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一天,浪榛子家来了一个年轻农民,带了一个大西瓜,坐在浪榛子家也不说 什么话。南诗霞就叫浪榛子背一段文章给人家听。浪榛子就背了一段高尔基的《海 燕》。 过了一星期,这个农民又来了,这次带着他父母,还有两只母鸡。三个人都穿 着新褂子和新鞋子,黑红的脸是典型的阳光和泥土揉捏的大众化作品。南诗霞又叫 浪榛子背一首诗给人家听。浪榛子就背了一首马雅可夫斯基的诗: 吃吃菠萝, 嚼嚼松鸡! 你的末日到了, 资产阶级! 这个农民是蒋达里的蒋无功,无产阶级,钢铁厂工人。蒋无功的父亲蒋善良, 老老实实一个老农民。虽然在“文革”中把名字改成“公敌”,也就用了几个月, 风头一过,村里人就又叫回去了。蒋无功的妈妈从来姓名不详,随人叫,南诗霞称 她“善良氏”。在南诗霞插秧累得趴田埂上起不来的时候,“善良氏”就悄悄来帮 她插。“善良氏”不仅帮着南诗霞插秧,也帮过舒暧挑大粪。只要舒暧进了苹果林 子,不知什么时候“善良氏”就能从一棵苹果树后面冒出来,给舒暧换个肩。“善 良氏”做了从来也不说,劳改农场的劳改犯也没有钱或什么礼物好给她。“善良氏” 就是觉得不做心里过不去,怎么叫这些识字读书的城里女人干乡下人的活?乡下妇 女把“劳心者”看作上等人,而且,还是这么文雅的女文化人。后来,在火葬场和 舒暖日日谈心,听舒暧夸她儿子之后,她理解成舒暧有意给她儿子做媒,便顺着舒 暧提起的女孩名单行动了。 舒暧第一个看好浪榛子,大西瓜就跟着滚进南家来了。现在,两只鸡也送来了。 只不过“善良氏”从来没明说,规矩是不用说的。 南诗霞说:“蒋善良一家都是好人。”就叫浪榛子到街上小餐馆下了一锅馄饨, 把舒暧一家叫来一起吃。舒暧当午在火葬场和蒋善良老婆挨着睡了三个月,想必高 兴在城里再见面。自从舒暖和喇叭爸爸吵了那次架以后,两家的聚会也就搞不起来 了。蒋善良一家进城,难得一个好理由,把两家人再聚到一起。 结果,一大桌人坐在一起,除了让座时说了一些话,半个小时下来,馄饨倒是 吃得很香,就是没什么话说。反反复复也就这几句:“幸亏你们一家人帮助。” “嗯啦。” “以后要常进城玩。” “嗯啦。” “蒋无功越长越英俊。” “嗯啦。” “这两只鸡是下蛋鸡吧,一定要带回去。” “不能的。” 蒋家一家走了,两只鸡留下了。南诗霞说:“不要杀。养。”然后就查字典, 要给它们起两个好名字。又不是一公一母,也找不到什么浪漫的名字给鸡。最后, 浪榛子建议,南诗霞拍板定稿:一只叫赛凤,一只叫赛凰。没有多久,赛凤和赛凰 就成了青门里的“新星”。人人都不再叫它们“鸡”,叫它们名‘字了。 赛凤和赛凰受到所有其他鸡的爱戴。青门里的小孩子拿它们当宠物,动不动就 叫:“赛凤赛凰来呀。”来了就有吃的,别的鸡就跟着沾光。南诗霞说:“看到了 吧,难怪孑L 子要‘正名’。名不正,言不顺,虽有黍,吾得而食乎?利益是和名 分一起来的。” 又过一些时候,一天,浪榛子下班回家,看见赛凤赛凰正在青门里大门口等人。 有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跳起来从树上提了两个皮虫,剥了喂它们吃。浪榛子一叫赛 凤赛凰,两只鸡就像小狗一样摇头摆尾迎过来了。 那个剥皮虫的男人往浪榛子面前一站,浪榛子吃一惊,他是莫兴歌,蒋达里劳 改农场看守长的儿子。莫兴歌个子长高了一点,脸开始成方形。眼睛不横不弯的时 候,是圆的。嘴巴也变厚变方,像个男人嘴了。 莫兴歌非常同情地通知浪榛子:“浪榛子呀,人家没看上你哎。儿子和妈看上 了,老爸没看上。” 浪榛子眼睛还盯着鸡,头侧过来,脸上有和鸡一样快乐又警惕的神情。 莫兴歌就解释说:“你们建筑队,在蒋达里叫‘瓦匠’。你是个瓦匠!瓦匠不 是国营工厂的工人。他家儿子被招进钢铁厂了。人家是国营的,一个月工资要比你 们大集体多五块钱。谁叫你告诉人家你们‘瓦匠二队’刚在草场门翻修完一个老公 共厕所?人家老爸再也不能要个修厕所的‘女瓦匠’。告诉你吧,蒋善良还亲自去 你那个草场门厕所拉了泡尿,说风水不好,过两天还要坏,你不得翻身了。蒋无功 喜欢上你啦,又不敢逆了他爸,不好意思当面来回,叫我传达。我看你就死了这条 心,‘定情鸡’杀杀吃算了。” 浪榛子领着赛凤赛凰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想:蒋善良居然还去了她那个草场门 厕所,审查我了?不知有没有看到瓦匠队贴在厕所后墙那边的决心书和大字报。 莫兴歌紧迫两步,跟她并排了,说:“我知道你们女的都想嫁个当兵的。当兵 的嫁不成,嫁个国营单位的。劳改农场是国营单位,我在保卫科工作,是农场最年 轻的科长,不算犯人我还管十五个人呢,和当排长也差不多。我能看到《参考消息 》,我还能看到内部电影。我不介意你是‘女瓦匠’,我们俩谈对象怎么样?” 浪榛子回家跟她妈讲:“您那蒋无功没看上我。我修公共厕所。”她妈一愣, 想了一想说:“你再好好改造思想,不用担心,共产主义社会也是要上厕所的。” 南诗霞经过坐牢和劳改,依然坚定地相信,人类最终的结局应该是大团圆。浪 榛子却对她妈的事业嘿嘿一笑:厕所还得因个“主义”而贵,还有什么不分贵贱? 这个世界很奇怪,不把人分等不能活。经济收入划成平均,政治上还要分谁能看《 参考消息》和内部电影。知识分子艰难困苦地把自己改造成农民,为了能得到“平 等”对待;农民却把“国营”和“大集体”之间的“五块钱”看成是不能忽视的等 级。 这些话浪榛子并没有说。就那两声笑,就被她妈听出了嘲讽。南诗霞对嘲讽的 敏感超过被人打一顿,怒不可遏地骂女儿:“你严肃~点,不要嫌你妈这辈人给你 们的世界不好。这个世界比旧社会干净。旧社会的腐败有多坏,你不懂。我革命, 能把腐败革掉了,我就不后悔。我们南家人,从来先国家后自己。” 浪榛子说:“我凭什么相信您这些革命能人就能永不腐败?” 那天,南诗霞猛拍了桌子,骂了浪榛子:“小混蛋!你不相信你妈,你相信谁?” 浪榛子说:“您怎么跟整您的那些红卫兵一个腔调骂人?我自己有脑袋,我不 相信别人咬剩下的真理。你白给我的我也不要。”说完就跑,南诗霞跟在后面追。 浪榛子回头说:“您别追,我今天到喇叭家去住。”南诗霞才猛地停住,又气又酸 地看着女儿跑到她的避难所去。 第二天,舒暧一脸担心地来找南诗霞,说:“听喇叭说建筑二队出事了。蒋善 良还去草场门的厕所看了一次。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去看看浪榛子出了青门里是怎么 活的呀?” 这样,南诗霞和舒暧就结伴专门去了草场门,找到了那个新厕所。那个厕所的 后墙斜对着瓦匠队队部大门,一个木头搭的墙报栏立在离厕所后墙后不远,街上的 人不到后面来,看不见,但从建筑二队队部进进出出的工人都能看见。 南诗霞和舒暧把贴在墙报栏的东西看了,立刻看到一张大字报,明摆着是浪榛 子的笔迹。两个人赶快把它读了:郭主任,工地食堂的事情你问不问?食堂的脚爪 给私分。食堂的伙食要改善,为什么把脚爪给分了?这是什么玩意头?我们一天苦 到晚,我们对伙食房等于是不满。工人意见很大。你要再不管,我们就要采取手段。 那你就不要怪我们啰! ——革命群众反映 (李师傅说:“我们就要采取手段”这句不好,像威胁。“采取手段”?什么 “手段”?动枪?踏平伙食房?那我们明天吃什么?王师傅说:“一个字不能改。”) 王志道口述,南嘉鱼记录,李师傅张贴南诗霞和舒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 是女儿写的东西?和“主义”是两个世界呀。她俩再往下看,另一张也是浪榛子的 笔迹:建筑二队赵队长决心书:孟会计当家的死了,找窦书记批几块板子做棺材, 窦书记就睡人家。前天还给我们做报告,昨天就给五个警察铐走了。二队一百个工 人阶级立刻成了九十九个,他要负全部责任。二队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大家表决心, 我也表决心:上班拼命干,争取多贡献,苦战一二年,二队大变样。茅坑上西天, 厕所被埋葬。回家坐电梯,吃饭直接吃营养。 赵队长口述,南嘉鱼记录,李师傅张贴南诗霞和舒暧眼睛瞪圆了。瓦匠队的高 楼梦原来是这样的? 再看第三张,还是浪榛子的笔迹:二子,这是给你的最后警告。你要再从脚手 架上往下撒尿,我就对你不客气。你昨天尿在我头上,我还以为是自来水,一摸, 怎么还是热的?你给我抓住,还狠,拿刀吓我?你不要以为建筑队的书记搞腐败给 抓起来了,就没人能管你了。我们还有党中央。 (二子不准贴这张大字报。二子说:“第一,我哪有刀呀?第二,我哪有尿呀?” 李师傅说:“要贴,还要把二子这两句话也加上去。让群众监督:看你二子能憋多 久。你只要尿了,你就有刀。”) 李师傅口述,南嘉鱼记录,李师傅张贴第二天,舒暧在青门里大门口碰见浪榛 子,她把浪榛子拉到身边,用通情达理的语调说:“建筑二队不是干干净净的地方。 不过,开辟生活也是一种活法。