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天,喇叭爸爸颐希光在鳏居二十年后,得了老年痴呆症。记不得“文革”烧 照片的事,也记不得五湖四海。讲起家史,把舒暧的家事当作他自己的。这让喇叭 对她爸爸无比担心。但颐希光却突然来了桃花运,结婚了。 老人家虽然糊涂,说话声音依然洪亮,举手投足还是给学生上大课的风范。前 说后忘也没关系,年轻时好看,到老还是个帅老头,光听声音,不像九十岁的人。 越老越爱帮助人,人家跟他要什么,他都给。 N 大的低温楼曾经是他的老儿子,讲着讲着,“低温楼”三个字就夹在随便什 么句子里冒出来了。除了低温楼,夹在句子里冒出来的常用词就是“政策”。得了 老年痴呆症后,低温楼就不怎么讲了,“政策”还会时常冒出来。但是有一件事不 知什么原因,老人家就是没忘掉。有记性的时候,没忘,却不敢说。像是习惯成了 条件反射,一到清明节上坟或有人开追悼会,颐希光就像个罪犯一样,一溜就走。 跟“坟”有关的事儿与他无关。他躲着清明节,躲着坟地。人糊涂了以后,倒反而 敢说一点了,有时候,“政策”二字一冒出来,下面动不动跟着的就是“砸墓碑”。 除了青门里的人,外人不懂什么意思。 居然有一天,颐希光在电话里对喇叭说了一句清清楚楚的话:他“文革”砸老 先生墓碑的事,平反了。N 大学历史系王教授把“砸墓碑”写进了历史书。他是给 逼着砸的。可惜第二天,“王教授”和“平反”就又忘得一千二净,只剩下“砸墓 碑”,一讲又害怕得要命。 喇叭跟浪榛子说起她爸,说:“他打我妈一个耳光的事,倒忘了;砸他老师坟 的事却不能忘。人的心理真是一个细致世界。”浪榛子说:“你妈生病的时候,你 爸对她多好呀,日夜守着,任劳任怨。还有什么过节解不开呢?你妈一定原谅了他 打耳光的事。但是那‘砸墓碑’,是他自己的内疚和恐惧,他自己不原谅自己。你 爸的内心,我们谁想过要进去看一看的呀?现代人可能不拿‘砸墓碑’当回事,可 对他那代人来讲,这是十恶不赦的罪过。‘砸墓碑’就是砸了中国文化的根基呀!” 颐希光婚一结,名声很坏。他娶的新女人是他学生的老婆。他学生七十岁,学 生老婆也七十岁,人家刚结婚两年,幸幸福福一个二婚家庭。学生老婆突然就为了 颐希光把七十岁的新丈夫离了,要三婚。现在商品经济,世界不一样了,学生老婆 也就是一个普通民众,学了一点唯利是图,实在不足为奇。人家一比较,反正是二 婚,七十岁和九十岁又不是一岁和二十岁的差别,又不要生儿生女,大二十岁有什 么关系。九十岁教授的钱却比七十岁的丈夫多,三婚当然比二婚好。 两个人就结了婚。老太太得了钱;颐希光得了一个“晚节不保”。成了青门里 的新闻人物,名声坏了。有时候颐希光走到低温楼去,路上就有人指指点点。终于, 这个故事在莫兴歌去N 大找女儿回家的时候,听女儿说了。 莫兴歌与浪榛子一直保持着个把月问候一次的松散联系。既然是同患难的“对 对”,那就是缘分。“对对”相斥又相吸。松散联系是必须的。 当莫兴歌知道喇叭爸爸名声坏了,他想想这事儿还是得告诉浪榛子。他太知道 浪榛子跟喇叭家的关系不一般了。而他,作为小辈,虽然不是直系亲属,却也不是 路人。何况,当年莫兴歌女儿上N 大时,他也去找过颐希光利用老关系,让女儿进 了英文系。那时颐希光还不像现在这么糊涂,正在帮助人的高潮阶段。莫兴歌一说 是喇叭浪榛子小时候的朋友,老头子立刻就说:“只要有政策,我帮你到英文系问 去。” 这样,喇叭爸爸结婚得了坏名声的消息就传到国外。 浪榛子把新闻再转给喇叭,喇叭大吃一惊,说:“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大事,喇叭赶快打电话回去,问她爸爸。她爸爸说:“我没结婚。谁说我 结婚啦?我怎么不知道?”老人家忘记了。 七十岁的新太太抢过电话对喇叭说:“结了,结了。你回来,我给你看结婚证。 要不是我看着,你爸的钱全给上门来卖保健品的骗子骗光了。” 喇叭对浪榛子说:“我爸被人骗婚了。都是因为没有子女在身边。” 浪榛子很冷静,安慰喇叭:“七十岁的老太能把九十岁的老头骗到哪里去呢? 无非是想你爸的钱,只要她能对你爸好就行。我们也不要下结论,叫莫兴歌经常去 看看你爸,了解了解你的后妈是什么人。莫兴歌识破诈骗犯有一套,他去几次,七 十岁的老太想骗也不敢了。” 难得莫兴歌这么多年一直愿意跟青门里的人交往,又知道喇叭家人的经历。喇 叭也觉得该请莫兴歌帮忙鉴定一下她老爸的“枯杨生华”式婚姻。 正在两个女儿操心国内九十岁的老人没有子女照顾,被人骗婚时,颐希光不仅 来了桃花运硬被赖上了一个老婆在身;又来了儿孙福,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大儿 子”。 大儿子登门造访,先被颐太太怀疑成骗钱的推销商,立马发现错错错,原来, 天上掉下来的是“送钱孝子”。新颐太太马上爱这个“大儿子”,爱得超过自己的 儿子。 登门送钱的孝子一进门就说:“不孝之子戚道宽来迟了。” 新颐太太在颐希光跟天上掉下来的儿子胡扯的时候,拿着戚道宽的名片,钻进 书房,上网查了戚道宽。原来戚道宽是成功人士,有一个房地产王国。戚道宽写在 公司网页上的头衔有二十个:高级经济师、工程师。江岸房产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 事长,江岸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市第九届、第十届、第十一届人大代表, 商业全国理事会主席团主席,××大学MBA 研究生企业导师。中国经营大师,中国 优秀房地产企业家,全国五一劳动模范……新颐太太十分感慨地想:有钱人真是行, 想要什么头衔都得到。他的名片正面反面都写满,也写不下这么多重要头衔呀!做 着房地产商还又能当大学MBA 导师!想她那离掉的二婚丈夫,在大学忙一辈子,就 想评一个硕导好晚几年退休,都没弄成。世界上的好处,原来就在几个人手里。成 功人士的头衔想不要都推不了。 戚道宽写在网页上的成功经验是:“商场如战场,商机如战机。我赶上了最好 挣钱的时代。” 新颐太太很高兴。这是一个房地产业山呼万岁的年代。她三婚结对了。紧接着, 新颐太太又悟出了“大儿子”出现的原因:戚道宽成了地产之王以后,突然很想认 祖归宗,对着一副巨大无比的大家产,想到死后怎么办时,他产生了一种补缺心理。 儿子,他有一个,长得像个豆芽菜。就算儿子能传宗接代,他的“宗”在哪里?戚 道宽从小无亲无故,一路靠的是大胆、时机和朋友。功成名就为了荣宗耀祖,他的 宗和祖在哪里是一个比前途在哪里还要不清楚的问题。 戚道宽年轻时候忙创业,没时间多想。那时候反正什么都缺,得到什么都能填 到生命里,得到一时的满足和成就感。等有了一个房地产王国之后,有钱了,想干 什么都不成问题,却发现:除了要把多余的脂肪锻炼掉外,他生命里还有一块地方 怎么也填不满。他没有根。 戚道宽无父无母,他的“光宗耀祖”就是回到山里,把外公坟修得像个豪宅。 但是,“外公”不是他的外公。戚道宽是被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带到浙西的大山里来 的,他跟着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公过。外公告诉他的一点故事是:他的亲生父母是有 钱人。外公说:有钱人没心没肺,能把儿子丢了,全跑台湾去了。外公还说:是他 女儿,那大户人家的女用人,把戚道宽送到他戚家来的。戚道宽根本就不姓戚。女 用人也得结婚成家呀,不能带个别人的儿子嫁人,只好由他带。 从小,外公一遍一遍问戚道宽:长大孝敬谁?戚道宽一遍一遍说:外公。外公 活到戚道宽进了建筑队到城里工作,成了瓦匠队的绘图员。等到戚道宽当上了小官 员——江岸区团委书记时,外公就死了。戚道宽一个月的收入,一半寄给外公,自 己一分钱不舍得乱花。结果,没有好衣服穿,不能给姑娘买礼物,找了个老婆其貌 不扬,但是能吃苦。到外公死,两人结婚。婚礼的钱是从外公被子里扯出来的三千 块钱现金。全是戚道宽寄回去的钱,外公盖在身上,图个安全感。每晚摸着这些孝 子钱,幸福就从安全感中冒出来。 戚道宽在四十岁时,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这个决定是“敢破敢立”的决定。 那时,他已经当上了江岸区区长,他突然辞了区长的官位,让副区长当,自己下海 开了公司,做起了房地产。官员不准经商,这是明文规定。辞了官的人就不是官人 了,可以大胆经商。当年,官不当,去从商,还得要有点勇气。戚道宽比人聪明的 地方,就是比别人多那么一点儿勇气。他看到了房地产业的商机。 而在原来的官场上,副区长则因为他的禅让而对他感恩戴德。江岸区的好地, 他要拿,没人能跟他竞争。他以前的建筑队就成了他的包工队,一套一套公寓楼在 江岸区竖起来,卖出去。到六十多岁,戚道宽已经成了正宗的房地产商。他和副区 长之间的情谊升级成他和副市长之间的关系,当年江岸区的副区长,升成副市长。 戚道宽的路子更宽,出手也大方。官场上的事他不再过问,却从来没停止送“护官 符”,让官场战友摆平了。 但是,戚道宽是个水漂儿,没有宗,没有根。人到老了,一天赶着一天过,钱 多了,就怕死。一死,就等于彻底破产,挣得再多,也全从他手里滑走,等于全赔。 那种当年他外公担心没人孝敬的恐惧,也在他心里发芽了。 孔家家谱修了七八十代,他戚道宽没有祖宗。他是谁?他属于谁?在茫茫的商 场上,他是个司令级人物,可他手下再用无数个毕恭毕敬的奴才,也没一个能替他 死。戚道宽决定:往回找,找到他的来处,找到“根”。“根”能把他和生命之树 连接起来。“祖宗”在戚道宽的生意生涯中变成了宗教信仰。