地被钉死在暴民中的厌恶。 蒋达里劳改农场除了几十个因政治原因进来的知识分子,还有三百多个犯人是 “贼”“淫妇”“强奸犯”“贪污分子”,还有一个“吃人肉犯”。因为政治犯突 然增多,看守人员中加进了一个军代表和一些红卫兵,他们主要看守政治犯。红卫 兵比一般的看守人员还凶狠。他们那么年轻,让舒暧觉得,他们一定是从小在学校 或家里受过虐待,到这里来发泄了。他们用老师罚写汉字的法子罚政治犯写认罪书, 要写到他们定的页数才行。政治犯白天干活,晚上写认罪书。 政治犯是文人,刑事犯很多连字都不识。有时,晚上大组政治学习,读报纸, 劳改农场看守长就指派政治犯在王一南跳窗的大会堂读报给刑事犯听。读报的晚上 可不写认罪书。有一次,舒暧读报纸的时候,那个“吃人肉犯”就坐在她旁边。一 个又脏又丑的老农民,嘴里有三三两两的大黄牙,想象不出来那样的牙也能像狼一 样吃掉一个小孩。舒暧想躲他远一点,往后挪了一点,老头子也往后移。听别的犯 人说,“吃人肉犯”是在“文革”中自己坦白的:他1942年吃过一个七岁女孩。那 是河南大饥荒,跟他一起吃人肉的也不是他一个,其他三个男人都死了。他坦白, 因为那个七岁女孩日夜在他肚子里闹,他怕也像那三个男人一样,给闹死了。七十 岁的时候,肚子里的害怕日日增加,噩梦里自己的孙女被人分吃了。“文革”一来, 人人坦白,他也坦白了。 舒暖知道那次大饥荒和它的后果。她父亲舒谘行作为西南自由中国最有实力的 银行家之一,参加了一些战时决策性决定和后来的赈灾。饥荒后果之严重,到日军 “一号作战”开始时,守洛阳的国军一击就溃,河南饥民不但不帮助他们,还抢他 们的枪。北路“一号作战”日军,长驱直入。中路“一号作战”日军又从洞庭湖打 下长沙,又打衡阳。因为她热爱的男人正在天上飞来飞去,从天上救衡阳,那场衡 阳之战与她息息相关。衡阳基地危在旦夕的时候,她姐夫丛司令冒着战火,进衡阳 城讨论战局。姐夫从桂林上飞机的时候,她闹着要跟去,没成。姐夫只同意给她带 一封情书。她急急忙忙写了一首定情诗:《疯狂的榛子》。这诗,成了两个人的经 典,写在了情人开过的两架飞机上,—架B-25,另一架B-24J : 浪榛子,疯狂的榛子。 天倾斜的时候,你的肩膀顶着, 地动摇的时候,你的双脚踩着。 那天,读完报纸,犯人们检讨自己的罪行。“吃人肉犯”说:“我不想吃人, 但饿得要死的时候,人就和畜生没两样了。一顿饱饭一吃,人就恨自己是个畜生。” “吃人肉犯”信轮回,越老越怕。 这句话让舒暖想了很久。连“吃人肉犯”都知道:人和畜生之间,是有一条界 线的。可惜人自己常常就是这条界线的破坏力量。不肯跨过界线的人,在界线面前 自杀,拿死来维护人的尊严;跨过界线的人,就成了“吃人肉犯”,到劳改农场来 了。能在这条界线上跨过来跳过去的,全是腐败分子。她从小就见过很多。 等她得了血吸虫病,从劳改农场搬进火葬场后,她看到这是拿她当“人民”的 前兆,她和蒋达里的农民关在一起治病了!再也不用看见那些刑事犯,这是地位升 级。事实上,在等待打死虫子的三个月里,同住在火葬场和她一起治病的农民们, 对她还是很好的,拿她当先生待。 蒋达里的人,心好,听话。大人小孩大部分时间就是百无聊赖地在板床上躺着, 睡觉或聊天。睡在舒暧旁边板床上的是蒋善良(蒋公敌)的老婆,舒暖和她聊天最 多。三个月,蒋善良老婆天天跟舒暖谈她儿子,她儿子肯定是要进钢铁厂当工人的, 已经报过名了。