浪榛子很勇敢。” 这下浪榛子高兴了,喇叭妈妈就是比她自己妈妈通情达理。她说:“我妈就看 我不顺眼。”然后,又很有把握地解释道,“我们建筑二队,就像您以前在《资本 论》书边上写的:只有私法,没有共同法。无‘法’就总是没有公平社会。” 舒暧很吃惊浪榛子引用了她的笔记。她在“资本”的王国里长大,知道钱和权 的真面目,浪榛子都没见过什么叫“钱”。下一代能如此实际地认识世界,让舒暖 想到自己像她这么大年龄,正骑着摩托车搞战地热恋呢,从没有想到祖宗之法还会 如此不合理。 女儿的问题就是长辈的生活。自从舒暖和颐希光打架,喊了“离婚”以后,舒 暧就紧急要给喇叭找男朋友。蒋无功不要浪榛子之事,让舒暖在对待喇叭的婚姻问 题上坚决插手,而且她决定要早早插手。十八九岁,是犯爱情错误的年龄,她不能 让喇叭重犯她犯过的错误。在付出大半生的代价后,她知道什么样的男人不能要。 她只想喇叭找一个负责任的男人,过一份正常人的生活。正常人的生活比什么都好。 宁照也就在蒋无功出现前后来到青门里,跟喇叭开始的。 当舒暖在工艺美术商店认识了宁照这个小画师后,就喜欢上了宁照的认真和安 静。最打动舒暧的是:宁照有保护欲。宁照画了一幅《青海》油画给区里的画展, 区长看中了。馆长当然巴巴地把画送区长办公室去了。可宁照没看出来这是抬举他, 一个星期后,拖了一个平板车,把挂区长办公室的油画给拖回来了。他对区长说: “这是参赛画。我没说卖,也舍不得卖。”所有的人都说宁照怎么就敢为了一张画 把区长得罪了,只有舒暧看出,宁照能拼死保护自己的所爱。 舒暧没给喇叭多少解释,就把喇叭的未来安排好了。她只说:“钱不要太多, 能吃饱饭就行。钱太多一定闹得你全家不得安宁。政治更是要离得远远的,最危险 的就是做个小官,一人倒霉全家倒霉。跟宁照过平民日子,就是福气。” 喇叭在对自己的性别认识还没有对自己的阶级出身认得清楚的阶段,就在她妈 的指定下和宁照开始了长而平淡的恋爱,然后,就是长而平淡的婚姻,或者说,过 上了一种长而平淡的日子。在长而平淡的日子里,喇叭练出两个本事:吵架和闹事。 但在长长的时间中,一次次吵架和闹事都被宁照的耐心和顽固平息下去。 谁能说“长而平淡”不是对生命的一种保护呢?为什么要把生命放到大风大浪 去折腾?为那些与生命本质无关的东西去竞争?有人喜欢折腾,就自己去折腾。舒 暧折腾过了,她不想女儿受折腾。她早识破了地位、钱、招牌、吹捧都不是人的生 命。用那些生命之外的东西来标价一个人,是自欺欺人。 在舒暧喊出“离婚”之后,除了颐希光不好过以外,南诗霞心里也有了无限的 不安。南诗霞总觉得对不起舒暧。舒暧年轻时,并不信仰什么“主义”。1948年, 舒暖第一次听到南诗霞谈“主义”的时候,说了一段话:“你那共产主义制度,和 我姐夫的军营很相像呀。‘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不就是我姐夫说的‘人人奋力 作战,个个管饱吃饭’吗?我姐夫总是带出好兵,保卫西南,保卫遂川和康州两个 前沿加油基地,不就靠这些‘人人奋战’的兵吗?这样的军队就是共产主义,对不 对?可是,我和范笳河都不想过军营里的集体生活。等内战停了,我们就在范水山 里买块地,自由自在。范笳河说:他要为我种一坡榛子树。我们男耕女织。” 这话当时让南诗霞一愣。她想说清“主义”和丛司令手下士兵“人人奋力作战, 个个管饱吃饭”的区别,却不知怎么能说清。南诗霞梦想“救中国”,她家一家从 她爷爷起就想“救中国”,只不过各代人救的中国所属不同。她爷爷要救皇帝的中 国;她爸要救国民党的中国;她要救共产党的中国。从战争走向胜利,不是一条容 易的路,同样,从战胜走向和平,也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反正她不背叛。她为了信 仰,背叛了家庭;要是再背叛了信仰,她就一无所有。 可是,舒暧是为爱情活的人。她没有必要成为《资本论》专家,她可以成跳水 冠军、诗人、音乐家,或者可爱的太太。年轻时,为了爱情,她不顾一切。南诗霞 是舒暧登上那条“宏远”号渡船的最后一把推动力。是她寄了一张《解放日报》报 纸给舒暧。那张报纸上有一架B-24J ,还有那个喇叭家多出来的男人,范笳河,英 雄归来的照片。英雄终于完成了党交给的任务,偷驾了一架美制新式轰炸机,从台 湾,单人回到祖国怀抱。“独胆英雄”是他的新名字。 在“另一个城池”的舒暧收到报纸,立刻不顾一切上了弃暗投明回归大陆的 “宏远”号,心甘情愿成了被策反的四十九名国民党高官子女之一。不同的是,她 没要人家“策”,也不想“反”什么人。她只想回到“爱情”的山谷里去。在她身 边转悠的几个富家子弟,没有一个具有她爱的男人身上的那种阳刚之气。那种阳刚 之气不但体现为一种本能的保护欲,而且,体现为愿意为军队随时牺牲自己,让她 喜欢。 跟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爱情,舒暧回到了新中国,走上了一条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道路。舒暧走的时候,没跟家里任何人打招呼。她二十一岁,正是金银花的身材, 玫瑰花的脸,自信心十足,以为所有的门都会为她的爱情打开。可舒暧一甩手扔掉 的,不是东西,是儿子。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她是为了情人的许诺而去,以为去 去就回。她没有和家里人打招呼,并没有想到,一走,就再没有机会回来相见。若 爱情的代价是失去一切,舒暧付出了这个代价。 花盛开,是自愿;为男人开,则是冒险。女人跟着爱情走的时候,男人跟着轨 道走。花在轨道沿线开着,是他的;花开到轨道上来了,却是事故。舒暧突然从人 人宠爱的小太阳,变成了没人敢娶的女人。再漂亮也没有用。她哭,一声不响地自 杀,以为世界会为了她的消失悲伤,结果,连闹自杀都不能跟人说。 颐希光是在舒暧什么都闹过之后,由南诗霞介绍给舒暧的。颐希光是南洋归侨, 当时还不懂平衡政治得失,也没有仔细想,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女人却没人敢追?他 站在凋零的玫瑰花旁边,不能理解自己的桃花运怎么就这么从天而降,让他除了担 当护花救美的好男人外,别无选择。舒暧嫁了颐希光。但是,颐希光终是取代不了 舒暧失掉的。南诗霞同情舒暧,也同情颐希光,还有,为了舒二小姐那个无法断绝 的情愫,她也尽力了。然而,喇叭都长成大姑娘了,“离婚”之战终于在舒暖和颐 希光之间爆发。 决定阻止这场“离婚”之战的第三个人,是喇叭。她以前只知道要父母都爱她, 现在她要父母互相爱。她找浪榛子帮她。浪榛子建议:先找喇叭爸爸谈,叫他赔礼 道歉。喇叭说:“我谈了。我说:打老婆的爸爸,背离了爸爸的基本责任:保护女 人儿童。我爸也道过歉了。没用。我妈不理我爸了。”浪榛子又建议:找他们以前 恋爱时互相写的信,还有照片,让他们回忆美好岁月。 喇叭认为这是好主意。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喇叭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旧信和 照片。张奶奶凑过来说:“有六个本子,你妈烧了五本,我救下一本。你是要找那 些本子?”喇叭没介意“本子”的事,她记得那厨房里的烟。一场“文革”,多少 文字和照片都烧掉了。她说:“我不找本子。我找我爸我妈的照片。” 那次,喇叭只找到了一点点有价值的东西。有张照片上有一架方头方脑的大飞 机,两边翅膀上各有一个单引擎螺旋桨。机头一侧有飞起来的几个大字:“浪榛子 I ,Hustlen Hazel". 中文和英文字都写得大大的。在太阳下白得闪光。旁边画了 一个炸弹一样的棕色大榛子,带着火苗从天疯狂而降,一个仙子脚踏风火轮一样骑 着榛子。在飞机的肚子下侧是几句诗:浪榛子,疯狂的榛子。 天倾斜的时候,你的肩膀顶着, 地动摇的时候,你的双脚踩着。 有趣的是,飞机机翼下面还站了一只可爱的小熊,粗粗的脖子下有一圈呈V 字 形的白毛,像是躲在飞机翅膀下求保护的小孩。浪榛子把照片翻过来看。背后写着 几行小字:刚炸过黄河大桥回来,毫发无损。感谢我的“B-25浪榛子I ”与吉祥小 熊。 小熊的名字叫“维克,Vic ”,“Victory-胜利”的缩写。CACW后勤队长许诺 买一棵圣诞树给CACW过圣诞节,结果,没找到圣诞树,从山民那里买了这只小雪山 熊代替圣诞树。我们认定它是我们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标准吉祥物,因为它脖子上 有圈V 形的白毛。Vic 拉住我的皮带,抢了我的啤酒,藏到“浪榛子I ”下面去了。 ——摄于1944年12月28日 这照片上的小字让浪榛子非常吃惊,这是她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名字的典故。 “浪榛子”是一架轰炸机!喇叭也非常吃惊。她的文人母亲舒暧居然给浪榛子起了 个“轰炸机”当小名,与《诗经》、宋词无关。 她们俩拿了照片去找南诗霞。南诗霞看到照片,第一句话就是:“你妈还留下 了这张没烧!这是‘B-25浪榛子I ’。一架勇敢的飞机,一架难得的好运气飞机。 还有一架是她的妹妹,‘B-24J 浪榛子Ⅱ’,也有大起大落的故事。1951年,范笳 河从台湾开回大陆的那架。”第二句话是感叹,“一个出生入死的航空战士,得到 了如此热烈的心,谁会想到那样的爱情会是一个分手的结局。几十年后,你妈还得 再来一局‘闹离婚’。” 然后南诗霞就不再多说了。 原来还有一个系列!第一架B-25叫“浪榛子I ”,第二架B-24J 叫“浪榛子Ⅱ”。 这就是说,如果跟了飞机排行,浪榛子就应该是“浪榛子Ⅲ”。“浪榛子”系列之 三! “浪榛子系列”、“轰炸机”、“小熊维克”,这些诱人的故事,闹得浪榛子 和喇叭不得安宁。翻箱倒柜的行为从喇叭家转到浪榛子家。浪榛子知道她妈写故事, 从她妈对这张照片的反应,浪榛子认定她妈熟悉“浪榛子I ”,也知道“小熊维克”。 两个人在浪榛子家“翻箱倒柜”之后,没有收获,决定去缠浪榛子的爸爸。黄 觉渊宠小孩子是有名的,浪榛子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从小就什么事也不 瞒着浪榛子。黄觉渊钻进小阁楼,在一堆南诗霞“文革”中交上去又退回来的作品 中,找到了一份小报。上面有一篇小文章,是南诗霞抗战刚结束后写的回忆录,题 目叫:“记住‘浪榛子I"’。 “浪榛子I ”执行“长龙使命”,天快黑的时候,从北方的前沿基地老河口出 发。按原计划,它是要带着第14航空军分发给它的“蝴蝶弹”,去炸郑州黄河大桥。 这是它第五次去炸黄河大桥。 黄河大桥细而长,不好炸,日军在两边桥头堡防护火力严密。就是炸到了,一 个星期内,日本兵就逼着中国苦力把它修好了。但不把黄河大桥炸了,北方的日本 兵随时都能开到南边战场上来。 有“蝴蝶弹”,炸掉黄河大桥,就有更大的可能。“蝴蝶弹”扔下去不立即爆 炸,等有火车,运输车开过来,一有震动,连车带桥一起炸。机长范上尉在前次炸 黄河大桥时,扔过一次“蝴蝶弹”。但是,这次在起飞前的任务分析会上,中国地 面情报人员报告:日军逼着中国苦力去捡“蝴蝶弹”,拿中国百姓做人肉盾牌。结 果,“蝴蝶弹”不能达到炸火车和桥梁的作用。 第14航空军决定这次任务不再用“蝴蝶弹”,改成低空投弹。低空飞进敌人火 力网,趁敌人还来不及调整射距,快速投弹,快速撤出。 黄河上有雾,黄河大桥像一条细线,在雾里时隐时现。从天上看,它像是游蛇, 会动。前面的几架轰炸机已经投下炸弹,快速拉高,转回家去。黄河的黄水溅得有 铁桥那么高。“浪榛子I ”和僚机“婊子姐”一前一后,俯冲下去。这时,敌人的 机枪和高射炮,已经调整了高度,“浪榛子I ”低空投弹的安全优势已经没有了, 只能靠速度。 机长范上尉猛踩油门,高叫“投弹”,然后迅速拉起,一串炸弹落在南桥头堡 附近。敌人的火力哑了。但是,“浪榛子I ”的油箱挨了地面敌人的机枪子弹,漏 油了。范上尉调转机头,让“浪榛子I ”从北边向西南飞,回程时要求在康州加油。 “浪榛子I ”在天上找到了康州前面的康河,也收到了无线电信号,却看不到 藏在山谷里的机场跑道。无线电信号倒是越来越强,范上尉飞着飞着,突然发现方 向不对头,赶快下令机组电讯员打开内部紧急联络台,直接呼叫地面。 地面人员告诉他们:这是敌后,百里外就是日军空军基地。为了防止日机来偷 袭,天一黑,康州基地所有的灯光全关了。他们正在飞向日军空军基地。赶快转回。 范上尉和他的机组兄弟们万分庆幸:他们差一点降到日军基地上去了。到敌后 基地加油,险情丛生。他们收到的原来是日本机场的信号!他们立刻调转方向,想 转回康州,迎面却飞来一架零式巡逻机,正返回日军机场,盯上来就咬。范上尉的 尾机枪手就对着敌机的红鼻子开火了。与此同时,范上尉决定不飞向康州,向康州 附近的假机场飞。 我父亲修理厂的技工们除了在各基地修飞机,还用竹子和稻草扎了很多假飞机, 全部漆成和真P-40一样的颜色,鼻子尖尖,都画上大大的鲨鱼牙。这些竹飞机放在 好几个基地附近。晚上,灯微亮着。范上尉的尾机枪手嗷嗷叫着拼命转着机枪,终 于在假基地上空打中了敌机。范上尉一机组的人看着敌机以拼死的方式,松掉了 “浪榛子I ”,转着圈子向地面的竹飞机狠狠撞过去。估计这个自杀武士对天皇喊 的最后一句话是“上当”。 就在这时,康州地面人员热情的声音响起:“你们往南再开整整二分半钟。我 们把跑道上的蓝灯为你们打开三分钟,让你们回家。你们一定要在三分钟内着陆。” 三分钟之内,飞机平稳落地。范上尉说:“看见基地的小蓝灯,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我对我受伤的B-25说:浪榛子,疯狂的榛子,好样的!你从敌人机场折 转回家,还顺手打下一只红肉丸子。看见了吧,那些跑道边的小蓝灯,在这三分钟 里,全是写给你的爱情诗。迎着它们飞,就飞到世界上最美的灯光里。”话说得像 个诗人,不像开轰炸机的。 “浪榛子I ”机组在康州加了油,就把飞机开回昆明基地修理。 小熊维克当时在康州。维克是CACW养在队里的吉祥动物,一只小雪山熊,站起 来有半人高,人人喜欢。维克会拉着航空兵的皮带要啤酒喝。因为基地一个一个丢 失,航空兵要随时转移,他们就把维克灌醉,用铁链子拴在轰炸机的尾部枪手座上 带走。但是,维克的酒量越来越大,喝很多啤酒不但不睡觉,反而发酒疯。 上一次撤退走得急,维克在飞机上不听话。航空兵们加油的时候,就把它暂时 留在了康州,让它发过酒疯后,跟其他来加油的飞机走。范上尉决定把维克带回汉 中基地去,让它快快归队。 范上尉的父亲是第14航空军中的中方医生,范上尉兜里有他爸给他备用的牙痛 药。他给维克吃了两丸,维克就快快活活睡了。范上尉连链子也没给它上,就带着 维克把“浪榛子I ”开到我们昆明基地修理厂来了。 也不知那牙痛药是什么神药,我们的工人修飞机,敲呀打呀,维克也不醒。 “浪榛子I ”机组的航空兵们都说让它睡,反正修好了明天一早就走。他们下飞机 的时候,忘记了维克没上链子。 第二天,大家上飞机的时候,发现维克醒了,很文明地坐在尾部枪手座位旁, 一泡熊屎远远地拉在范机长的驾驶室里。这些航空兵也不骂维克,还开心地笑,好 像维克干了一件好事。他们说:维克让他们每次出任务回来,感到家里有小兄弟在 等着他们。小兄弟犯了错误,也可爱。 这篇旧文章一读,喇叭立刻被她妈的爱情故事感动不已,说:“原来如此。难 怪我妈把她戴的那块青玉叫作‘小炸弹’。凡她喜欢的,都和过去的情感联系着。 她们那代人有那样永不遗忘的爱情,我们怎么就没有了呢?” 知道了这些故事之后,浪榛子和喇叭找宁照画了三张漫画肖像,贴在喇叭家迎 门的墙上。她们把一句诗拆成两半,前一半“天倾斜的时候,你的肩膀顶着”贴在 喇叭爸爸的肖像下,后一半“地动摇的时候,你的双脚踩着”贴在喇叭妈妈的肖像 下。喇叭傻乎乎的肖像贴在中间。下面贴的几个字,是两人想了半天才想出来: “好花月圆,蒙以养正。” 三张肖像上墙那天,颐希光一进门,吃了一惊。舒暧一进门,也吃了一惊。 这天晚上,两人当着喇叭的面就说话了。颐希光说:“低温楼造好了。”舒暧 说:“白围巾是和死神讨好运气的意思。CACW的飞行员很迷信白围巾。”然后就是 颐希光一再赔不是。 喇叭父母的离婚危机告停。 蒋无功之后,莫兴歌开始认真。莫兴歌说:“我从小猪头肉吃多了,看见你这 么漂亮的,就来性。要是阶级敌人用美人计,我就死定了。”他硬把浪榛子拉成了 他的“对象”。 “对象”是个替代词。莫兴歌觉得:“男朋友”或“女朋友”都有一点“性” 的色彩在里面。跟“男厕所”和“女厕所”一样,有T 流味儿。他们劳改农场关了 一大批在“性”的问题上没划清“上流”和“下流”界线的犯人,叫“流氓犯”。 莫兴歌说:“我谈了一个对象。”他说:“我对象考上复旦大学了。”他还说: “我对象的小姐妹名字叫喇叭,考上了南京大学。她们青门里的人,这次神气了。” 那时候,大学恢复考试招生了。女人们从在解放前要当官太太,到解放初要嫁老干 部,到“文革”时首选嫁当兵的,不成嫁个国营工人,到了八十年代又想着要嫁大 学生了。莫兴歌找了个女大学生,很得意。 浪榛子说:“不要叫我‘对象’,难听死了,跟‘对眼’差不多。”莫兴歌还 是说:“我要送我对象去上海。”浪榛子说:“你要实在喜欢这个‘对’字,你就 叫我‘对策’算了。”莫兴歌说:“不行。我妈叫策绿竹,犯冲。”浪榛子说: “那你就叫我‘对虾’好了。我妈叫‘南死虾’,她不怕犯冲。”莫兴歌说:“你 们这些文人家庭的人,就是矫情。我就总说‘对对’好了吧。”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之间出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纠纷和吵架。