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会完少校沙顿,回到家,范白苹突然收到她三叔范笳泥寄来的一本家谱。 她三叔让她写一个自我介绍,因为,范白苹也得了祖宗的福,成为名人,被列为范 家七十七代孙。她三叔寄来的那家谱,可不是一般二般的,是老家范水镇文史局出 资修的家谱。他老人家只寄了电子版,正本还要成书。范白苹一直看到要睡着了。 从范白苹这辈往上,做到她爸爸、她爷爷;又从他们往上做到范进,再七折八弯做 到了范仲淹,从范仲淹一直做到范蠡、范无恤,再从这二范一直做到“周宣王”。 范白苹的那个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老兵爸爸,共产党员范笳河,居然成了“周 宣王”七十六代孙,真是把范白苹看得目瞪口呆。她家那个伟大的太爷爷,在她的 印象中,不就是一个地道老农民吗?因为会治牙痛,把三个儿孙一起送上了“打倒 帝王将相”的道路,这会儿,咋都成了周宣王这个奴隶主头子的后代了呢? 虽然这个宏大的家谱长长的,从古流到今,而且还要继续流下去,对范白苹来 讲,除了一页,每一页都是与她无关的废话。那页与她相关的就是有她爸爸的那一 页。但奇怪的是,在范爸爸范笳河的名字下,范白苹不是独生女,还冒出了几个带 问号的子女。家谱是这样写的: 范白苹看到:她家的“大哥”危机,在父母死后,丰收了。她爸居然跟别人生 了两个“大哥”?再看看,她三叔在“舒”“范”二人的后人之下,还注了一行小 字:舒一范可能还有一女,生于范笳河戴上右倾帽子下放金湖期间,生死不详。 范白苹很吃惊。从那家谱上看,她爸明明和人家有一个家,怎么突然转到她妈 甘依英这头来了?还生了个“范白苹”。 看看时间,正好是中国的白天,范白苹就给她三叔打电话,先说:她不想当 “周宣王”的七十七代孙。她三叔说这是任务。范家的家谱一定要修。果然,一修 就修到“周宣王”。范白苹就问“大哥”问题。她说:“我知道‘大哥’是我家的 禁词。怎么我突然冒出来两个?”她三叔范笳泥说:“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 那不是打着问号吗?没定哪个是真的呢。你自己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还计较父辈 的情债?范家谁不是风流人物?” 范白苹说:“我不计较,我不过就是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范笳泥说:“现在都兴穿名牌。穿个名牌,你就是个人物。同理,有个名牌父 母,好办事。你爸,是我们范水的名人。那个舒家,是大族,全国的名人。中国最 早的银行家之一。舒家二小姐和你爸有过生死恋,十九岁的时候跟你爸生了一个儿 子,乱世中丢了。现在,两个岁数相当的‘儿子’认祖来了。我这不都打着问号吗, 要做个DNA 就能确定。两个‘大哥’,戚道宽是房地产商,宋辈新是衡阳文武中学 的老师。你想先认哪个,就先叫哪个做DNA.跟你的DNA-比,就能定下来了。” 范白苹不想做什么DNA ,她想知道她三叔写在舒、范二人后代下的那行小字是 什么意思。 范笳泥回答:“我就知道你还要问这问题。范家的人都是情种,你不知道吗? 碰上那舒二小姐也是情种。你就想象吧。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我长得跟你爸像不像?” “像。越老越像。”范白苹回答。 “不对。年轻时更像。”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没见过您年轻时候。” “我是不是比你爸还要帅一点?” “您比所有的范水男人都帅。” “告诉你吧:你爸在驼峰航线,机毁跳伞,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死了,追悼会都 开过了。我去追那个舒二小姐,想做个你爸的替身。她就是个十五岁的小美人,任 我怎么百般乞求,人家就一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就为这句话,你爸倒霉的时候, 她跟我要你爸在金湖的地址,我能不给吗?一给,情种的好事不就传下来了?” “那我妈怎么冒出来的?” “这得问你妈。你爸原本是定下终身不娶的,他对不起人家舒二小姐。不过, 有了你妈也是好事,有你了嘛。三叔还是最喜欢你。” 范白苹能懂她三叔到了这个年纪,为什么发起了疯狂地修家谱的热情,这是心 理需要。人都是要死的,得找一个比自己大的东西拉住了,才能有不朽感。五千年 的国家,但凡是个活着的中国人,都是从旺族冒出来的。抓一个根,养一群子孙, 生命源源不绝。这是我们中国人对付死亡恐惧的好办法。我们不要上帝,不要灵魂。 人死了,还有孙子。DNA 开花结果,比信灵魂实在。 只是,范白苹觉得范家这个家谱,简直像个腌菜缸,凡带~张黄脸一顶黑头发 的,都要给你塞进来。你拿了他一个DNA ,你就永远欠了祖宗的。把三叔范笳泥寄 来的家谱仔细看看,就像个军衔制系列。“周宣王”自然是个军队的总司令,范蠡、 范无恤是他属下的谋臣、武将,叫参谋长、大将军也行。再下面一个军衔叫文书, 让那范仲淹谋了去。直下到最低衔,是她爷爷、爸爸、三叔……成千上万范氏子孙, 通通都是小兵。想来历史上也有出自范家的叛徒、败类,不过他们都被扫出范家, 开除军籍。家谱上没他们的地位。 一条树系下来,一切都是军衔,一大群范氏宗亲卒吏,就等于“一”,没有范 三、没有范四,没有“人”。造成PISD的种种原因里,会不会也有一种:个人在集 体腌菜缸中被征服或被淹没,从而造成自我失位?失去一只胳膊都是一种灾难,把 一个个人的“自我”泯灭在集体腌菜缸里,这种灾难一定不比肢体受伤轻。若你不 当腌菜,活,还是不活,都成了问题。腌菜缸就是个大军营。过惯了,还离不开。 在里面受挤,出来了急躁,横竖没有安全感。 放弃自由,原来也是一种训练。要是PTSD与恐惧感有关;要是恐惧加压力,产 生PTSD. 那么,以高于个人的集团利益或权威否定个人的时候,若产生不了集体荣 誉感,恐怕就会产生大大的恐惧感。要是我们范水一族人,经历了太多的暴力和灾 难,它会不会全族集体患上PTSD呢? 那天,范白苹决定要认识一个完整的父亲。他是她的一个病人,她会把病人放 回他的生长环境,分析到祖宗传给他的基因。这样做,只是因为对父亲的爱。 范白苹的父亲出生在范水。 范水的历史,往回推三千年,那都要推到河姆渡文化去了。只能猜:男人披发 荷耜,女人奶孩子。山坡上开出一小块一小块手指甲一样的水稻田,鳞次栉比。早 上的太阳是男人,晚上的月亮是女人,雾气从白水底下生出来,有仙人在地底下噫 而出气:大块文章,上善若水。白水里,田鸡下一千一万个仔,一千一万个好儿孙, 就从蝌蚪变成了青蛙王子。虚无缥缈中她爸的基因就吃着水稻,传到了范白苹。用 她三叔的话说:你是“范水种”。“范水种”是褒义还是贬义,走着瞧。 范水有传说的历史,可以往回推一千年。一千年前,范水恐怕是旧时皇帝征南 蛮,或者征倭寇时留下的“种子地”或“军营”,叫“兵都”也行。到近代,范水 进驻了军阀。范家三代的英雄史从军阀时代开始。范水人对军阀有个说法:“强盗 来,拿了就走;军阀来,拿了不走。”三叔范笳泥说,进驻军阀的时候,范家爷爷 十九岁。范家太爷爷四十五岁。范笳河就在那年出生。 那时候范水自成青山绿水,天上还没来过飞机。除了飞鸟飞虫,天上要有能飞 的,都是“飞龙”。范水的“种”都是龙种。山坡上的水稻田,墙根下的竹子,范 水的女人细声细气,男人也细声细气。算命的说:潜龙勿用,利见大人。镇子中心 一条青石路,青龙一样游进来,方鳞窄腰身。沿街边一溜店铺子,店铺里有卖龙须 糖。比糖低一级的就挤在巷头,左一个右一个笋丝、豆干、青团、凉粉条儿的小摊 子。过年的时候,一条街都是吃食的好味道。 青石路在快到头的地方,后背拱起,让过范水,跨起一座青石桥。桥上白幡子 飘飘,摆着剪头理发的挑子。白幡子一面一个大红字,正面是“剪”,反面是“拿”。 摆剪头理发挑子的大能人就是范家太爷爷。范太爷是农民,年纪轻轻,自学成才, 摆起了理发挑子。他老人家理发也兼管拔牙。都是伺候人,刮胡子多走一步,到人 家嘴里拔出两颗坏牙,也是应该的。 拔牙是顺带,叫“拿”,不收钱。