蒋善良家的说:她就想趁她现在还有劲,能给儿子把孙子带大了。 人活一世,什么为大?传宗。 再过些时候,话谈多了,就讲到男女私房。她男人比她大得多,吃了这个药, 吃了那个药,才硬起来。硬起来也长不了,好不容易才生下这个儿子。儿子一生, 男人反倒行了,左一个右一个又生了三个女儿。 舒暖有听人话的资格了。这种家长里短,在这样一个地点和时间说来说去,对 才从劳改农场出来的人来讲,简直就是如闻仙乐。舒暧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平民的私 生活。乍一听,觉得和文化人理解的好日子不一样,但仔细一想:生命的本质不就 是繁衍吗?能把这个责任活出来,就一切正常,生命完成任务。就是好日子了。若 完成这个任务时,还要整天想着自己是个“人”,还要比动物高一级,那就多出来 一点麻烦。正常吃喝,正常生,中国人有这一些就幸福,再多就不太平了。她的不 幸,就是曾经有的太多。 舒暧就也跟着夸蒋善良家的儿子,说她儿子长得好看,还晓得孝顺。就数他来 火葬场看他妈的次数最多。蒋善良家的就托舒暖做媒,有合适的给她儿子找个好媳 妇。舒暖偶尔也把她喜欢的女孩子拿来讲讲。不过她知道的女孩子年龄都还小。蒋 善良家的就说:男的大多少岁都没关系。她家当家的比她大十二岁。 到了晚上,二十个男女病人分睡在两个只隔一堵薄墙的房间里,这个唉声叹气, 那个打呼噜,让火葬场和死亡有了一条界线。舒暖床头的窗户没窗栓,从来关不紧, 有一夜,一个萤火虫落在窗角的蜘蛛网上,停在那里,一闪一闪像蓝蓝的鬼火。这 时就真跳进来一个“鬼”。“鬼”从她头上跳过去,舒暖惊醒了,听见“鬼”在说 话。“鬼”说:他夜里做了一个梦,儿子要生小孩了,半夜里自己跑到县医院里生 了一个男孩,大家很高兴。只有一个问题叫人想不通:儿子不是男人吗,小毛孩怎 么长在他肚子里呢?想来想去,来了一个医生解释说:男人抱一个篮球在腰上,小 毛孩就可以长在里面。生的时候,像小鸡出壳,也不痛。把篮球剪破,革命就成功 了。这时候,蒋善良老婆说话了:“死鬼,你想孙子想疯啦。”“鬼”说:“蒋达 里劳改农场新建了一个篮球场嘛。”从窗户跳进来的“鬼”原来是蒋善良。 那一夜,舒暧闭着眼睛却一夜没睡。她想着蒋善良家的儿子,然后有一种冷冷 的伤心悄悄地冒出来。有冰凌从所有滴水的地方结起来,像她不能原谅她自己的心 思。她做过一个错误的决定,丢失了她最不该丢失的东西,一个那么快乐的小雪人。 如果小雪人没有在这个热闹的世界上化掉,也该有蒋家儿子的年龄了。而她也可以 像蒋善良家老婆一样托人做媒。这种生活就是活着,简单。与她过去理解的生活相 差十万八千里,但这是她现在羡慕不已的生活。 世界对她的所有惩罚,包括钻到她肚子里来的血吸虫,比起她年轻时犯的那个 过失来,都不算什么。她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才是最不堪忍受的,而且没人知道,没 人可说。但是,她现在有女儿。只有女儿是真实的。只有女儿能让她忘记丢失的那 一个。她希望她的所有儿女们,将来能平静地生儿育女,不要走她走过的路。为了 这一点点真实,她平静地等着,她绝不会再犯自杀寻死那种大小姐耍脾气式的错误。 她要用双倍的力量保护女儿,让后代过上正常的日子。无论等多久,她都要等着玫 瑰色的光,把雪国的大门给推开一条缝。 