能在心理上让他记得 不死的,就是家族之脉源源相续。 现在,是网络时代,没有祖宗也难不倒聪明人。戚道宽的那点儿心思,没说出 口,就有部下帮他上网查,托人追踪。几番筛选,他找了父系家族,进了范氏家谱, 血脉通到了“周宣王”。现在,又从父系找到母系来了。原来,母亲家族才是旺族, 往回推七八十年,母亲家的财富资产就是大银行家了。他苦巴巴走出来的成功之路, 在母系家族中,是三代前的老祖宗走的。到他,不过是一轮回,原地开始,重新积 累起家。 等戚道宽发现母亲家族的辉煌后,他证实了很重要的一点:他原来是大资本家 之后!一百年前的先进生产力代表就在他的血液里注下了先富起来的命运!难怪他 经商有道,他一定是继承了母系祖先的“商智”和父系祖先的“勇敢”。要不然, 那么多人,有关系,有背景,有学历,怎么就他成功了? 可惜,就算祖宗都找到了,父母均不在人世。不过,有个继父也是好的,颐希 光是和母亲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也是文化之人。一见面,戚道宽看到颐希光眉宇 堂堂,声音洪亮,立马就本能地在脑袋里产生了一个广告意识。他正在建的三个生 活小区“风露香汀”、“水月香汀”、“云雾香汀”,名字都算高雅,住的人也该 高雅。他这位文化继父不正好应该上三个“香汀”的广告牌? 当然,这只是想法,戚道宽没说,说了就有点过。戚道宽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 话。他只是高高兴兴与继父随便聊天,并不以一个老总身份说话,而以一个儿子的 身份说话。这种感觉很好。商场上没有一个关系是真的,戚道宽从来不相信任何人。 任何人的建议,任何人的讨好,他都能听出后面的意图:要他的钱。 和这个文化继父谈话,就感觉老头子头脑里的事前说后忘,反复说来说去,没 有逻辑,没有联系,好像事情与事情之间毫不相干,但是,戚道宽听出了一个一以 贯之的主题:老头子就想把自己的东西给人。真是上个世纪的人呀!戚道宽想,老 头子根本就没进入到如今的这个金钱世界里来。 跟颐希光谈话,戚道宽感到:在中国,恐怕只有父子关系还是真的。他找到青 门里来,算是做对了一件事。话正谈到颐希光的物理书,老头子指着满书架的“符 号”和“公式”,洪亮地说:“你随便拿。想要哪本拿哪本。”颐太太插话道: “一有推销商上门,他就叫人家随便拿书。现在谁要看物理书?没一个人要他的书。 里面又没夹存折,谁要?他自己儿孙都不会要。” 戚道宽就想做得与众凡人不同。他认认真真选了一本硬皮的,蓝布封面的厚物 理书《绝对零度》,如珍贵遗产一样捧在手上。颐希光非常高兴,满面红光。戚道 宽也很高兴,也满面红光,越发有了当孝子的好感觉。他对自己说:“和这位老爸 谈话,不谈钱,好感觉也还挺多的呀。” 正在这个时候,颐希光家又来人了。莫兴歌受喇叭和浪榛子嘱托,来查诈婚了。 颐太太把莫兴歌让进家。莫兴歌皱着眉头,眼睛横着,一根阶级斗争弦紧绷在 里面,把颐太太吓得大气不敢出。莫兴歌一进门就先看了厨房窗户上的防盗窗,摇 一摇铁栏杆:“这还是我上次来的时候装的。锈成这种样子,还不换?老头子的钱 不用在保护老头子的地方,你用在哪?” 颐太太听莫兴歌的口气,知道是颐家的老熟人,又听莫兴歌说起喇叭和浪榛子 就像说自己的姐妹,就知道她得小心对待了。莫兴歌说:“为什么颐教授结婚不告 诉颐教授的家人亲友?女儿都不知道,这结的是什么婚?你不是存心叫人家女儿不 放心吗?” 颐太太立刻跑到里屋,把结婚证拿出来,捧在胸前。又把莫兴歌拉进书房,介 绍给戚道宽。介绍的时候,红红的结婚证就在胸前发着诚心诚意的红光。颐太太口 口声声说:“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颐家的大儿子和颐家的大管家都来了。我在 颐家人面前也有了一个交代。我们是为了爱情结婚的。”一副可怜的样子,好像心 里有个小鬼被人捉住了。 莫兴歌和戚道宽都是眼睛雪亮的人。两人相对一视,什么话没说,却都懂了。 这年头,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他们若不保护,就是受骗上当的命。然而,婚已经 结了,结婚证贴在老太太胸前了,大家就都祝老夫妻幸福吧。戚道宽说:“你们好 好过。我爸的工资全归你管,都花在生活上。其他财产,我们做子女的管。我刚回 来,不多说不中听的话。但我妹妹若不满意,起诉你骗婚,那你犯的就是拐卖妇女、 儿童罪。” 颐太太被这几句绵中带针的话一吓,再一抬头,目光撞上莫兴歌横着眼睛,立 刻赌咒发誓:一定对老头子好。她是真的为爱情结婚。 莫兴歌看见颐希光家里,不但多了个老婆,还多了个老儿子。老儿子一看就不 是一般人。他也就不再多说敌对的话,十分钟后,让眼睛变圆了。 戚道宽很高兴认识莫兴歌。颐希光张冠李戴,说不出多少往事,颐太太对他找 到的“母亲”舒暖知道的很少。莫兴歌的到来,满足了戚道宽的寻根欲望。莫兴歌 也尽力描述了旧时的青门里和蒋达里劳改农场。漂亮的舒暧如何挑着大粪担子从田 埂上走过,农民当仙女下凡,停下活儿,站在水田里看。总之,细致到蒋善良、善 良氏和赛凤赛凰,把戚道宽听得动容感慨,把颐太太听得下定决心要对颐希光更好。 然后,莫兴歌和戚道宽就有了共同语言,两人谈得很来劲。一谈,世界还真小。 两人还有共同熟人,关系网结起来了。熟人叫善全春,也是蒋达里出去的,当年和 莫兴歌在浪榛子关系上还有过一小争。此人两年前选择海归,入了国家千人计划, 回国投资办医药公司。戚道宽立刻投资赞助,从投资房地产突然转向做药业,引了 一群跟着他做房地产发达起来的商人都对他侧目以视,还有不少人给他们的新公司 投了股。最近,戚道宽和善全春正准备开奠基仪式,在科技开发特区建实验室和制 药厂。药,将来是对付艾滋病的。国家优惠卖给海归科学家一块好地,办“爱安药 业”,在开发区最热闹的地段上。作为爱安药业的主要投资人和股东,戚道宽说起 那块地,眼睛就发亮了。他做了这么多年房地产,“拿地”对他是个充满雄性激素 的词。他知道,光得那块地,他投资就投对了,更别说他也喜欢报纸上的新闻称他 是搞“慈善事业的房地产商”。 出了颐家,莫兴歌和戚道宽成了朋友。莫兴歌觉得自己一定是小时候积了“苹 果德”,在浪榛子家和喇叭家倒霉的时候,他扔过去一个苹果,一打打出了一个精 彩人生。和戚道宽比,莫兴歌不但是小弟,还是一个小商小贩,根本不能算成功人 士。戚道宽对他不吝指教。没有多久,莫兴歌就把他经营果园和果酱厂的生意苦恼 对戚道宽这个“商人大家”说了。 莫兴歌虽然能挣钱,却发不快。他也是日夜苦干的厂长,怎么就不能快速致富, 富成个大款?大款成不了,成个中款、小款也行。他得成一个什么名人。他发不大, 只能见到乡长、镇长,市长、省长就不会拿他当人物看。不被当人物也没什么,莫 兴歌老了,再干几年就退休,打打麻将,旅游旅游,这样的日子过起来也是舒服的。 可他有个漂亮女儿,他得给女儿在大城市找个好工作,或者找个好男人。不是人物, 没有关系网,做事情难。女儿在城里打拼,靠自己,会受人欺侮,所以,莫兴歌还 想再发达。 在戚道宽看来,莫兴歌的苹果是“生产型资源”问题。靠一瓶一瓶果酱的生产, 不可能发得快,那样的资本积累叫苦力式积累,但他没有把这个判断说出来。商人 思维得用《孙子兵法》,说出来的,总是“健康长寿”不能是“病得不轻”。所以, 戚道宽说出来的是:“不要着急,资本要慢慢积累。”(这句话,他自己也不信。 资本刚生下来的时候,得吃激素长,不然就被吃。他的资本就是疯狂积累起来的。) 莫兴歌就讲到了他的烦恼:刚开厂子的时候,引进了法国技术,还合了资,厂 里常驻两个法国技术员。现在有些赢利还要和法国人分红,那点技术莫兴歌手下人 早会了。两个外籍技术员工资极高,也没做什么特别的活儿,莫兴歌想和法国断掉 合同,退了这两个技术员。他想请教戚道宽有什么经验。 戚道宽真心想帮莫兴歌出点子了,他说:“你没有当过红卫兵吧?”莫兴歌说 :“当过红小兵。”戚道宽说:“红卫兵打人斗人不好,但是,红卫兵胆子大。我 这个年纪一路发展出来的人,都是红卫兵。红卫兵有一句话:”破‘字当头。你懂 吗?“莫兴歌不懂。戚道宽加了一句解释:”只要胜利,不计手段。胜利能让所有 的手段合法。“莫兴歌还是不懂。这让戚道宽有点着急,他已经看出来莫兴歌根本 就不是能发大财的人。莫兴歌的思维只到”斗争“,没到”战争“。商场是没有硝 烟的战场,当个高管、当个老板应该有本事把”恐惧感“当作管理工具。没这种狠 心不行,权威不立,哪能有好工人、好公司?戚道宽把这话也说出来了。 这句,是戚道宽的真经。戚道宽六十五岁,年轻时从山里出来,上了县中。那 时候谁有个穷家庭,谁是红五类。戚道宽外公没钱给他,但给了他一个好出身。在 县中时代,他割破手指写了要人红卫兵的血书,带了一串红辣椒到东北串联去了。 从此以后,走风浪如烹小鲜。从商以后,他发现,他心里原来有一些红卫兵时代的 元素,留在他内心深处,从来没退尽,也没法明说出来。他其实喜欢这些元素,这 些元素让他事实上当了一辈子红卫兵。他能用“大无畏”的本事经商,敢做决断, 对商业对手毫不留情。只指责对手,从不自责。用手下的人就一个标准:站队。不 是一个车上的人,全赶下车。上了一个车的人,要拿得住他们。怎么拿得住,就是 他用资源的时候了。该撒钱的时候,眼睛都不眨。 这本事,只能让才当过红小兵的莫兴歌慢慢悟去吧。 莫兴歌和戚道宽谈过话之后,还真悟出来了:现在是大好时机!他从来没想到 恐惧感也能成为合法经营中的暗道来用,他以为恐惧感是吓犯人用的。为了戚道宽 戚董事长给他的点拨,他得给戚董敬酒。下次有幸再见,他要端着酒杯向戚董说一 长串感恩不尽的话:“戚董,您呀,说话像东北人,吃辣像四川人,做生意像浙江 人。