晚上扛挑子回家,走到那“牙主”家的菜地 里,拔两个糖心萝卜回家,交易就平了。据范水老人们说,范太爷给人拿牙还不痛。 他的理发挑子上有很多口袋,装着剪子、梳子、肥皂、小镜子,还有一个小袋,里 面装着一种祖传的药丸子,不大,棕黑色,范太爷爷叫它“牙神丹”。谁来拔牙, 就先往他嘴里塞一丸,那“牙主”就不知疼了。眼睛一闭,正养着神儿,牙就拔出 来了。是真是假,不可细考。反正,有人说“牙主”不管老少,过不了几天,还会 再来。叫范太爷给他再看看有没有牙又要拿掉,似乎范太爷拿牙自成一宗,动不动, 还就像山门师爷一样,高高立在桥上,剪子和梳子对敲两下,说:“头发要剪啦。 牙都是好的。一颗也不能拿。”原则性很强。 范太爷是在范笳河出生那年跟了丛长官走的。那时,丛长官在范水忙得很,指 挥范水的军人加紧招募民工苦力,从年头到年尾,干了两年,把范水一圈八百年前 就东倒西塌的破城墙给修好了。先说:各省自保,五户一甲。城墙完工没多久,进 进出出就有人说:这下,任他什么土匪强盗也打不进来了。城墙修对了。 有了城墙,大家都放心了,范水也显出恢复了“兵都”古风。若在范水的青石 路上走一圈,看着就生出了兵火气。从东南方向往西北方向看,范水就像个兵营了。 青色,白色,黑色。小路,白墙,黑屋顶;碧鸡,黄狗,黑母猪。小孩子光着脚丫 子在街上跑,手里拿着竹筒枪,嘴里喊着:砰砰,砰砰。范水固若金汤。 从中国到范水,从范水到中国,千秋万代不跑不动的是村落,皇天后土之间的 是祖宗基业。范水人从来以为,只要根基不动,其余的任他风云万端,都没事。范 水以出“孝子”闻名。在范水的词典里,孝子就是为了让上人高兴,自己不情愿的 事情也要做。范白苹去了范水多次之后,终于认识到了范水的名不虚传。其实,中 国从古到今,到处都是出孝子的地方。当然,当个孝子本来就是做人的本分。但是, 范水的孝子行的是大孝:一家的长子要能孝到把自己新婚媳妇让出去,给爹爹享用, 还高高兴兴。 那年范白苹的爷爷十八岁,是范家的长子。就在那一年,她爸范笳河就作为一 个小果子,由她爷爷这个范水孝子造出来了。范白苹的爷爷,那年他刚结婚,他一 声不响地把新媳妇,就是范白苹的奶奶,留在家里,自己进山了。“造子机器”来 了。这个“造子机器”就是范白苹那四十五岁的太爷爷。 当然,范太爷并不是一定要睡新媳妇,他自己的媳妇四十多岁,正是好睡能生 的年月。范太爷要的是儿子能显“孝顺”。这是他在范家地位的保证。一年一年站 在桥头为晚辈们能过上糖心萝卜吃不完的好日子,自己吃尽辛苦,当晚辈的理应孝 敬这位四十五岁的祖宗。至于范白苹奶奶,她是人也不是人,是人,是因为她能生 人;不是人,是因为,生什么人,为谁生,由不得她。 范太爷在睡了新媳妇后,范水的日子和他没睡的时候比,也没啥两样。结果倒 是有一个:范笳河冒出来了。范笳河是范家的一条十字界线。范太爷爷(范笳河生 物学意义上的爸爸)在见到范笳河之后,就决定跟着丛长官的队伍走了。家里三亩 水稻田和“牙神丹”,都交给了范爷爷(范笳河生物学意义上的大哥)。新媳妇物 归原主,还搭了一家之主的生存大权,这就是范太爷聪明的地方:见好就收。这才 是父慈子孝。范笳河光着屁股在家里走动,他老人家也在家里走动,难保大儿子心 里有什么欲说还休的感觉。所以,走。远香近臭。范太爷看过范水的媳妇对老公公 吆喝,要这样,要那样,不成体统。她们敢呀。但范太爷有尊严,不想在家里看见 仇恨的眼睛。他是一心为家的人,他手里有“牙神丹”。 范太爷和丛司令的情义始于“牙神丹”。 这祖传的“仙丹”成全了范家三个英雄豪杰——范爷爷、范爸爸、范三叔。那 “牙神丹”像个外交大臣,范太爷因此神丹,年轻时就结交了南方小诸葛丛长官。 丛长官上过天津的军校,回到南方,不张不扬在山里练兵。先带一个连,后带一个 营,再后来,队伍就大了。 丛长官天生牙不好,不是这个痛就是那个痛,痛也痛不死,却叫丛长官活受罪。 丛长官万分庆幸碰到了范太爷的“牙神丹”。牙得救了,从此一心想着范太爷和他 的“牙神丹”。后来,丛长官长年在南方大山里走动,动不动就要派手下的士兵把 范太爷用山担椅抬了去。有时,一去能十来天。丛长官的兵也多是南方人,牛羊肉 吃得少,竹笋、豆干、酒酿、糯米团子吃得多,多少都有牙齿问题。范太爷先修好 丛长官的牙,然后修丛长官的人马的牙,从上到下的“头”和“牙”也都是范太爷 给包了。 有一次,回来的时候,范太爷兜里居然还装着一个银圆。那时候,三块银圆就 可以买一头牛。范太爷一算:一个银圆,那就是一个大牛头还带两条牛腿。这“牛 头”“牛腿”在范太爷兜里装着,让范太爷日日不得安宁。在桥上站一会儿,就要 到店铺子里去转,不知道买什么好。拿起布,放下,拿起铁锅,又放下,拿起龙须 糖,又放下。一直转到有一天,把人家两亩地里的糖心萝卜都买了回家,才安下心 来。山里人有两亩地的糖心萝卜吃,那天天就福足得像过年啦。 等到丛长官在山里人多兵众了以后,动不动就带驻军进驻范水镇来,那就更走 到哪都想着范太爷。丛长官带兵如带子弟,口号是“人人奋力作战,个个管饱吃饭”, 跟范太爷更是如同生死不离的主仆,离不开,丛长官居然对范太爷说:“哪天,我 们开拔了,就把你也带走。你干脆就给我干军需。”范太爷就笑:“我就会剪和拿。 您要想关照我,我儿孙就交给您了。我跟您做牛做马就是了。不过‘牙神丹’该不 该用,什么时候用,您和您那一军的人,都不得做主,不然,我就把方子毁了。” 丛长官说:“我就喜欢你说话像个汉子。你就是我的军需官了。”过了若干年,在 范笳河生出来之后,范太爷就真成了丛长官的军需官。 范白苹在搞清楚范水、范太爷、范爷爷和范笳河的关系故事之前,就听说过不 少关于范家“牙神丹”的传奇。她家的故事和她太爷爷手上的那个宝贝“牙神丹” 密不可分。在范太爷牺牲之后,范家的“牙神丹”是传到范爷爷手上的。并且,在 丛长官的军中继续发挥作用,一直发展到“载入史册”。 范白苹听她爷爷说:他当年在中美混合飞行联队当牙医时,好几个美国航空兵 找他拔牙,他都给用了“牙神丹”。这几个人也都成了他的至交,动不动就来找他。 范爷爷不像范太爷那么有原则,不拿牙,有时也把“牙神丹”给人。 这“牙神丹”到底是个什么仙药,让范白苹足足想了二十年。她爸受的是洋教 育,在CACW先开B-25中型轰炸机,后转到308 大队开B-24J 重型轰炸机,就是在天 上飞一百圈,他也没空低下头来找找范水在哪个山坳里,更别说去接范爷爷的秘方。 三叔范笳泥,除了女人的事说起来停不住,所有的话儿都说一半留一半。他那么一 个精明人,却没接“牙神丹”秘方,他自己说:他这一辈子过得风云莫测,那方子 他先是接了一半,后来,来运动了,他胆子一小,就没接另一半。没那另一半,效 果就大减。后来,又来运动了,他胆子又一小,接到的一半也扔掉了。凡是带“神” 字的东西,只能听着、想着,真到凡人手上,都是有危险的。“牙神丹”在她爷爷 死后,就彻底失传。 范白苹能记住的“牙神丹”,是小时候范爷爷把“雪山熊维克”和“牙神丹” 当一对宝贝讲给她听。维克给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航空兵宠坏了,会偷“牙神丹”。 偷过了,还想掩盖踪迹。掩盖的方法就是把药箱坐在屁股底下不让人看见。这个故 事,是少有的一两个能让范家人一起笑的故事。 范家有一个人不拿“牙神丹”当回事,也不为“牙神丹”失传伤心,这人就是 范白苹的妈妈甘依英。甘依英说:“什么‘牙神丹’?范水就是个装神弄鬼的地方。 若是好东西,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怎么不给一粒吃吃?厨子炖鸡汤的时候,怎么不 放一粒?” 在范白苹开始研究她爸的英雄业绩和PTSD症状时,看了一本书,《中美混合联 队轰炸机队》,讲的是CACW的事,其中有两小段插曲,范白苹读了二十遍。范白苹 敢保证,全世界除了她没第二个人会对那两小段这么上心。她一遍又一遍地读,想 从字缝里读出字来。这是混合联队里的美军飞行员写的回忆。 第一段讲:混合联队里,每个机组都是中美飞行员混合作战,但住处和吃饭分 开。美国飞行员生病,找自己营房的医生。中国飞行员也有自己的医生。这段回忆 录讲:有位叫丹尼斯的美方B-25轰炸机机长,如何到中国牙医的药箱里偷止痛药的 事:丹尼斯打了一仗回来,牙肿得厉害。美方的医生在前些天日本零式驱逐机偷袭 汉中基地时,受了伤,送昆明的军人医院去了。他的中方副机长就竭力鼓动丹尼斯 去找混合联队的中国医生看牙,丹尼斯就去了。 