舒暧的“特务嫌疑”案子终于平反了。北京有人给劳改农场的看守长打了电话, 肯定了那一船四十九个人当时都是“弃暗投明”的勇士。舒暧回来的时候穿了一身 灰衣服,戴了一条白围巾。改造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佳人淑女。快到青门里大门口, 看见喇叭和浪榛子兴高采烈向她扑过来。舒暧赶快放下行李,把两个长大了的小孩 子揽在怀里。本该是大家一起哭一场,可那个时代的人不怎么会哭。表达情感也分 成阶级了,哭,是小资产阶级。一想到小资产阶级,舒暧赶快把白围巾摘下来,塞 进背回来的行李里。行李就是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本《资本论》和几块蒋达里农 民自制的麦芽糖。 不要以为一平反就回到正常人,对十年动乱,南诗霞有个经典比喻:荷马的《 奥德赛》里的战士奥德赛打了十年仗,给战火整得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了。到战 争结束了,什么人也不相信,走哪儿都觉得不安全,回家的路上又走了十年。什么 战争都有后果。奥德赛再回到平常人,得花十年的时间。 大学重新开学了。喇叭爸爸在一次两家聚餐时,小心翼翼地谈到“低温楼”要 不要接着建。没有实验室,物理学家能干什么?人家国外已经在研究粒子对撞机了, 我们还没有研究“绝对零度下物质变化”的实验室。建还是不建? 喇叭爸爸本来是在想:我们这代人落后了,建个低温楼只是让这个学科不断掉, 有个承传,哪还能为自己在这个领域出成果呀。可说出口的话却是:“建还是要建 的,但是一定要按政策文件办。”脸上的表情像个军政委。这个发现让所有人吃惊, 包括他自已。话怎么一出口就变调了,成表忠心了呢? 十年“文革”一过,明显的,一国汉语分成了二套,官话和私话。想的和说出 来的相差甚远。明明知道说套话就是骗自己,可当自己骗自己成了一种活法,“让 步”和“装样子”这样的事件也就容易过去了。人总得活着,训练了十年,科学家 学会了另一套语言。 舒暧不喜欢丈夫在朋友和家人面前也说套话。在这样的套话渐渐多起来后,舒 暧忍不住了。这不是自己不拿自己当正常人吗?忠诚和友谊都不需要装模作样。蒋 达里的农村妇女就按着常识办,也不说套话,也不装样子,不也活出子子孙孙来。 一个物理学家怎么对常识都绕着走?哪一个政策文件能拿来指导建设低温楼?据喇 叭说:某天晚上,两人吵架了。舒暖说:“就算十步之外要说套话,难道十步之内 也要?你犯得上时时那么政治?你一政治,我就紧张。” 颐希光就发了火,那火一半是对自己发的。他心里有很多害怕的念头:害怕被 边缘化,害怕历史问题牵连,害怕自己影响孩子,害怕他砸老师坟的事被后人知道 ……他不喜欢这些念头,他想对这些念头说滚蛋。这些念头弄得他不快乐。可这些 念头像写进了他的骨头里,一张口说话,这些恐惧感就在骨头里拉他的语言,一拉, 说出来的,就是绝不会犯事的话,像戏词。 他安慰自己说:写检讨、说套话就过关,不做就过不了关。只要看穿了游戏规 则,一点也不难。你只要顺着总是说“是”就行了。有点时间干正事,争那些人划 出来的“是非”、“路线”干什么?再争,地球还是绕着太阳转。伽利略被迫签了 字,承认地球是宇宙中心,也没有用。他颐希光说这些套话哪里是为了什么政治? 