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医生范白苹认为:很多人成为医生都是因为家庭原因。不是因为父母是医生, 就是因为父母死于没有医生能治得了的不治之症。范白苹当医生是因为她爷爷是医 生(中医出身兼做西医),更因为她那个说不清道不明、横竖没有太平日子的家。 范白苹的爸妈都是人物。小时候,她把他们当父母看;现在,他们都过世了。范白 苹再重新看他们,他们都是她的病人。她爸的病叫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灾难压力后心理紊乱。 按照一般定义,PTSD是一种灾难后的焦躁性心理失序。是病人经历过或见证过 人为的或自然的灾难之后留在内心深处的伤痕。这个伤痕不是敌人的子弹或什么强 力从外面打到体内的,而是经历残酷事件后,残酷事件的影响在神经末梢上留下的 长长的心理伤害。 按照她自己这些年治疗这类心理病人的经验,PTSD病人总是矛盾重重,从一个 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他们表现出的浮躁行为或封闭行为源于内心的自卑、自耻和 没有安全感;他们不相信周围的人,总是没有幸福感,却有变态的警惕性;他们总 做噩梦,清醒的时候也会突然有旧景重返的感觉,以为灾难临头,做出过分的自我 保护或伤害他人的行为;然而,他们又在内心深处不停地自责,永远自己跟自己打 着无人知晓的战争。 在PTSD病例中,人为灾难造成的伤害,比如说战争、虐待,远比地震、洪水等 自然灾难造成的伤害要深刻得多,也难治得多。她爸爸范笳河一辈子经历的一次又 一次人为的灾难,从二战,到后来一次一次政治运动,每一次人为的灾难都不会风 过云散,不留痕迹。她爸的病例应了“没有一场战争不同时也是内心里的战争”的 说法。灾难压力后心理紊乱若根本不治或乱治,病态心理会伤害病人和他人。可惜, 范笳河到死也没得到任何心理治疗。 她妈甘依英也有病,她妈的病,范白苹认为,也应该是属于PTSD一种,不过在 她经历的病例中,没见过她妈这种类型。PTSD是一个二战以后才渐渐被广泛接受和 研究的心理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心理医生们才有了共同认可的症状列表。中国 有句老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这是中国古人对灾难后心理伤害症状的描 述,那中国记录PTSD心理症状的时间,可谓世界第一。 范白苹留学美国,决定当心理医生。她想先治疗自己家的家庭动乱,重整旧河 山,让一家老小过个平静日子。谁知道,范白苹艰难困苦地走完了美国医学院的长 长黑夜,家的太平日子,终于没有在她爸她妈之间建立,两人就相继去世。让范白 苹留下无数遗憾。 她妈在她爸死后,为她爸的骨灰能不能进烈士陵园,拼了老命地闹。不达目的 不下葬。范白苹从美国回家奔丧,心里想着:应该让父亲早点人土安息。她觉得这 样拼命地为爸爸葬在墓地的“司局级”还是“省部级”位置斗争,好像她妈爱那 “烈士陵园”里的死人座次都超过爱她爸。与其这样,她爸生前,母亲为什么不好 好待他? “那是待遇,”她妈振振有词地对范白苹说,“像你爸活着时候的军衔。他傻, 他不争,我能不争吗?” 这场斗争到她爸火化后半年都没完。她妈给范笳河争到了进烈士陵园的机会, 又接着争级别高一点的风水地。范白苹远远地在美国看她妈争得那么辛苦,大热天 的,一次一次往父亲的老上级、老朋友家里跑,把她爸得过的奖章、军衔、官职一 一列出了,提醒他们:范笳河进烈士陵园,坐上一块风水好地,对他们的子孙都有 好处。这让范白苹觉得:真是奇怪,人到死了还得按“军衔”排出个等级。“等级” 还真成了我们的文化基因了。想那中国死人住的地狱里,一定不停地会有农民起义。 推翻那些早死的,却总坐在风水宝座上不下来的老鬼们;而老鬼们却要想着法子打 下刚死的新鬼。年轻的就让它们论资排辈,慢慢从新鬼熬成老鬼,反正地狱里有的 是时间。 范白苹她妈甘依英在她爸爸去世后几年也去世。甘依英自己也进了她爸安息的 那个烈士陵园。待遇有了,是她自己争到的,不劳死鬼老头子的大驾。但范白苹不 看好这个结局。她不知道她妈躺在她爸身边后,她爸的“安息”日子是不是就又从 此到头了。 总之,老范同志来了,老范家的女同志也来了。她爸她妈的PTSD带到了地府。 范白苹觉得她依然有责任在美国医院繁忙工作之余,追着他们把病情讲清楚。 早上七点钟,范白苹到爱荷华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去上班,在电梯上碰见两个外 科医生,他们才动完一个九小时的大手术。还有一个凌晨就开始打扫卫生的清洁工。 老清洁工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非常兴奋,告诉三个医生:“今天我打扫前台的 时候,有三个小孩子坐在那里了。值班护士到处给他们找吃的,医院商店还没开门。 是法律生效啦?”两个外科医生就笑,说:“一点钟才生效的法律,七点钟就送来 三个小孩子啦?范医生,你给解释解释是什么心理呀。” 他们这是在说州里刚通过的一个新法律:凡被留在医院的小孩子,医院都得当 孤儿收留。医院有责任养这些孩子们,这是一个多么慈善的法律呀。才几个小时, 医院就有了三个小儿小女了。老清洁工说:最大的那个男孩,七岁。他问男孩:爸 爸妈妈为什么把他们送医院来?男孩说:“爸爸妈妈要离婚,没人带我们。”老清 洁工胸有成竹地对电梯里的三个医生说:“这个法,行不了三天就得废。要不然, 医院不办了,当托儿所啦。” 下午,范白苹路过前台时,那里的小孩子已经增加到十个了。有一个妈妈开车 七小时,从伊利诺依州把自己一个十六岁的男孩送来了。她正在做演讲一样跟周围 的几个护士说:“我是单身母亲,经济不好,我失业了。我没钱供小孩了。这个儿 子还不听话,不知道他妈多不容易。我也管不了他了。谁能管谁管吧。十六岁还是 未成年,送他到医院来,是他的最后机会。”然后,她放下小孩就走了。那个大男 孩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对早些时候就坐在那里的小孩子们说:“怎么样,我们可 以组织一个篮球队了,叫‘抄我妈’篮球队。” 这时候,有一个穿制服的军人走过来,对那个男孩说:“我看你最好帮助护士 照顾这些弟弟妹妹。你十六岁了,不是说‘抄你妈’而是说‘帮你妈’的时候。不 要以为你可以合法待在医院,那还不是其他像你妈一样的公民在养活你。你不也是 个大男人了?” 范白苹朝那个军人看了一眼。帅。 那天下午,范白苹最后一个病人的病历送来了:少校沙顿。北湾大学军事系长 官。PTSD,灾难压力后心理紊乱。 这就是范白苹刚刚在前台见到的那个军人。范白苹让他坐,别紧张。问他:为 什么不到军人医院就医,反而开车这么远,到我们这个大学医学院来就医?范白苹 期待的回答是:你们大学医学院有最新的心理治疗法。但她得到的回答却是:“我 不信任军人医院的心理医生。”这个回答让范白苹想起她的父亲。她父亲也曾经说 过相似的话。他不相信任何周围的人。 范白苹故意回避他对军人医院的评价,按职业规则和病人说话。她打开电脑, 给少校沙顿看了两个人脸简图:一张笑脸,一张苦脸。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 立刻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张苦脸。范白苹提醒他:“看那个笑脸。”他看了,可没一 会儿,目光又移到苦脸上去了。范白苹说:“别那么严肃。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看 那张苦脸?你想到了什么?” 少校沙顿说:“我看那苦脸了吗?我两个都看啦。我不过是一没留神,想到我 的新秘书苏珊给我添麻烦,而我的女朋友还替她说话。苏珊不是军人,我拿她没办 法。” 范白苹说:“这个故事有意思。你接着把你的情绪说给我听。” 少校沙顿就开始报怨:苏珊是他突然得到的一个秘书。他没想要这个秘书。苏 珊是人文学院院长分配给他的。他说了同意,只是因为,他对领导的命令不会像其 他系主任或教授那样说“不”。在军队时,“不”字,不对上说。 苏珊原来在体育系当秘书,有四分之一的印第安原住民血统。她长得很胖,往 那里一站,像一把实心大雨伞。做事还慢。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同时有两件事要做, 她就把第一件事忘记了。再想起什么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又忘记了。所以,体育 系的人就说:这是体育系,苏珊在这里当秘书不合适,形象不适合体育系。 就这一句话,苏珊起诉了体育系:胖子歧视。然后,就发心脏病了。 苏珊连婚都没结过,年纪也过了五十三岁,胖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记性也不 好,就凭她一个人,为这一句话就要和体育系一群人高马大的教授、教练打官司。 少校沙顿只能直摇头:她这是从哪棵大树上抓住一根枝,如此地雄壮起来? 他的女朋友说:苏珊是靠了反歧视法。没有一所大学愿意被人说成是有“歧视” 倾向。谁也不想有与“歧视”相关的法律事件打官司。苏珊一起诉,体育系立刻没 声音了。学校就和苏珊谈条件:撤诉吧,给你调一个系。说要把苏珊调到大气系去。 苏珊以前在大气系当过秘书,她认为大气系的系主任比体育系的还凶,是全校最凶 的系主任。苏珊说:“那我得找院长,要求加钱,如果把我调回大气系,我要申请 ‘战斗费’。” 结果,几经调停,苏珊调到军事系来了。军事系的军官生说:“苏珊,在体育 系有个形象问题,到军事系就没有了吗?” 