中国医生没看他的牙,倒问他大便如何,用的句子是:“你到厕所规律吗?” 丹尼斯显得不自在,似乎不太懂如何回答。中国医生就换了一句美国医生常说的话 :“你的肠子蠕动如何?”这下,丹尼斯懂了。说:“蠕动太慢,不畅通。”中国 医生就又问了一句:“你的水怎样?”丹尼斯猜这是问他小便,心里想:中国医生 也太文明啦,这是打仗呀,连大便小便都不好意思说。就回答:…我的水‘都留在 飞机上尿袋里了。但是,我的痛牙带下来了。“ 中国牙医给他喝了一些草药熬的苦汁,在给他治牙的时候,把一种止痛药放在 他的病牙周围。第二天,牙不痛了,肠子也蠕动快了,但从此他就是一心想着中国 牙医放在他牙上的那种止痛药,决定再到中国牙医那里去弄一点。他先说“牙又痛 了”,骗一点来涂上。骗到了以后还不甘心,又趁中国牙医不在,自己到药箱里找 止痛药。结果,简直就上了瘾,心里整天像想情人一样想着止痛药。 原来,那药里有鸦片! 第二段是美军检查员,写了对中方航空兵作战行为的年终评估。前面多是记载 中方航空兵聪明过人,是精英中的精英,什么都一学就会,尤其是数学和机械知识。 冬天,汉中基地很冷。地勤修理人员两个星期没有冬衣,CACW的中美航空兵就自己 保养或修理飞机。机械和计算问题,多由中方航空兵承担。他们打起仗来,很勇敢, 置生死于度外。一个机组里的混合中美航空兵,就如同兄弟,完全互相信任。 报告很客观,除了讲中方航空兵的优秀以外,还记录了两个美方不能接受的行 为:第一,检查员开了一架老式C-47到汉中基地。飞机后轮轮胎爆了。正在着急, CACW的中方地勤开着卡车来了,他们用棍子把机翼顶起,下了轮胎就跑。让检查员 以为他遭了劫,轮胎被抢了去拿到黑市上去卖了,检查员非常担心地坐在机翼上等。 两小时后,卡车开回来了,CACW的中方地勤嘻嘻哈哈把补好的轮胎给拿回来了。他 们又用人工顶起机翼,把轮胎给装上了。检查员很高兴。但是,突然发现,他们往 机轮润滑油箱里倒的是豆油。他被要求签了好几张条子,全是中文,不知其中有没 有一张是同意用豆油代替润滑的。如有,他声明,那张条子作废。 另外,在顶起和放下飞机机翼时,有一个中方地勤人员胳膊划伤很大的口子, 他们没有送他去医院处理伤口,倒叫来了中方的一个牙医。在伤员的牙上涂了一点 药,又在伤口中撒了一些面粉状的粉末,了事。 第二,检查员发现:中方航空员的医生无权给航空战士开“飞行疲劳休假”。 一中方航空战士,长期飞行,已明显过了“疲劳点”,心理已出现问题,一上天就 想着要跳伞。此航空兵到美方医生处开到了“飞行疲劳休假”。美方医生建议:停 飞一周,让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但中方队长说:“谁说他不能飞?他要不飞,我 枪毙他。叫他跑步到牙医那里要点止痛药,半小时后上飞机。” 检查员说:岂有此理! 这两段,范白苹看了二十遍后,觉得她彻底看清了她家“牙神丹”的兴衰。这 中美空军混合联队里用的仙气十足的“止痛药”就是范家祖传的“牙神丹”!那个 问到“蠕动”和“水”的中国医生是不是范爷爷,那个来偷药的丹尼斯是不是她爸 的生死朋友丹尼斯,范白苹不能肯定,但范家“牙神丹”定是在“中美空军混合联 队”流行过。她想起她爷爷说到过,他给航空兵们用“牙神丹”的解释:“不给怎 么办?”范爷爷说,“那时候,日本人把中国沿海的交通线都切断了,什么物资都 要从穿越喜马拉雅山的‘驼峰航线’运来。要什么都难。”他还说,“没有麻药的 时候,就连混合联队的伤员,缝合伤口,也曾用过范家的‘牙神丹’代替麻药止痛。” 战争,是特殊事件。评价是非的尺度有特殊的单位值。 这么说来,完全否定“牙神丹”的功劳,是站不住的。硬说范水是个装神弄鬼 的地方,也不全对。范水的文化深如海,要不,也出不了范笳河那样的英雄豪杰。 据范白苹三叔范笳泥整的家史介绍:范白苹的生物学爷爷,范太爷走了之后, 范爷爷(大伯)就在范太爷从前桥上摆“剪一拿”挑子的地方,也摆上了挑子。只 不过他的挑子只有一个字“拿”。范爷爷只管拿牙,不管剪发了。从他的挑子再往 前走几步,就到镇子中心。这里是全镇地位最高的地方,先是有个私塾,后来被丛 长官废了改成学堂。范爷爷在私塾和学堂前后读过八年书。“剪”与文化人相距远 了一点,不干了。“拿”是技术活,范爷爷继承了。“拿”之余,他也试着给人家 把把脉,开一剂清火通肠的方子什么的。一本《伤寒论》整天就放在“牙神丹”旁 边,那里有个范太爷放剪子剃刀的兜儿。 范太爷虽说走了,也没走远,不过是跟了丛长官,在南方山里转,动不动还能 回范水休整。范水是他们的大本营。每次回来,范太爷都像是个要人,穿着军中发 的制服。家里家外的人都欢迎他。对家政,大事,如送范笳河上学堂;小事,如买 多少斤糖心萝卜,范太爷都能插手做主。祖宗的地位只得更高,不过是换成太上皇 听政而已。长子当家做事,范太爷掌实权。这就是范水最普遍的家政结构。 丛长官和范太爷都在日益见老。因为要抗日,丛长官把家小一大群,都送到桂 林老岳父家里。护送人就是范太爷。桂林的繁华和美景让范太爷实在喜欢。那样圆 头圆脑的山,比范水的石山尖岩滋润,那样的清冽冽的水,比范水的小河养人。桂 林街上走着外国人,会说“顶好”!范太爷听丛长官的家眷说:外国人把桂林叫作 “东方巴黎”。范太爷从来没听说过巴黎,自己一厢情愿,把桂林说成“东方篱笆”。 他回到范水,这个“东方篱笆”就成了范水人的好梦。那里美女如云,战争远远地 在篱笆外面打,只有桂林安全。他再也没有想到过,若干年后,桂林也能沦陷了。 而桂林沦陷之时,还有人给他钟爱有加的范水式小儿子范笳河开了一个葬礼。 丛长官送走了家眷后,平时也见不到自己的子女,儿女心肠又重,每次到范水, 看见范笳河和几年后冒出来的范笳泥,就当自家的侄孙逗着玩。从山外面得了些好 玩意,就从兜里掏出来,讨小家伙欢喜。范笳河得过他七粒手枪子弹壳,范笳泥得 过五粒。 范笳河七岁时被范太爷和范爷爷架着,强制送到学堂收收心。范笳河在范水的 街面野玩惯了,哪想进什么学堂。而学堂先生打手心有名。一上学,范笳河立刻开 始找打,打了一次又一次。 有一天,他上课时突然问先生:“东方篱笆在山哪边?”而先生正忙讲课,那 范笳河还不活该挨打?要学成范水的规矩(就是心理学说的“人格分裂”),多打 几次是必须的。 后来,范笳河就只好拿这个问题问到了一些在街上走来走去的人。那天,正巧 是范太爷跟丛长官一起回范水休整的时间,而范笳河还在不被当人看的年龄。他在 街上和军人搭讪,被军人一推:去去去。他又走进店铺和伙计搭话,被人家嘲笑: 老范家的长子呀,什么时候找个桃红柳绿的媳妇回家呀?等他逛到范水桥上,看见 范太爷正把至交丛长官按在范家陈年的牙椅上剪发呢。而他爸爸,正好乐得离了挑 子,一个人坐在桥墩上看《伤寒论》。范太爷对长子继承了他的挑子,却拿掉了他 的“剪”字,不满意。祖宗留下的,你改什么改? 丛长官脖子下面围了一条介于白和灰之间的毛巾,脑袋被范太爷的大手握着, 不能动。他斜着眼,回答了范笳河的问题:“你看山下,还是山吧,离山最远的地 方就是你爷爷去过的‘东方篱笆’。住在那里,满洲的日本鬼子是绝找不到的。” 又头也不转地问范太爷,“这小子生下的那年,你跟了我。这日子过得也太快啦, 都能爬墙上树了。” 范笳河那时对“东方篱笆”太感兴趣了。“‘东方篱笆’叫桂林。我家在桂林 有个金鱼池,还有鸽子在黑瓦的翘檐下做窝。”丛长官这样对范笳河说。他又以同 样的姿势对范太爷说,“东三省让出去了,是国民政府在用土地换时间。所以,时 间太金贵啦。多少工厂都在向西搬迁。我们以后事会越来越多。小孩子能过几天太 平日子就让他们过吧,别逼他读古书,读点新科学。” 这是范笳河第一次听懂了:山外很好,但是要被坏人拿走了。范水是安全的地 方,有糖心萝卜吃,有学上,还有城墙,将来还有媳妇娶。实在不行,还有个桂林 可退去藏身。那年他十二岁,地道山里人。 那时候,范爷爷虽然接下了范太爷的“牙神丹”,但从来没有做过当军医的梦。 有范水一方宝地在此,他虽不是镇上的重要人物,但只要听镇上各方要人的话,拿 牙的事业,是没有人跟他抢的。那时候,范爷爷除了“拿牙”,并不知道还有一个 词叫“革命”。与“命”最相关的狠词,在他叫“拿命”。“拿人命”。那是断断 不能做的。做了就成“歹人”,要天打五雷轰。 但是,命运不由人,1942年,范太爷终究用自己的命,改变了他后代的命运。 范笳河和丛长官那次关于“东方篱笆”的谈话以后,北方的战事就越来越紧。 