这就是您的本事。小弟学了。” 有了“上级”精神,莫兴歌想来想去,就想出办法来了。他回到蒋达里果园果 酱厂,把果园里的所有农民工,果酱厂的所有工人,都召集起来,在以前劳改农场 的旧场地上开了一个“千人大会”。两个法国老技术人员也被邀到台上,平常果酱 厂的人都尊称他们“然技师”和“果技师”。两个五十多岁的法国技术师天经地义 就坐台上了。莫兴歌对着上千人说了几句动员令,两个技师也听不懂。不知怎么地, 突然,千人职工高呼口号了: “法国佬,滚回去!” “然技师,滚回去!” “果技师,滚回去!” “资本家滚回去!” “蒋达里永远是中国人的!” 真应了“商场如战场”,那阵势热烈凶猛。两个法国人哪见过,也不懂为什么 突然他们就把一千个职工都得罪了。昨天还客客气气的中国职工,一天后就翻了脸。 吓得他们连忙对着麦克风你一句我一句高喊:“不敢当,不敢当。我们不是资本家。” “别叫我们‘技师’,叫我们‘小然’、‘小果’就行。” “我们明天一定走。” 这样,莫兴歌成功地赶走了法国人。 莫兴歌只告诉浪榛子:喇叭家的“大哥”自己找回来了。这“千人大会”的事, 他没立刻告诉浪榛子。他能猜到浪榛子会怎么说。浪榛子肯定会说:“你违法啦, 等着打官司吧。”但是,戚道宽却是这样给莫兴歌说的:“等打官司了,再找人摆 平。在你的地盘上打官司,你怕什么?” 但是,莫兴歌只能把这么精彩的故事藏在肚子里几天,几天后,他还是跟浪榛 子说了,还把从戚道宽那里听来的几句真经讲给浪榛子听。浪榛子不懂经商,也不 懂办果园和果酱厂的难处。她非常吃惊莫兴歌眼睛里的那根阶级斗争弦居然能用来 解雇人、终止合同。她很怀疑“恐惧感”能成好东西。浪榛子说:“你这样搞,不 担心用恐惧感管理人,结果会是工作环境里没有了信任、尊重、同情、忠诚和互相 协作?” 莫兴歌说:“‘对对’呀,你简直是旧社会思维啦,我们这里没有工会。商场 如战场。这是久经沙场的戚董、喇叭家天上掉下来的大哥告诉我的真经!” 这样,喇叭的大哥就找到了!梦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功夫。真假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家互相需要,感觉好。 浪榛子在向喇叭报告“大哥奇迹”的时候,对喇叭说:“莫兴歌听了你‘大哥 ’的话,在果园建了宗法制。他一人独大,想斗争人就斗争了人。宗法制是动物政 治中,在不公平的前提下,强制性和平分配资源的制度。它和低下的社会生产能力 分不开,我就不相信它和资本自由发展能相容。莫兴歌有法不依,人家法国人可是 一定会要用法律的。” 果然,法国公司起诉了莫兴歌用威胁方法撕毁合同,把两个技师吓出了PTSD. 不但要求赔偿经济损失,还要求赔偿精神损伤费。 下面就看莫兴歌如何在自己的地盘上玩得转了。 戚道宽也有重大发现告诉莫兴歌。他天生就是要发就大发的命。他突然有了一 群“妹妹”。 戚道宽从颐希光家里,孝子一样拿了一本物理书回来。本来也是想图个让老人 高兴。并没有当回事。回家后,随手把那本砖头一样的厚书翻了一翻。一句也看不 懂。但是,却发现书里夹了一封未拆封的信。信封上的收信人,写的是“颐希光”, 寄信人是“范笳河”。信封后注了一行小字:“勿拆。务必请于清明在她坟前烧掉。 范某拜托并谢罪。” 颐希光没拆也没烧。戚道宽不知道颐希光恐惧“坟”字,有上坟恐惧症,也不 懂为什么这信就夹进书里忘记了。若真能忘记,那也就无怨无恨了。不管当时是什 么原因,反正这封信就从此被忘记了。直到戚道宽编故事一样,找到了“父母”, 见到了“继父”,这封信才冒出来。这就只能解释成:冥冥之中,有神灵布局。 戚道宽是生意人,看别人的东西没有什么道德顾忌。这是他生父寄给他继父的 信,不知多少故事在里面呢。更不用说,这本书是给他的礼物,自然书中的一切都 属他所有。戚道宽拆了就读。没想到,读完之后,哭了。哭的时候感觉很好,感觉 到自己很像个好人,还能为他人的不幸哭。而这些“他人”,说不定都是他孤儿故 事里的人物。这些人物中有一个妹妹,跟他一样,爱为骨,情为肉,被父母造就出 来,却不能被父母相认。这个可怜的妹妹呀,浪迹天涯,不知她活在哪一条路上。 一群妹妹一封信,他要找的根就续上了。 信里的内容是,最后一篇《战事信札》:到今年5 月15日,你离开这个世界已 经十七年了。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篇《战事信札》,也是我为你写的条文。我一 直想给你写祭文,却一直没勇气写。如今,快到轮着别人给我写祭文的时候了,我 才下决心把我想给你的祭文写出来。这个世界不用知道我们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是 这个世界不准结的无花果。如果是我的错,我忏悔;如果是这个世界的错,我替这 个世界忏悔。 十七年前,南诗霞写信告诉我:你终是死于血吸虫后遗症。你走的时候,喇叭 和浪榛子在你身边。你跟医生讲过:如果你不行了,千万不要再抢救了。让你走。 你比我小十几岁,却先我而去。这十七年,我总会自言自语: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你的如诗华年,在五十弦上断了。而且,你自己想离开了。这让 我一想起来就痛心疾首。我年轻时所有的《战事信札》都寄给了你,而这篇是我最 想让你读到的,却再也没有地址寄了。在这篇里,我就想对你说:你是我最对不起 的女人。 我没有种许诺给你的榛子林,连一棵榛子树都没给你种过。为这个失言,我这 辈子受的什么惩罚都是活该。我就该没有幸福。 当我从台湾驾机回大陆的时候,你在澳门的宅子里。我不知道你怀了孕。我只 知道你会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的。我心里对战争的痛恨全告诉过你。我没想当什么 “英雄”,我就是一个范水出去的军人,有任务,我完成任务,完成了,好回家。 要说我想什么?我只想和平、回家和过日子。我没有想到“任务”会和你对立。 但是,我没有来得及替你着想。我知道你见过钱,见过权,你不屑为钱和权活。 而我不过是一个寄养在你家,靠你父亲供养才上学读书,靠了你姐夫的关系才出国 受训的人,没有背景。你未婚,怀了我的孩子,而我却投了共,除了你妈能容你, 大概你们那个大家庭是谁也不能容下这件事的。 孩子一岁之后,你不顾一切上了“宏远”号,来找我。这就是你的性格。你把 孩子交给你的贴身丫头,告诉她:要是你半年不回来,就把他送到我们范水老家去。 你准在那里。但是,我最后那一次飞“浪榛子Ⅱ”,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出任务”。 那次飞出来的是“政治”。我就是一个军人,不是搞政治的。结果,却成了一个政 治人物。就像你的“弃暗投明”是奔我来的,是为爱情,结果也成了“政治”一样。 我们都在那样的特殊时期,却又在一个千年不变的社会结构中。 那次分离,不像我在“驼峰航线”跳伞,你不信“我死了”,结果你和我又在 昆明基地重见。那次分离,是“我活着”,却背叛了你。 对你的归来,组织跟我谈了话。很明确:我和你之间,不可以建立婚姻关系。 你的家庭背景不适合我正从事的国防航空工作。我以前跟你的关系,我父亲知道, 组织也知道。那时,组织认为:你是我的工作对象和掩护。通过你对我的信任,我 可以进入丛司令的家庭,从事地下工作。这样,你对我的爱情,不再是我的追求和 渴望,反成了我可以利用的保护伞。 我和你的多年爱情,在内战中变成了政治关系,在战后变成了危险关系。这是 你再也不可能知道的。就是我,开始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是,我后来知道 了。我没有选择,只能是跟着命运走。除了“国防航空”,我什么事业都不可以有。 你比我纯粹、勇敢。为爱情,你背叛了一个家族,定是让你的家庭在海峡那边 无比难堪。最好的方法就是当你死了,给你建一个墓碑。听南诗霞说:你那第一个 墓碑上,年龄是二十一岁。 在你二十一岁那年,我做的最勇敢的事,就是:当南诗霞告诉我,你因为我的 无情,吃安眠药自杀未遂,被她从医院接回她家去了;我在一个深夜,悄悄溜进南 诗霞在北京西郊的小屋,在你的床前坐到天亮。你还昏睡不醒,那么年轻,那么漂 亮,那么任性。原来烫成荷花瓣一样的头发,变成了一根长辫子。 南诗霞告诉我:我们的儿子丢了。你的贴身丫头按你说的时间,半年后,带着 孩子回到了大陆,就再没了消息。你刚听桂林老家的人说:镇压反革命运动中,看 见她被拖着游街,没有孩子的影子。 好在南诗霞比你政治,她能懂对抗军令的代价太大。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和你 在一起是不可能的,谁能相信我们不是“美蒋特务”?我离开你,才能给我和你一 个清白。虽然,我知道我需要这个清白,你并不知道你需要。你从来就没有不清白 过。 我终于没有胆量选择“背叛家族”。我自私、胆小、窝囊。我在第14航空军的 时候,就不是什么英雄。你爱错了人。我欺骗了你,我实质上就是一个范水男人。 那时候,我对没见过面的儿子,没有感觉。但我从南家走出来时的感觉,就像范水 的“大儿子”的感觉一样。我终是保护不了我的新媳妇。 范水能接受上人“爬灰”,却不能接受“不同”。这是何等尖刻的基本训练呀。 范水出来的兵,最多到骂娘,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那天,我对着月亮骂了娘, 然后,自己安慰自己:范水有很多不能忍受的规矩,但是,“范水”也有它的好处 :大家都一样,按角色活就行。