少校沙顿对军官生说:“部队明令不准歧视。在体育系,歧视不歧视还可以说 是道德问题。在我们军事系,不准歧视就是命令。二次大战之初,黑人还不准当航 空兵。现在,哪个小队里不是不同种族混合?种族歧视问题,在部队里解决得最快、 最好。军队,就是军队。不准歧视是命令。苏珊来,谁也不准歧视。” 可军事系是个效率很高的系,苏珊高高兴兴地来了,一天只能做一件事。少校 沙顿用对平民的和气对苏珊说:“苏珊,你刚来,就做一件事:把我每周开会的时 间记下来,到时候提醒我就行了。” 过了两天,苏珊来提醒少校沙顿了。她说:“少校,你昨天开会。”沙顿一听, 哭笑不得,误掉的是大学学术委员会的会议。谁缺席,谁的名字就要放在网上,直 到下次开会。作为军人,少校沙顿非常难为情,像犯了军纪,认为给学校学术委员 会丢了脸。 又过了一个星期,苏珊说:“少校,你和系里两个教授这个周五开会。”到周 五,少校沙顿招呼系里这个人那个人去开会:“快走,我们开会要迟到了。”结果, 少校沙顿白跑一回,会是下个周五。回来,他强迫自己不发火。 苏珊太喜欢少校沙顿了,逢人就说:“我现在是少校沙顿的私人秘书。”少校 觉得不好,为什么别的教授没有私人秘书,他有一个?就跟苏珊说:“你就在这里 工作,不要说是我的私人秘书。”苏珊说:“好,我不说了。” 昨天,少校沙顿无比烦恼地对他的女朋友说:“这怎么办呢?苏珊到处跟人说 :”少校沙顿叫我不要跟人说:我是他的私人秘书。“‘他的女朋友还哈哈大笑。 少校沙顿看她笑,就很不高兴,抱怨道:”这件事好笑吗?在军队,最让人害怕的 不是敌人,是让你的兄弟们丢人。让他们去为你受难,为你的错误死。苏珊怎么就 没有一点集体精神?“ 女朋友不笑了,少校沙顿遇到文化冲突了。平民社会没有军队那样的严纪律和 集体至上的德行。平民社会一人一个样,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才生机勃勃。法律 是和平生活的底线,和平的宽宏大量和政治协商,全靠法律保证。这个苏珊背后靠 的是法。学校不能解雇她了事。送她到军事系,不过就是学校权威为了体育系的违 法对一个个人让步,就没指望她能改变。 女朋友说:“歧视胖子和歧视妇女一样,违法。苏珊再没本事,也不能因为她 胖就解雇她。学校知道法律在苏珊一边。如果苏珊不撤诉,学校就会得一个坏名声。 关于解雇人,这是经常发生的,但是,哪儿都有红绿灯,不能大车(体育系)劲大 就撞小车(苏珊)。红灯绿灯是法律。这回,苏珊有绿灯保护,是体育系闯了红灯。 你也别指望苏珊做事。军事系能把苏珊摆平了,就是救了体育系,也就救了学校的 好名声。你们不是以救人为己任,集体至上吗?” 少校沙顿说:“苏珊算是赖上我啦。” 在这个中性故事的叙事过程中,范白苹注意到少校沙顿看了苦脸二十次,笑脸 三次。她说:“这样的小事不应该让你不开心。” 她关掉两个人脸,调出一段话,让他读。这段话是麦克阿瑟将军在西点军校一 次讲演中说的:士兵懂得在一些时候,当其他的方式都失败了,这时有人必须“给 屠夫们买单”,用战斗,受苦,以至死亡去纠正政治家的错误;去实现“人民的意 志”。这样的战士比其他所有的人都祈求和平,因为他们必须受难并承受战争最深 的创伤和疤痕。 少校沙顿很有礼貌,但不热情。范白苹知道他怎么想:你低估了我,拿我当中 学生待。他说:“十二年前,我参军时,技能分析考了最高分,六分。最高分进空 军当飞行员。”范白苹说:“心理问题不和智商成反比率。智商高的人,也许比麻 木不仁的人更容易受心理伤害。” 他看看她,把这段话念完了。 范白苹说:“这是我父亲喜欢的一段话。他参加过二次大战。在中缅印战场, 中国战区,是第14航空军的航空战士。”范白苹小时候就知道父亲开过大飞机。长 大了,父亲不怎么肯讲,她三叔告诉她:父亲是1943年8 月进的第14航空军中美混 合联队。她知道父亲有几个生死之交的中美朋友,都在美国。 听说范白苹的父亲也是飞行员,二战老兵,少校沙顿似乎和范白苹有共同语言 了。他说:“我每个星期有四五夜睡不好,做噩梦,白天就高兴不起来。昨天,我 请我的女朋友去吃饭,她是我同校的女教授。我们到了北湾镇上的一个意大利餐馆。 一进去,我就找了一个靠角落的桌子坐下来。我的朋友要坐在临街的桌子上。这是 我们第一次出来吃饭,我心里的本意是想让她高兴。但是,我觉得,我不能听她的。 她只知道学校生活,学校不是真实的世界。我没动。她只好坐到角落来,问我:为 什么临街的桌子不能坐?我说:坐在这个角落,我可以看到每一个坐在那里吃饭的 人。她大笑,说:你疯啦?这些都是镇上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你要看他们吃饭? 你要防着他们中间有人会跳起来给我们一拳?我也知道那些老头老太不是当地的农 民,就是大学退休教授,但是,就是这种地方,恐怖分子才最容易混进来。我的女 朋友说:这是和平的镇子,你到危险中去,不就是为了回来过这种和平生活吗?要 这么草木皆兵,人民活得不累死啦。 “这件事,是我决定到您这里来的原因。我不想被大学里的女同事看作不正常。 军队医生说我有PTSD. 我想听听第二种声音。我是不是正常人?能不能像正常人一 样高高兴兴过日子?” 范白苹说:“PTSD是正常人会得的一种心理病。就像正常人摔一跤,腿上会留 一块伤痕一样,PTSD是过去的暴力、压力、灾难留在人心理上的创伤和疤痕。鉴定 你正常不正常,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关心的是如何和你一起找到是什么影响了你高 高兴兴地过日子。我会根据伤害轻重,看你要不要用药。” 少校沙顿第二次来医院,比范白苹和他约好的就诊时间提前了一个星期。这是 他自己打电话来要求改时间的。医生助理把他安插进来,他是那天早上第一个病人。 他对范白苹说:“周末的时候,我开车进城去机场接女朋友的最好女友。女朋友的 朋友从加拿大来,接到以后,我开车,两个女人一路说笑,高高兴兴回北湾。结果, 出城的时候,路上堵车,一堵堵了大半个小时还不动。车里挺热,很多人就从车里 出来,站在路上等。我们三个人也出来了。路上大概站了有四五十人,都在聊天说 笑。这时候,一架飞机从我们头上飞过,我突然就像上了弹簧,一下就跳到高速公 路边的沟里,卧倒了。沟里全是烂泥。等我再爬上高速公路的时候,我那件为了接 她的朋友特地换上的白西装,成了泥西装。我自己也是一脸烂泥。两个女士眼睛瞪 圆了看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到其他人笑起来,我才对我的女朋友说:” 对不起,给你丢人了。… 这是典型的PTSD症状,Flashback-旧景回返。 范白苹告诉少校沙顿:在我们人的大脑记忆储存的深处,有一个大脑边缘系统。 这个“边缘系统”主控着对危险和生存的反应,譬如说:一紧张,心跳就加快;一 被羞辱,脸就涨红;屋顶掉下一块来,立刻跳开。“边缘系统”记忆的东西是下意 识的,动物本能的。不是理性思考式的逻辑记忆;是情感式的对恨、怕、惧、羞辱 和无助的无序记忆。大脑边缘系统的作用就是让你记住曾经给你带来人生危险的事 件,当相似情形再现,你能飞快反应,保全生命。但是,如果边缘系统储存了太多 这些危害性记忆,那就是我说的灾难伤害和压力在人心理上造成的青紫和瘀伤。要 治疗,要把它们放出来。要不然,那些记忆反应不知什么时候都能一触即发,二十 年后都能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就像你,因为一个声音、一个图像都能做出过激反应。 这样的道理少校沙顿第一次听说。原来压力和灾难不是走过去了,就风过云散, 而是有脚印踩在软软的心里。 范白苹说:“心理学家没有办法替你把那些坏记忆擦掉,但是,如果你能面对 过去的灾难,我们可以慢慢让那些坏记忆化开,不再破坏你的正常生活。” 范白苹还问了少校沙顿女朋友对他跳进沟里,是怎么反应?少校沙顿说:“她 说:把西装脱下来吧。”范白苹说:“在方便的时候,你可以告诉她不用担心。这 样的事还会再发生。如果你不介意,我也愿意跟她解释PTSD. ”少校沙顿说:“这 样的事不会再发生。我是男人,我可以自己对付我自己的毛病。你告诉我,我的毛 病在哪里就行了。” 这是常见的面子和毛病之间的冲突。范白苹说:“你的毛病在于你十二年的军 事生活,那些紧张、敌对、非我、服从、集体荣誉、爱面子……总之,那一套在那 样的制度下生活的生存密码,已经打在你的神经末梢上,成了你的第二天性了。” 少校沙顿立刻反驳说:“你不可以怀疑军队的道德密码。那是强大和高效率。” 范白苹平静地说:“战事是生活的一种特殊状态。就像经商,有时是必须的, 但不能时时经商,人人经商。军人是必需的,但当军人是一种特殊生活,军中或商 界的游戏规则只能在那些游戏中玩。因为,在那里,甚至利用人性的黑暗来成事也 允许。但战时用的道德密码,不能拿到正常和平生活中来用。世界应该是平民的, 充满平民的快乐和自由,充满平民的善良和理智,充满平民的轻松和信任。这是你 当军人的牺牲换来的。要不然,你军人不白当啦?你现在到了大学,你可以这样想 :我也有权力当平民,有权力快乐幸福。” 少校沙顿说:“有道理。我在最苦的时候,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我吃这些苦的 唯一意义就是我的后代可以过没有军队的日子。” 范白苹赶紧说:“对自己没有信心和过于自信都不是治病的态度。承认自己的 毛病比掩盖自己的毛病更勇敢。” 少校沙顿停了一会儿,然后不很情愿地说:“请你告诉我,应该如何对付我自 己?” 范白苹说:“有一种最基本的心理疗法,叫紧张消减法。不要把你周围的人假 设成敌人,他们不过是你的邻居。他们和你一样,只不过是另外一种活法,不一定 都是要跟你作对。你要不肯吃药,我就先给你一个作业:你把你想到的让你觉得紧 张的事和噩梦里梦到的事,还有坏感觉记下来,然后,我们一起分析你的心理格式。 