几年后,终于有一天,日本兵一直打到上海。再后来,南京就沦陷了。一场大屠杀, 中国分成了两部分:沦陷区和自由中国。 丛长官在这个时候,接了一个意义深远的任务:建日本飞机警报网。这是一个 叫“陈纳德”的美籍军官交下来的任务。中国的东南沿海已经丢光了。只有浙江衢 州、丽水一带的一个军用机场还在国军手里,由丛长官控制着。陈纳德把衢州、丽 水作为秘密军事机场,画到军事地图上。丛长官重任在肩,这个藏在山里的机场, 在陈纳德眼里是未来打败日本本土的希望,它是最后一个离日本本土最近的国军机 场,是当时唯一的一个可以直接轰炸日本的基地。 范水很幸运,在自由中国,它在大山里,地势高,又有城墙,就越发显得安全。 丛长官把陈纳德敌机警报网的一个点放在了范水。那一年,范水架起了电话线。陈 纳德从1937年开始建立“敌机警报网”,他的警报员遍及整个西南中国。只要一个 中国人看见日本飞机出动了,警报员立刻就知道了。警报员就会马上打电话到警报 点,一个警报点传到另一个,敌机飞到哪,陈纳德的空军指挥部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后,唯一在天上跟日机作战的美国空中力量就是陈纳德的飞 虎队。陈纳德把飞虎队分成三个分队:“亚当和夏娃”、“熊猫”和“地狱天使”。 “地狱天使”留在缅甸仰光,保护史迪威将军开的缅甸公路。那是自由中国和外界 相连的唯一的一条公路给养线。“亚当和夏娃”、“熊猫”飞到昆明和桂林,保护 西南中国和战时首都重庆。飞虎队飞行员,靠的就是这个“敌机警报网”提供的信 息。任何时候,日本飞机刚一出动,飞虎队总部基地上,一个警报球就会在竹竿上 升起,当敌机接近空军基地时,第二个警报球就会在竹竿上升起。第三个警报球升 起,敌机就到了。范水的无名警报员和所有其他的警报员的敌机情报,是从早期飞 虎队到第14航空军的飞虎们空战成功的重要因素。 杭州、香港被炸以后,衢州、丽水间的这个唯一还在国军手里的南方军用飞机 场,就成了丛长官的身家性命。他整天不是在火车站,就是在飞机场。那段时间, 丛长官到范水来放松放松的日子很少。范太爷爷也就很少回家了。 那时候,成千上万沦陷区的人不顾一切向西迁移。上海杭州的城里人,家里在 范水有点亲戚朋友的,这会儿也都回来避难了。范水一周的围墙,年年加固,墙头 上还有丛长官的守兵日夜站岗。据说,丛长官这些年在南方山里转,给好几个山镇 修过围墙。这些围墙标示山镇安全,全都修对了。军中的人都说丛长官有战略眼光。 1942年4 月18日,美空军十六架B-25中型轰炸机从航空母舰“大黄蜂”上起飞。 第一次突然轰炸了日本东京、大阪、名古屋等城市。算是对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的 报复。虽然,从战略战术上看,这第一次轰炸日本本土,并不能起到什么扭转局势 的作用,但在人的心理上,这是太平洋战役中最重要的一次胜利。 作为心理医生,范白苹对这次心理战上的精神胜利,一直都非常感兴趣。这是 第一次打破了日本本土有神风保护,无人能打进去的神话。让日本国民吃一惊:原 来不是只有他们炸人家的家园。你炸了人家的,自己的家园也就不保了。从这一天 起,世界也知道了:日本是可以被打败的。还有,这个历史性袭击,改变的范家三 个后代的命运。 当十六架B-25中型轰炸机,突然炸了东京、大阪、名古屋之后,他们没有足够 的汽油飞回美国基地,按计划,他们要直飞向盟国中国。 那时候,日本已经占据了中国从北到南几乎所有的海岸线和港口,每一个飞行 员行动之前都学会了几个中国字:衢州,丽水。这是他们预定的降落机场。除了浙 江西边的群山还在游击队手里,就是丛长官的国军坚守着这一带的铁路和那唯一的 一个东南沿海的衢州军用机场。按原计划,这些B-25在炸完日本本土后,就留给民 国空军了。 “大黄蜂”在还没有到达预定海域时,撞上了一艘日本小战舰。为“大黄蜂” 护航的海军军舰只好把它打沉。但日本小战舰在沉下去之前,有足够时间向日本报 告“大黄蜂”的出现。长官决定不放弃偷袭计划,偷袭提前。这十六架B-25提前了 两百英里起飞。在完成任务后,除了最后一架因机械原因落在苏联,其余十五架全 往中国飞,又遇上了暴风雨,只好飞到中国沿海和境内,和衢州基地联系不上,全 部迫降或弃机跳伞在浙江和江西。没有一架留下来。但是,七十六个飞行员,除了 两个跳伞时殉难,三个落在日占区被捕,另外五个被伪军救起,出卖给日本人,两 个机长和一个机组成员很快在上海龙华被枪毙,其余六十六个飞行员全被中国老百 姓和游击队救起,先后送到衢州机场丛长官这里。再从衢州飞到重庆。 1942年6 月,美国飞行员被送走了两批后,丛长官给了范太爷一个重要差事: 到浙西一带山里的各个山村去,发送“新门神”。这个差事太重要,事关抗日前途, 非得范太爷那样德高望重的范水牙医去做不可。 范太爷花了整整两个月在那一带的山里转。他的理发挑子里,一头装着他的理 发家什和“牙神丹”一族器械,另一头装着小山一样的“新门神”图片。图片红蓝 白三色。和过去那种红脸红腮红肚皮的门神不同。新门神是个美国飞行员,头戴蓝 色飞行帽,身穿蓝色飞行服,脖子上围一条幸运白围巾,胸前斜披着红绶带,两个 肩头帽顶上插着长长弯弯的野鸡毛。与其说像门神,不如说像关公。新门神图片下 有两行字:“同胞们,旧门神再也保护不了我们了,我们的家门已经给日本侵略者 踏破。挂上这个新门神吧。我们的盟军,美国飞行员来保护我们的家门了。” 这几行字,是丛长官亲自写的。不是一笔好书法,但笔笔有劲。那时候的山里 人,哪里见过什么美国飞行员,就是见到一个大学生,也是要当稀奇看的。谁又能 知道将来还有多少炸日本人的美国飞机会落在这块离东南沿海最近的“自由中国” 的土地上。范太爷把这些美国航空兵叫作“盟军英雄”。他们会开飞机,打日本指 望他们。而这个“新门神”图,无论如何得要送到各家各户,老百姓才能知道救助 美国航空兵,不然当妖怪误伤了怎么是好? 山里人是愿意听什么信什么的。问题是得要有一个有权威的人告诉他们该信什 么。他们上千年都是信那个红彤彤的老门神,说叫他们换,他们能不能就信了“新 门神”,那就要看范太爷的本事了。 范水,在那一带山区名声好,就因为出孝子。又因为范太爷不仅能理发,手里 还有“牙神丹”。山里人,个子不高,身强力壮,和丛长官的士兵一样,个个都有 一点牙病。认识范太爷的人,当然就立马信了他。换下旧门神,挂上新门神,还会 说:“三彩的,好看呀!”不认识范太爷的,但凡听说过范水或“牙神丹”的,在 范太爷的游说下,也就能信了。若碰到生人,就有些难。范太爷就先给人家理个发, 再上点“牙神丹”,不收人家钱。这时候,人家也就将信将疑了。他们说:“好吧, 试试,试试。了不得,不灵了,过了年再换下来。”范太爷说:“灵。怎么不灵? 美国航空兵连日本国的京城都炸了,还护不了你的家门?”生人就会说:“我们旧 的不扔。不灵我们再换回来。”范太爷就很有耐心地解释:“旧的要扔。旧的不扔, 新的不灵。以后碰到美国航空兵从天上掉下来,一律要营救回家的啊。” 范太爷最后到了范水,去送“新门神”,正好也回家看看。他看着镇子上家家 户户都把旧门神撤下来,把“新门神”请上去,又到“敌机警报中心”去转了一圈, 几个年轻人,日夜不停地守着两部电话。范太爷感觉还是老家人好呀,可靠可信。 将来胜利了,还得回范水养老。 他所有任务顺利完成后,就回到家里看望儿孙。那天是范笳河过十九岁生日, 算算再过一两年也能成家了。范太爷心里为大儿子高兴,想着:好呀,儿子的“儿 子”养大了,不要多久就可以收孝子的好果子吃了。范太爷这样想的时候,是真心。 他不怎么会表达对儿子的父子情深。他心里就想把自己按规矩得到过的东西,从糖 心萝卜到新媳妇都让儿子体验一下,就没白活了。这是他的父子情。至于大儿子的 感受,不在范水人的考虑之内,那不过就是孝子的基本训练日程吧。 范太爷再也没有想到,范笳河,上了镇上的新式学堂,十九岁早已开窍。懂了 范水“好睡”一词的曲曲折折。他在那一天早上,已经背着大人对他十五岁的弟弟 范笳泥范三叔发誓:等他娶了媳妇,一定带走,谁也不让碰一下。范笳泥就龇牙笑。 说他将来要娶一串媳妇,谁也不让碰一下。 范太爷的突然归来,让一家人非常高兴。大家庆幸能在好日子里来了个全家三 代大团圆。战争期间,也就不请客了。一家人在天井里摆了一桌,门大开着,对着 外面的群山浮云,谁进来,谁就喝一杯酒。