大家都这么活,我又能怎样? 那时,我们年轻,大家都希望满怀,并不清楚想要什么。大家都想出力。我不 知道你后来是怎么活下来,南诗霞一定会告诉你:随你怎么努力,你都不可能成为 “我们”中的人。也许,少说话或者不说话,是你最好的活法。你怎么才能和自己 的“小姐任性”划清界限,全看你的生存本能了。 我没让南诗霞告诉你,我在你身边坐到天亮。你应该恨我。你就是一个女学生, 不是军人,不是政客,你没想玩争夺权力的游戏,谁利用你的情感,哪怕是为了天 大的事业,也是不道德。我就是那个汪洋大盗。但是,天知道,我是真爱。 到1960年,我小心谨慎逃过了反右运动却终没逃过“反右倾运动”。我被定为 “右倾”。回到家,我新娶的“组织配给太太”给我办学习班。她也不是一个懂政 治的人,却用她苦力出身的头脑,坚定地相信一切报纸上的指示。家庭学习班让我 觉得可笑透顶。 那年,我被发配到边远的南方小山村,金湖,去扫盲。金湖村的男劳力多被调 到山下修水库,村里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孩子。白天,我和妇女们一起在梯田里插 秧、挑粪。晚上,一家一家到农民家去教农村妇女识字。我一个有问题的人,能做 这样的事,应该无怨无悔啦。 这一天,头上有个白月亮,白得像块白玉石。孤零零的一张诗人脸,坐在天上 看着我吃了三个红薯。吃完了,我就到我家旁边一户农民家去,教那家的妇女识字。 那个妇女坐在灶膛后面,我教三个字,她头一歪,靠着灶膛打一个吨。我声音一高, 她一惊醒来,才学的三个字忘了两个。我说:“我也很困,很累,还来教你识字。 你还不好好学。”她回答:“你来了很久了吧。”我说:“三个月了。三个月你也 没学到一百个字,太慢。”她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呀?”我只当她是关心我,就 说:“等金湖村扫完盲,我就回去。”她说:“你要回去了,我到天晚就能睡个好 觉了。”说完,头又靠灶膛上睡着了。 正在这个沮丧的时刻,堂屋门开了,你站在门口。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盏昏暗 的油灯,风一吹,火苗倒向一边,你的影子长长地落在地下,飘然如我从前做的剪 纸,让我不敢相信这是真实还是梦境。我想:哪怕这就是一个梦境,也是一个好梦, 不是我动不动就做的噩梦。 我没有跳起来去抱住你,我怕把好梦给惊醒了。是你走到我跟前,把我从柴堆 上拉起来。当你的手在我手里的时候,我知道:你原谅了我对你做的一切。这不是 我想要的,我不值得你原谅,但是,我真高兴。 我们个人的爱情不幸,和以前所有的“梁祝”一样,只是因为我们的爱情不符 合某种的定义。在我,不仅我的理性对着权威跪下了,我的良知也跪下了。而你, 居然敢在我最沮丧的时候来到我身边,我何德何能,值了这样的爱情? 在我住的这间小草屋里,在这个掉在山里就是一粒沙的小山村里,你说你来这 里,原本是想搞清楚,爱情是不是一个骗局。但是,看见我坐在柴堆上的颓唐样, 你就什么也不想搞清楚了。哪怕爱情就是一个骗局,你也走进去。你还说:这个问 题解决了,从今以后,你一定让我过范水式的日子;而你也要和一个有胆量爱你的 男同学结婚了。 这是你回大陆后,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团圆。我们都感谢上苍,还在地球 上放了一个叫“金湖”的地方。在金湖,我知道你真正长大了。我等着你长大,等 了这么多年。我像以前一样尊重你,我君子一样为你开了我的小柴门。 然后,我就疯了。我所有的军人血,都成了自由的元素。在月亮和星光的允许 下,奔向宇宙之心。 为了金湖的那三个日夜,我感谢你,有你在,我没做一个噩梦。 “浪榛子Ⅲ”是金湖三日的后果。 南诗霞写信来,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太欺侮人,还说:你一定要生下这个 “浪榛子”,因为,你已经丢了一个儿子。我知道你的心和你的任性。可你要结婚 了,我不想再一次毁掉你的生活,再一次,我们靠了南诗霞的仗义。我和南诗霞达 成条约:让你顶着南诗霞的名,到她先生黄觉渊乡下老家去生产。生下后,就是南 诗霞的女儿,姓南。孩子如何教养,我和你不插一句话,全由南诗霞夫妇做主。凭 着南家和舒家三代的友谊,这孩子成了南诗霞的女儿,还有你在附近照看,我放心。 一年后,南诗霞告诉我:孩子的大名叫南嘉鱼,跟她姓了。小名浪榛子,你起 的。 浪榛子,疯狂的榛子。希望孩子们能自由地活,自由地爱。 寇狄到了中国。走之前少校沙顿给他一个忠告,他时刻没敢忘。他看见少校沙 顿就害怕,少校沙顿是他当军官生时的基本训练官,他再走到天边也不敢忘。少校 沙顿说:“出去少给我丢脸。” 寇狄先在H 城学了一年中文。这一年,感觉太好啦。街上的人无端就过来拦下 他,要跟他照相,好像他是一个大明星。他想跟路上撞见的漂亮姑娘说中文,人家 却主动跟他说英文,让他天天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要是他一讲他爷爷老兵契尼在 中国打过抗日战争,还从关岛轰炸过东京,那他就是朋友遍天下。这个要请他吃饭, 那个要请他吃饭。寇狄的感觉从“小兵级”突然就升到“少校级”。寇狄不知道自 己何德何能,突然,眼前的大门全开了。他可以在中国,自由地活,自由地爱。 “会说英文”加“爷爷”让寇狄觉得:他在中国大有作为。 寇狄见到的中国和他爷爷见到的中国大不一样。不过,寇狄是乡下人,在H 城 待了大半年后,就想到中国农村去玩,看看中国农民。南博士南嘉鱼就建议寇狄到 蒋达里去。南博士告诉过寇狄:蒋达里过去有过一个劳改农场,是她小时候常去的 地方。那里还有一个跟她吵了二辈子青春架的老朋友莫兴歌,在蒋达里开果园。南 博士认为寇狄会对果园感兴趣。那样的果园,会让他想起康里的山坡和玉米地。 在一个周末,寇狄坐上高铁,到蒋达里苹果园去玩了。他还很想看看过去的劳 改农场像什么样子。 劳改农场已经没有了。莫兴歌带着小老外在蒋达里果园走了一大圈,一边走, 一边说:“那有什么好看。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的南老师,别看她是个教授,我是 不听她的。她没见过中国大发展,还叫你看劳改农场?你到我家来,得吃苹果,吃 果酱。看看是不是比你们美国的好吃。”寇狄说:“好吃,好吃。比美国的好吃。 南博士说:您这里是苹果之乡。” 莫兴歌说:“我们这里虽说是乡下,你到我果酱厂看看,就知道我们有多现代 化了。” 莫兴歌的果酱厂厂长办公室,仿大理石瓷砖铺地,大黑屏风上有镀金的凤凰衔 着金苹果在天上飞。干净光亮的瓷砖地上东一个西一个摆着紫泥花盆,里面种着扭 成不同形态的松、梅、橘盆景。办公桌上、玻璃柜里放着各色紫泥茶壶。蒋介石的 “堂孙壶”生到第四代,全成了“一壶千金”的大师级艺术品,按钱分高低,不按 阶级了。 寇狄说:“中国真是有钱呀,一个厂长的办公室,比我爸的镇长办公室气派一 百倍。”寇狄爸爸是康里镇的镇长,办公室只有一间工具房大。镇议会要到镇上的 大仓库里开。 莫兴歌一心就想把他家在蒋达里的好生活展现给小老外看。他说:“我们不仅 现代化,我们蒋达里还出美女,不仅出美女,我们还有美食街。”说着,就从手机 里拿出一张以绿色为主调的美人照,在寇狄眼前显了一下,“这是我女儿,叫莫琪 乐,她学的就是英文。她要在家就好了,可以替你做翻译。等你回H 城,我叫她去 找你,你们可以说英文。”寇狄连说“漂亮,漂亮”。 莫兴歌太想把他们美食街的小笼包翻译成英文说给寇狄,但他实在不知道小笼 包有没有英文名,也不知怎么说。他说:“我女儿在就好了,她肯定知道。你到我 们蒋达里来,不吃我们镇上的小笼包,就是白来了。”接着,就带着小老外去镇上 的美食街,吃地方小吃。 他们进了蒋达里镇上的一家百年点心店。店不大,一幢老式木楼,有两层,里 面热气腾腾。他们上了二楼,坐在木窗子前,能看见远处的果园和楼下的行人。寇 狄在那里吃到了正宗的小笼包。 莫兴歌带着寇狄挤在各色吃得稀里哗啦的蒋达里老百姓中间,吃小笼包。寇狄 觉得这就是他想看到的中国。真的中国,跟他爷爷说到的中国相通。莫兴歌一边说 着烫烫烫,一边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寇狄看莫兴歌吃得那么香,也拿起一个送到 嘴里。这一送,就停不住了。他也一边说着烫烫烫,一边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世 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饺子呀! 莫兴歌得意扬扬地说:“中国菜的妙笔神工都在这一个小面团里,等以后你吃 多了各种风味,就知道了。我女儿想出国。就为这小笼包,我也不能离开祖国。” 寇狄连忙说:“你吃,你吃。” 店里的老百姓都看着寇狄笑。莫兴歌像是认识所有蒋达里人,他说:“不要看, 不要看,吃你们的。我们厂子里也不是第一次来老外。没见过怎么的?” 小笼包店里正是喜气洋洋、热火朝天的时候,突然,二楼上来一个瘦老头,瘦 老头后面跟着四个腰圆膀粗的男人。瘦老头手一挥,喊了声:“砸!”四个男人就 开始砸店主柜台上的盘子、杯子、碗。一时间,凳子倒了,酒瓶碎了,一片乒乒乓 乓的抄家声。 寇狄哪见过这种事情,跳起来就要去拉架。被莫兴歌一把按住。莫兴歌不惊不 怒,对寇狄说:“你吃你的。不要管。” 寇狄说:“欺侮人啦!” 莫兴歌说:“那是店老板他爸。没你的事。” 果然,店老板和他老婆一声不响站在墙角,任瘦老头的人乱砸了一番,扬长而 去。