我给你指出不合平民社会正常思维的地方,让你放松。” 少校沙顿说:“我记日记。恼火的事我在日记里自己对自己说。”他对范白苹 提到的心理疗法不以为然,但他还是客气地说,“我同意你说的:在军队十二年后, 有些东西已经是我的第二天性了。但我不能像市民一样看问题,因为我不知道他们 看法是对的还是错的。” 范白苹说:“军队是特殊社会。对错是上级告诉你的。所以你知道对错。公民 社会不过是让你多想一步,问一个问题:凭什么上级说的就是对的?在公民社会, 你自己判断对错。我知道你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我知道你对自己失望,因为你不 会了。你为什么不先学会自己判断对错?” 少校沙顿没说话。范白苹接着说:“军队把你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集团中的一 个点。你的自我要由这个集团的成败来体现。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个人能甘心没有 自我。你的生命只能由你个人来度过。集团再大,再有力,也不是你的生命。我这 里的心理疗法,首先要让你重新积极看自己。你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机器上的钉子 或螺帽。如果,紧张消减法无效,你还是得吃药。药物可以让你高兴起来。” 少校沙顿想了想,表示愿意做心理治疗,但不愿意吃药。他说:“我要试试自 己控制自己,不要药物控制。” 临走的时候,少校沙顿要问范白苹一个生物问题。他先说:刚当兵的时候,他 在十一个星期的基本训练中,记住了军队核心价值:整体,服从,无我。所有的基 本训练本来设计的就是让新兵从市民转成军人。现在,他也在给学校的军官生做基 本训练。按规矩,第一个阶段,他要对军官生大喊大叫,随他们做什么,都是错。 这些都是基本训练设计好的要求。他懂这十一个星期搞的是让士兵与人的正常情感 分离的训练。士兵不能是“个人”。他们必须把他们的自我赶出他们的身体,一直 赶到天上去,才能成为一个战士。 然后,少校沙顿问:“你不承认食物链?” 范白苹说:“正常社会,食物链不包括人吃人。” 白天,范白苹向病人解释PTSD的“旧景回返”,结束在食物链问题。和病人谈 话时,范白苹不想自己的事。但是,那天回家,这个少校沙顿不停地让她想到她的 父亲,另一个老飞行员,范笳河。她挺遗憾地想到:在她父母的时代,中国人听都 没听说过PTSD这回事儿。PTSD不被中国人当成病,没人重视,也没有心理治疗方案。 我们爱面子。讳疾忌医早就在我们的成语里了。我们的逻辑是:有病,我们不知道, 我们不治,就是没病。中国人比哪个民族都有“民族”心理,却没有心理病。要么 你和我们一样,要么你是“疯子”。 现在,如果让范白苹回头诊断,她可以断定,她父亲心里有一场一个人的战争, 打了一辈子也没打完,那是一场在他心里的无人知晓的战争。在他心里的那个战场 上,他是战士又是伤病员,他自己把自己打伤。他总是在自己对付自己,自己判决 自己。他是战士又是他自己的敌人,是审判者又是被审判者。好像他经历的那些厮 杀、残酷、背叛、内疚、自责已经浸入了他的骨头。他想把它们分离出去,却没有 办法把它们赶走。 范白苹的妈妈甘依英想用她自己看好的政治学习、整顿作风来帮她爸一把,可 她不具备那个能力。对范笳河的不正常心理和由此而来的怪异行为,她不能理解。 譬如说:范笳河在食堂吃饭,只拣角落座位坐,甘依英就理解成嫌她文化不够高, 带不出去。范笳河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叫着“空袭”,冲过来把老婆和孩子全按到 床底下,甘依英理解成“犯神经病”。范笳河对一个声音,譬如说老婆敲锅招呼吃 饭的声音,突然反应激烈,跳起来就往外跑,甘依英理解成“他没胆子”。过年了, 甘依英在家门口挂了三个红灯笼,范笳河一回来就把它们扯下来,说:像是一回家 就见到警报灯笼,弄得他心慌,甘依英理解成“他心里有鬼”。再后来,甘依英一 提“政治学习”,范笳河就几天不说话。 范笳河心里的山山水水,是黑是白,云去烟来,是多少事件在他心里描下的文 身图,他不说,图案却再也抹不去。那是他一个人的世界。范笳河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开心。甘依英就说:“你为什么不仇恨敌人?你不开心就是因为不敢仇恨。你要 仇恨阶级敌人。”范笳河头一抬,回一句:“我和你是一个阶级,你怎么那么仇恨 我呀?”甘依英一愣。她爱范笳河,却又恨范笳河恨得咬牙切齿。她的仇人、她的 情敌就在范笳河的骨头里,她消灭不了。 范白苹能看得很清楚,她妈在对她爸的问题上,常常也是心理分裂的。好像她 心的一部分总是在追杀另一部分。杀到最后,伤到她自己,她也不快乐。她比她爸 头脑简单。她的摆脱方法是:寻找一个比她和她爸都大的权威来解决心理纠纷。譬 如说,到上级家里去诉苦。 在她爷爷来了之后,这样的诉苦很多。甘依英还要求同事朋友来家里开会,共 同批判范笳河。 范白苹记得她妈在这些会上说她爸的一些话,现在想想,真是不对路子。好像 有政治权威撑腰,就能治心理病似的。她妈说:“把你心里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旧事 给组织交代出来呀。就算我不原谅你,组织也会原谅你的呀。你不吃饭,不睡觉, 在家折磨人干什么?” 甘依英跟范笳河的关系就没太平过,却也从来不知道找心理医生就诊。范白苹 现在知道:她爸哪里是折磨她妈,是心理疾病在折磨他。是他们俩都不懂:暴力和 灾难,哪怕就是停止了、过去了,也会在人的心理上留下青紫和血痕,要治疗的。 老年范笳河在范白苹心中的印象,和他影集里年轻时的照片根本都对不上。哪 里像一个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二战英雄呀,倒像一个老阿Q.谁又能说阿Q 没有PTSD? 用现代心理学观点来看,阿Q 生活在等级森严的鲁镇,赵太爷就没拿他当个人看。 阿Q 那些行为是典型的受虐后的人格分裂,见了吴妈就下跪,见了小尼姑就拧一把。 还有阿Q 的精神胜利法,见了赵太爷就低头让道,人家刚走过,就背后骂娘说:我 是你老子。这不是心理有病是什么?是长久被不当人待整出来的PTSD. 现代人可以 把阿Q 叫作“奴才”,“奴才”也是一种病。没人天生是“奴才”。“奴才病”是 得的、整的、传染的。若“奴才”没那一点儿背着赵太爷骂一骂娘的空间,来释放 一下暗藏在心里的不甘心,阿Q 恐怕都活不成。这是奴才发明的生存技术。谁要走 进阿Q 的内心看一看,一定是阵地一片狼藉,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痕。 范白苹家还有个“多事之秋”的爷爷。爷爷在她小时候搬来和他们一起住。范 白苹觉得:如果她爸心里的那个看不见的“敌人”是个看不见的妖怪。等她爷爷一 来,她家就又多了一个看得见的老吴妈。她爸她爷爷头上,则是一个他们不得不服 从的赵太爷。这个“赵太爷”不是一个人,是一大群人。范笳河选择了那个群做自 己的归属,叫“组织”也行。她的爷爷是最早进“组织”里的人,并且,因为她家 爷爷,她爸和她三叔都成了“组织”里的人。她爸范笳河一辈子都在受折磨。自己 折磨自己,没有任何治疗。 不过,范笳河“忍”的本事不是一天练出来的,他选择了让自己人格分裂。也 没有违反他从小受过的基本训练。他活到八十岁也只是自己跟自己作对,没跟组织 作对过。他自己惩罚自己,赎自己的罪,替他的“组织”承担责任。他是一个好阿 Q.也就算是能与PTSD孤军作战的人了。因为范白苹解读了她爸,她连阿Q 都不再嘲 笑了。对一个心理医生来说,他们都是PTSD病人,病人自己摸索出了一点笨拙的心 理平衡术,譬如说“精神胜利法”。嘲笑他们太残忍了。 范白苹感兴趣的是:那个让他们得了PTSD的大背景和这些病人的关系。谁叫她 是心理医生呢。 范白苹恨父母吵架,她觉得每次都是她妈没事找事。她妈对她爸爱到极致也恨 到极致。甘依英在老头子死后,把老头子的照片拿进卧室,东一张西一张挂在墙上。 往哪个角度看,都有范笳河。在甘依英床头的镜框里,是一张范笳河驾B-24J 回到 大陆怀抱的新闻照片。原来是在范笳河书桌上放着的。那照片上,范笳河笑得灿烂。 这样的笑,范白苹从懂事起,就从来没见过。 那架飞机的肚子上有中英文白字写着“浪榛子Ⅱ,Hustlen Hazel". 她妈在跟 她爸吵架时,有一次把镜框玻璃砸坏了,她妈把这张照片拿出来,用铅笔把”浪榛 子Ⅱ“几个字涂掉了,像是消灭了一个情敌。其实,她这一着是多此一举。”浪榛 子Ⅱ“一回到大陆,名字就已经改成”战鹰一号“了。 范白苹小时候,很多次要她爸爸讲“浪榛子Ⅱ”的故事给她听。她爸从来不讲 (现在,她认识到,她爸不讲过去,是PTSD症状:回避提及灾难经历)。直到她八 十年代末准备留学美国时,她爸才跟她讲了一点与“浪榛子Ⅱ”有关的历史。讲也 很少讲他自己,最多讲他那些牺牲了的中美战友。她也知道那正是她父亲风华正茂 的时期,还有她爷爷、她三叔,那时都为第14航空军工作过,她三叔在防空警报网 上工作,她爷爷是军中医生。她想知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特别是她爸和她爸的 “浪榛子Ⅱ”。 在范白苹离家去美国之前,范笳河给了女儿一封信,这封信是用英文写的,很 长。他让女儿带给他过去的老战友,308 轰炸机大队的马希尔上尉。马希尔上尉当 年开一架叫“大泥鳅II”的B-24J.在过“驼峰航线”时和搭机的范笳河、丹尼斯、 怀尔特等人一起弃机跳伞,算是生死之交了。范笳河觉得:无论如何要叫女儿带上 这一封信,他才安心。