范太爷,范爷爷,十九岁的范笳河,三 叔范笳泥,还有一两个近亲男人,坐在桌子上喝酒吃菜,感叹镇子上走来走去的生 人越来越多,都是逃难的。以前范水人进城一趟就是大事,如今,城里人往这里跑。 镇上唯一的客栈都住满了。 男人们正在说着话,范家的媳妇在灶房往灶里一根一根加柴,用文火炖糖心萝 卜。在她把一盆糖心萝卜海带汤端上桌的时候,就站在那里没走,像是有话说。范 水的女人,在这种时候,多半是只烧菜不说话的。但范太爷却在大儿子正要挥手赶 女人下去的时候,拿眼睛看了看那个范白苹生物学意义上的“奶奶”一眼。这样, “奶奶”就说话了。她说:听客栈的店娘说,客栈里来了两个白大仙。夜里说话, 被店娘听见了。一个白大仙说:现在坏人太多,得死他三百个。另一个白大仙回答 :有符的就是好人,不会死。客栈的店娘没听清那“符”是什么“符”。“奶奶” 不知为什么要在现在这时候换门神,而不挂“符”。镇上已经死了五个人了。其中 一个是镇上那几个守电话的年轻人中的,昨天也死了。最后,“奶奶”揭了她丈夫 的一个短:无论是我们家的“牙神丹”还是范爷爷开出的清肠胃的方子,都试过了, 不能治这死病。五个乡亲都死了。 没人知道“奶奶”如此这般大胆,是不是因为和范太爷关系不同寻常。总之, 范家“奶奶”在吃团圆饭的时候说了这个“病”和“符”的事,让一桌男人不高兴。 在范水,男人不拿女人话当回事。范爷爷说:“不吉利。赶快烧炷香,下去端米饭 来。” 而当时,范太爷也没把女人的话儿当回事。但等他回到丛长官的军中,却发现 事情严重。这一带山中,不少村子流行起疫病啦,传得很快。军中也开始有传染上 的,很有止不住的样子。范太爷因为听“奶奶”说到过白大仙和找“符”的事儿, 就绞尽脑汁琢磨那“符”到底是什么样子。 丛长官爱兵爱将,却不会治病,也不会画“符”,急得坐立不安,只能全靠范 太爷了。后来,范太爷终于用他那“一块银圆换两亩地糖心萝卜”的智慧,把“符” 琢磨出来了! 两个月前,杜立特的六十多个飞行员从各处被山民们相继送到了丛长官军中, 等着从衢州机场飞往重庆。日本人为了报复救援美国飞行员和救助他们的浙西百姓, 突然轰炸这一带的村庄。丛长官不敢把美国飞行员放在衢州县城里,就把他们藏在 衢州城外汪村的一个秘密山洞里。那山洞,天然自成,斜着一块巨石,里面构成一 个安全的三角形,最多的时候,藏过近二十个美国飞行员。 那时,范太爷作为军需官,是少数几个每日到洞里去给美国飞行员送饭送菜的 人之一,范太爷突然想起来:飞行长官开的是第一架飞机,第二架飞机上的航空兵 中有个洋医生。送这些美国航空兵来的小伙子,是他们在路上碰到的浙大的大学生 刘书同,会洋文,他告诉范太爷:这个洋医生姓白(White ),叫白医生,神医。 在来的路上,还给第七架飞机的驾驶员截了一条重伤的腿,救了他一命。 当时,范太爷就仔仔细细打量过这位“白医生”,年龄也就跟他大儿子那么大, 怎么就有那么大的本事呢?范太爷发现,这位白医生随身带一个小箱子,在山洞里 走动。见谁病了,就打开来,从里面抓个长长的东西,一头挂在自己耳朵上,一头 通到病人的心,病人就好了。范太爷在那时候,就发现了白医生的小箱子上有个 “符”,是个红十字。原来,所有的器械都是在这个贴了“符”的魔箱里成的精! 从那范水听到的“白大仙”,范太爷想到白医生。“白”字的玄机被他破了, 又从白医生的箱子,想到箱子上的“符”。范太爷终于把止住疫病的“符”找到了 :红十字!若门神得换成插野鸡毛的洋人。“符”,就一定是白医生魔箱子上的 “红十字”啦! 范太爷的这个重大发现,在当时,就像是奇迹。包括军中的士兵和村里的山民, 人人都信了这“白大仙”提示的“符”,那“红十字”传得比门神还快。一时间, 山里家家户户门上都出现了“红十字”。门上贴了美国飞行员新门神的人家,就把 那红十字贴在“新门神”脚下,像个风火轮。 丛长官对这个“符”的事儿,一言没发。但他知道,这个“红十字”稳定了人 心军心。到了九月,来了几个暴热天,后又下了一场透雨。十月一到,天一凉下来, 疫病就自动止住了。在范大爷无足轻重的一生中,除了制造了范笳河,使范白苹后 来得以接着冒出来,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歪打正着,居然玩“符”玩出了这次伟大 的心理战役,平稳了军心人心。谁要研究心理学案例史,范太爷的“符”,定是能 一举震天下的案例。 不幸,最后一个得了疫病的是范太爷自己。范太爷爷尽了力,他知道伏魔的人 是要招魔恨的。疫病之魔临死也要带一个人垫脚的,这是常理。死之前,范太爷把 儿子和媳妇从山里紧急招到身边,一手拉一个,情意绵绵。然后,媳妇端水,儿子 拿药,喂了他一粒自己家的“牙神丹”,老人家就平静地闭上眼。 这时丛长官来了。他是讲义气的人,在范太爷跟前哭了一场男儿泪,对范太爷 许下诺:范太爷为抗疫而死,他就是稳定军中官兵的功臣,凡范太爷留下的儿孙, 他丛长官都带走,给他们好前途。丛长官说:“我知道你生前喜欢我岳父家住的那 个‘东方篱笆’城。你大儿子我送到桂林,让他在军中学医。你那两个小儿孙,我 全送到我岳父家,跟家里的孩子一样待,一起长,能读出来的尽他读书,我家供到 他成材。不愿读书的,我给他找个官做。” 美国飞机偷袭日本本土之后,日本兵动不动就进山扫荡,范水似乎也渐渐不安 全了。而丛长官升到司令,要回西南为美国第14航空军保护在桂林等地的美军空军 基地。他就把范太爷的儿孙:他的大儿子、他爬灰来的儿子、他的孙子三个人全带 到大后方桂林,送他岳父舒谘行家去了。 范爷爷一行离开范水的时候,丛长官给了他们两张“新门神”,说是范太爷剃 头挑子里还剩下的最后两张,让范家人留下做个念想。范爷爷当时已经决定继承范 太爷的家业,到军中干事。他把“牙神丹”的方子连同这两张新门神一起带到了桂 林。一张门神,范爷爷一直当护身符带在身边;另一张给了范笳河。范笳河的那一 张贴在了他后来写的《战事信札》上。 范爷爷到了桂林,按丛长官的安排,在桂林参加了美国军医办的前线急救医疗 班。在这个训练班上,范爷爷得到了一个带红十字的小箱子。那红十字的“符”, 他就整天背在身上了。在前线急救医疗班,他学会了用竹子扎担架,把绑腿打开, 裹伤员的断腿。 范爷爷学了一些时候的西药之后,就被丛长官送进了“中美空军混合联队”当 中方医生。范爷爷立刻让“牙神丹”载人世界史。他发明了把“牙神丹”冲成水剂, 装在掏空的长江豆荚里,给飞行员带上飞机,挂在驾驶员旁边,万一驾驶员受伤, 头一偏,吸一口,镇住痛,能坚持把飞机开回来。据范爷爷说:这个发明先是让美 国航空兵当笑话讲,给他们长江豆荚带上飞机,他们也不带,说没见过这种吸管, 拿长江豆荚打来打去,逗乐子玩。后来,就真有中美航空兵把装了“牙神丹”仙水 的长江豆荚带上飞机了,再后来,长江豆荚子就真成了一个提神止痛的装备,载人 了CACW的史册。长江豆荚子到底救了多少人和飞机,那“牙神丹”的“神”字就是 天机不可泄露了。 总之,在小范白苹决定学医之后,范爷爷告诉她,据他分析:范太爷死于霍乱。 而他应该申请“长江豆荚子牙神丹仙水”专利。这当然是后来的事。而范太爷的死, 让范爷爷对他十几年前为父亲贡献的“大孝”,再也没有后悔过。范水上人有的, 他家范太爷都享受过。在一个贫瘠的世界,好儿子该做的,他都做了。一想到他老 了,他大儿子范笳河能不能像他一样,当个正宗的范水“孝子”,他就对自己说: “呸。” 范笳河和三叔范笳泥,到了桂林就上学。他们俩的浪漫故事从桂林开始。听三 叔范笳泥承认:他俩同时爱上一个小美人,可惜,美人只认一个“巫山云水”。范 笳泥还不够“英雄”。在一个崇拜航空兵的时代,范笳河胜出。 范笳泥也没白在桂林待,他只愿意做轻巧的事,为女人花钱眼睛都不眨。范笳 河成了共产党后,多次教育他弟弟:“你的少爷作风,就是在桂林养成的。忠于革 命、忠于党的时代你还整天想女人,你不想活了?” 范笳泥不但想活,还想活得比谁都舒服。外面不好活,人家早早辞官、离婚、 回范水、再结婚。范水永远按着自己的规则过小日子,闹什么闹?所有中央指示来 到范水,就化成了范水风气。范水没有一个地主,大家都一样穷,靠山吃山。那些 党派是非有什么重要?连扫掉文盲的运动来到范水,都成了范水式。人们还是信狐 大仙、门神、符。范水有范水的老人政治。范水依然是出孝子的地方。只有范水的 大儿媳妇敢在公开场合跟老人撒蛮插话。生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生。 范水的好日子才直袭中国传统的精髓。