莫兴歌虽然在 管人的地方长大,却比浪榛子还没有安全感。夏天学校放暑假,两人再见面,很高 兴。一起进一起出,像“对象”那回事了。莫兴歌讲到控制局势的问题,浪榛子说 :“你有什么局势要控制呀?不就是我骑一辆自行车,你骑一辆自行车出去给我爸 买个紫砂壶泡茶喝吗?” 莫兴歌说:“买茶壶也要小心。” 然后,他左一个右一个把茶壶盖子、茶壶底翻过来看是谁造的。十五个看完, 都是宜兴丁山茶壶厂制造。浪榛子抓了一个就要付钱。莫兴歌说:“慢,再看看。 我是为你好。”浪榛子说:“不就买把壶吗,要那么警惕?”莫兴歌一本正经地说 :“有坏人。我们劳改农场关了一犯人,就是在宜兴丁山做紫泥茶壶的。他做的壶, 卖过一把给蒋介石,没老实交代,‘文革’给查出来了,判了刑。你家本来社会关 系复杂,不能买他做的壶。蒋介石茶壶的‘堂孙壶’,你能要?” 这个理由让浪榛子目瞪口呆。她说:“蒋介石还喝过长江水哩。那一江水都成 蒋介石的‘堂孙水’啦?都得废了?” 莫兴歌眼里阶级斗争的一根弦就横起来了,怒火万丈的样子,代表全体人民说 话了:“全中国人民都不会要他的壶,就你要。我在政机关工作,比你懂。”莫兴 歌很喜欢代表一群人说话,虽然也没哪个人选莫兴歌当代表,他却总显出全中国人 民都站在他背后的样子,好像这样他才安全。一开口就拿一大群对付浪榛子一个。 他叫道:“这是替你爸买茶壶,你不想给你爸爸找麻烦吧?” 浪榛子忍着没吵架。莫兴歌说:这是为她家好。 莫兴歌也喜欢认认真真给浪榛子说他小时候在劳改农场见到过的各色人事,连 他做的噩梦也说。他动不动就会做噩梦,很拿浪榛子当知心人。浪榛子也因此第一 次知道了王一南自杀前在劳改农场的一些遭遇,据莫兴歌说:劳改农场的男公共厕 所是一长条沟,沟上隔了一排蹲坑,在最里面一个蹲坑上,架了一个可以坐的马桶 洞,给生病的犯人用。王一南是诗人,不习惯用蹲坑,后面那个可坐着拉屎的马桶, 就是他常用的。 犯人厕所自然是脏和臭。这天王一南上厕所时带了张报纸进去,垫在马桶一圈 边上。王一南非常小心,那天带进去的报纸是他们政治学习,读报纸跳过去的一张。 一段讲西红柿炒鸡蛋的营养很高,吃多少,消化多少。另一段讲合理密植水稻,种 子挨得近,互相可做伴。还有一段讲河南发生洪水灾,人定胜天,洪水堵住了。 王一南正在厕所里“解决正常问题”,突然,军代表带着几个红卫兵来搞突然 查房。莫兴歌说:军代表和红卫兵进驻劳改农场那段时间,他爸这个老看守长,管 不了政治犯,只能管刑事犯。所以,他爸只能跟在后面看看,不说话。军代表和红 卫兵要搞彻底搜查,他们认为政治犯互相串联,搞特务活动。 他们命令一屋子十几个犯人都脱光了,挨着墙站,他们翻查每个人的床铺和用 具,但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这时,王一南从厕所里出来。因为他来迟了,天 生就惹出怀疑。红卫兵立刻命令他脱光衣服。王一南很不情愿,这就惹出了更多的 怀疑。等王一南把衣裤都脱光了,红卫兵高叫起来:“台湾来的大特务!” “当场抓获!” 原来,王一南坐在报纸上用马桶,报纸上的油墨字迹印他屁股上了。军代表和 红卫兵一致认为:这是最先进的传递情报的方法。他们对王一南又吼又叫,叫他把 屁股撅起来,让他们破译印在他屁股上的密文。诗人王一南,先觉得这简直是奇耻 大辱,后觉得人大概警惕疯了。 那些字还是反着的,三个红卫兵弯着腰,对着王一南的屁股一个字一个字破译。 先读出了“西红”,反动呀!东方红,成了“西方红”。后又把“合理密植”读作 “合理密码”。有密码!果真有密码!突然搜查要查的就是这个。再下面读出的是 “……堵住”。这时王一南“堵不住了”,放了两个屁,说:“别读了,把昨天的 报纸‘生活版’找来对吧。” 一对,“密码”没了,罪行成了王一南耍弄军代表和红卫兵。王一南不服,说 :“我根本不知道我屁股上有字,是你们发现的。我耍弄你们什么呀?”那天晚上, 王一南挨了一顿好打。一个星期后,他跳窗自杀。 这样的故事,让浪榛子不能不想:污辱造成的心理伤害能致死。我们这个民族 怎么啦?为什么总是拿自己的同胞当自己的敌人?能把同类的人格污辱已尽而不动 同情心的人,是不是在那个时刻,心理上返祖成了动物? 谈论这些事,浪榛子和莫兴歌很有一些共同语言。莫兴歌常常表现出:让他讲 出来,他就舒服一点。这些故事让他脑袋太沉重,而浪榛子就想搞清楚为什么。这 样,他们就有了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撞在一起的共同语言。故事很多,但是,讲到后 来又总是会吵架。莫兴歌矛盾重重。他一会儿同情犯人,一会儿骂他们全是老鼠, 不值得活。他想讲他小时候看到过的死人,却又无比忌讳谈死。 那天,明明是莫兴歌含糊其词地讲到王一南的死,先表现出很想讨论这个问题 的样子。等浪榛子说:王一南死在蒋达里劳改农场,死得连只鸡都不如。人们对王 一南太不公正。莫兴歌却又转过语调说:“反正我们也救不了他。人死了就别提啦。” 浪榛子就问:“你是不是在劳改农场看见很多暴力行为,怎么这么麻木?”莫兴歌 说:“中国人最好的品质就是能忍耐。活下来的,都是能忍的。你看现在不都过得 好好的?死得再硬也是失败啦。” 浪榛子忍不住了:“我就不会忍。” 莫兴歌就教育她,他们劳改农场厨房以前有个做饭的大师傅,是个老右派。当 年,他还是个小孩,给昆明飞行学校的美国教员献过花。就这话儿,当了二十年右 派。人家一声不抱怨。人家说:一个大家里过日子,总有人要受委屈,若不是来到 蒋达里,还娶不到现在这个好老婆。他老婆漂亮,以前是个妓女,留场了,也在厨 房做饭。人家一家生了三个儿子,过去穷,一年就过年包一次饺子,老右派从来不 买现成的碎肉,自己去集上挑一块五花肉,花一个上午亲自剁成细细的葱肉馅,放 多多的盐,一家五口吃得热乎乎的。我每年都去混一碗吃吃。那个生活的滋味呀! “现在平反了,成中学副校长,过上好日子了。你看人家这是什么生活态度。 电影小说里说的生活和爱情不就是这样的?你家受了那点苦,算什么?你对祖国的 态度就比人家差远了。” 浪榛子发现,虽然莫兴歌一开口就是对犯人要严管,对祖国要热爱,但他对不 公正却真是很能宽容。浪榛子说:“二十年,是人家的小半辈子呀。中国人自己制 造了一些灾难,然后自己看着自己的伤痕,看出一些伟大的忍耐来。同胞和同胞互 相整得苦苦的,再在自己造的苦难中,发现伟大爱情、赤胆忠臣、舍己英雄,让人 们为他们的命运感动流泪。这不是作吗?” 在浪榛子看来,人应该先想想:我们“忍耐”得公正还是不公正。八年抗日, 人们忍耐,那里面有正义支持。十年动乱,人们忍了,可正义在哪里呀?因为人们 的忍耐,打人的人连道歉都不用说。眼睛一闭,头一歪,不看。只要自己不看,今 天和过去之间就建了一堵墙。那些人造的灾难就好像不存在了。这倒是解决问题了? 除了王一南的事,莫兴歌还跟浪榛子讲他自己的苦恼:他老做噩梦。噩梦还重 复。梦一醒就再睡不着了。他说:填湖造田的时候,一个犯人跑了,躲在蒋达里后 山的小山洞里,结果,炸山的时候给炸死了。这死人常到他的噩梦里来。莫兴歌认 为他是唯一知道山上有个洞的人,他很后悔没告诉他爸先查一下洞再叫点炮。 浪榛子听他说为这事儿后悔,感觉莫兴歌也是一个正常人,不幸从小看到了很 多别人的灾难。他有同情心,心是好的。她想说:“这不能怪你,得怪那种斗争。 人互相恐吓,不做噩梦才怪呢。” 莫兴歌却又扯到别处去了。他说:“我们不谈过去。我跟你谈‘对对’也有几 年了,以后,当我老婆,跟我睡,我就不做噩梦了。”他这一说,讲得浪榛子心软 软的。刚想对莫兴歌说甜话,莫兴歌又转成一张政治脸:“你嫁到我家,成我老婆, 你还是要能忍的。你得孝敬我父母吧。父母冤枉你了,你不忍,还能怎么样?不能 背叛父母嘛。” 本想说甜话的浪榛子,听到这句,一开口,说成了:“我不是你老婆。”一转 身跑回家去了。 过了一些时间,莫兴歌又来了,好像从来没有和浪榛子吵过架。那些都不算是 什么重要的事儿,几天就忘记了。按照莫兴歌的理论,忘记就等于不存在,他们再 重新开始。他爸退休后,莫兴歌觉得新领导对他有成见,想整他,让他很不开心。 进城来和浪榛子聊聊天,是莫兴歌的精神调节。他说:“看看你的快乐脸,才能回 去面对那些整天拉着长脸的犯人。现在犯人素质越来越差。当年的政治犯真是好, 干活卖力,自愿改造。现在。政治犯都走了,刑事犯又懒又不讲理。领导想的也和 以前人不一样。蒋达里劳改农场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处的时间长了,浪榛子觉得:也不能说莫兴歌不好,莫兴歌就是不喜欢用自己 的脑子想问题,而是用他自以为“讨好上面”的脑袋想问题。他保持着高度警惕性 和不知疲倦的革命敏感性,动不动在劳改农场开一个“誓师大会”。 慢慢地,莫兴歌发现,劳改农场释放的一些劳改犯,下海做生意,越做越牛气, 比他还有钱。这让他很生气。原来,“资本”受欢迎了。莫兴歌用“讨好上面”的 脑袋想问题,比“上面”晚了几步,跟不上形势了。