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并不知道马希尔在美国什么地方,他只 知道马希尔上尉曾经说过:战后就想回去还当航空教练。这封信让范白苹知道了一 些她爸的英雄事迹。可惜,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网络,连伊妹儿都还没普及,等 她多年后终于找到马希尔的下落时,不但这位老兵已经去世,她爸爸也去世了。接 这封信的人是马希尔的堂弟,是个当年开过缅甸小路的卡车司机,这个老司机读了 这封信,又让另一个去过中缅印战区的老航空兵读。那个老兵是个第14航空军军事 法庭判下的犯人,虽是犯人却也是第14航空军的老人,他立刻给范白苹写了回信, 让范白苹感慨不已。 那封她父亲写的信,让范白苹知道:其实她的父亲很爱写。他本应该写出一本 书来。可她父亲在“文革”之后,除了写“总结报告”,没再写过私人故事。范笳 河对范白苹说:“写什么文字的东西都要小心。你写的,能成为打你自己的子弹。 只有一种东西,你可以写,就是你妈写的那种‘形势大好’废话稿。” 父亲这封写于1989年11月20日的珍贵的信,范白苹留了复印件,每当范白苹想 念父亲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亲爱的老朋友马希尔上尉:你要还在军中,现在应 该是将军了。你要不在军中,也一定训练出不少能当将军的航空兵了。不过,我还 是称你“马希尔上尉”,我们共同经历了一个不老的年月。现在,我女儿都是大人 了,她到美国读研究生,如果她能找到你,请你把她当你自己女儿一样管教。这样 我也放心了。 你肯定要问我,“B-24J 浪榛子Ⅱ”的命运,还有我们的患难之交CACW的怀尔 特和丹尼斯的故事。这也是几件我想告诉你的事,虽然你可能也会听说一些,但我 告诉你的,是我所亲历的。告诉你了,我也就心安了。这样的事不应该死在我心里。 你一定不会忘记:1945年2 月,日本兵终于又强占了遂川和康州两个前沿加油 基地,我们在东南中国的大小前沿基地都丢失。利用中国前沿基地打日本本土是不 可能了。但是,在康州更东边一百三十公里,我们还有一个悄悄建在敌后的小加油 基地“长亭”,依然能覆盖我们南边的任务范围。 1945年3 月的最后一周,是我们的地狱周。第20航空军的B-29全走了之后,中 国北方就全在我们第14航空军身上了。你们在南边守着南中国海,我们在北边守着 黄河长江。北方还有几个前沿基地,老河口、西安、安康、汉中和芷江。它们是日 本兵的眼中钉,日本鬼子就想把这几个基地也打掉,就像他们打下从衡阳到桂林的 东南基地一样。 那一周,我飞了二十次任务。20号日军突然出动了八万兵马,过了黄河来打老 河口。我们和中国步兵合作守卫,还要炸新乡的日军物资仓库和黄河大桥。 丹尼斯在那一周成了CACW的英雄。他的“B-25婊子姐”在火烧汉口的时候,被 敌人炮火打坏了。回到北方基地汉中后,他在等新飞机时,就在我的“B-25浪榛子 I ”上当副机长。一直到他得了一架崭新的B-25,还没起名字,就被派去打日军的 几个大仓库。丹尼斯带了六枚燃烧弹,从老河口基地出发,乘着一夜好光亮,去打 新乡。第一枚燃烧弹扔下去,正中目标,烧的是日军的汽油库,一下子把新乡的六 个仓库照得灯火通明,他把所有的燃烧弹全扔下去,新乡火光冲天。他回头的时候, 我正进入新乡上空。他在麦克风里对我说:“如同白昼。你一个目标都不会错过。” 那天,过了黄河的八万日军,看着他们的辎重付之一炬。新飞机回来以后,丹 尼斯一机组的航空兵都同意,这架新飞机应该叫“Fire Bug(火虫)”。副机长是 中方航空兵邓志龙,他把“FireBug ”翻译成“火龙”。 第二天夜里,B-25“火龙”号,又去烧新乡。这次回来以后,“火龙”号就出 名了。连“东京玫瑰”都惊恐地说:“有架飞机会放火。”CACW的兄弟们都说既然 “火龙”喜欢夜里出去放火,以后就让它夜里在老河口和汉中基地来回巡逻,省得 日机夜里来偷袭,闹得大家都睡不好觉。丹尼斯是热情之人,就真开着“火龙”去 巡逻了。一连巡了三夜。日本人大概听说了“火龙”的神威,一个月没有敢夜袭汉 中。 但是,老河口还是在3 月25日丢了。至此,第14航空军丢了十三个前沿基地和 辅助基地。到那会儿,我们心都狠起来,不像烧掉衡阳时那么恋恋不舍。老河口才 被日本人占领,我们就掉转头去炸老河口。我们心里已经越来越清楚:这里的基地 被占,在别的地方,也许就在敌占区、在敌后某个山里,中国老百姓又在为第14航 空军建造新的基地。 那年5 月4 号,是我们中国青年请进“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的 五·四运动纪念日。我记得我在长亭加油时,碰到你去搜巡南中国海,也在长亭加 油。你说:欧洲战场胜利了,德国无条件投降。你们大队又来了不少架新轰炸机, 正招人,问我愿不愿意开B-24J.你说:“先欧洲后亚洲,欧洲那边打完了,中国战 场要成主要前线阵地了。” 你知道我一直就想开B-24J.但是,从4 月起,我们正在支援中国地面部队,死 守芷江空军基地。日军占了老河口后,六万人攻打我们的基地。芷江距衡阳一百六 十公里,我们CACW第一轰炸队部分人马就驻在芷江。没了衡阳,我们就多飞一点, 用芷江基地打我们管控的黄河长江流域。长亭加油基地的油也得从芷江基地运过去。 如果芷江再失了,那我们就不容易打进攻战了。中国地面军队已把总指挥部移到芷 江。重庆也认识到芷江若再丢了,重庆大门就给冲来了。我记得,我对你说:“要 是我们能守住芷江,仗一完,我就申请去308 开B-24J.” 你给了我一份刚出来的《中国灯笼》。第一版,大字写着:芷江危急。这我当 然是最清楚的。那份《中国灯笼》第三版上,有魏德曼将军对我们的讲话。魏德曼 将军说到他刚回过美国,见了罗斯福总统,回来时与麦克阿瑟将军同机。他说: “也许,过去有些时候,在这片战场上,人们会有在一种‘被遗忘的前线’之感。 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再也没有可能产生如此感觉了。日本人听见我们的战鼓 向他们逼近,现在是我们的机会。” 当时,看到这句,我真是高兴。魏德曼将军制定“α使命”——进攻性打击华 东华南的曰军,夺回失地开始了! 魏德曼将军还有一句:“请你们相信:美国和中国军人在中国战场上的作战, 紧系着美国人民的挂念和关心。我从你们这里,给他们带去了战果和决心;从他们 那里,我给你们带回了信念。” 那时,芷江那仗,正打得艰苦。这两句话我一遍又一遍读给我们机组成员听。 我们绝不能再丢芷江的前沿基地。我们空军封锁了纵深两千米的敌后战域,九个地 面联络组在前沿战区和我们联络。他们告诉我们哪里有敌人,我们就到哪里去,随 叫随到。新到的P-51野马新型战斗机全部上阵,还带了凝固汽油弹,对付丛林里的 敌人兵马。在缅甸的精锐第六军也被空运回来支援。芷江基地成了第一个没被日军 攻下的基地。从此,第14航空军开始全面反攻。 6 月,我到了308 轰炸机大队,得到我的第一架“B-24J 浪榛子Ⅱ”。其时308 大队不少人都飞满了四百个作战小时,准备回国,不少飞机要移交给中国空军。我 跟着你当僚机,双双到南中国海巡逻。记得你在麦克风里对我说:“别找大船了, 日本人已经不敢白天用船运兵运物了。找舢板吧。日本人只敢用舢板在南中国海偷 偷地走。我们要打得南中国海连个日本人的舢板也别想走出去。” 我实在得说:你们308 干得漂亮。我记得陈纳德说:日本“满洲国”到新加坡 的大东亚共荣圈美梦已经破产了。第14航空军打掉中国沿海日军一百万吨货物,日 本军打通从长江到印度支那的战略走廊,打通了却也失败了。他们把兵力散在战略 走廊,无物资给养,结果处处起火,无军去救。芷江保卫战抓到的日本战俘面黄肌 瘦,连衣服都没得更换。 你说:“天空是我们的了,现在要想讨论日本空中力量,那只能是历史学家的 事。我们就盯着海岸线看,海岸线上有动静,我们打。看见远海的敌船,报告海军, 他们打。海军潜艇已经把从南中国海到菲律宾的海域控制了。和平的路应该不远了。” 7 月,你飞完了四百个战役小时,要回美国了。南中国海任务不多了。我和 “B-24J 浪榛子Ⅱ”被调到昆明帮助训练中国第一支伞兵部队。那时候,我看着满 天开的都是中国伞兵的大白蘑菇,我就知道我们离胜利不远了。这支伞兵部队后来 在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突然从天而降,收复了南京。但是,这个伟大的时刻,我 没有参加。 那几天,“浪榛子Ⅱ”接受了另一个秘密使命:“大乌鸦”使命。在战争的最 后阶段,美国在华战区总司令魏德曼将军知道日军投降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在中国 军民的帮助下,他已经掌握了比较准确的情报:大约有两万多名战俘和犯人被关押 在数个日占区的监狱里。他仔细计划并布置了八个以鸟为军事代号的人道主义使命。 由OSS 的皮尔斯上校在两天内组织八个小分队,担任这八个使命。小分队要突然直 接空降到这些监狱所在地,解救各监狱里的战俘和犯人。在时间上。不给敌人机会 动手,保证在大部队开进来正式接受日本投降之前,日军不能杀害监狱里的战俘和 犯人。 这八个“鸟”是:“红衣主教鸟”到奉天(沈阳):“火烈乌”到哈尔滨( “火烈鸟”使命在最后一分钟被取消):“鸭子”到山东潍县(潍坊):“麻雀” 到上海:“和平鸽”到海南岛:“鹌鹑”到越南的河内;我们“大乌鸦”到东南亚。 皮尔斯上校从一百多个志愿者中选出一些已在“中缅印战场”有数年作战经验的老 兵和战略情报局军人组成小分队。由第14航空军帮助空投小分队和后备物资。 这是我在第14航空军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之后,308 和CACW的美方人员就都 回国了。