范笳泥最谙范水文明的真谛。当了长辈, 又见过世面,在范水过得如鱼得水。他告诉范白苹,哪儿都没有范水好。范水人的 “忍”劲儿,能得诺贝尔“忍受”奖。 “忍是什么?”范笳泥对范白苹讲,“忍,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当范笳 河能架着B-24J ‘浪榛子Ⅱ’飞回大陆,丛长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丛长官用了多 少丸我们范家的‘牙神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本事不比范水人差。他早就知道 范家三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入了共产党。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信什么门神由人家 自选。丛长官最讲的是情义不是党派,他自己也从来不是一个坚决的委员长派。在 他司令部进出的亲信中,十个有七个都是共产党,人家就能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后怎么样?还是情义重。没了情义,就没了中国人。” 老共产党员范爷爷多少年后住进了范白苹家时,范白苹见他把一个门神放在镜 框里,挂在墙上,旁边还放了一张他和小熊维克抢白酒瓶的照片。范白苹好奇其中 的故事。范爷爷说:“这是你太爷爷的洋画,保命的。这小熊也是保命的。对你太 爷爷,我尽了孝;对小熊,我养它到老。情义就是要报恩。” 范爷爷对媳妇不叫他“爸爸”的问题,很不开心。叫不叫“爸爸”,并不是范 爷爷多想当媳妇的“爸爸”,是看媳妇“孝不孝”。范爷爷对“大儿子”说:“你 是她的同志,我怎么也是她的同志?按组织次序,我也是你的领导,你怎么不告诉 她怎么当范水的媳妇?” 到“文革”,两张“美帝国主义”的画片被甘依英当四旧烧掉了。就这样烧这 烧那,范爷爷也没逃掉一个“美国特务”的帽子。他再跟审查小组的人讲他到过延 安也没用,他成了美国打进延安,潜伏下来的定时炸弹。范爷爷和他的两个儿子, 先是潜伏在国民党里的共产党,后来都成了潜伏在共产党里的“美国特务”。反正 美国不是好东西。 美国虽不是好东西,却明里暗里成就了范笳河和甘依英的婚姻,使得范氏家谱 写到现当代。那时甘依英是个刚进城不久的年轻女干事,范笳河四十多岁,是B 航 空学院的副院长,穿着翻毛领的空军制服,在航空学院进出。平时不笑,有一种拒 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一笑起来却很大气,牙齿洁白,笑声简短单纯,让人觉得他 沉稳可信。还不知有多少漂亮女人和他擦身而过,也没被他看中。甘依英何德何能, 何才何貌,怎么她成就了自己的爱情梦? 范白苹在了解了范家历史后,认识到:这个姻缘就是甘依英曾跟着父母在美军 芷江基地当过小苦力。当过小苦力,使甘依英立刻在“老范同志”的生活中有了一 点特殊意义。甘依英曾经告诉范白苹:“开轰炸机的人跑起路来和开驱逐机的人不 一样。开轰炸机的人脚步落在地上有咚咚的声音,胸有成竹的样子。开驱逐机的人 跑起来轻巧飞快。你听你爸上楼梯那脚步声是不是很特别?”甘依英的观察非常专 业。各式飞机在苦力眼前起起落落,小苦力们帮大人干活,一边干活一边玩游戏: 听声音,猜是哪种飞机;看航空兵跑向飞机,猜是哪队的航空兵。飞机影子还没到, 小苦力们就已经像小狗一样嗅到了是哪架飞机回来。在小苦力心目中,飞机是活的, 它们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若有受伤的飞机回来,小苦力们也能远远就听出来,小脸 上就有担心的苦样子。那些站在芷江机场长方形的指挥塔上,拿着望远镜等飞机回 来的军官们,不知道小苦力们有这种本事,要知道,就该把小苦力提升到塔上去, 报机。 甘依英告诉范白苹:她六岁时就决定要嫁给一个会飞的男人。 甘依英断断续续讲给范白苹听的旧事不多。其中一件,是在范笳河死后才讲的, 却让范白苹无比吃惊。甘依英告诉她:苦力们都相信若生了病,就是沾了恶气。斩 断恶气的方法就是:对着刚降落的B-24冲过去。一定得冲B-24,别的飞机都效果不 好。驱逐机鼻子上有一个螺旋桨,没法冲;B-25 -边机翼上有一个螺旋桨,可以冲, 但只能斩到一半的恶气,冲了也没用,病还会再犯;只有B-24的机翼上,一边有两 个螺旋桨。要治病的人就冲着两个还在转动的螺旋桨跑过去,要胆子大,治病不能 怕药力大;要直对着B-24两个螺旋桨中间的地方冲过去。如果螺旋桨没有伤害到你, 你的恶气就被斩断了,病就好了。如果你受了伤,恶气就放出来了。如果你撞死了, 那就是死病,无药可医了。 那年,甘家做主要苦力的男人甘老爸生病了,病得很不轻。发烧的时候说胡话, 冷的时候坐大太阳下发抖,几天不能拉碾子轧跑道了。甘老爸决定要去冲螺旋桨了。 当一批B-24J 完成轰炸任务回来的时候,甘老爸就等在跑道旁边的碎石头堆后 面。一架又一架B-24J 落下来,由快到慢,开进停机场。等最后一架开来的时候, 甘老爸突然冲上跑道,迎着飞机一侧的螺旋桨猛跑。甘老爸冲过去的时候,头一低, 螺旋桨狠狠打在他的肩上,顿时鲜血直流。甘老爸倒在地下,幸福地想:没死。恶 气放出来了。 那架B-24机长看见这个苦力冲过来的时候,猛踩了停机闸。但飞机停不住,滑 到跑道边的那些碎石堆上,把碎石撞得满天满地都是,打得地勤人员和苦力四处乱 跑。等飞机停下来,有三个美国航空兵,从飞机上跳下来,往甘老爸这边跑。六岁 的甘依英和她妈,也往这边跑。跑道两边已经站了一些看热闹的苦力。美国航空兵 招呼苦力们,帮助把甘老爸抬到医院去。一招呼,苦力反都散了。恶气没斩断,只 是放出来了,他们不想恶气沾到自己身上。 结果,两个美国航空兵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甘老爸抬着去医疗室。甘依英 被她妈牵着,跟在后面。第三个美国航空兵嫌甘依英走得太慢,就把她抱起来跑。 到医疗室,一个白人医生不让进,说:苦力有苦力的土医生,这里是战地急诊室, 是给航空兵看伤的地方。没有多余的床位给苦力。怎么把苦力抬这里来了?两个航 空兵把人放在草地上,先是说理,后来,甘依英看见其中一个最年轻的航空兵,突 然拔出手枪对着医生吼。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她懂这个航空兵说:“你治不 治!” 结果,医生赶快给甘老爸包扎伤口,又给了他几片仙丹。仙丹吃过,甘老爸就 躺在医疗室外面的草地上。有不少苦力来往,都绕着走。甘依英要去拉她爸爸,她 爸直摆手,叫她离远远的,别沾了恶气。到天晚,那个撞了甘老爸、拔枪对医生的 航空兵又来了,他看见甘老爸还躺在草地上,浑黄的眼睛睁着,没人管。这个年轻 的航空兵居然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哭。 甘家没求更多。洋医生包了伤,给了药。恶气全放在医疗室门口,没人嫌他, 没人赶他走。最好结果啦。没多久,她爸伤好了,病也好了。医生给的仙丹叫奎宁。 1952年,年轻党员甘依英在向党交心的“洗澡运动”中,把她这一段作为自己 与旧社会的丑恶关系交代出来了。结果,组织怀疑她被美国人抱过,看过美国人哭, 是否就有通敌行为,把她审查了一年。甘家老外公撞机这一段,她只在结婚的那晚 上讲给范笳河听过。她不懂那个开B-24J 的美国航空兵为什么大哭。范笳河说:他 懂。那个美国航空兵哭“人性”淡漠,“人”不被当“人”待。战争政治的可怕不 但是杀人,还杀死人性。 范笳河说:“你只当战争是英雄事业呀?那是杀人。每一个战士都想和平,想 回去当正常人。告诉你吧,我常常就想那样坐在地下对天大哭,只是没有机会。 “日本人到芷江来投降之后,街上老百姓在放鞭炮,苦力坐在碎石堆上喝白酒。 我就想:那些发动战争的人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晚,我们军中开庆祝会。 我们好几个航空兵坐在地下大哭。有人说我们是乐疯了。军医说:让他们发泄。第 14航空军打得太苦。人家杀我,我又杀人。