领导批评他:你手里有这么多 免费劳动力,你们农场的福利还指望国家给呀?就那个会做茶壶的,让他带几个徒 弟,烧几把茶壶出来,也比整天烧砖来钱呀。 莫兴歌一旦听明白了上级的指示,干起来热火朝天。可他那个时候,就是没听 明白。阶级斗争一根弦横在他眼睛里,跟蒋介石家茶壶同宗的茶壶,人民是要反对 的。他迟迟没有看出“黑猫”、“白猫”现在都是英雄猫了。 对于这个莫兴歌,南诗霞不看好,觉得他木头木脑,且不懂礼貌。南诗霞已经 平反多年,浪榛子也堂堂正正考上了大学。莫兴歌只在省党校上了一年警员培训班。 谁也不再比他低一等了。可莫兴歌回避见南诗霞,实在回避不了,撞见了,既不叫 “阿姨”,也不叫“南老师”,叫“嘿”。 南诗霞很生气。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给他一叫就走,他对南诗霞就差没叫劳改 农场的号码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她女儿再野也不能跟她的前看守长儿子扯一起 去。想想那以前的看守长,对他们这些政治犯还算好的,但是,天天骂他们“知屎 分子”是不能忘记的。而且,跟她同系的王一南,就死在那个劳改农场。王一南的 死,谁负责? 浪榛子却不知中了什么邪,对她妈说:“您不要担心。大家都是‘人民’,木 头木脑的人民忠厚,比那利欲熏心的人民还是好的吧。”南诗霞说:“他没文化。” 浪榛子说:“没关系。我有文化就行了。”南诗霞说:“你找那个给我送草药的善 全春也比找个劳改看守长的儿子好!”浪榛子说:“您就别设计您女儿的生活吧, 那多累。您的毛病就是喜欢设计别人该怎么活。要解救这个,改造那个。您难不成 比时间还厉害?亿万年进化出的‘人性’,您怎么就以为是您这一群人能拿在手上 改造成器材呢?到如今您救了谁呀?您就歇着,就为春天新冒出来的一片绿叶感动 感动就行了。您也就一个人。”南诗霞说:“我就是一个人?我是你妈!你是我女 儿,你交男朋友,我能管。” 浪榛子说:“通婚消灭阶级,本身就是一条艰难道路。三千年不就成了一个王 昭君、一个文成公主吗?您担心什么?我还没有成就呢。”南诗霞气得恨不能把女 儿打一顿。她断然地下了最后通牒:“你要再跟这个莫兴歌来往,就滚出家门。我 也不会再给你一分钱。我不能和看守我的人做亲家。” 浪榛子对她妈的高压政策立马反弹:“您怎么跟关您押您的那些人一样会强制? 那些红卫兵的暴力,是不是您这代革命家教的呀?” 浪榛子就真滚出家门,住在学校,放假也不回家去了。“这不是恋爱的问题, 是自由问题。”浪榛子对喇叭说,“我们这代人之间,应该没有仇恨。武斗、整人、 斗人在我们这代结束。” 浪榛子的理论是:和平的生活,哪里可能是“消灭一切害人虫”换来的?和平 的生活是各自划清互不侵犯的边界得来的。得让大家活,世界才太平。我就是不喜 欢小栓子,不喜欢阿Q ,不喜欢赵太爷,不喜欢假洋鬼子,不喜欢革命党,也可以 试着和他们讨论讨论:在哪里划条楚河汉界,他过他的,我过我的,也比人们互相 整来整去好。世界上什么样的生命都可以存在,有花,有树,有蟑螂。只要蟑螂别 下令所有的花都要呈蟑螂状,就行。 喇叭同意,还给她二十块钱,说:“我就佩服你独立自主。” 南诗霞十年最大的遗憾是:女儿怎么长成这种不登大雅之堂还自以为是的样子。 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能说会道,不伦不类。坐都没个坐相,像个 “女土匪”。舒暧就为浪榛子辩护:“浪榛子干什么都高高兴兴,不抱怨。没有大 家闺秀的举止,这不是她的错,走到哪儿,就能活到哪儿,还不就是最好的啦。” 两个妈妈这样抱怨着,心里却又感到对不起女儿。到这时,她们才看清楚:女 儿和她们是不同的两代人。人家自己长大,长成了青门里的野生动物,根本就不看 好上一辈人信奉的伟大事业,也学不来过去文化人的文质彬彬。妈妈们的选择,被 女儿们称为“历史弯路”。 不过,南诗霞没有担心太久。浪榛子和莫兴歌的历史也出现弯路。 浪榛子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决定当诗人还不够,把中国的文字折腾来折腾去, 发现了文化像种子一样藏在汉字里,开出来的花都长在过去经验的土壤,开到“繁 殖”就不长了。她要从“繁殖”再往上长一点,长到“繁殖法”、“生长法”。浪 榛子又学法律了。她把这叫作“建设和平”。而莫兴歌则向生意人发展了。 莫兴歌已经再也不能忍受从前的劳改犯挣的钱比他还多。他渐渐听懂了领导的 意思,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蒋达里这种小型劳改农场,政治犯没有了之后,就不 重要了。前面的路就是转型,“国营”成了“赔本”的另一种说法。有本事的人, 要带着工作人员自谋福利了。水坝、稻田、填湖区、烧砖窑、苹果园,可以给看守 人员承包经营。劳改农场劳动力分给各个承包项目。莫兴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这 条道路。他跟浪榛子商量要不要跟着新路线走。 浪榛子说:“我要是你,我就承包苹果园。春天开白花,秋天结果子。多好。” 莫兴歌很不放心地说:“你敢做呀?阶级斗争一来,我成地主公,我老婆成地 主婆。我们劳改农场以前关的就是这些人,现在还没全放完哩。”不过那天商量的 结果是,他横下了心,“我承包苹果园,当一回地主。” 一往生意人发展,莫兴歌就开始想怎么钻空子违法。国有企业一块一块转到私 人手里,集体的也分到私人。清清白白的蒋达里,一村子革命名字,突然就冒出了 一个新词,叫“资本”。“资本”像没有眼睛的大象,大步踏在蒋达里的田埂上。 然后进了农家茅屋。把瓶瓶罐罐都打碎了,一个劲地拆房子搬瓦,越长越大。 莫兴歌第一次贪污了三千块钱,心里非常害怕,夜里还失眠了,不敢告诉老爸, 怕运动一来,老爸大义灭亲揭发他。他就想告诉浪榛子,想想又不敢。不是不信任 浪榛子,也不是怕浪榛子会揭发,是怕浪榛子知道了,不但要叫他吐出去,还要骂 他奸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把他打到“小人”一类去。这个坏标签和他以 前得的“先进工作者”不同。莫兴歌知道他的“对对”从来就想不食人间烟火。 事实上,莫兴歌从来没想贪污。关在劳改农场的贪污犯,他见多了。他一直都 是站在那些“贪污犯”的对立面,高高在上地训他们。这回,他手一软,接了人家 的好处费。他害怕不久突然来个严打运动,把他给打进去,也成劳改犯,这种心理 压力,他承受着,快要受不了了。刚拿到钱的喜悦,还没两天,就变成了失眠的痛 苦。莫兴歌就想:难道当个贪污犯还要受训练? 为了这三千块钱,他说起话来更加极端爱国,显出永远给国家添砖加瓦的样子。 这让他感觉好一点。可是,不久,他发现经商的道路上没人用“贪污”这个词,人 们用“疏通关系”。三千块钱可以不叫贪污,叫“招待费”或“劳务补贴”就行了。 他不能只管种苹果,还得卖苹果。手里没一点“招待费”怎么跟人家谈生意?谈成 了生意,收一些“劳务补贴”,不过是起个润滑的作用,他这样对自己解释,感觉 又好了一点,可还是害怕。 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对浪榛子说:“我太佩服贪官污吏了。心黑还能快 乐,这也是一种本事。”浪榛子不知道他是有心事,还半真半假地告诉他:她懂法 律,专门对付贪官。莫兴歌一惊,以为浪榛子知道了。幸亏浪榛子下一句话说的是 大理论和三千块钱不相干。她说:资本原始积累又开始了。从明朝就原始积累,到 现在还在原始积累阶段。在中国,因为“关系”成了资源,资本常常会歪着长。猪 一养肥就杀,富不过三代,就是因为私有财产的原始积累,不是按“公正”和“机 会均等”的合法道路挣得来的。挣第一桶金像打仗,暴力得很,不管他人死活。等 猪富得肥嘟嘟的,像个太上皇,杀的时候,养猪的、恨猪的、没猪的,大家都开心。 莫兴歌听得心里一抖又一抖。他搞“原始积累”了?他没有吧?他是有觉悟的 呀。 直到有一天,一个在南方做紫砂花盆出口发了财的前劳改犯回来光宗耀祖,他 告诉莫兴歌一个道理:经商就跟打仗一样,另有一套伦理道德。儒家的那套不行, 农场里的那套也不行,要玩《孙子兵法》。想赢,就得脸皮厚,心肠黑。现在全民 都经商了,那就看战场上比实力了。 莫兴歌这才懂了:他从普通人跳到自由市场上去了。中国有千军万马的商人在 “战场”上你骗我、我骗你。就为了打胜仗——赢钱。什么贪污不贪污?只要他能 赢钱,他就胜了。上下都在做的事,就成群众运动了。发财运动,不积极,也是要 落伍的。 莫兴歌承包苹果园,指挥残留下来的一些刑事犯和自愿留场的前犯人种苹果。 一旦思想转过弯,他就热情万丈地挣钱了。这才发现自己有一块地的好处。原来当 “地主公”的好感觉和当“官”的好感觉,从利益上讲同源同质。 但是,资本不是好玩的。那么多钱和精力投进去了,它还不怎么听话。