然后,老板娘自己唉声叹气收拾满地碎片残局。 瘦老头走后,小笼包店恢复正常。店里的吃客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骂那个当老 爸的瘦老头不讲理。莫兴歌也骂,说:“老东西,越老越糊涂。儿子不孝,回家教 育,来砸儿子的店,丢自家的脸。”寇狄也跟着骂,说:“坏人,坏人。” 莫兴歌就不高兴了,眼睛成了一条线,开始骂美国:“这个美国,就是个祸害, 到处发动侵略战争。到处插手,只要有它插手的地方,就不得安宁。”寇狄就也转 过话题跟着一起骂美国,说:“美国的资本家为了钱,居然能想得出来让石油管道 过我们康里的平河,破坏环境,断了成千上万仙鹤迁徙路线……我爸爸带着三家农 民起诉资本家,刚赢了官司……” 听寇狄骂美国,莫兴歌眼睛还原正常,也开始说中国的环保问题。那城里的雾 霾弄得蒋达里空气都坏了。寇狄就开始抱怨H 城里的雾霾能弄得他眼睛痛。莫兴歌 就又不高兴了。寇狄还没悟到是怎么回事,继续说出了他真心诚意地为农民担心。 他说:“我一路过来,看见不少农田荒了。我看了几块地,土质坏了。化肥使多了 不行,土地结成块,再好的土地都恢复不过来的。”莫兴歌就真不高兴了,说: “你们这些老外,就是难伺候。” 寇狄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莫兴歌莫大叔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几个 来回谈下来,寇狄突然醒悟:中国人对“礼貌”有独特解释。我家的坏事,再打再 闹,都是我家的事。我可以说,你不可以说。你说了我家,就是骂我,就是没礼貌, 我就要严正抗议。好在美国政府一天到晚犯错误,够他骂的。 从蒋达里回来,寇狄得了一大筐苹果。一天吃三个,吃也吃不完。蒋达里的苹 果天生就是红绣球,寇狄的浪漫故事就开始了。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寇狄出去跑步,随手拿了一个苹果,一边跑一边啃。跑 到大街上,寇狄把一个苹果也啃完了,看见路边一个铁桶,就把苹果核扔进去了。 突然,路边跳出来一个妇女挡在前面,对着他叫喊。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脸茫 然和无辜。很快就有人围过来看热闹,有人试图帮着女人让寇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人说了半天,比比画画告诉寇狄:寇狄把苹果核扔人家炸肉串的油锅里去了。 他得买下三十五根肉串作赔偿,不然不让走。 寇狄万分羞愧,少校沙顿的吼声就在耳边响:“出去少给我丢脸。”。 他赶快买下肉串。一大堆拿在手上,也没花多少钱。吃一根,很好吃呀。中国 真是好呀。这么一个黑桶,就给炸出这么好吃的肉串来,见前面来两个小孩子,寇 狄就分给两个小孩子吃,两个小孩子都笑而不吃,说:“我们不是要饭的。” 寇狄就自己吃。跑步的计划换成吃肉串。一边走,一边吃。吃到第十根,突发 事件产生了。 他前面有一男一女,一边走一边吵架。女的大概在抱怨男的。寇狄没听清,也 没想听,这时男的叫起来:“我在外面做生意挣钱。你在家饭都不做,就知道打扮 漂亮坐着享受。我有钱,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花在女人身上,你管不着。”女 的说:“你是男人吗?怎么就跟动物一样?我爸爸当男人,不到结婚都不碰人家。” 男的就冷笑:“你爸那个时代,过得叫男人?他连男人的事儿都不会,生了你才学 会。学会了,还不跟我一样?你妈跟他闹得少啦?你管不了你爸,少来管我。我还 回你这个家,就算好男人了。”(这些话寇狄当然没听懂,是他后来的女朋友告诉 他的。) 那个女人一转身,噼啪给那男人两耳光。打完就径直往前走。 到这女人打男人耳光时,寇狄停住了吃肉串。 男人愣在原地两秒钟,想是被打傻了。等回过神,三步两步追上那女的,从后 面一拳,把女人打倒在人行道的路沿上。女人鼻子当场流血。那男人骑在女人身上, 从兜里拔出一把刀,高叫着:“你不想活啦!” 这时,寇狄还能干看热闹吗?军官生受的格斗训练,全从他的肌肉里冒出来。 他一步跳到那个男人背后,把手里二十五串肉串全砸在那男人头上。那男人倒在女 人身上,顶着一头肥油,回过头来,拿刀相对。寇狄赶快用脚把那男人拿刀的手踩 住。 这时两个警察跑来了,拨开一圈看热闹的人,把寇狄推开,把一头肥油的男人 从女人身上拉起来,叫大家说怎么回事。男人和女人一顿高喊高叫之后,警察对寇 狄说:“你走吧,人家是夫妻吵架。我们都管不了,你以后少管这种闲事。” 寇狄说:“他拿刀。”警察说:“他不会真杀她。这是他老婆。”谁知那个女 人说:“他会真杀我,他就是个杀人犯。他外面能养小三,对我什么事做不出来?” 警察说:“大家散了。回家回家。清官难断家务事。” 人群散了。这时,有一对“绿青蛙”在一个姑娘的鬓角一闪,从寇狄眼前走过 去。姑娘把警察的话翻译成英文,撂给寇狄了。寇狄不懂:这明明是家庭暴力,打 得女人血流满面。明着是违法,警察怎么不处理,光叫大家回家。寇狄再一次看到 :中国原来以“家”为单位,护“家”不护“人”。他干涉人家内政没有好结果。 那天晚上,寇狄回到家,想着晚上打的那一架。那男人手里拿着刀,幸亏是个 不会格斗的。想着觉得不行,安全感没了,就给少校沙顿写了一个伊妹儿。问他的 军事长官:碰到对方带刀,该怎么打? 叮一声,他的问题传到地球那边去了。这时,正是美国的白天。只几分钟时间, 叮一声,少校沙顿的答案回来了:“掉头就跑。拳头对刀,没有不流血的。” 寇狄打架打错了。中、美长官一致反对。 再往下看,少校沙顿还有指示:“两个月后,放暑假,南博士和我将去中国。 南博士找到了她的新哥哥和新妹妹。他们要一起到中国衡阳去烧一封信。我要去研 究第14、20航空军中国战史。我很感兴趣你在中国怎么过的,到时候告诉我。” 寇狄很高兴,少校沙顿像个朋友一样跟他说话了,不是那种“长官脸”了。寇 狄是牛仔,不适合那么多集体主义和纪律,但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虽然他不清 楚什么叫“烧一封信”,但是,就要在中国看见他的大学老师和军队的基本训练官, 他非常兴奋。 他到中国后,天天学到新东西,故事太多啦。他得好好准备一个总结报告,不 然少校沙顿那里过不了关。他还想,等他们一来,他就要带他们去吃“沙县小吃”。 几天后,寇狄去了一个叫“为搏”的私立英文学校应聘工作。在为搏,他正式 认识了他后来的女朋友。 寇狄说标准的美国中部英语,没有口音,一应聘就准。校长要他立刻就上班, 周一就先帮助学校招聘英文老师和秘书。 周一,寇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去上班。学校里的男老师都穿得这样正式上班。 上班第一天,寇狄穿着西装革履就又打了一架。就在“为搏”私立英文学校大楼门 口打的。那天有一大群姑娘来应聘,一大群姑娘都看见寇狄上演了一次美国大片里 的英雄壮举。那只“绿青蛙”是这群姑娘中的一个。 寇狄骑自行车去上班。他正弯着腰把自行车锁在学校大楼门外的停车杆子上, 突然觉得屁股被人轻拍了一下。立刻,他那军官生训练就被拍活了,手往屁股后的 裤兜上一摸:钱包被人偷走了。他一回头,看见那个小偷拼命往过马路的天桥上跑。 跑?寇狄立刻拿出牛仔套马追牛的架势,三步两步追上天桥,追上小偷,一脚 把小偷绊倒,硬从小偷手里抢回钱包,踩着小偷膀子,打开钱包给小偷看:“你看 见没有?里面没钱,没礼品卡,就几张家庭照片。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偷? 这不是我干涉你家内政,是你干涉我家内政!” 天桥下的应聘姑娘,全仰着头看。姑娘们当时就分了派。多数派捂着嘴,吃惊 地看,立刻就想嫁给寇狄也有。“绿青蛙”就在这多数派里。还有两三个少数派, 大叫:“小偷,快跑。”少数派认为:小偷再坏也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是自己人, 不能让老外捉住。 等寇狄拿回钱包,从天桥上下来,姑娘们停止叫喊。寇狄很得意。西装脏了, 领带歪了。他对姑娘们挥挥钱包,开玩笑说:“你们不公平。怎么叫小偷快跑?” 姑娘们也乐了:“谁叫你是老外呀。”寇狄说:“不对,我入乡随俗。你们不能按 长相分好人坏人。” 一听寇狄会说中文,没有一个姑娘反对他这个老外了。大家都说:小偷是人民 公敌。 寇狄很高兴,在姑娘们面前显了一把。几年兵没白当。感谢少校沙顿严格要求, 护身的基本功有了。 接下来,寇狄面试这些姑娘了。寇狄给每个姑娘开门,其中有个姑娘圆脸,带 两酒窝,挺好看的。穿一条黑色和咖啡色条纹相间的呢连衣裙,乌黑的发髻下坠了 一对浅绿色的耳坠子,坠子是一对透明的带墨绿条纹的绿青蛙。会议桌上面有一大 串蓬勃的水晶吊灯,灯光透明,点石成金,仙气仙踪,绿青蛙在姑娘耳朵边一跳一 跳,就差点没叫出一声呱来。“绿青蛙”就直接用英文回答说:“我叫莫琪乐。” 让寇狄很喜欢。他已经想起前天他跟人打架时,这“绿青蛙”帮他翻译了警察的话。 下午,寇狄准备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看见“绿青蛙”站在他自行车旁边等他。 看见寇狄,“绿青蛙”嘴巴嘟起来不说话,等寇狄先开口。寇狄就对她笑,说: “你的英语很好。” “绿青蛙”说:“你吃了我家的苹果,却到现在也不认识我。你不是见过我的 照片吗?”