朋友死了,敌人败了,回家后还能像以 前一样过日子吗? “军医知道,我们CACW这队人,是坐在飞机上准备再炸黄河大桥去时,听到了 停战令的。那是陈纳德儿子,杰克·陈纳德下的任务,叫‘屠夫使命’。黄河大桥 难炸,守桥火力猛。杰克没有他父亲的经验,他要我们两机一组,一左一右炸桥。 有这么炸的吗?我们以前成功的炸法,多是单机贴着水面飞,突然拉高,偷袭。这 大白天两机同飞,是硬拼式炸法。我们几个机组都对这个任务不看好。连我也觉得, 我的运气用完了。这次是要出去,怕是回不来了。发动机都发动了,突然来了指令 ‘屠夫使命’取消,日本人投降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心情?我下飞机的时候,腿都 直抖。幸亏和平来在‘屠夫使命’之前。那时候下了飞机坐地大哭的中美航空兵, 哭得自然极了。” “坐地大哭”这典故就成了范笳河和甘依英之间的一个密码。 范笳河和甘依英从来都分房睡,完事之后,范笳河一定回自己书房睡觉,从来 不跟甘依英一夜睡到天亮。理由是自己会做噩梦,不想噩梦中跳起来格斗,误伤了 她。甘依英说:“你有毛病。”拉住他不让走。“我不怕你做噩梦。我当过游击队 的红小鬼。”范笳河说:“红小鬼有什么用,我还开轰炸机呢。你让我自己对付自 己吧。”还是走。甘依英抱怨:“你到大床上来跟我睡觉,怎么就像到空军俱乐部 乐几小时就回家一样?”到范笳河出了右倾问题的时候,甘依英按照上级的意思, 组织家庭学习班,帮助他。一挖老底,就挖到资产阶级。还用一种贴心加威胁的口 气说:范笳河,我不会揭发你是桂林银行家养出来的公子哥,美军俱乐部里混过的 旧军官,但是,你自己要爱家庭。家庭学习班和外面的学习班是本质不同的。范笳 河瞪了她一眼就推门出去。甘依英拉着他问:你到哪去?范笳河说了一句:“找个 地方坐地大哭去。”甘依英吓了一跳,学习班告停。 范白苹在她妈去世后才结婚,四十三岁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在整理她妈遗物 的时候,她认识到她妈的行为种种也是一种心理病。甘依英一辈子就没摆脱她的病 因:恨。她记得有一次,甘依英手里拿着一封信,在大腿上拍:“没想到我成了二 房,没想到我成了二房。范笳河你这个大骗子。美帝国主义训练出来的大骗子。” 范笳河跟在后面吼:“这种混账话你也能说!还往女儿房间里去说!” 范白苹正在看小人书,给她妈一闹,很不开心,也故意挑事,说:“别吵啦, 鸡大哥、狗大哥都给你吓跑啦……”范白苹那时刚学会一个成语:鸡飞狗跳。没想 到,成语还没出口,立刻,“鸡飞狗跳”就全跳到她眼前。她妈打了她一个耳光, 把范白苹向禁区挑战的企图一巴掌打下去了。范笳河看她打女儿,就随手砸了甘依 英的青瓷花瓶,还去抢甘依英手里的信。甘依英就宣布要自杀,说着就去开窗户。 范笳河把她一把拉回来,甘依英就势坐在地板上,把信压在屁股底下,一边哭一边 说:“铁证如山,铁证如山。” 多少年后,范白苹才知道:那信,是她三叔从老家寄来的。其中讲到一个女人 得了血吸虫病,她爸给那女人寄去的白围巾,人家收到了。那女人传给范笳河的话 是:“浪榛子之三很健康。” 关于信里说的事,范白苹曾经追问到她三叔,范笳泥说:“不记得信里都说些 什么了。范水镇的事,能有什么‘铁证’?还不跟全中国哪块地方都差不多。” 范家的“大哥”避讳,范家的“女人”暴力。范家的“浪榛子之三很健康”是 什么意思?没有外人能懂。 母亲去世后,她想把她妈一直放在床头的那张范笳河驾B-24J “浪榛子Ⅱ”从 台湾回到大陆时的报纸照片从镜框里取出来,带回美国。没想到,在打开镜框后, 在报纸照片后面,发现了一封信。里面是她父亲写的一则《战事信札》。她小时候 听父亲说过:他年轻时有记事的习惯,很多事件在信件中都不能写,只能写在给自 己看的《战事信札》里。一有大战,全都要交上去,等着战后解密期过了,才会寄 还家中。在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战争年代,他记了六本《战事信札》,详详细细。 但他一本也没有留下来。后来,运动多,不敢留下文字的东西,怕被人抓把柄,就 不记了。但在这个镜框后面,却藏了一篇《战事信札》。范白苹理解她爸爱写东西 的习惯,其实对付PTSD的一个简单方法,就是把心里的事儿说出来。她鼓励她的病 人写日记,记下心里想的事儿。她爸没人可说,晚年还这样认真地写《战事信札》, 应该也是心理需要吧。范笳河想说,说,说。像个祥林嫂。没人听,他就写。这是 一种心理压力释放。范白苹觉得,她爸一定写过不止这一篇。不让人们把灾难说出 来,违反心理科学。 这篇是给一个叫“黄觉渊”的男人的感谢信。从其中说到的事情看,应该是范 笳河晚年写的。信是被退回来的,信封上写着:“黄教授昨天散步时突发心脏病不 治,去世,原信退回。” 这封信是怎么给藏在这个镜框照片后面的,范白苹不得而知。在上人都去世之 后,这些细节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范笳河写下了一段无人知晓的内心和耐人寻味的 历史,让范白苹读出了一些隐秘。黄兄觉渊如晤:谢谢你给我开禁,让我见到了 “浪榛子”。你让浪榛子带来的你们最后一张全家照,我也收到了。南诗霞先你而 去,让我痛心。又一个诗人走了。请节哀。 你不介意我违反我“从此不见浪榛子”的诺言,这让我不得不说,你虽然是个 文人,却真正勇敢。你承担了我不敢承担的责任,你比我更男人。你是浪榛子的好 父亲。 还有,请替我谢谢喇叭。没有哪个女儿能像她那么执着,想方设法给我打电话, 一定要把那些老故事挖出来。也许,这是她寄托对母亲的哀思吧。我把凡能说出来 的故事,都告诉她了。我只说了“浪榛子I ”和“浪榛子Ⅱ”。她在电话里给我念 了一段我当年写的《战事信札》。我这才知道我的六本《战事信札》还保留下一本 在加拿大。她说那段是随便翻到了,只想核实是不是我写的。但是,在我听来,那 就是直击我这一辈子致命弱点的一段。这是天意,我到垂暮之年,该听这一段。年 轻时,我记下这段时,并没多想。活了一辈子,再从下一辈人口中听到,真是感慨 万千。 那一段是我们失了衡阳后,八月大热天在白市驿欢迎曹长官。那天晚上,我听 完曹长官训话回来,丹尼斯看我全身汗湿,把我好好嘲笑了一顿。他说:“范,我 考试考不过你,你比我先摘了Dodo的帽子。可是,我真不懂,你们聪明的中方军人 怎么总是干这种没有道理的事。打了败仗,还欢庆什么?好事坏事你们都要唱成一 台戏。最终总是‘感激上司’、‘上司伟大’。这就是你们重庆的集体思维?我看 你也只会集体思维。以后,我倒要看看:若你的长官叫你把你女人卖了,你干不干?” 丹尼斯是我的美方僚机战友,战死在中国抗日战争。 我是一个军人,终又成为一个文人。作为军人,我想一言九鼎,保护女人;作 为文人,我想秉笔直书,保护正义。这两点,我都没做到。在一个军事化时代里, “我想”和“我能”常常南辕北辙。我没有能保护女人,也没能保护正义。我没那 个条件。我骗过我最不该骗的人。我还写过批判老战友和好朋友的文章。想到这些, 我真恨不能把那些日子从我生命的日历上撕了,让它们不存在。丹尼斯说的对:我 只会集体思维,想别人让我想的事,干上司让我干的事。所以,我做了很多让我自 己后悔的事。 你能懂得我,再怎么着,我们是一代中国人。 但是,“浪榛子”系列从她们一诞生,就没有一个让我后悔过。从“浪榛子I ”、 “浪榛子Ⅱ”到“浪榛子Ⅲ”都是那么健康,那么漂亮。她们举手投足正合“浪榛 子”系列的美名。 我站在疗养院门口等浪榛子。在外面见面,让我感到安全。真对不起,我一个 从小就有保护欲的人,却到老都没得到安全感。我对自己解释说:“浪榛子”本来 也不属于室内。 浪榛子带来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男生,看见我第一句话是:“范上尉,我从小 就想认识您。”叫我“范上尉”,我差点都要落泪。 跟她一起来的小男生,肩上背了一个熊猫背包,头上还戴了一顶熊猫帽子,一 看就是一个在海外长大的孩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浪榛子带个男孩来,直到浪 榛子介绍说:“这是芦笛,英文名Reed,喇口/\的儿子。是个小实习记者啦。” 我才突然一悟,百感交集。 Reed!被我们的孙子辈记住了。你原来这样了解我。