是为了逃避政治,少惹麻烦。你以为谁想这样呀?不过是套衣穿惯了,回家忘记脱 了。大家不都穿着“套衣”? 于是,他对舒暧吼了一句:“你有想法,你说的话不也十步之外就化成了风, 没人听得见?” 舒暧说:“你不说话总是可以的吧?” 但一吵起架,喇叭爸爸的小心眼就又犯了。他能狠,却只能对不会伤害他的人 狠。他又提到了喇叭家那个多出来的男人,范上尉。每次提到这个男人的时候,舒 暧就会停住,不争了。因为这个男人,她欠喇叭爸爸的。当年,若没颐希光站在她 前面,她都活不出现在的舒暧。所以,颐希光在越想越气的情况下,就说喇叭妈妈 从没有像对那个范上尉一样对待他过。 舒暧说:“这不是事实。” 颐希光就说:“你在蒋达里受难的时候,我在你身边等着,他到哪里去啦?他 比你大十来岁,给你写那种东西,他不是个诱惑少女犯是什么?他把你骗到手,再 利用你去完成他的事业,这种男人你存在心里。对我,你横看竖看不顺眼;他是个 军人,你倒喜欢;我像个军政委,你倒嘲笑。这不是欺侮人吗?” 舒暧不说话了,心里很伤心。她恨颐希光不懂,说这样气她的话,不是让她忘 记那个男人,而是让她又一次想起她丢失的小雪人。这种惩罚比罚她挑大粪更残酷。 下次聚会的时候,南诗霞说她在劳改农场,有一个女厨子偷拿了一个馒头给她, 说:“南队长,你吃,我不会报告。”南诗霞天天饿,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吃掉了。 吃完一想:她怎么叫我“南队长”?回头再问。原来,这个女厨子认出南诗霞是刚 解放时,清洗“桂花巷青楼工作队队长”。那时,只一个星期,桂花巷的妓女就全 被消灭了,很是有成就感。如今,这个桂花巷的挂牌妓女改造后留场,和另一个留 场右派犯人结婚。她说:“南队长,你到这种地方,是你自己走来的。我到这种地 方,是给你革命革来的。缘分。你想一夜令男人都不嫖了,有家的回家守着老婆, 没家的在人家窗外看人家守着老婆,不可能。一个星期能打扫干净的地方,不会长 在桂花巷一千年。人就不是干净的东西。你急不得。” 舒暧突然说了长长一段她在蒋达里无书可读、天天读《资本论》读出来的认识 :马克思说社会有两种机构体制,一种是人设定的(宗法等级),另一种是顺着人 的自然性设定的(资本欲望)。前者在剥削和欺压子民方面,就包含一切资本功能 的毒菌,比资本主义更坏。她说:她从火葬场活着出来,就看清楚了有一种土壤专 门产生互相仇恨的群体。那种土壤从我们经典古籍的字里行间展开,伸展到民间乡 里家庭风俗,成了文化,处处是等级,等级文化又反过来支持人设定的宗法等级制, 很难破除。就是经济上都拉平均了,但人格上,根本没有平等。人被分成红五类、 黑七类,那不过是一个新当权派财产重新再分配的时期。 南诗霞没有听出舒暧说这些话是心里有气。她立即说同意舒暧的看法,她说: “对对,很对。过去当皇帝的本事就是摆平这些互相仇恨的群体。好皇帝手里拿着 好权术,坏皇帝手里只拿着权,却没有术。所有子民都为奴。” 没想到,舒暧就紧接着说了一段带刺的话:“可怜的是:所有的奴才中还要再 分出三六九等。中国男人就是成了资本家,要的也是当主子心态。成了科学家也没 好到哪里去。” 颐希光放下碗就走。就算舒暧影射的那个“资本家”男人是她爸,那个“科学 家”男人就是他。黄觉渊一把把他扯住,有意无意转成讨论问题的口气:“人都只 能拿‘公正’做目标。