寇狄惊喜地一跳:“原来,你就是我蒋达里莫大叔家的那个莫琪乐!中 国姑娘都长得一样漂亮,我没想到是你呀!” “绿青蛙”说:“在这个学校,我只有你一个关系。我就说一句话这个学校歧 视外地人。我家在乡下,你要不帮我,他们不会要我的。” 寇狄不是决策人,帮不了“绿青蛙”。果然,为搏没聘“绿青蛙”。寇狄再去 为搏上班,心情就不大好。每天,为搏老师碰到一起,不是这个有这个问题,就是 那个有那个问题:教室旁边的厕所堵上了;学生教材没到;新租的老师宿舍漏水; 学生家长闹要退钱;俩学生一打架,都说我爸是谁谁谁;盖新楼的方案区里不批; 某老师和女学生动手动脚……可是,没人讨论怎么解决问题。大家说:“找人。” 再过些时候,寇狄去上班,就有了像进黑市的感觉。不久,他发现,为搏就是 黑市,难怪他们薪水高。他教的一个班,二十来个学生,英文也不怎么好,晚上周 末来上课,谈的多是如何到外国上大学。除了上课,校长要他帮各色人了为搏的学 生写申请人美国大学的作文。寇狄说:“我可以帮他们改,不能帮他们写。那是帮 他们作假。” 校长就叫他改别的老师替学生写的作文。寇狄看了一篇又一篇,都是相似的格 式,一律把学生自己写成“超人”。美国大学若不录取,就是有眼不识泰山。 为搏原来是所中介学校。寇狄一搞清楚这一点,心里一惊。他因为回家帮他爸 爸喂牛、收玉米撒了谎,被逼着滚出ROTC军官生的行列。这回好,他帮助为搏当中 介,给学生造假申请材料,欺骗美国的这所那所大学。 一想到少校沙顿一个月后就要来了,他再也不敢在为搏干下去了。干了三个星 期就辞了职。 在南教授和莫大叔的介绍下,他到了海归善全春博士的“爱安药业”去做事了。 去之前,他先到了旅游学校找了“绿青蛙”。这一找,就是他“有了女朋友”的开 始。 有了女朋友,就有了一份工作。寇狄发现他有了两份工作。两份工作,把他忙 死了。在中国,谈恋爱原来也是工作。 接着,文化冲突冒出来了。他对女朋友要有跟对老婆差不多的责任。在寇狄的 文化言语中,Dating(恋爱),和快乐同义,和结婚相差十万八千里,不带预设目 标,轻松快乐。一谈,就想着结婚,定一个实际的目标,向着这个目标走,那不成 完成工作了? 寇狄接受文化挑战。活法有很多种,寇狄愿意试不同的活法。他愿意好好工作, 挣钱,挣很多钱,给“绿青蛙”买零食吃,买漂亮衣服穿。这些寇狄很乐意。但是, “绿青蛙”出门要打伞,叫寇狄给她举着。寇狄说:“大晴天,打什么伞呀。不拿。” “绿青蛙”就不高兴了。不高兴也不说为什么,就一个人哭了。叫他猜。等寇狄猜 出是为打伞的事,他觉得很荒唐。不值得生气呀。“绿青蛙”说:“当然值得生气。 你看街上都是男人勾着女人的肩,给女人打着伞嘛。你为什么不?” 寇狄说:“我什么要跟别的男人一样?你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跟别的男人不一 样吗?” “绿青蛙”说:“你不是人乡随俗嘛,你不给我打伞,就是对我不好。” 寇狄吃一惊:有这么上纲上线的?连忙给女朋友买冰激凌吃。 下一次,“绿青蛙”背个小坤包,叫寇狄替她背着。寇狄说:“这是女孩的小 钱包,为什么要叫我背?”“绿青蛙”就又生气了。还是不说为什么,就是气着, 叫寇狄猜。寇狄猜不出,“绿青蛙”就哭。哭得寇狄很着急,要送她上急诊室。后 来,“绿青蛙”终于说了:“不用上急诊室,是给你气的。你看街上男人都给女人 拿着包,你为什么不给我拿?”寇狄说:“你要扛个行李,我帮你拿。这是女人的 包。你喜欢我女里女气,像个女人呀?”“绿青蛙”说:“你不帮我拿,你知道我 的朋友怎么想我?”寇狄说:“我们俩的事,跟你的朋友有什么关系?你们中国的 礼貌不是不干涉人家内政吗?”“绿青蛙”说:“你跟我还是‘人家’呀?你不跟 大家一样,我怎么活?” 原来,寇狄得当“中国男人”了。入了这一行,他就成“内政”了,得按家规 (叫军纪也行)行事了。得跟所有的中国男人一样,不能自成一谱。 寇狄觉得:找了个女朋友,跟找了个女基本训练官似的,整天训练他。累呀。 “绿青蛙”也为寇狄累。要照顾寇狄。要给他放好洗澡水,要给他洗脸刷牙, 还要喂他吃饭。寇狄说:“我不是伤病员,你干什么要这样?我在厕所里,你不要 推门进来。这是我的私人空间。”“绿青蛙”又哭,说寇狄不是男人,不懂她的心。 说完还跑,要寇狄满街追她,气得寇狄头发冒烟。 后来,有一天,在西安博物馆,寇狄看见一样东西,他突然开窍,懂了和他的 中国女朋友“绿青蛙”谈恋爱的症结在哪里。那是博物馆橱窗里两个文物陶人。一 个男的戴个瓜皮帽,坐在椅子上,头歪着,嘴咧着;一个女人站在旁边给男的掏耳 屎。寇狄想:“绿青蛙”就要叫我这样。同时,要我替她背小钱包,真的是处处等 级制呀。“绿青蛙”软的、硬的、把着、教着,就是要把我训练成她的奴隶。中国 男女恋爱就是互为奴隶。 以后,寇狄想着的就是怎么弄到两张“奴隶解放证书”,他实在太喜欢“绿青 蛙”了。下面,就看爱情的力量能不能比自由强了。 寇狄到“爱安药业”不久,他爸爸是镇长,他爷爷到中国抗日就成了他的优越 家庭背景。有一天,善全春对他说:戚董事长决定请他爸爸和他爷爷来参加他们科 技开发区的实验室和厂房的奠基式。寇狄说:“我爷爷我爸爸都是农民,养牛种玉 米,不懂科技。”但是,善全春说:戚董认为中国的市和美国的镇平级,请个美国 镇长来,更有中外合作的气氛。这样H 市的市长也会来。戚董认为:爱安药业需要 科技开发区和市领导的支持。他要的是中国市长的支持。在中国什么都要个形式, 喜庆,是要显出正式。来些老外,穿套西装,戴条绶带,就像走个仪仗队,再说几 句喜庆的话,就行了。 寇狄回答说:“我爸喜欢替大家做事,也不是说他不能帮助你的公司。你跟他 谈好了,这是帮助中国人治疗艾滋病,你那药要做动物实验,他保证能免费供你动 物饲料。这三年。我家的玉米都丰收了。” 善全春博士说:“好好好,这也是国际合作。我告诉董事会。” 寇狄就开始盼望他爸和他爷爷来。他爷爷自从1945年离开中国,还没再来过。 他决定等他爸爸和爷爷来了,他就要带他们去吃那种一肚子鲜肉汁的小笼包。 接下来,寇狄家的上人就真被爱安药业请来了。他爸镇长包尔·寇狄带着他爷 爷老兵契尼·寇狄给爱安药业实验室和工厂开工奠基剪彩来了。 这天,善全春博士告诉寇狄,晚上爱安药业的戚董事长要设重大家宴,请他们 全家共进晚餐。善全春博士说得很清楚:这不是去吃关系餐,是家宴,和戚董的家 人一起共进晚餐。 那一次家宴是盛宴,戚董事长订下了包间。包间另一侧间,门微开着,可以看 见一个白光闪闪的马桶,很自信地蹲在里面。寇狄从来没进过这么高级的餐厅,不 光供你吃,还想着你的拉撒。 寇狄带着爸爸、爷爷走进包间大餐厅。正好两个穿粉红旗袍的小姐,一个端着 茶,一个拿着香槟酒,飘着进来了,像两片蔷薇花瓣。老兵契尼立刻激动万分: “吸管服!我又看见成都穿吸管服的中国妹妹啦!”说着,就给了拿着香槟的小姐 一个大拥抱。又问寇狄:“穿黄布衣服的共产党妹妹呢?到哪里能看到她们?”寇 狄说:“那要到红色博物馆。城里街上看不到了。” 爷爷老兵契尼就叫寇狄翻译他在中国的故事给两个服务员听。他是B-29上的投 弹员。飞机炸“满洲国”时被打中,老兵契尼跳伞落在敌占区,看见两个中国男人 用木棍抬着一张椅子跑来了,一个小孩子跑在前面。他们脱了他飞行服,给他穿了 一件花衣服,头上戴了一个花围巾,让他坐在椅子上,抬着走。抬到一个池塘边, 池塘边有五个女人趴在一架木头水车上,唱着什么歌在踩脚下的板子,从塘里往小 渠里车水。小男孩对着一个最高大的女人叫妈妈,把她从水车上拉下来。然后,他 们指挥老兵契尼上水车,叫他趴在水车杠子上,头低下,用花头巾挡着鼻子和眼睛。 其他的女人就又一边踩板子车水,一边唱歌。那个妈妈就坐上了椅子,两个男人抬 起她在小路上跑。一群日本兵从不远处的村子里追出来。两个男人越跑越快,想离 开水车远一点,日本兵叫喊着追过来。两个男人和那个小孩一会儿跑快,一会儿跑 慢。日本兵叫得狠了,他们才把椅子放在地下。日本兵赶上来,掀了那个妈妈的头 巾,查了椅子,才回去。等日本兵靠近水车时,老兵契尼跟着那四个女人,低着头, 尖起嗓子唱那支车水歌。日本兵走远了,大家唱得更响。高兴呀。那支歌是这样唱 的:“You are and is wood (幺二三四五)。”妇女们都叫他“Wood(五)”。 老兵契尼被送到了红区,认识了不少穿黄布衣服的共产党妹妹。战后,“You are and is wood ”这句歌,他一紧张就唱出来…… 正讲着故事,戚董事长进来了,亲自扶着一个白发老人,老人一路哈哈笑,很 有风度。这是戚董新找到的继父,颐希光。继父后面跟着的是戚董新找到的妹妹喇 叭和妹夫宁照。还有一个满面春风的老太太,颐太太。 戚董夫人前后陪着喇叭,她给喇叭看一只名牌包。三万人民币买的,她要送给 喇叭。喇叭穿了一件蓝风衣,背了一个背包,戴着的项链还是宁照给她用小贝壳做 的。戚董的儿子盯着宁照问:他的小堂弟芦笛怎么没有来?宁照说:芦笛去维吉利 亚大学参加一个物理会议,他要写一篇关于什么粒子的文章,要迟两天才能来。 眼睛一眨,桌子上突然间就冒出来八小盘凉菜。除了白切鸡,寇狄家的人一盘 也不认识。那些凉菜每一盘都做得像花朵一样有吸引力。然后,大家在排座次的问 题上你推我让了好一会,最后,颐希光被让到红椅子上坐了,老兵契尼坐一边,戚 董自己坐另一边。 按照善全春博士教给寇狄的“红顶子”理论,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老继父颐希光 今天说了算。其余的黑椅子的位置还有朝向问题,也有高下讲究。一阵友好谦虚地 推让之后,大家都入了座。 戚董提示服务小姐:酒开两瓶,菜一个一个上,一人先吃一条鱼。寇狄主动给 他爸和他爷爷充当英文翻译。戚董叫他翻译:小河豚。