我们中方人员全部回归中华民国空军。 我想告诉你:“大乌鸦”使命是让我感觉完成得最好的使命,也是唯一一个我 不愿我的后代忘记的使命。我为“浪榛子Ⅱ”以这样一个使命结束了她在第14航空 军的服役而骄傲。 “浪榛子Ⅱ”载着“大乌鸦”使命小分队在泰国战俘营上空飞的时候,我很紧 张,不知丛林里有多少日本兵,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开枪杀死小分队的队员。我对我 的“浪榛子Ⅱ”说:“浪榛子呀,我们疯狂过了,现在就该和平啦。我知道你一定 会保佑我完成这最后一个使命。让我们再飞低一点,再低一点,看清楚了再放‘大 乌鸦’走。” 我看见丛林营地上有很多瘦得像树枝一样的人在向我们欢呼、挥手。还有一些 草棚子在丛林里。树高林密,几乎没有空地。我记起自己在“驼峰航线”被挂在树 上的经历,就想找一块安全一点的空地让“大乌鸦”跳伞。 这时候,我看见战俘们急急忙忙跑向一条狭长的河滩,在河滩上排出了一个队 形,有好几个人蹲着,还有一个躺着。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莫尔斯码,意思是 “这里”。 机组电话员在麦克风里叫起来:“机长,这里。这里安全!” 原来,战俘中有两个电报员,他们在用莫尔斯码跟我们联络。 小分队的七只“大乌鸦”,一句话不说,一个接一个跳了伞。跳向这一小块狭 长的河滩空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魏德曼将军的“通告日军投降协作信”。 按计划,我要在天上盘旋,等着看事态变化,再决定是把物资空投下去还是降 落在下面不远处的一个简易机场。转了两圈,看看没什么动静,也没有枪声,我就 准备沿着一条林中的铁路线飞向机场降落。 机场很简陋,只有一条跑道,没有地面信号。我正准备降落,突然机场跑道上 出现几十个日本兵,一个个荷枪实弹,拼命往跑道上堆路障。因为一切都不可预期, 我们甚至都不能肯定这丛林机场的日本兵是不是听到了他们天皇的“无条件投降令”。 “大乌鸦”队员们想是已经进入了战俘营,生死未l 、。战俘们等着飞机上的 食物和药品,日军却拿着武器冒出来了。我赶快拉高飞机,叫机组的所有枪手各就 各位,准备再打一场停火后的战斗。我听见枪手在骂人:“妈的,我要死在这里, 那才是最不应该的运气!”这正是我想骂的话。那么多苦难危险都渡过,死在日本 投降之后,真是太冤枉了。 这时突然奇迹发生:从机场外突然跑进来一百多个印度士兵,他们把日本兵围 在中间,对他们又喊又叫。我猜,他们是在叫“和平了和平了”!这些印度士兵是 日本人从缅甸抓来修缅泰铁路的。他们当战俘时间应该不长,身体状况还好。日本 兵就被他们推推搡搡,推到跑道外面去了。接着,路障被印度士兵拿掉,“浪榛子 Ⅱ”带着满满的一飞机医药、衣服和食品落下了。 战争,在我眼皮底下结束了。 让我们想不到的是:在那个离机场不远的战俘营里,我们找到1942年2 月在爪 哇海苦战后就失踪了的美国海军休斯顿号上的水手。一千多个水手,幸存的只有三 百一十五人。他们就是那些瘦得像树枝一样的人。日本人逼他们在丛林里修铁路。 休斯顿号在1931年日本侵华扩大时,就到过上海“维和”,并转移美国侨民。 当时的中国人对它不陌生。我记得怀尔特说过他有个弟弟在失踪的休斯顿号,当 “大乌鸦”小分队队员和日方谈判、机组人员和印度战俘卸货的当儿,我就想去找 他。那些水手看见我都高兴得要命,他们与外界隔绝,想知道的事情太多,有说不 完的话。第一天,时间太短,我没打听到,就得飞回基地。“大乌鸦”小分队留在 战俘营,成立了“战俘营临时委员会”。 第二天,“浪榛子Ⅱ”又回去,这次我的“浪榛子Ⅱ”受到了战俘们对新娘子 一样的欢迎。我们带着医疗队来,还要把这个战俘营的休斯顿号水手们接去昆明治 疗。 这天,水手们大部分都穿起了他们小心收藏三年的白色水手服。这是他们等待 着的一天!每个水手的水手服,都大了一圈,空空荡荡地飘着。但是每一个水手都 还是休斯顿号水手,他们唱着《奇异恩典》走向机场:“……前我丧失,今被寻回。” 这句歌词和这些水手的声音,战后四十多年,总是会不时在我心里响起,让我 想:我怎么在战争中丢失了?又怎么才能被找回来? 那天,一个瘦高的水手站在我面前,说他是怀尔特的弟弟。他的哥哥在CACW开 驱逐机。他问我能不能见到他哥哥。我告诉他:怀尔特被地面上日本的炮火打中时, 他飞机上还挂着弹,在上海上空爆炸。 怀尔特的弟弟低着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哥他 不是天生军人,他就是个平民。和平,是平民的牺牲换来的,我会好好活着。” 下面,我再给你讲丹尼斯:丹尼斯死在日本投降前七天。他其实已经飞完了他 的四百小时战役时限,就等着正式命令下来回美国了。 1945年7 月底,我们两个人同时轮到了一个星期的休假。我们被卡车送到梁山 基地后山里,那里有一个大河湾,有一条索桥到河对岸,水清澈见底,有个可游泳 的沙滩。我们游了泳,感觉又回到了人类生活。晚上,疗养地的餐厅开宴会,把几 个长桌子拼在一起,成一长条。美方人员坐一边,中方人员坐一边,喝“警报汁‘ ’和啤酒。这是我们难得有的一次”家宴“。那天我们吃了真正的油炸鱼。 丹尼斯说,蒋夫人来芷江慰问,他那天没出任务。蒋夫人送了他们美方航空兵 每人一块石头。他不知道“送石头”的意义是什么。但想必那块石头很重要。他一 直想给我看,但一出任务就忘记了。现在,他所有的飞行时间都完成了,不用再出 任务了,就想起了那块石头,游完泳,回去换衣服的时候,就带来给我看了。 我一看,那是一块小青玉。上面尖,下面圆,闪着荧荧的暖光。我说:“这是 玉呀。很值钱的。你要带回去,送给你的女朋友。”丹尼斯很高兴,把青玉收进兜 里。他说:在他家乡,他有过一个准女朋友,是中学时期的小甜心。但是嫁了别人。 他一回美国,第一件事就要找女朋友。谁是他的女朋友,他下一架飞机就用那姑娘 的名字。 第二天,四点钟,天还没亮,丹尼斯把我叫醒,叫我跟他一起到河上去打野鸭 子。我们俩在山上走了一个小时,河就在我们脚下。我就想睡觉,一路抱怨他把我 闹醒。丹尼斯说:“这是我们俩最后一次出任务。我马上就要回国了。你还不跟我 一起来呀。” 我们俩找到了野鸭子,很多,停在白白的水面上。我们俩在山上看了半天,然 后胡乱开了两枪。野鸭子一下子都飞起来,水面上留下了几根鸭毛。有两只野鸭子 没飞多高,又掉进水里。想是被我们打中了。我们俩来找野鸭子的时候,都以为: 我们可以像战前一样,让打到野鸭子成为一件兴奋的事。可枪响之后,我们互相看 了一眼,都鼓不起再打的劲头来。打猎再也不可能像战前那样给我们快乐感。战争 破坏了我们的胃口,枪声引起的是不安全感。我们扛着枪,原路回去。 疗养地,除了游泳,打野鸭子,并没有什么事可做。以后几天,我们就睡觉, 打扑克,吃炸鱼。那样的好日子倒过不惯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又回到芷江。那天,没有丹尼斯的任务。有架B-25是“青豆 子”机组,要老飞行员带飞。丹尼斯就自愿去带飞,又上了。天。那天,他坐在副 机长座上,告诉新来的机长,飞长途的时候,飞行中队飞的是松散队形。这样没经 验的机长就不必花太大的力气紧跟着中队保持队形。他还说:不用担心日本的驱逐 机。中国的天空上已经找不到有经验的日本战机了。就是冲上来几架,也多是“青 豆子”开的,他们只忙着开飞机,没本事开枪。 等到了目标,南京日军基地,领飞首机投弹了,大家都跟着投。这时,投弹员 报告:一枚炸弹卡住了,出不了弹门。丹尼斯就从副驾驶座上下来,去帮助投弹员。 对航空战士来讲,一离开大地,什么都是靠运气。那天,丹尼斯的运气用完了。 他就不该上天。投弹舱门刚打开,一个鬼子的地面炮弹片从飞机的投弹门里打进来, 打在丹尼斯胸上。丹尼斯在战争结束前一个星期殉难。 那时,我已经在开B-24J.等回到基地,得知丹尼斯殉难,非常痛心。心里想: 战争打完之后,我一定要去看看丹尼斯的父母,我做他们的儿子,孝敬他们到老。 可惜,这就是一个空愿,我啥也没做,自己就老了。 按照第14航空军的惯例,队友殉难了,他的东西,能用的日用品,大家分了用, 不能用的,谁愿意留着,谁就留着作纪念。特别贵重的东西和钱,队长会给他寄回 家。那天,分东西的时候,当队长叫道:“谁要这块小石头?”我说:“我要。” 丹尼斯的这块小青玉,后来,我送给了我当时的女朋友。我告诉她:“这本该 是丹尼斯的女朋友戴,但丹尼斯还没有来得及找女朋友,就殉难了。我送给你,你 要一直替我戴着,也替丹尼斯的女朋友戴着。” 我的那个女朋友,在我们驻桂林时,经常来二塘基地,是个小姑娘,你们都见 过。她和丹尼斯也很熟。当时就哭个不停,她保证:到死她都会戴着。 但是,我想告诉你:我和我的女朋友并没能走到一起。这全是我对不起她。如 果,怀尔特骨子里是“平民”的话,我大概骨子里就是个听话的“士兵”。我追求 她,是害了一个自由人。好在我现在的太太对第14航空军也很崇敬。她曾经是芷江 基地的小苦力,会一句英文:“毕塞尔,笨蛋”。 1945年底,你们坐船回国的时候,我到上海去送行。在华的美军,在印度、缅 甸的美军,都回美国了,说走就走。我在黄浦江边看着你们那条挤满了人的大船, 感觉从甲板到顶舱,上上下下挤的都是重回和平的美国老百姓。在码头上送行的, 是我们成千上万的中国老百姓。老百姓打败了日本军国主义。老百姓打败了法西斯 强权。这使我不得不想:在动乱的历史之下,都一定有一条和平的河流在平民心里 流。这条河九曲十八弯,也一定要流到大地上来,流成黄河长江,流成太平洋。 从你们回美国到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太多的变故,在信里没法写清楚。 还是一件事,我得告诉你:衡阳之战之后,从“驼峰航线”死里逃生回来,我思想 有很多变化。