莫兴歌 天天头痛。“资本”不是吃素的。莫兴歌问自己:我对象都有了,怎么就从小落了 一个不开心的命呢?让他不开心的事太多,譬如说:刑事犯人不好好干活,没有一 个像过去的政治犯那样自觉改造。他们不把他的苹果事业当作他们自己的事业,私 下里还说他是“剥削”、“黑心”。 “剥削阶级”在莫兴歌的红色教育中,形象很难看。虽然像他这样的红色资本 家有新形象,莫兴歌更希望苹果园子里的劳工把他当成“杨子荣”。他就喝上了酒, “一连干他三大碗”,自己醉成泥一摊。醉的时候,又来劲又愧疚。 有一天晚上,和下面几个队长喝酒,似醉非醉的时候就倒下了,突然脑子里出 现了一只小狼,饿久了,嗷嗷待哺。小狼什么都想要,想要什么不知道,反正想要, 想要多,想要更多,要多多的,再多。别人有的,小狼都想要,别人没有的,小狼 也想要。莫兴歌想不“剥削”都不行了。 第二天,酒醒了,莫兴歌拿自己跟那个做紫砂花盆的成功犯人商人做了对比, 一比,看出自己过去还是太老实。领导点到了他的财源,他也没认识。劳改农场已 经再不是国家养的了,得靠自力更生才能过富日子。他给自己开了个单子,那单子 上都是他所缺乏的:1 、黑心肠;2 、厚脸皮;3 、人脉;4 、钱;5 、广告术 (骗术也行)。 这些,他以前都认为是坏品质。小狼活了以后,就成了经营艺术,他要紧急补 课。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小狼在心里闹。他只知道,他要不补这些课,就跟不 上形势。自由市场上都是自由人,自由折腾、自由骗。商场如战场。狭路相逢勇者 胜。他要靠犯人和苹果发财,就只能如此。两年后,莫兴歌扛了一筐苹果来送给浪 榛子,说他承包的劳改农场果园丰收了。但是,苹果太多,来不及运出去,卖不掉。 犯人和工作人员全分到了几筐苹果。大家尽着性子吃。承包的好处见到了。 浪榛子就和他脸对脸,大吃苹果。都没谈一句过去的事,也没谈蒋达里的人。 浪榛子只说了:苹果有点酸,这么多,要做成苹果酱才好吃。她以为莫兴歌会说: 好,将来再发展出一个厂子做苹果酱。偏偏没有,莫兴歌依然警惕性高高,一切都 要唱成“红海洋”才行。和前年的三千块黑钱比,他这一年里,拿的“劳务费”翻 倍了。所以,他得从“苹果”出发,打一场忠于祖国的“保卫战”。 浪榛子和莫兴歌又吵了一架。莫兴歌时时要显出他爱国,爱祖国的苹果,他是 爱国承包商,他有一颗红亮的心。他生气地问浪榛子:“你为什么吃个苹果都要想 到外国?苹果酱是外国东西,中国人从古到今只吃豆瓣酱。苹果酱是从外国人的‘ 绞肉机’里绞出来的。外国的战争机器一次一次侵略中国,他们就是‘绞肉机’。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的苹果酱好吃?”像往常的一贯做法,他的“集体主义”核心就 是指责别人。他又给浪榛子扣了个帽子叫“崇洋媚外,苹果都是西方的甜”。 浪榛子得出结论:莫兴歌不可理喻。又没人选他当“祖国”代表,他总是以 “祖国”自居来压人。她问他:“你为什么总要拉个大后台?你自己怎么没有自信 心?你不敢堂堂正正地说:”我是一个人‘,我做事,我承担。非要说成:我是一 群人中的一个,你敢拿我怎么样?你不自己立着,开口就拿祖国给你撑腰,祖国成 你得到功利的工具了。“ 浪榛子不得不说出了一个莫兴歌最不喜欢听的真理:“你以为你是谁谁谁的代 表,到你死的时候,得你自己死。那时你就知道你就是个莫兴歌,并不是一群人, 是一个人。你活得再跟别人一样,什么责任都交在群体肩上,还得是你自己死。你 愿意一辈子就到死那一次才死出个你自己?” 莫兴歌连说:“不吉利。呸呸。” 浪榛子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莫兴歌是不是有心理病呀。他从小在劳改农场看到 过的暴力和灾难大概跟战俘营差不多吧,可那时没有人会想到去看心理医生。“麻 木”就是一种药。浪榛子对他说:“你有‘看守所紧张综合征’。这类病人总是以 ‘群’为单位来判断问题。” 莫兴歌说:“你就是个叛徒、卖国贼。” 浪榛子不知道当一群人都在卖掉“民心纯朴”的时候,莫兴歌会不会也就跟着 卖了。 下次莫兴歌再来找浪榛子时,没坐长途车,开了一辆摩托车,带着浪榛子很神 气地在校园里兜了一圈。他没有告诉浪榛子这辆摩托车是什么钱买的,只说:“怎 么样,满街人骑自行车带个‘对对’,我骑摩托车带你。我们活出自己来了吧?” “活出自己”就是过得比邻居高人一等。在一个等级加物质的社会,也就这种 解释了。 浪榛子和莫兴歌最后一次吵架,导致了他们彻底分手。那天,他俩本来坐在一 家黑瓦棕木的店铺里吃小笼包,并没有一点吵架的迹象。 莫兴歌说:“蒋无功的新媳妇终于生了。我在他家喝了满月酒。” 浪榛子说:“生了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那你回去的时候,我买点鸡蛋,就当是赛凤赛凰下的蛋,带回去。就说这是 ‘凤凰蛋’。” 莫兴歌就不怎么高兴了,好像浪榛子要送“定情蛋”。阶级斗争一根弦又横在 眼睛里了。浪榛子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像个统治阶级。” 莫兴歌就开始说蒋家的坏话。说蒋善良对他不存好心。喝满月酒的时候,给他 盛了一大碗鸡汤,里面一块鸡也没有,全是黄花菜。那黄花菜没啥味道,谈不上好 吃,吃了也不反感而已。 浪榛子打断他,说:“你这个人,怎么不知道感激?人家农民请那么多人吃饭, 不容易。”莫兴歌就提高声音了,说:“我知道他家穷,一只鸡烧了三锅汤,另外 两只几年前就送你家来了。所以,把黄花菜给我吃。我他妈才吃完,蒋善良老婆说 :这菜好,有营养,产妇都用它催乳。她什么意思呀?她早说,我碰也不敢碰黄花 菜。我吃完了才说,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说不清楚。” 浪榛子哈哈大笑:“你怕黄花菜把你奶催下来?” 于是,吵架开始。莫兴歌在劳改农场看守犯人的文化中长大,虽然想当开明人, 说起话来还是不会交流,最拿手的就是“上纲上线”,给人扣个帽子。他说:“你 笑我呀,我就说你是吃里爬外吧。卖国贼是什么?就是吃里爬外。” 浪榛子说:“你怎么这么喜欢‘斗争’呀。别人一说话,你就认为是反对你。 就准你骂人,不准人笑你。还是你自己说的笑话呢。” 莫兴歌就说:“你不要老觉得谁亏欠你,政府不欠你的。你妈她们在劳改农场, 待遇比小偷、毛贼好多了。小偷、毛贼干的都是危险活。我亲眼看见一个小偷,在 山上炸石头,跑慢一步就给砸死了。总共才偷人家六十块钱。你只当就一个大知识 分子王一南的命是命,这些毛贼的命不是呀?”浪榛子说:“这扯得上吗?谁的生 命都不该这么死。这才要反思呀。”莫兴歌就说:“祖国犯错误,你只能原谅。老 说老说干什么?祖国是伟大的。”浪榛子说:“哪里是什么‘祖国’呀,不就是一 些人犯的错误吗?凭什么把自己犯的错误赖祖国头上去呀。” 莫兴歌说:“噢,这下问题清楚了,你家青门里有人被镇压,有人被劳改,所 以你就说中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事情就坏在你这种人手上。”浪榛子也叫起来 :“不讲理。凭什么看人、管人、斗人的人就是中国?凭什么你就是中国?青门里 的人哪一个人爱国爱得比你差啦?”莫兴歌说:“我就知道你不爱祖国。你自己说 我父母不是你的祖国。”浪榛子说:“我当然爱祖国。你父母凭什么是我祖国呀?” 莫兴歌说:“你骗人。你爱的是那两只凤凰鸡。” 浪榛子还能说什么?她说:“去你妈的。” 浪榛子发现:只要跟莫兴歌在一起,她就会感到莫兴歌像个水獭,不停地在筑 着一个大坝。不讲道理,不要逻辑,就想把人造的灾难经历挡在坝那边,不让看, 不让提问。她刚开始还觉得:这就是莫兴歌的个性吧。但是,吵多了,她发现不是 个性问题。莫兴歌对一些事情的反应成了第二本能,像在战场上随时拔刀一样。 可是,过去那些坏日子一直存在那些经过这些灾难的人的生命里。在莫兴歌已 经认识到,他以前太亏待自己了,若大家都有的东西他没有,他就会觉得不安全时, 浪榛子则认识到:勇气并不一定要通过粗蛮表现出来。过和平生活需要另一种勇气 ——宽宏大量;另一种智慧——政治协商。我们还没有学会过和平生活的时候,才 会骂来骂去、斗来斗去。 浪榛子总结出她和莫兴歌吵架的一般公式——“苹果公式之一”:浪榛子(下 称浪)第一次跟莫兴歌(下称莫)说,你的苹果太酸,不好吃。莫也知道苹果太酸, 但莫立马说:“你错。苹果不酸。我们的苹果是伟大的。”浪说:“我说苹果太酸, 不过是要找出苹果太酸的原因,好让下一代吃好苹果。你再尝尝,是不是太酸?” 但莫说:“你说苹果太酸,你就是不爱苹果。你不爱苹果,你就是苹果家族的叛徒。” 浪该说什么呀?浪说:“你看看,我长了一头一脸的苹果基因,能叛成什么呀?” 莫说:“你那苹果基因是骗子。你那个苹果头一露出来,里面想的就是叫苹果变成 军阀。