你让浪榛子带着Reed来看 我,这是送给我的让时光倒流的礼物。浪榛子像她妈,像个“浪榛子”。Reed像他 外婆。光看到他们,我都变年轻了。 我和浪榛子坐在疗养所石凳子上谈话,Reed就一个人跑出去玩。和浪榛子面对 面的时候,几十年的话,却无从说起。想了半天,我问了一句废话:“你在国外干 什么?” 浪榛子回答:“在法学院,给学生上法律课。还给一些总是吵架、打架的人, 譬如说,工会和资方、美国和古巴、这样那样有冲突的组织和国家找中间道路走。 让他们互相宽容,各自学会为和平妥协。偶尔也给州政府当穷人律师,帮请不起律 师的穷人打官司。” 我说:“这些事儿做得好。比我年轻时干的活儿好。只有和平值得一搏。可我 一辈子也没找到这样的中间道路。不是斗就是打,不是左就是右。到你们这代,世 界真是进步了。” 浪榛子说:“我小的时候,经过‘文革’。那时,我爸说:要有法就好了。后 来我慢慢懂了,就像艾森豪威尔说的,‘没有法律,不可能有和平’。” 浪榛子还没说完,Reed跑回来,跟她要五百块钱。浪榛子一边掏钱,一边问他 为什么?早上才给他的五百块钱用完了?Reed说:他刚才到街西头的大庙里去了。 他说:佛,就是圣诞老人,人人烧香,跟佛要东西(许愿)。有僧人上来给他一个 本子,叫他在上面写上一百。他就写了。然后,僧人就拿香在他头上绕,口中念念 有词,说是预测未来福祸。念完,指着本子叫他给一百块钱。说他已经签字同意给 一百。Reed -看,是自己写的,就老老实实给了一百。他进庙前,在路上小摊子上 刻了一个图章,花掉两百,又买了一个木青蛙,花掉一百六。路上碰见两个要饭的 小孩,又给了一人二十。到这僧人的香在他头上一绕,他身上的五百块钱就没了。 浪榛子就又给了Reed五百块钱。Reed拿了钱就跑。我说:“我们跟着去看看, 现在有骗子。” Reed跑到大庙后门口的小胡同里。那里有一男一女把一些鸟儿关在小笼子里, 对从庙里走到胡同里来的人叫:“十块钱,交钱放生,求个好轮回。” 看着一群可怜巴巴的小动物,Reed受不了。别说他,就是我也不能看把自由的 鸟儿关在这么小的笼子里。Reed跑去对关乌的女人说:“我有五百块钱,全给你, 你让我把这一笼小黄鸟都放了。”女人收下他的五百块钱,说:“这种鸟不好捉, 五百块钱只能放一只。十块钱一只,放的是麻雀。” 这样,Reed兜里的五百块钱,就分文全无了。他很伤心,回过头来对我们说: “我真想把这些鸟全放了。结果只能救一只鸟。”又问我们,“这俩人,叫我们放 鸟,求个好轮回,他们自己就不怕把动物关起来,给自己带来坏轮回吗?” 我心里想:居然在赚“同情心”的钱了!这样的事,在范水有祖宗之法的时代, 我都没见过。那时候,范水若是有人偷一只鸡,都要当众被吊起来打一顿。无论如 何还有个公正要求。现在,我们也不用知书达理,也不讲忠孝节义了,我们讲:用 钱结算。正想着,戴着袖标、穿着制服的城管人员来了。这对男女拎起笼子就跑, 让我无从评论。我无法判断拿这两个卖鸟的男女与贪污腐败的官员比是不是更坏。 然后,浪榛子就说要走了。她说有一个蒋达里的老乡叫蒋毛虫一定要见她。难 道我们之间的见面还没有见一个什么蒋达里的老乡更重要?但我没有这么说。我说 :“你去吧。你要做的事一定是有意思的。听说你小时候就喜欢做事公平。” 浪榛子看出我不愿意他们这么快就走,就解释说:“这是我介入的一个案子。 已经结了,芦笛的新闻实习课要写一篇新闻报告,他想写这个案子,我在帮助他一 起写。所以,我们得见这个人。您要感兴趣,等芦笛写完了,我叫他给您看。” 我岂止感兴趣,我简直就想跟着他们一起去。能和他们多待一分钟,都让我高 兴。但是,会面就这么短。我差不多连每一句话都记在这里了。这短短的三十分钟, 只好用禅意的时间来衡量了。这不是三十分钟,是时间的海洋。有多少我没有说出 来的故事,都涌进了这个海洋。 我看着他们俩上了出租车,挥挥手,走了。就像我以前的“浪榛子I ”和“浪 榛子Ⅱ”,引擎一开,呼啸上天,出任务去了。 那一个下午,我若有所失,对自己早上会面时说的几句废话,不满意。我应该 带他们去喝杯咖啡,吃些点心。我没做,反让Reed被人骗走五百块钱。唉,我这个 做长辈的呀,真是没用。到了晚上,浪榛子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Reed的新 闻报告写好了。问我要不要听她念一遍。 我太高兴了。她给我打电话,已经让我的若有所失一扫而光。 这是她告诉我的案子:这个叫蒋毛虫的老乡,儿子参加了“骗子公司”,到美 国的无名小镇酋长会镇,用假造的信用卡行骗,被提起来,碰巧浪榛子因为会说中 文,被州里派去当免费律师。最后,蒋毛虫的儿子被遣送回中国。一遣送就成了重 犯。而蒋毛虫则辗转找到浪榛子,要谈话,要跟一家占了他家水田的汽车厂打官司。 因为没了水田,他儿子当上农民工,进了城,上了人当,参加了“骗子公司”。蒋 毛虫说:“我儿子不学种地,学骗。我教子无方,有罪。但是,把我家地拿走的那 个汽车厂有责任。他们把我们好好过农民日子的路子给断了,我们不知道怎么过。 不能因为它有钱,就没事儿,我们没钱,就坐牢。我儿子坐牢我认了,那个汽车厂 的老板害了我们一家,就没事了?他也该坐牢!” 芦笛的稿子结尾这样写道:南律师说,看见“窃钩者诛”总让她想到谁为社会 的罪恶买单的问题。 他们下一代在对付的问题,不是他们这一代的问题,是三千年的习惯酿出的问 题。我们以为我们这代人可以用暴力把这些问题解决,可我们并没有解决。对付人 性问题恐怕不是枪支弹药、政治运动或资本市场能解决的。 浪榛子说:“尼采说:”欲望不会像热,自己跑到我放在炉子边的熨斗上来那 样,自动跑到良知那里去。良知,只能自己选择良知作为自己的欲望。“‘然后, 她把我当作她的同行人,跟我谈了她的”理想国“。 她说:人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任,同时也让别人有跟你一样的权力。走到 哪里,人都可以在他周围开出一小片草坪,让“和平”在上面长。我们要的“空间” 是法律,平民梦可以在这个空间里生长。有权力的人不必害怕它,只要你守法,法 也保护你。没权的人也不必给“权力”下跪,你背后有法。能给每个人公平机会的 社会,就算是一个好社会了。人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这个法治社会,只能是人跟 随着良知,用理性选择出来的。 黄兄,我感谢你们所有人,让浪榛子长成一个正常人。看见她,时间就像没有 动。她让我想起她的母亲,就像回到当年舒暧、南诗霞、丹尼斯和我在昆明机场修 “浪榛子I ”的时候。一想到从我手中过去的“浪榛子”系列,我就看见它们飞起 来的姿势:依然快乐、隆重、跳跃;路线是直线或者急转弯。翅膀展开,冲着蓝天 一闪而过,写在空中的都是诗。 浪榛子挂电话的时候,我对浪榛子道别。我就想说一句童心未老的话。不知道 老凤强作雏凤声,说得好不好。这种年轻人的话,是那个时代的我,会对她母亲说 的。我说:“这个时候,我们北方的枫树和栎树从红到深红再到火红,阳光一照, ‘冰糖葫芦’化了,红颜色染红了空气和水,大粗笔从树梢一直涂抹到地心。好不 好,写出的也是一首诗,竖排版的《枫林晚》。一年的生命,在秋天中都变成了诗。” 范白苹读了这篇《战事信札》,心里感谢这个得了她爸爸飞机名字的浪榛子, 在她爸的暮年,出现在她爸的面前,让范笳河触到了“禅”意。这样,他离开这个 世界,会平静得多。 范白苹承认:从心理学上讲,“禅”的意境是一种智慧。把时间分行、分段、 分成瞬间,每一行都有意境,每一瞬间都美,诗就能在最坏的时代活下来。她爸范 笳河,能有这样一个生命,也就没白活。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件,脚印一样在我们 身后,和我们的升迁无关,和我们的发达无关,却又确确实实和我们分不开。生命 就是一个一个时刻,时间由事件标志出来,时间由事件定义。走到哪儿,能把一件 一件事都做好了,做公正了就行。 父亲范笳河如此细致地关心着浪榛子,却没谈情也没谈谊,谈了一个毫不相干、 偶尔掉进池子里来的“蒋毛虫”。“禅”说:回头一看,什么是生命?生命就是一 场好的大笑。父亲范笳河在听了“蒋毛虫”之后,作了一首《枫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