你恐怕也知道,我们第一轰炸大队的李大队长多次去过延安,接送中 共高级领导人来往重庆。他给周恩来开过多次飞机,还从毛泽东那里得了一个“飞 将军”的外号。李大队长一谈到去延安的经历,就轻松地说:“他们就是跟我们一 样的中国人嘛。”第14航空军不管航空战士入什么政治党派,只要打得好就行。在 我们轰炸大队,谈延安和共产党不是禁区。抗日战争结束后,CACW解散,美方人员 回家,中方人员回国军空军。这时候,我才感到军中的政治禁区。 1948年,中国三年内战当中,我和弟弟都在我父亲的介绍下,加入了地下党。 这是因为1944年,我父亲涉及“地谢使命(Dixie Mission )”,跟着李梅将军派 的医生队,去过延安,教延安医生如何使用第20航空军送给延安的医疗设备。那时 候,谁也没想到:他这一去,就带着我们一家重新选定了道路。 自然,他是父亲,有权威性,但他的延安经历和我们李队长讲的差不多。有打 动我的地方,譬如说:穷而平等。“平等”,是中国老百姓做了几千年的梦。不过, 当时的复杂情形也不是能在信里讲清楚的。总之,CACW的中方和美方航空战士,都 知道衡阳之败和国民政府的腐败。我父亲说到他的延安经历时,有两句话对我起了 决定作用,一句是:延安也靠征粮养活军队,但是他们只征富裕人家的粮食税,不 征贫穷农民家的粮食税,让穷人能活。第二句是:共产党有整风运动,可以治住自 己的腐败。 我们CACW第一轰炸机队,本来就宽松,不像在国军里的军人那么政治。有美国 人,有中国人,有这个党,那个党。入一个党,不过是一种个人选择和喜好。我当 时没想到将来就要和一批生死兄弟为仇。 依仗着和丛司令家庭的关系和在CACW的功勋,我入了共产党也无人猜疑我的身 份。1951年,我驾着“浪榛子Ⅱ”从台湾返回大陆,副机长是邓志龙。他答应跟我 一起走,但还没出台湾岛他就变了卦。都是兄弟,各人选择不同,我没强求他,让 他在金门跳了伞。而我完成了共产党交给我的第一个重要任务,证明了我的忠心。 我爸,作为我的直接联络人,他对我接受并完成这个任务起了重要作用。我回到了 大陆,和我父亲和弟弟团圆,却从此丢掉了我个人的爱情。同时,也因此和所有CACW 的中方航空人员断绝了关系。 我和丹尼斯说过多次,我们应该请为我们护航的驱逐机大队的兄弟们喝啤酒。 到瑞德中校殉难,我欠他的啤酒;到中方的叶队长殉难,我欠他的啤酒;到CACW中 方驱逐机队余大队长在台湾过七十大寿,我就想去还了我和丹尼斯许了多次的啤酒 愿,却因为身份关系,不能去。就是现在,我写到那些用生命保护过我们无数次的 驱逐机大队的兄弟们,我的感觉还是:欠他们啤酒,是我终生遗憾。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一挨斗,耳边就会毫无逻辑地响起王光复那小子和他们美 方驱逐机中队长的对话。那是我们炸河南南阳日军司令部后,轰炸机转出战场回家, 我在耳机里听到的对话:“光复,下去看看,还可以顺手牵羊吗?” “队长,老大真行啊,那么漂亮的一大片四方庭院,一秒钟成一片黑砖烂瓦了。 烟太大,我还得再低一点。” “光复,你快去快回。看看鬼子司令在不在司令部。我上面来了零式,二十架, 正追我们老大呢。” “队长,我前面有两架零式,我要顺手牵了。他妈的,他打我腿一掌了。” “伤要紧吗?我们没时间了,你自己决定。” “牵到一只,伤了一只。我在两百英尺马希尔回到美国后,重操旧业,在民间 航空俱乐部当教员。五十岁回到家乡水码头镇,办了一所中学,又当了四十年校长。 我在他水码头中学当了一辈子体育老师。就像他在中国留下”飞虎“传奇一样,马 希尔在水码头也留下了很多传奇。 每年新生开学典礼,他都要说一句话:“在我们所过的一生中,我们要给出理 由,并接受道理。理性,是我们为信仰所付出的硬币。在水码头,我们信仰和平, 我们知道为什么和平是最好的。”马希尔把和平的生活过到了生命应该有的境地。 经过战争的人,更爱护平静的日子。我想,你的父亲也一定是这样的。 我也是CACW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老航空兵。和马希尔相比,我的那段中国历史 是我长久不堪回首的羞耻。我说给你听,算是对我们第14航空军的老战友忏悔。 我认识你父亲,他总是和他在雷乌基地的老同学丹尼斯在一起。印象中,他很 稳重。我们不在一个中队,我是第二轰炸机队的投弹员。在“任务A-命运使命”中, 他们第一轰炸机队被一分为二。日本人比我们快了几天,“任务A ”还没全面展开, 日军的“一号作战”就开始了。“任务A ”的进攻计划做不成了,转成了支援中国 地面部队打抵御战。任务不停,哪里有事就到哪里去。我在梁山和老河口见到过你 父亲很多次,也一起出过任务。 我还认识你爷爷,他给我看过牙。我还知道你有个叔叔,在山里为第14航空军 防空袭情报网工作。我记得《中国灯笼》登载过你们范家一家三口为第14航空军工 作的新闻,说:有这样的中国人在抗日,中国战场有希望。 但是,我在中国战场时,就没有看到什么希望。我当时读到你们范家的报道, 就想:中国是你们范家的祖国。一家三口保卫祖国,那是你们的责任。可是,我为 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吃苦?我们打得最辛苦的时候,CACW还有一个中方飞行员驾 了P-40逃到日本人那里去了。我们派了两架驱逐机想打掉他,还是让叛徒跑了。不 知出卖了多少我们的机密!这件事情让我看不懂为什么我要给中国卖命。还有一件 事也让我不能理解。我们一架B-25在梁山降落时,飞机肚子上拍轰炸结果的照相机 带着胶卷掉下来了。一个苦力跑上跑道,捡了就跑。中方地面卫兵跳上卡车,跟着 苦力追,追上了,开枪就把那个苦力打死了。说他是日本特务。叫我看,他就是一 个正宗的中国苦力,一脸老皱纹。真的日本特务已经驾着P-40跑日本人那里去了。 《中国灯笼》上登的你们范家的英雄消息,不及这些战争中的黑暗面给我的影响大。 再加上我们CACW在第14航空军中是“小弟弟”,被公认飞机最老,生活最差。 我们投弹员是士兵,不是军官,是最辛苦的人。我们飞进飞出的那些基地,在我来 中国前的十几年教育中,从来没有老师给我提到过。什么芷江、梁山、长亭、安康、 呈坎、汉中,听都没有听过。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进桂林二塘基地的时候,有老兵告诉我们,桂林是中国的巴黎。我进城一看, 哪里有什么巴黎景致?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都是衡阳失守后,从那一带逃过来 的难民。难民挑着担子,小孩子坐在一个筐里,饭锅放在另一个筐里,人从各处拥 进桂林。市场上一片只有今天没明天的“繁荣”。卡车、吉普车接着喇叭在三轮车 和自行车里开;摩托车跟驴车、马车、独轮车挤在一起。车越大吼声越大。总是大 车撞小车。四个轮子的横冲直撞,三个轮子的撞两个轮子的,两个轮子的撞一个轮 子的。 在二塘,我和你父亲有过不少接触,但都记不清了。不过,我还记得有这样一 件事:那次,我跟队里的几个中方航空兵一起进桂林城,想找一个好一点的餐馆大 吃一顿。吃,在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活中,永远是头等大事。你父亲范笳河也在那 几个中方航空兵之中。他英语说得很好,我们出去,都喜欢拉着他。 在桂林城里,我们看到一架三轮车撞倒了一个推独轮车的。于是,过路的人很 快围成一个圈。然后分成两派,手互相指着,叫喊。两边人都很生气的样子,围看 的人也越来越多,却没有人过去把倒在地下的推独轮车的人拉起来。直到警察来, 一声吆喝,把一圈子人都赶走了,然后那个推独轮车的才慢慢从地下爬起来,走了。 什么也没得到。 我心里想:这难道是中国人解决问题的方式?美国人若在街上冲突,当事人早 拳头对拳头打起来了。警察一来,解决问题,该赔钱赔钱,该罚款罚款。中国人倒 有涵养,“当事人”一撞,没事了,光是旁人大声喊叫。光叫,也不动真的。警察 一来,把围观的人赶走了,也不解决问题,问题就“没了”。 你父亲给我做了一个解释,我一直记到现在。他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是中国规矩。以前,管皇帝帽子的官人,在皇帝睡着的时候,给皇帝盖了衣服。皇 帝醒了,下令管皇帝帽子的官人和管皇帝衣服的官人一起受罚。管皇帝衣服的失职, 管皇帝帽子的越位。规矩比解决问题重要。” 这下我就懂了:为什么中国上层官员吵来吵去,把“效忠宣誓”看得比打仗重 要。“规矩比解决问题重要”。我也懂了:为什么苦力捡了照相机就被打死,也是 “规矩比解决问题重要”。 我不是中国人,也不想效忠哪派哪党的中国官员。我是被我的国家美国征兵征 来的。我好好打仗是受训练后的本能结果。我们来之前,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宣传: “到中国战区去保卫正义民主”,到了中国战场才发现,原来,人家是另一套受训 规则,人家为皇帝的衣服帽子也能打成“越位”罪。那长沙、衡阳还能不打丢了? 中国盟军规则与我们不一样,我们当兵的送命,送得值不值? 我这样想的时候,就决定:我要先自己,后中国。 接下来不久,桂林就丢失了。 我们又撤到昆明。在中国战场待了大半年后,我认识了一个新东西,叫“黑市”。 听当时在昆明机场负责收发驼峰航线军援的一个第14航空军军需官说:1945年初, 他在昆明收到两百五十辆军用卡车,是给前线的中国战士的。从昆明开到桂林前线, 只剩下一百九十二辆。少掉的那些车,不是给中国长官倒卖了,就是被中国司机连 货一起偷走了。我就想:就算中国有你们范家三口人英勇,可你们却能如此容忍贪 污腐败,而不能“越位”阻止,这仗怎么打?第14航空军的邮报《中国灯笼》上登 的笑话说:只要有钱,中国黑市上连飞机都能买到。 