苹果一成军阀,多少苹果人民就要‘果头落地’呀。”浪说:“我不是骗子。 我吃过别的树上的苹果,比我们的甜。我们的树出问题了,没嫁接好。得快修树。” 莫说:“人家外国树上的一个苹果就毒害过夏娃。夏娃再生出来的苹果,都是绞肉 机。多少肉都绞成了苹果酱。世界就坏在你这种舔夏家苹果屁眼的人手上。” 浪怎么办呀?浪说:“去你妈的。” 浪榛子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很难成为像父母那样的学者。并且发现:文人 能说粗话,是文人的新乐趣。说完粗话,得出公式以后,浪榛子以万分崇敬王昭君 的心情,宣布:“通婚”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干得了的事。她和莫兴歌都努力 了。看守所长的儿子和女犯人的女儿最多能和平共存。只能希望以后的“小苹果们” 在历史终了之后,酸的甜的,自己一笑泯冤仇,再结连理吧。 在莫兴歌一赌气引进法国外资办了一个果酱厂时,浪榛子出国读法律去了。莫 兴歌说:赶上你美国,叫美国对中国称“孙子”。 和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比,美国就是个“小小孙子”。 七年后,浪榛子开始在美国北湾的一所大学法学院教书了。 北湾是一个美国西部的小镇子。镇子是个大学镇。平时一万人,一放假,学生 走了,就剩两千。镇子中心有个公园,每年七月,镇子上的居民们,会扛出两门老 铜炮,青绿色的炮筒戴着黄蝴蝶结,对着一片忠厚的高梁地,庆祝和平。高梁地里 有很多野鸡,吃饱喝足了,再生出许多小野鸡。当野鸡们从密密的高梁秆子之间, 窥视这两门老铜炮的动机时,浪榛子就坐在公园的木椅子上看铜炮的大嘴。老得没 牙了,却有一肚子历史故事:人是从暴力中走到今天的。在老铜炮背后,是人付给 暴力的代价:一座老兵纪念碑。 每死一个从北湾出去的士兵,镇上的人就在纪念碑下埋一块红砖,写上这个士 兵的名字和他参加过的战争。从一次大战到今天,纪念碑下埋的红砖已经有一千九 百零三块了。就是说:北湾人,在天堂差不多也可以再建一个北湾镇了。北湾人的 共识是:因为天堂那个北湾,地上这个北湾才有今天和平安详的日子。北湾人走在 北湾小镇的红砖路上,他们自己的土地在他们脚下。这块土地让他们感觉安全。纪 念碑上写了一句北湾后人立碑时的心里话:“只有没有恐惧感的日子才是人的日子。” 和平时代,过没有恐惧感的日子,其实很简单,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吓自己 的孩子。让人恐惧的,常常就是人自己。北湾有三个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守 法就行了。 北湾镇附近有一个空军基地。二次大战的时候,最后轰炸东京的B-29四引擎长 程轰炸机在这里训练过。现在,那些在镇子上长年走动、过节放假也不离开的两千 人,除了教授、农民和他们小孩子,就是空军基地送来读书的ROTC(民间预备军官 生)。不管放假还是学期,每个星期二,军官生都要穿制服。平时是学生,一穿起 制服,就像“外星来人”。也不知为什么,人心理就起了变化,浪榛子和穿了制服 的学生打招呼时,就像“地球人”问候“外星人”。 北湾的红高粱有五种颜色,从绿,到浅黄,到橘红,到大红,到黑。浪榛子最 喜欢红高梁变成大红的时候。那时候,所有的高梁秆子上都嘟着大红嘴。红脸朝天, 全是男人。万人男生大合唱,个个热血沸腾。一首铺天盖地的歌,浑厚拙朴,直唱 到头顶上的白太阳,直唱到黛色的地平线,直唱到荒蛮旷古的茅草地,直唱到—— 夕阳变成火红的爱情。在这个时刻,天里天外的十色光谱全都被扔进高梁地,染得 丝丝成精一身通红。没到家,天就醉倒在高梁地里,让人和野兽在一个最原始的点 上,结成了远房亲戚。 浪榛子喜欢两种男人,一种男人叫“红高梁”;另一种男人叫“少校”。浪榛 子喜欢少校沙顿。 少校沙顿在讲空军史时,讲到陈纳德如何从一支小小的志愿者飞虎队,不到一 百架P-40驱逐机,发展成第14航空军一群名震空军史的飞虎,到抗战胜利时达到一 千架大、中型轰炸机和驱逐机。他们彻底清除了中国天空上的日本军事力量,成为 中缅印和太平洋抗日战场上重要部分。讲到这些第14航空军的北方基地,他想在做 讲稿时,把汉字也注上,写伊妹儿请教浪榛子“老河口”怎么写。 有个学生叫寇狄,听了少校沙顿讲这段课,从家里带来一张传单。传单上标的 日期是1943年5 月3 日,是日本空军扔到第14航空军的昆明基地挑战美国空军的。 寇狄说,那时候,这样的传单恐怕连擦屁股都没人要,但他爷爷有一张。 寇狄爷爷是第20航空军的投弹员。1944年3 月“马特宏峰使命”的任务开始后, 一百架最新式的超级重型长程轰炸机悄悄飞到中国成都基地。B-29能飞长程,成都 基地是它们的前沿基地。这些飞机原计划是为轰炸“满洲国”和日本本土做准备的。 寇狄爷爷从一个驱逐机航空兵同乡那里得了好多张这样的传单。第14航空军的同乡 叫他将来炸日本本土时,把这些传单混在美军给日本民众的“轰炸通知”中给日本 人扔回去,给日本人一个心理打击,让他们看谁笑到最后。 寇狄的爷爷扔了十几张,留了一张没扔。日本空军的传单是用英文写的:致美 国空军的指挥官和士兵:我们首先要对你们来到中国境内的巨大痛苦表示尊重。我 们日本空军的驱逐机武士骄傲地告诉你们:我们是世界上最强大最优秀的空军。作 为结论,让我们像体育家那样表达我们的欲望:让我们以公平和高贵的方式决一雌 雄。我们将用最好的方式向你们证明日本空军的精神和能力。 我们衷心希望来一个决战。 少校沙顿把这份传单也扫描附在伊妹儿里给了浪榛子。浪榛子把这位老兵的收 藏传单告诉喇叭。她记得母亲认罪书里讲到“浪榛子I ”在火烧汉口后,受了重伤。 在昆明基地的修理厂修好后,回到了老河口前沿基地。 喇叭说:“老河口?我知道老河口。你等一等,我查查范笳河的《战事信札》 ……老河口基地1945年3 月也丢掉了。范笳河记下:有八万日本兵悄悄过了黄河大 桥,打下了老河口基地……我下次带来给你们看。” 那时候,浪榛子并不知道这位少校沙顿长得什么样。也没有想到那位叫寇狄的 学生后来成了她认识少校沙顿的介绍人。不过,浪榛子和少校沙顿后来的交往,偏 偏起源于反对他的集体主义。她和军事系打的第一次公事公办的交道是为了学生寇 狄。 寇狄选了她的课。寇狄就是个西部牛仔,高而健康,脸颊和鼻尖上有太阳的红 色。蓝眼睛整天高高兴兴带着野花野草的大笑声,戴上牛仔帽,骑上马,就能上西 部电影。寇狄爱说话,也很聪明,开学第一天,就很有礼貌地告诉浪榛子:他是个 农民的儿子,他爸养了七千头牛。 有一天上课,寇狄坐在第一排,剃着个光头。浪榛子上课前关心地问他:“你 跌跤把脸摔伤啦?”人家回答:“我脸上是国旗!”那天是美国独立节。寇狄把国 旗画脸上了。浪榛子因此知道了他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再过几天,到星期二了,寇 狄穿着空军制服来上课了。原来,他成了ROTC的军官生。 可这个爱国主义者寇狄上了几节课就不来了。到期中考试,寇狄来了,考了个 不及格,跑来跟浪榛子求情。说他爸爸病了,他回家当家立户、赶收玉米、喂牛挤 奶去了,所以他缺了很多课。浪榛子小时候,去过蒋达里,下过乡支农,知道春种 秋收,不误时节,心里就很同情。她对寇狄说:缺了课可以补上。但是如果他爸爸 病下了,不能劳动了,以后他的学费怎么办?这所大学学费很高呀。寇狄说:他从 来没想过要爸爸替他付学费。他参加ROTC,学费他不担心了,因为他是军队的现役 军人,在这里读书,军队替他交学费。浪榛子一听,放心了,说:“你可不能再缺 课了。” 可是寇狄依然缺课,而且一直缺到期末考试。考试过后,他来到浪榛子的办公 室,穿着军人的迷彩服。他说:他没来参加期末考试,但请浪榛子不要给他不及格, 给他一个“课目未结业”。他是有原因的,他听说他的部队要到阿富汗去打仗了。 浪榛子一听,立刻同意。寇狄才二十岁,却要去打仗。谁知他还能不能回来呢?寇 狄从此消失了半年。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浪榛子接到军事系的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 严肃的声音问:为什么寇狄半年前的课到现在都没有结业?浪榛子说:“寇狄到阿 富汗去啦。”那边的军人立刻提高了嗓门:“他到什么阿富汗?他撒谎。他又回家 帮他爸爸种田去了。他知道他是签了合同的,在他读书期间,部队不送他去前线! 他骗了你。一小时前,他还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呢。”浪榛子一听,当然很生气,立 刻给了寇狄一个不及格,送到成绩部去了。 浪榛子以为这事就完了。可没想到部队不让这事结束。