寇狄翻译得不错,他爸和他 爷爷都懂了。然后,又上了一些小棍子,戚董又叫翻译:田鸡腿。寇狄就翻译成: 水田里出的鸡腿。寇狄家的两个老农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鸡腿,小心翼翼地吃 了一个,都说:“鸡腿小是小,好吃。” 再接下来,上了一盘稻香鸡。寇狄一家全都认识这是鸡,就不用翻译了。一看 色香味这么好,金黄加蜜色,仙鸡一般诱人,下面还垫着一层稻秸。老兵契尼就问 这鸡是怎么做出来的?送稻香鸡的服务小姐就用英文对客人解释:“是用稻秸薰出 来的。” 戚董又非常热情地加上一段:我们中国人以前在乡下,稻子收了,不知怎么对 付秸秆子。都是烧掉。弄得满天都是烟,很不环保。但是,秆子地里没跑掉的鸡被 烧死了,发现很好吃,就发明了稻香鸡。现在,我们不烧秸秆子了,我们回收。压 缩了,用来做墙板,做家具。我新盖的小区,风露香汀,墙壁上的书架就是秸秆压 缩板做的。 这一段不难翻,可是,不知是小姐说错了,还是寇狄没听明白。寇狄把小姐说 的“Hay (稻秸)”听成了“Hell(地狱)”(或者,小姐把“Hay ”说成了“Hell”)。 他给翻译成了:“我们中国人以前不知道怎么对付地狱,我们把地狱烧掉。烟很大, 破坏环境。但是,藏在地狱里的鸡被烧死了,很好吃,我们就发明了这种地狱鸡。 现在,我们不烧地狱了,我们回收地狱。压压扁,做成墙,做成书架。风露香汀小 区里的房子,就有用地狱做的书架。” 老兵契尼和镇长包尔眼睛瞪圆,嘴巴张大;对中国人回收地狱的创造性思维, 简直惊呆了!把地狱压压扁,还能用!哪还有什么在中国是不能用的! 喇叭听出翻译问题,就哈哈笑了,把稻香鸡被寇狄译成了地狱鸡的笑话给大家 点白了。戚董一家人也都笑。戚董就很大气地招呼大家:“来来来,大家都吃地狱 鸡。一定要尝尝地狱鸡的味道。” 颐希光突然头脑清楚了。他高声谈起了很久不提的低温楼。他很紧张地说: “我签了字:低温楼是人间地狱。低温楼不是测试绝对零度以下物质性质吗?生出 地狱鸡来了?不可能呀。” 喇叭和宁照一听,知道地狱二字刺激了老头子。老头子没听出笑话,听出“文 革”了。戚家的人并不知道“低温楼是人间地狱”的典故,还在讲地狱鸡。这就刺 激出颐希光更多的关于低温楼和地狱的恐惧。颐希光居然说出:红卫兵斗他的时候, 令他讲一系列东西进了低温楼,出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红卫兵问:“钱、权、科学都进了低温楼,出来成什么样子?” 颐希光颐教授说:“爱情。都变成爱情。无限热爱,无限忠诚。” 这时,戚董也感觉到地狱笑话惹出了一点只有中国人能感觉的不舒服,赶快转 而谈他的成功和计划。他说他正在建的“三汀”,全是高档小区,风露香汀,水月 香汀,云雾香汀。中国有钱人多呀,没造完就卖出了一半,能不能和康里镇的小区 结成姐妹区呀?建成有国际特色的小区。他还说:科技开发区拿下那块中心地段, 太好了。一定是要赢利的。他说:“中国有希望,做事效率高。只要能吃苦,钱有 你挣的。” 宁照不了解房地产商的心情,他用艺术家慢条斯理的语调说:“山是你的,水 是你的,中国要急急忙忙赶到哪里去?青山绿水,白墙黑瓦,这是中国文化呀。毁 了,这群人就没着落了。卖了,就不再是历史,成了商品。儿孙会跟我们要清风明 月的。” 喇叭看宁照有不讨人喜的倾向,就赶快也转而谈家庭团聚。她不想让好不容易 找到的大哥不高兴。喇叭就说起:浪榛子和范医生不久就要回来了。在喇叭的“大 哥工程”积极推动下,她们已经全联系好了。三个妹妹和戚先生商量来商量去,要 找一个地方,把范笳河写给舒暧的祭文,即最后一篇《战事信札》给烧了。遂了老 人的心愿,还了范笳河和舒暧的旷世情债。但是,舒暧没有坟墓,她的骨灰给喇叭 葬在了安大略湖了。最后,三个妹妹决定到衡阳去。那最后一篇祭文应该在衡阳第 14航空军的旧基地遗址上烧掉。戚先生没有意见。他已经知道:因为舒暧给范笳河 的那首《疯狂的榛子》定情诗,是在衡阳危急的时候,送到范笳河手上的。情起情 终,一个轮回。 老兵契尼说:“我也要去衡阳。我们康里出去的两个第14航空军的航空兵,最 后一张照片就是我给他们在衡阳的一个亭子照的。我得去那个亭子看他们。那回, 他们俩骂我,说我的B-29- 来,就压坏了衡阳基地的跑道。他们其中一人,还给了 我一沓日军传单。我得告诉他们:传单,我给扔回日本去了。” 大家正说着故事和家事,这时候,戚董的电话响了。是善全春博士打来的。善 全春博士一反常态,声音很高。坐在戚董旁边的寇狄听到几个字“梦幻香汀”,不 懂。戚董赶快拿着电话出了包间,到外面去处理问题了。 寇狄以中国通的口气说:“活着,干着,不抱怨。——找人靠戚董。” 范白苹从她三叔的家谱上知道,除了戚道宽,还有一个人来认范家的宗。这个 人是衡阳文武中学的宋辈新。范白苹和浪榛子与喇叭相识、相认,成了姐妹,少校 沙顿非常有成就感。范家、舒家、南家的女儿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去衡阳, 这也让少校沙顿高兴。少校沙顿不会玩,只会工作。到衡阳第14航空军的老基地, 这是他想做的中国战场空战史的研究。他太想看看年轻的文森特将军一次又一次在 日记里提到的衡阳前沿基地。就是为了文森特将军记在日记里的一句话:“炸掉我 们美丽的衡阳基地,我心都要碎了”,少校沙顿也要到衡阳去。从衡阳到桂林,文 森特将军在空中看着一个一个基地被他下令烧掉,他说:他要写一本书,叫《烈火 与陷落》。这本书,到他四十五岁去世,没写出来。只好等着后人来完成了。那是 一片壮烈的战场,少校沙顿愿意做这个研究。 范白苹比所有人都早了两天到达衡阳。浪榛子和喇叭找到了戚大哥,这位宋大 哥就应该她去找了。这个叫宋辈新的人被她三叔列在家谱中,是另一个自称为范笳 河与舒暧的儿子的人。 范白苹从小到大,家里都生活在某种“大哥危机”中。她情不自禁地对大哥的 真假很慎重。范白苹走之前跟浪榛子通了电话,问她的意思,那也是她的“大哥”。 如果要做DNA ,浪榛子最该上阵。那是她同父同母的嫡亲“大哥”。但是,浪榛子 没有经历过“大哥危机”,没有避讳,她说:真假有那么重要吗?在我们这种美国 小镇,中国人都是一家人。父母都不在了,谁愿意当大哥,我都要。浪榛子更关心 的是如何帮助少校沙顿对付PTSD. 所以宋辈新的故事,就全由范白苹来研究了。 衡阳,是一个只可以叫作衡阳的城市,不声不响地坐落在交通要道上。老城区 的房子和弯弯曲曲的街道,说着一种棕灰色的方言,狭窄、变调、认命。可以被人 遗忘了,却依然带着独特的口音。老房子中间坚决地挤着几个老式的黑瓦房,民国 式或者更早,有小朋友背着书包走进去。大多数老房子已经是六十年代的风格,简 单结实、方头方脚,像一排老铁路工人。也许,有一天,这一排两层楼的老房子, 就会被高楼代替,长成小业主或资本家的模样。但是,只要它们还在一天,它们就 坚守着传统的脚印。 范白苹走在老街上,感觉来到了真正的中国。她常常听她医院的美国医生说: “纽约不是美国。纽约是美国的一个国际化大都市。”那哪儿是美国?什么是美国? 她的同事说:“‘美国精神’是美国。时刻警惕地保卫着个人的自由、开放和尊严。 没有美国精神,美国什么都不是。”在衡阳,走在不直、不光鲜的老街上,范白苹 感到的是中国精神——坚忍。像五千年的时间那么坚忍。怎么都能活下去。这是面 对敌人十万大军,孤城坚守了四十多天的衡阳。地上有方先觉官兵们在呐喊,天上 有第14航空军的飞机来回俯冲。自由和坚忍曾经手挽手,成为一种文化:捍卫和平。 宋辈新在“衡阳烧信”的决定做出之前,给范白苹、浪榛子和喇叭邮寄去了一 篇两百页的宏大论文:《宇宙玄秘密码破译终极图》。他说:他的文武中学就在湘 江边上,旁边就是空旷破落的老飞机场。他四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坐在老飞机 场上仰望星空,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宇宙玄秘密码”,让他的血液快速流动,兴 奋得不能睡觉。根据他悟到的宇宙密码他可以解释天、地、人三界所有事端和冲突。 从那以后,他不管不顾,用了十年时间,一下班回家,就写呀,算呀,写成了这篇 《宇宙玄秘密码破译终极图》。 为写这篇《终极图》,宋辈新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先是老婆带着女儿跟他离婚, 跑了。因为他不想着挣钱,不肯下班后再教几个数学补习班,整天想着吃不到喝不 到的宇宙。谁能跟他过? 后来,文武中学在“高考励志”教育中整出了宋辈新的问题。为了励志,学校 领导要打击学生自以为是,要让他们知道:考不上大学,你什么都不是。这样,高 三学生才知要从零开始,才能吃得了为高三拼搏一年的苦。口号是:少睡不睡死不 了,死后可以永远睡! 尽管宋辈新能研究出宇宙密码,尽管宋辈新的教室墙上也贴着拼搏口号“错一 题悔一生,一题决定终身”,但是,他班上的高中生,在学校的抽查考试中考砸了。 被证明:连小学生的考试题都不会做。 来抽查的校领导,发给三个被抽查到的宋辈新学生如下考题:一个小房子,有 门没有窗,进去出不来,外面热里面冷。答案:学生填:棺材。 小鸡和小鸭一起走,小鸭掉进坑里了,小鸡应该怎么救小鸭?答案:学生填: 起诉拆迁公司。 为啥北极熊不吃企鹅?答案:学生填:北极熊还没有进化成中国人。 什么狗用两条腿走路?答案:学生不会,宋辈新在考场外面的窗户上挤鼻子弄 眼睛,想提示,也没成功。 学生填:汉奸走狗。 总之宋辈新学生做得全错。正确答案是:1.冰箱;2.倒水;3.离太远;4.没有 狗两条腿走路…… 这些答案是唯一的。