有一天,我在昆明基地的餐厅看见一个老兵,一脸皱纹,穿了一身全是泥点的 帆布军服,跟几个士兵一起吃饭。我就想:情况真是糟糕啦,这么老的人都送这里 来当兵了。结果,有人告诉我:那个老兵是史迪威将军。 第14航空军的大多数航空兵,包括我们排在给养单子最后的CACW中美混合联队 航空兵,多是明里暗里抱怨史迪威将军的。因为,在日本“一号作战”准备时期, 他不听“老头子”陈纳德的几次警告,在日军“一号作战”直攻长沙、衡阳的时候, 他不给我们第14航空军足够的汽油和物资。他待在缅甸丛林打密支那,不管华东战 局。听说,史迪威将军公开说:“‘花生米’就知道要物资。物资一进中国,就能 全跑黑市上去。”(“花生米”是他对你们蒋委员长的大不敬称呼。) 那天,我看到史迪威将军本人,倒对他印象改好了很多。他就是个军人。史迪 威将军是一个不能忍受中国式腐败的军人。他不允许把战争胜负放在个人捞钱之下。 军队,不是玩资本主义的地方。好歹史迪威将军一直在认认真真打日本。我不懂, 卷进黑市的中国军官,怎么就能在这么糟糕的生死关头,不打仗,反而在黑市上从 商?效忠和规矩都不是法,他们不守法,光要捞黑市上的快钱。让我更不懂的是: 为什么中国人在黑市上总是自己人骗自己人;当华东战局这么糟糕的时候,还自己 人打自己人? 我二十岁的脑袋根本不足以理解中国社会。我看中国就像看部落社会。中国军 队和政府官员的腐败问题,被中国老百姓认为理所当然(酋长该派有特权)。我们 CACW战士之间,评论中国人,都说中国老百姓好呀,没他们,没有成千上万的苦力 出力,我们不可能有这么多前沿和后方基地。我们的藏机库,是我亲眼看着中国苦 力在基地三面的山上一镐一镐给凿出来山洞,干一天得一点儿米。我们知道中国老 百姓好。可每次到最后得出的结论总是:中国老百姓是世界上最能容忍不公正的人 民。只要有一个官,站在一个官位上,天生他就该得额外的好处。老百姓觉得就该 如此。好处分到官位上去,权力和好处连在一起,这不成了老鼠公开坐在粮仓架子 上,只要占到位就尽着吃吗? 中国,到处都有“人上人”和“人下人”。看到我们基地上那些苦力的生活, 我得到的唯一进步认识就是:我们祖先拿黑人当奴隶,真是个罪恶。 接下来,我就有了新发现:其实在中国,我也有个“位置”。虽然我是一个小 兵,但我是一个美国兵。美国兵就是一个“好位置”。用中国人的话说:有了一个 “位置”,什么都可以于,只要不反中央政府。因为所有的“位置”都在一张大网 上,你扯着我,我扯着你,你保护我,我保护你,你倒霉,我也倒霉。 原来,我突然掉到了一个没有“法律”只有“关系”的世界。我这才发现:若 能有一个好“位置”,我也可以轻松发财。我的发财经是:只要和中国那个大网上 一个什么要人的“位置”联系紧了,财,想不发都不行。 譬如说:我让到印度去的航空兵朋友带上我的中国法币,三十块换一个美元。 我再拿美元和一个中国地方官员换成法币,一百块换一美元。中国官员再到中国黑 市,两百块一美元卖掉。几个来回,我发了,他也发了。立刻就有钱了。这样倒钱 的人,在美军中不少。不过是钻货币制度混乱的空子。 后来我生意越做越大,我自己也跑到黑市上去卖过美元。不仅倒卖美元,我还 和几个大兵把发给我们的PX盒装军餐食物拿到黑市去卖。讲到PX盒装军餐食物,就 得从我在基本训练阶段时说起。那时,因为我们要到中国战场,基本训练教官给我 们介绍:日本兵。有件事怎么也想不通:日本兵怎么就吃那么一点米团子,就那么 能打?我能吃能喝,要吃牛肉才有劲;要光吃米,得吃一大锅,才能扛得动炸弹。 到了中国战场,动不动就得吃米饭。我一碰见吃米饭,就伸出盘子叫:“给我一座 小山。”我要不吃一座小山,一小时后就肚子饿。 芝加哥大学和密苏里大学的营养学家研究出K-军餐,压缩在小盒子里,两点五 磅一盒。叫PX军餐,给航空战士吃。是营养价值定在一千七百多卡路里的科学营养 食品。我们出任务,预防飞机毁落在丛林荒地,航空战士都带一些PX军餐。里面有 脱水的肉干、奶酪、豆子、高能巧克力、口香糖和香烟。当然,我们的PX军餐全是 从“驼峰航线”运进来的,来得不容易,是军用物资。我跟黑市上的中国人沾上了 之后,就弄一些PX军餐到黑市上去,很好卖。战乱时期,很多中国人都想储存食物。 我被送上军事法庭,除倒美元,卖PX军餐食物,还因为我倒过一次汽油。我真 的只倒过一次。汽油,那是生命攸关的战略物资。第14航空军因为没油,常常用高 价把流到黑市上的。汽油再买回来。那是我唯一一次倒汽油,却得了一个很坏的感 觉。我在黑市上,看见有中国商人在卖一个完整的新飞机驾驶舱盖子,不知从哪条 运输线上偷来的。我就去问卖盖子的人:“不开飞机的人,谁要机舱盖子?这东西 怎么能拿来卖?”他回答:“我等着第14航空军飞机修理厂来买,他们急要的时候, 价钱给得高极了。” 我一听,气愤之极,也羞愧之极。我倒卖汽油,干的是跟这个奸商一样的事。 我很生自己的气。卖美元、卖PX军餐还像是玩儿,我没有多少犯罪感,但倒卖汽油 就不同了。再看到这个奸商,我心里就冒出了犯罪感。 我当时很生气地对那个商人说:“我们来这里,为你的国家卖命,你在这个国 家生长,却喝你的国家血!”那人并不在乎,还振振有词地说:“我爱中国,我忠 于领袖。我不过是做生意,不管白,不管黑,只管能赚到钱就行了。我把这个机舱 盖子卖给第14航空军飞机修理厂,我又不是汉奸。” 他那个神情,让我再也不想发汽油财了。我是想发财,但不想看到同伴弟兄因 为没汽油,飞不出去或飞不回来,死在日本人手里。 我知道我不是好人,我不想为中国死。我看不到第14航空军在中国坚持的意义。 连史迪威将军都说中国战场没希望,一定要先整肃中国军官腐败。我又不是中国人, 那么认真在第14航空军为中国效劳干什么?捞一点好处,是因为我不捞,好处也给 中国军官和奸商捞走。他们一边贪污,一边说最爱他们的国家,别人是汉奸。我看, 其实他们自己就是。并非一定要跑到日占区给日本人送情报,才叫汉奸,赚黑钱、 挖自己国家墙脚的人也是汉奸。我看:中国这些说爱国说得响亮,背后却收贿腐败 的人,都是汉奸。他们破坏自己的国家一点也不心痛,我心痛什么? 我正想是不是弄到一点快钱后,退出昆明黑市的时候,第14航空军严格反腐败 开始了。战区执行官在《中国灯笼》上发了通知:严打。但凡把PX军餐拿到中国黑 市上去卖,都定为犯法,更不要说贩卖汽油和弹药等军用物资了。战区执行官说: 任何军人都不准让军用物资流到黑市。任何军人都不准进黑市。中国警察会记下每 个手里有第14航空军物资的商人名字,送到第14航空军来受审。他点了一串美国大 兵的名字。我的名字也在其中。 军队反腐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小题大做。我因为倒卖PX军餐和汽油被送 上了军事法庭,成了犯人。这是我的耻辱。和我一起被送上第14航空军军事法庭的 犯人,多是涉足黑市的军人。我在黑市上倒卖物资,才开始,算轻罪。但是,我倒 过一次汽油,这让我罪责难逃。当然,还有的家伙能把弹药拿到黑市上去卖,卖给 中国人去杀中国人。还有的中国官员专门找航空兵给他们带信,带禁品,涉及出卖 情报。和那些人比,我还是轻罪犯。 我在被监禁的时候,就盼着那个倒卖驱逐机机舱盖子的奸商被提起来,送到第 14航空军里受审。当然,他的命运如何,我不得而知。我再也没见过他。 在我被监禁的日子里,我做了一些反省。中国原来是这样的地方,就两种选择 :或者自己腐败,或者容忍别人腐败。我又不傻,容忍别人腐败,还不如自己干。 要想干净,还有一条路:回到军队。军队按战争的道德行事:杀死敌人可以,不守 军纪,贪污腐败是重罪。 我在狱中监禁的时候,两颗原子弹被扔到了广岛、长崎。日本投降了。一架日 本运输机在第5 驱逐机队的野马驱逐机上下监护下在芷江基地降落。机上下来的是 前来投降的日本代表参谋次长今井武夫一行。我没能像第14航空军+ 的其他兄弟那 样,亲眼看到这个历史时刻。因为我不配。 CACW正式解散后,美方人员回家,中方人员和飞机、地勤设备全交给中华民国 空军。那天,CACW第1 轰炸机队的副队长说了一段话,很对我的心情。也许,也是 我们CACW大多数美方人员的心情。他说:“我们在中国期间的经历肯定够我们在家 乡酒馆对我们邻居们和小孙子们讲多少年。一次次空袭敌人,同伴牺牲在面前,米 酒,水牛肉……没有信件,没有油,没有打仗的必需物资。这些,我们是再也不会 忘记的。” 对我,还要加上一个不能忘记的东西:中国黑市。 战争结束后,我才慢慢对我的犯罪行为越来越感到耻辱,并且越来越厌恶。战 争本身就是邪恶的土壤,无论有多少正义在手,也不能盖住战争本身的恶性。一不 小心自己就堕落。昆明黑市,是我的滑铁卢。那是我看到的最坏的资本主义。我挣 那样的不义之钱,对不起第14航空军的兄弟们,对不起中国人。 回到美国后,我刑满退役,上了大学。因为我在中国的特殊经历,我理所当然 地特别感兴趣那段与我相关的中国历史和中国的事情。很长时间,我不敢也不想让 别人知道我在中国得的污点。直到我过了七十岁,我才敢把这个污点拿出来让人看。 庆幸的是,我的老教官,中国战场上的老战友马希尔从来没把我在中国战场犯 的军法记在账上。也许,他比没去过中国战场的人更能理解我的错误。我在他的水 码头中学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有我自己的家庭,并且,有很多机会和时间读书。 有一次,我读了一本关于史迪威将军的书,书中讲到史迪威将军在中国的感觉 :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拼命斗争,想把他们自己从一些枷锁里挣脱出来,结果,一 个个理想,一次次努力,一回回改革,都反回来变成对他们自己的压迫和一堆堆腐 败。如果权力腐败了,权力的位置就弱,就要更多地靠暗地交易和贿赂来重新加固 权位,结果腐败就越来越严重。 史迪威将军说的这些感受,一些是我当时在中国的感觉,另外一些是我上大学 后,读书思考得出来的感受。