不然社会就乱,因为方向错了。” 那天聚会虽然不愉快,不过,颐希光在朋友面前,还是给舒暧留足了面子,一 句话没说,一直奉陪到大家吃完饭。可他吃完饭没回家,一个人跑到学校刚选中的 盖低温楼的地基上坐着。人都想干一点自己的事,不想听人指指点点说你这也不是 那也不是。低温楼的钱总算批下来了。这来来回回跑着找人盖章,就已经把个物理 学家弄成了长跑运动员了,不说套话、甜话,这些事能办成? 想到这,他回家去了。才走到青门里大门口,碰见浪榛子扛着一桶水泥去王一 南家修厕所。青门里不出阳春白雪,出工人阶级了。浪榛子被政府分配到建筑队当 了工人。她问颐希光:“我妈叫我送到劳改农场去的那条白围巾,喇叭妈妈怎么不 戴?她戴着好看呀。”颐希光一听到“白围巾”,有点警惕,问:“白围巾?你妈 为什么要你送那个东西呀?你还送了什么呀?”浪榛子说:“就是一条白围巾和一 点北京果脯。从北京寄来的。您叫喇叭妈妈戴呀,我喜欢看白围巾配阳春白雪。” “北京”、“白围巾”几个字,在喇叭爸爸颐希光心里轰一下爆炸了。舒暧回 来的时候,他看见过有一条“白围巾”,他当时没往那典故上想。等颐希光往家走 的时候,他心里全是爆炸声:这老家伙想干什么?送白围巾! 颐希光狠狠推开家门,喇叭在学拉小提琴,吱呀吱呀都是“白围巾呀白围巾”。 舒暧正坐在书桌前想事儿,抽着一支烟。白围巾挂在椅子上。 颐希光突然怒火万丈,开口就伤人:“你以为你还是舒家二小姐?”舒暧有点 吃惊:“怎么,你也要来专我的政?一回家就是一副政治脸。” 颐希光指着那条白围巾说:“是他把你保出来的,对不对?你还把这玩意戴着 回家。他害你害得还不够?你不过是他的一个政治牺牲品。把你在旧社会的光辉背 景去掉,你就是一个弃妇。” 啪,一本书砸过来。颐希光头一歪,帽子打掉了。这下子火上浇油,颐希光跳 起来:“我没说你是给政治玩过的婊子,就是客气的了,你还骂我是政治脸。”啪, 啪,更多的书扔过来。颐希光冲过去,打了她一个耳光,“你疯了!” 舒暖再也没想到她会挨丈夫打,愣了几秒钟。然后,压了三十年的二小姐脾气 大爆发,温柔的声音变成了不管不顾的叫喊:“颐希光,你打我。你敢打我耳光!” 颐希光已经后悔了:“你先打我的。” 舒暧继续不管不顾地高叫:“我打你?你说我打你,我打你哪块肉?” 战争大爆发。喇叭站在房间门口大哭起来。喇叭一哭,住在对面的浪榛子一家 就跑过来了。南诗霞一进门,看见喇叭家一片战场,就赶快把舒暖拉着推着,到自 己家去,喇叭哭哭啼啼跟在后面。一到浪榛子家,南诗霞也不知怎么办,把舒暧按 在小板凳上坐下,叫浪榛子爸爸黄觉渊赶陕泡茶,好像茶能解决家庭矛盾。 舒暧坐下了,喇叭就不哭了,浪榛子站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舒暧却抱着喇 叭和浪榛子大哭:“十步之外,我不能当我自己;十步之内,我也不能当我自己。 我欠了这个世界什么呀!” 那时候,喇叭已经跟她妈一样高了,妈妈坐在小板凳上,只到她前胸。她不知 道她家的定时炸弹怎么在十多年艰难时期没爆炸,而家刚安稳下来,却爆炸了。浪 榛子已经从只言片语中猜到是“白围巾”惹的祸,是自己多话触了喇叭家的敏感神 经,非常后悔,也非常害怕。 舒暧说:“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