他们三番五次打电话来, 要浪榛子起诉寇狄“学术欺骗”。 起诉学生“学术欺骗”只有教授有这个权力,部队没有。接下来寇狄也来找她, 依然彬彬有礼。他说:他得了“不及格”是应该的。因为他没有学好,他撒了谎。 但是,他不能看着他家的玉米田荒掉,七千头牛饿死。现在,他爸爸病好了,他可 以安心服役,好好读书学习了。但是部队想整他,要把他的奖学金取消,让他不能 读书。如果部队取消了合同他就失学。他再过一年就可以毕业,他不想失学。 这天浪榛子下课回来,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高大英武的军人,肩宽,蓝眼睛, 美国大兵式的高鼻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笑容。他说:“南博士,我是少校沙顿, 我已经等了你半个小时了。我得找你谈谈。” 这就是少校沙顿。他们不久前还在伊妹儿上通过信,他还给她过寇狄爷爷收藏 的日军传单。 少校沙顿倒是开门见山:“我们要把寇狄送上军事法庭,因为他撒谎。” 浪榛子便说:“我已经给了寇狄不及格了。他还是学生,他已经得到了惩罚… …” 少校沙顿打断浪榛子的话,说:“别的学生可以撒谎,寇狄不可以。寇狄是军 人。”说完这句话,少校沙顿整整帽子,挺挺腰,一脸严肃站起来,“南博士,我 请您认真想一想要不要起诉寇狄‘学术欺骗’。如果您起诉,我们就可以把他送到 军事法庭,让他离开部队。如果您不起诉,他就可以从这所大学毕业。他毕业后, 就当连长,三十二个美国儿子和女儿的生命就要掌握在他手里。如果他不诚实,您 能放心把三十二个美国的儿子和女儿交给他吗?您不要现在说‘不’。好好想一想。” 三十二个美国的儿子和女儿的生命可不是小事。浪榛子想了一个星期,依然决 定不起诉寇狄。这是大学,她不按军队给的规范定义学生行为。对她来说,军官生 和其他大学生都一样,都是学生。她用一个标准给成绩,教授不是为培养士兵设的。 少校沙顿第二次来找浪榛子听答复时,浪榛子把上面的理论对少校沙顿说了。 那天,这位严肃认真的少校给了她很深的印象。他站在那里,皱着眉头,一脸痛苦。 好像他已经看到三十二个美国的儿子和女儿倒在寇狄的指挥下,而他却不能纠正浪 榛子做的一个错误决定,眼睁睁看着一个“坏蛋”打进军队内部。这让浪榛子对自 己不起诉的决定没有信心。但是,浪榛子是自己做决定的人,不受别人影响。她喜 欢少校沙顿身上的一种味道:男人,是绝不能撒谎的。 过了几个月,又一个星期二,浪榛子在校园里碰见寇狄,迷彩服没穿,穿了一 般的长袖运动衫。浪榛子问他结果怎么样,有没有被送到军事法庭。他说:“倒是 没有上军事法庭。我自己要求退役了,因为我不诚实。” 浪榛子很吃惊:部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呀。能承认自己“不诚实”的人,就算 是“诚实”啦。现在,寇狄不再是军人,也不再是学生了!他这个退伍决定不知是 怎么做出来的。部队给了他多少压力?寇狄退役,就是退学。浪榛子问他退伍退学 后到哪里去。寇狄说:“到中国去挣钱。”他还得把军队以前为他付的三年学费还 回去,因为他没有为国家服务。浪榛子就想:美国军队也真可以呀,把个“爱国主 义者”整到中国挣钱去了。 因为和寇狄的这次谈话,浪榛子又觉得对不起寇狄。他不还是个学生嘛,一个 错误,军队里就这么不留情。浪榛子跑到军事系找少校沙顿。并不是要为寇狄翻案, 只因为她心里为寇狄难受。一个农民家的孩子,付不起这所私立大学昂贵的学费, 参了军,以生命做交换,想换一个好前途。结果,一个错误,什么都没了,反欠了 一屁股债,灰溜溜地到中国去碰运气了,中国话都不会说。这不公平。为什么富人 的孩子就不需要拿生命换机会?为什么当兵的总多是这种小地方出来的农民家孩子? 浪榛子跑到军事系想告诉少校沙顿:军队不讲人情,让一个学生失学。 她一进军事系就感觉和去其他系不同。迎面撞见一个她教过的军官生。军官生 在这里跟她说话,不像在教室里跟她说话那样随便,倒像下级对上级,两手放在背 后,两脚分开一百二十度。浪榛子问:“少校沙顿在吗?”军官生说:“Yes ,Man. (是,首长。)” 浪榛子受不了这样的礼节,她没有合适的“礼节”对还。少校沙顿从办公室里 出来,站在门旁边,说:“At Ease (稍息)。” 进了少校的办公室,浪榛子说:“现在,三十二个美国的儿子和女儿的生命算 是安全了,寇狄要到中国去了。还不知要挣多少年的钱,才能还了部队的债。这是 你要的?” 没想到,少校沙顿低着头,像犯了错误一样,一脸比浪榛子还要难过的样子, 一点也没有想解释或辩护的意思。过了半天,他才说:“对不起,这是‘诚实’在 军队中的位置。药不好吃,但结果是健康;军纪让人不能忍受,但有它才能结出效 率的果子。在战场,那不是得一个‘F ’的问题,那是生和死的问题。我从那种地 方回来,我知道。一分钟,就能让你后悔一辈子——如果你还能有一辈子活。” 浪榛子不能忍受什么“集体第一”。个人的价值一掉到集体的颜色缸里,创造 性就没了。所有大学里的“学术自由”都是建立在个人独立的前提下的。但对面的 军官已经一脸痛苦了,她还能说什么?看少校沙顿这样的表情,就像看到一个军官 在集团利益和人情之间选择,结果选了大义灭亲。灭了之后,又不能原谅自己的狠 心。这种内心矛盾就明摆着写在他脸上,让浪榛子反而心一软,又替少校沙顿着想 了。一个只爱自己的男人是不可爱的。上帝创造男人,没有要男人走一遭生小孩儿 的痛苦,那男人就一定还有什么别的艰难责任。譬如当兵,牺牲。像天堂那个北湾 镇里的男人们那样,担当艰难责任。士兵那种沙漠色带土绿叶子的制服一穿,男人 的肩膀就比别人宽了两寸。少校沙顿是那种愿意担当艰难责任的男人。 但是,北湾是人过正常生活的地方,人性十足。不是部队基地,也没有战争, 那种特殊时期用的极端道德规则,在北湾显得很不合人情。浪榛子找到寇狄,对他 说:“部队就是纪律,军人有责任。”寇狄说:“我知道,我自由散漫,不适合在 部队。不是部队的错。” 后来,有一天,浪榛子在给大学生上课。她没有想到少校沙顿会来听她的课。 要是知道,她就不讲什么“诗人与强盗在法律面前平等”了。她情愿讲“宇宙”、 讲“诗”、讲“大爆炸”。少校沙顿要听什么强盗的战争?他自己就是飞行员,就 是从战争中回来的人。浪榛子不是军人,浪榛子骨子里是诗人。她自以为她讲“诗” 的水平不比她讲“法”差。 “强盗是一个敢说‘不’的人。但是,这个‘不’并不适用于某种新诠释。强 盗同时也是一个一想到他自己,就立刻说‘行’的人。”浪榛子讲道,“而诗人, 是一个敢孤军奋战的人。他知道他想要的理想国在地球上不能存活。但是,他也知 道,因为他的存在,强盗也别想主宰是非,建立一个强盗王国。法呢?法,不接受 任何人说‘不’,它本质上带负价值。它限制强盗的自由以保护弱小。有法,依然 有坏人,无法,连好人都得沦为强盗。法,让诗人可以写他的诗;让强盗的‘不’ 或‘行’没有他想要的分量。” 这时,少校沙顿轻轻地走进来了,坐在最后一排。浪榛子看到了他蓝色的眼睛, 他对她一笑,像是赔礼道歉。对浪榛子来说,人性本身就是一个让她永远困惑的东 西。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一下子,这个教室就变成了“红高粱”地,不仅全是 火的颜色,还全是雄性的声音。有些男人就有这种本事。不说话,一擦火柴,所有 的故事就开始了。 当浪榛子的新故事才在美国开始的时候,舒暧查出了肝里有血吸虫卵。如当年 乡村医生所说:二十三年一到,那些虫卵就在你们的肝里修炼成妖精,把你们的肝 给硬化了。那些邪恶的虫子,进了火葬场并没有被火克住,还是赶着在被打死前, 把卵下进了美人的肝里。吃了打虫药,虽不能孵化却也不能排出。二十三年后,邪 恶的虫子的死“儿女”还是把水拉在错误的地方了。美人肝腹水。 舒暖的情况很严重,南诗霞要浪榛子回来,和喇叭一起照顾舒暧。舒暧写来的 信却依然温文尔雅,没说自己的病,只说了怀念在青门里给她和喇叭做萝卜汤的日 子。又说到希望她和喇叭永远像亲姐妹。 那年,浪榛子回去了,见到了喇叭,跟小时候一样亲。也见到了莫兴歌。莫兴 歌的女儿已经有了,要打扮了。在舒暧病房里,南诗霞叫浪榛子“老姑娘”,舒暧 立刻提高了声音为浪榛子辩护:浪榛子不必按别人的标准定自己的生活,包括定年 龄。 那是舒暧生前最后一次给浪榛子辩护。 而浪榛子在舒暧去世前曾经进入过一个秘密。她听见母亲在喇叭妈妈病危的时 候,附在喇叭妈妈耳边,问:“要不要找找他,来见一面?”当时,舒暖拉着她的 手,握了一下。她能懂那一握传来的信息,那是要她和喇叭像亲姐妹一样过。然后, 她看见舒暧紧闭着眼睛摇摇头,眼角流下一滴大大的泪珠。浪榛子当时心里一震, 感觉:一个仙女,原来是用了这样一滴泪,把生命里的梦想、欢乐、爱情、记挂、 忍辱和冤屈全画了句号。 舒暧在六十四岁时,死于血吸虫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