我在中国的时候,没有能力和理论把这种感觉说清楚。 就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能说清:那个总是将王子变成癞蛤蟆的,是什么中国魔 法。 这个问题我就交给你去想吧。在美国,我们第14航空军的老兵常常会有聚会。 每次去,所有的老兵都说中国人好,是盟军,跳伞被中国人救起的航空兵更是感激 中国老百姓,认为可以把生命都交给他们。 我知道那些伟大友谊。但是,我是犯人,在中国的黑市上混过,看事物的角度 就比较黑暗。我看到的是中国的制度把权力当利益给内部分了。 我相信所有的中国老百姓都是好人。我要掉在中国山村,他们也会像救第14航 空军的任何一个战士一样救我。可惜,我在中国碰到的是奸商。我没作为战士掉下 去,我作为犯人掉下去了。但是,到我活到八十岁了,再想那段经历,我觉得,我 是“中国问题专家”。要你父亲能活着来美国,我能跟他谈一个星期。 最后,我想告诉你一点题外话。我在桂林基地还见过你父亲当年的漂亮女朋友。 她就是一个小姑娘,最多十五六岁。每次都欢蹦乱跳地来,摩托车骑得很好。有一 次基地开舞会,你爸他们队负责装饰舞场,你爸就叫小姑娘摆出不同的姿势,他用 彩色纸剪了一些她的剪影,有跳舞的,有骑摩托的,有打腰鼓的……我们基地开舞 会的时候,沿着餐厅墙贴了一圈剪影,很好看。正开着舞会,突然日军来空袭的警 报响了,所有的电灯都关掉了。等警报解除,餐厅灯再亮起来的时候,墙上的小姑 娘的剪影全没了。因为它们太可爱,从城里来跳舞的小姐把它们都揭下来,装兜里 去了。大家都说,你父亲的那个小姑娘是桂林城里的名媛美人。 女朋友对我们这些航空兵太重要了。她们就是我们的飞机,我们的运气,我们 的安全地。我当年的女朋友就是我现在的太太。想起那段在CACW中美空军混合联队 的旧事,我就会对我太太说:有一天,我得去我们的那些前沿基地看看。从衡阳开 始,就当是重新找回一个好“我”。 几个月以后,少校沙顿第三次到范白苹这里就诊。 那天少校沙顿一坐下来,就问范白苹:前台的小孩子怎么一个也没有了?范白 苹说:我们州议会投票,两个星期后就把那条“凡被留在医院的小孩子,医院都得 当孤儿收留”的法案废掉了。少校沙顿就露出了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 少校沙顿说,他带来了坏感觉记录。他三个月前就退役了,依然夜里做噩梦, 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却坚持不吃药。他说:“我的问题,我能掌握主动权。 我只要帮助,不是来你这里缴械投降,要点药,放弃控制权的。” 这不是有效的治疗态度。很多PTSD患者是士兵,以为自己是男子汉,能控制自 己,不愿意认输,不愿就医吃药,常常把寻求心理和药物帮助当成软弱,不肯接受。 少校沙顿说:“我总是对新兵说:再困难你也得把你的头发拉起来,吊在生命 上。他们相信我。军中关系就是靠个‘信’。我不能骗他们,自己先放弃自己。” 范白苹说:“把让你印象最深的、最不快乐的事讲给我听。” 范白苹没有想到少校沙顿并没有提什么少年不幸、战事伤亡这类事,却一脸严 肃地给她说了一个“株连九族”的故事。范白苹就想:株连九族这样的事应该是我 们老范家祖传的,从我父亲那代人起,就闹着要废掉,怎么跑到美国军队来了?少 校沙顿说:“我敢保证,就是得了老年痴呆,也没有一个士兵胆敢忘记他的基本训 练官。” 上次他就跟范白苹谈到过“基本训练官”。范白苹知道这些训练官是一些把新 兵从自由个人练成一块钢板里的一分子的人。他说:“我并不恨他,他把我从学生 改变成了士兵。但是,我一做噩梦,总是他在我梦里,对我吼叫,让我紧张得不知 做什么好。” 少校沙顿告诉范白苹:基本训练最后一个星期,在空军,叫“地狱周”。他刚 当兵时,在“地狱周”,士兵们时不时要打各种防疫针。每天吃饭的时候,还发了 一些不知管啥用的药丸子吃。有一天,他们营的训练官在餐厅的桌子下面发现了几 粒被士兵扔掉的黄色药丸。训练官把药丸子捡起来,拿在手上,气呼呼地冲到营房。 大呼小叫,把药丸举到每一个原地立正,正视前方的士兵面前,一遍一遍问:“这 是什么?” 每一个士兵昂头挺胸,不苟言笑,一个接一个高声回答:“这是药丸子,长官!” 然后,训练官突然命令每个人都给妈妈写信。他说一句,士兵写一句:亲爱的 妈妈:今天,我把医生给我的药丸扔了,因为我不想听医生话。希望得到您的原谅。 爱您的儿子, 约翰·沙顿 然后,训练官叫大家把信叠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全部交给他。信由他亲 自寄出。那天晚上,每一个士兵,包括扔药丸的当事人和一大批受株连的,都连滚 带爬给家里写信,解释上封信的原委。叫妈妈们别信以为真。几天以后,每个士兵 的妈妈都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关于解释吃药问题的信。训练官手上的那封信,他 根本就没寄。 范白苹说:你这个训练官很会利用心理作用呀。连对母爱都被他利用上了。 少校沙顿说:“这让他从此成了我的噩梦人物。那天,我妈正在医院急诊室, 面临她生命的最后阶段。几天后,我妈去世了。我认定,基本训练官寄出了我们的 信,我妈是读到了我那封信后去世的。这个魔鬼训练官,让我不能原谅。” 可是沙顿少校自己也当基本训练官,训练新军官生。他老在噩梦里见到自己的 这个基本训练官对他吼叫,命令他在烂泥里做俯卧撑,当着他的新兵面骂他:没用 的娘们。醒了,还觉得压力在身。有一天,他在聊天时,把这个“药丸事件”讲给 他的女朋友听。他的女朋友就叫起来:“这是什么训练呀?这是折腾人。” 少校沙顿一听就很生气,美国军人的尊严冒上来了。少校沙顿说:“这就是折 腾人。所有的基本训练,设计的都是折腾人。折腾得让你没了‘人’。这是军队的 游戏规则。军队就是要把你打成碎片,打成沙;然后,再重新造一个军队需要的新 人。可是,基本训练官只折腾士兵,不能折腾老师、医生、地方官和老百姓。军人 的职责是要对付最黑暗的人性。这不是老师、医生、地方官和老百姓的事,除非你 想把他们都送到战场上去。” 可沙顿少校并没有因为成功地维护了军队而高兴。他自己也是基本训练官,他 就是他的军官生们的噩梦人物。他知道基本训练的目的就是让新兵们累、饿、受侮 辱、忍受非人的痛苦。把他们折腾得只剩下肉体,就是肉体,只会本能地快吃、快 睡、快排泄:活在今天就是成功。 “军队是效率最高的群体。等级、服从、对集体忠诚,是军队的伦理道德。你 们还想要什么?从此跟你们的平民的自由散漫断绝。平民的自由道德不适合军队。” 少校沙顿这样对新兵们说。 从进基本训练营地第一分钟起,所有个人的物品,包括内裤内衣都被装进黑塑 料袋扔仓库里去了。“书?书也是违规品。只有《圣经》可以带进去。军队里只有 一种文化:集体主义。”少校沙顿一边收新兵的东西,一边吼着。他觉得自己就是 个独裁者。 他告诉他的军官生:军队教的信条不是如果国家爱我,我就承担责任,是“责 任——句号”。 他还告诉他的军官生:在军队,只有军衔,没有“人”。你往那里一站,两脚 分开,手背在身后,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下士”、“中尉”、“少校”……随你 站在哪个军衔上,都有人或者军衔比你大,或者军衔比你小。或者别人向你敬礼, 或者你向别人敬礼。这叫“Pecking Order (喙食次序)”。这是军队。军队有军 队的事要干,军队要效率。不管对不对,每一个上级长官,都必须随时有答案给下 级长官的问题。上到将军,下到小班长。有上级意见在,下级就得放弃。军队制度 里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设计的。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你来到这样的制度里,你 就得这样玩。你的集体是你存在的理由和意义。这个制度不是给你带来幸福的,是 给别人带来幸福的。 范白苹能看出少校沙顿在内心里打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战争。她并不陌生。她知 道:把集体和个人尖锐对立起来时,这场战争就在军人的心里开始了。她在她父亲 的心中看见过这种战争。她对少校沙顿的叙述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评论:“在和平时 代的‘荣誉’和战争中的不一样。因为,你没有了敌人,只有不同的人。和平时代 的‘荣誉’应该是能够运用智慧,和平解决冲突。用暴力解决冲突不是有勇气,是 胆小和不聪敏。个人利益和群体利益并不应该是二者必择其一的关系。人也并不能 因为在夜里做着噩梦,梦见自己被训练官吼叫、斥责、打成碎片而变得更强大。若 军人选择放弃决定权,正确决定得由公民做,那就更不能所有的人都不思考,光执 行任务。” 范白苹说若少校沙顿还是不肯吃药,就领一只医院专门为心理病人训练的“服 务狗”,带回去一起生活一阵子。她说服务狗可以让他少做噩梦。范白苹给他牵来 了一只又高又大的斑点长腿狗。狗穿着黄色的服务服,走到少校沙顿跟前,抬起头 嗅他的脸,眼睛里一片忠厚、真诚的关切,好像少校沙顿是它的哥们儿。少校沙顿 看见狗,心热起来。他说:“这方‘药’,我要。” 范白苹送少校沙顿到诊室出口,少校沙顿回头对她说:“对士兵来讲,最深的 是道德上创伤。有的时候,士兵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良知就是不死,也麻 痹不了。” 少校沙顿这句坦白,又让范白苹想到她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