宋辈新替他教的学生争辩,说:“抽查题都是一些臭题目, 既测不出智商,也测不出情商。” 没用。正确答案只有一个,高考就考你能不能抓住这“唯一正确”。校长说: “抽查题是我兄弟的孙子小学考试用的。我侄孙子没做对,重点小学就没考上。小 学都考不上,你还想我们的学生考上大学呀?” 从此,宋辈新不能再当高中班主任了。而他带过的毕业班学生,不久,在军训 的时候,跟说他们“小学生都不如”的军训武警打了一架,这一打,打得宋辈新被 迫提前退休。 宋辈新则坚决地认为他是怀才不遇。因为他研究宇宙密码,学校找碴儿压制他。 但是,宋辈新是中学数学老师,有信念。用“数”挣钱,那是小看了数。“数”是 用来说天地大化的。宋辈新五十五岁完成论文,从此,他的事业就成了:发表。他 相信他的《终极图》是一举成名的极品,可以把倒霉的命运扭转回来,证明他是优 秀老师,能教出数学家来。但是,论文寄出去一百次,不是退回,就是石沉大海。 这是《终极图》的命。宋辈新自己的命运,就成破产了的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 “茴香豆”的“茴”字,再写到宇宙天边,也写不出“钱”字。 世界在一代人之间从“扔掉钱”跑到“钱钱钱”。再往前看一代,就是走了一 个轮回。大观园里换了新人。 就如同戚道宽继承了先祖舒谘行精明的商业头脑,宋辈新继承了先母舒暧的执 着。两人又都继承了范笳河开“浪榛子I 、II”轰炸机的疯狂。(所以“大哥”难 分真假。)宋辈新一咬牙,变卖家产,自己把这篇伟大论文印了一千份,带到北京, 在北京各高校里散发,希望突然得到某一教授的赏识,让世界从此一目了然他的成 就。宋辈新说:他一年又一年在北京高校里宣传自己的理论,五年里,只在清华大 学食堂门口,有一个女学生,停下来,翻看了一下他的论文,给他一个评论:“你 说了半天,说的就是‘相对主义’嘛。”此外,没有一个教授理他,也没有一个专 家听他的。他没觉得自己犯了错误,别人不懂他的宏大思想,是他命不好。没人帮 助捧他一把。 人过一年老一年,突然,天上掉下来三个妹妹。都是文化人。他给妹妹们写信 :什么要求都没有,就请妹妹们帮他把他的毕生心血给发表了。 范白苹看不懂宋辈新的论文,她是仔细读的。宋辈新把宇宙称作“质数”和 “素数”,有两个,互为姐妹,太极一爆炸就往两边跑,跑出阴和阳……她不知道 这篇充满宏大词汇的论文想说什么。 等她见到宋辈新,作为心理学家,她懂了一点宋辈新的论文:这篇论文是一个 叫宋辈新的中学数学老师画在自己身上的文身。说得更清楚一点:这篇宏大的论文, 是这个叫宋辈新的人,想把自己从一支军队中标示出来;因为大家都太像了,而他 是一个级别最低的小兵,活得没有尊严;他只能用文身告诉世界:这个人是“我”。 不是—个数字“0 ”,我不想被一踩就炸没了。 若这个宋辈新是她“大哥”,范白苹看到范家人的“小我”意识很疯狂。就像 她爸,再打仗,也要把一个“小我”放在梦境里;就像她妈甘依英有了大爱还不够, 一定要用“小我”占领范笳河心里的每一寸土地。 宋辈新就是要发表论文。 穷困潦倒的宋辈新,早不在文武中学上班了。但是,一年前,他又回来给文武 中学看大门。宋辈新穿着簇新的中山装在文武中学门口等范白苹。他眉毛白了,额 上有数学“恒等号”那样的三条深皱纹;两个眼角,一边有一个数学“大于、小于 号”那样的深皱纹;鼻尖下是一个深深的“括号”,嘴巴抿着,呈“无限远,o.” 状。 他见到范白苹就说:“妹妹呀,你要到我家去看一眼,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一定 要发表我的论文了。我们这种非重点中学的数学老师,社会地位太低;非重点中学 看大门的地位就更低。你过来的时候看见机场东路那边棚子里住的农民工吗?我就 在那样的棚子里住了好几年,自己种点菜吃吃。这才搬到这门房来住。我地位就比 农民工略高一点点。你帮我把这篇论文发了,我提高一点社会地位。为我女儿啦。” 宋辈新说:他两岁的时候,被一个不知名的女用人送到机场跑道旁边的衡阳女 校去了。因为送他去的女用人说:他妈跑了,他爸爸以前是住在衡阳女校的飞行员。 想那衡阳女校还能找到他爸爸的地址或籍贯。衡阳女校把他送到孤儿院,宋辈新就 在孤儿院长大。姓了宋,是因为孤儿院的老师说:谐了送的音。政府养他长大,宋 辈新无限热爱共产党。党是他的爹,党是他的妈。他没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宋辈新老老实实活到四十五岁。因为大家都在讨论钱的时候,他讨论宇宙去了。 虽有一篇宏文在手,他是衡阳真正的穷人。不仅穷,多少年还时不时被大家看作神 经不正常。他这才动了找亲生父母的心。他不在意穷,孤儿院长大的文人,穷且益 坚,不坠青云之志。本来什么都没有,有了一点儿,就是发财。但他要找背景,有 背景才能有地位。他就想要那么一点社会地位。看看那些有地位的人,做什么荒唐 事都被当作新闻;官还可以在酒店里公开卖;有权的人放屁都能成诗。他一个数学 老师,写一篇论文,还有数学公式在里面,却被人当作疯子。这公平吗?一个孤儿, 在家都受老婆欺侮。一个孤儿的女儿,在外面也受人欺侮。 宋辈新就想把他的伟大论文发表了,然后他就印一个名片,上面堂堂正正写着 : 宋辈新 数学老师(退休) 宋辈新说:“我站在教育部门口,只有一个念头:找人把我的论文发表了。我 一个教了三十年的书的数学老师,还提着一个大箱子礼物,傻等了四个小时。我箱 子里要是一颗炸弹,当时我就拉弦炸了。” 听到宋辈新最后一句有暴力倾向的话,范白苹吓了一跳:PTSD? 寇狄一家一到衡阳,老兵契尼就要带领所有人去找“衡阳的亭子”。老兵契尼 说:“亭子在刻着两个大字的石头上。”衡阳人立刻说:“知道,知道。那是忠勇 亭。” 忠勇亭找到了。它就在写着“嶽屏”两个大字的山坡后面。这个著名的方亭子 是老百姓给军人立的。多少年过去了,从下面往上看,依然像一个头戴军帽的士兵, 四四方方,简单正直。它以前叫忠勇亭,现在还叫。两边的对联是新描的:忠昭青 史弘浩气,勇冠神州壮军魂。 老兵契尼坐在忠勇亭的台阶上,这是当年很多衡阳基地的中美航空兵手挽手照 团结照的地方。他们高高地站在台阶上,胸挺着。其中有两个康里的儿子和一个不 知名的中方航空兵,也在这里留了影。老兵契尼把他们的照片带回了康里,而他们 却把生命留在了中国。 忠勇亭下,一大群衡阳的平民在唱一支歌:“小苹果呀小苹果,你就是大美人 一个。小苹果呀小苹果,我怎么爱你也不够。”这让老兵契尼高兴,他会唱一句中 文歌:“You are and is wood." 没有人知道坐在台阶上的洋老头是谁。 少校沙顿和浪榛子去了离忠勇亭不远的衡阳老图书馆一趟。回来了,老兵契尼 还坐在那里听“小苹果呀小苹果”。 少校沙顿想找一些当年文森特将军在衡阳一天下两百次任务的资料看看。没有 找到,他们只找到一本厚厚的《衡阳人口志》。其中只有一句:“1944年6 月-1945 年8 月,衡阳人口锐减”。 也许,“You are and is wood ”和“1944年6 月-1945 年8 月,衡阳人口锐 减”这两句话,换成“小苹果呀小苹果”是世界上最好的故事。老兵契尼心领神会, 比谁都懂。若不是寇狄催着他,下午还要去旧衡阳空军基地,他能坐在忠勇亭听一 整天。 看到老兵契尼的神情,浪榛子、喇叭和范白苹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如闻仙乐 耳暂明”原来是这种情景。 唱“小苹果”的平民日子,也许就是《疯狂的榛子》这首史诗进衡阳、丢了衡 阳、炸衡阳、又回到衡阳的故事的意义。 “活着、爱着、原谅着”,人们往前过。 结尾给和平一个机会喇叭、浪榛子、范白苹把到“老空军基地”去烧范笳河给 舒暖的祭文看得就像宗教仪式。那是她们父母的一生。姐妹情该说的,以前在电话 里都说了。到见面的时候,最重要的事就成了计划怎么做好明天的家祭。似乎这个 家祭是她们的使命,因为这个使命,她们成为一家人。 衡阳城不大,几乎所有的出租司机都知道老空军基地。但是,没有什么人知道 这里曾是美军空军基地,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在老空军基地跑道旁边原来有一所女校, 是当年中美航空兵住的宿舍。 一从忠勇亭下来,三个妹妹就领头到老空军基地去选地址。这个仪式可以跟别 人无关,却跟她们的生命有关。纸钱是不用烧的,舒家、南家人连真钱都不要。她 们仨是再也不敢把那“荼毒人心的东西”给舒暧送到彼岸世界去。花是一定要送的。 南诗霞和黄觉渊,也要一块儿祭奠。南家和舒家分不开。甘依英呢?她地下有灵, 怎么能忍下这样的家祭却没有她的位置?她也是一个范笳河对不起的女人。范笳河 不能光给一个女人道歉,所以,甘依英也要一块儿祭奠。她是小苦力,在这个时候, 没有她,她能把地狱给掀了。而且,她也可以认识认识让她怨恨了一辈子的两个 “大哥”,也就是一般人嘛。 喇叭因为已经先见过了戚道宽,叫过人家大哥了,对后出现的这个宋大哥又叫 大哥,就不像认第一个那么紧张。没想到,在文武中学大门口和宋辈新见面,却让 少校沙顿又一次“Flash-back- 旧景回返”。 文武中学大门的铁栅栏门锁着。宋辈新站在铁栅栏门外等着亲人。铁栅栏门里 的操场上,高三的学生正在开“高考誓师大会”。上千名学生一个方队一个方队, 都穿着校服,戴着绶带,按班站在大操场上,气势宏壮。领宣誓的学生高喊:“英 雄少年,决战沙场,奋战百日,地狱天堂。战鼓热血,超级磁场,为了学校,为了 爹娘,为了大学,为了考场,全体起立,举起右拳—一” 哗,一下子,一片学生站起来,举着拳头高喊:“我宣誓:拼了!拼了!拼了!” 在校园里面的学生高喊“拼了!拼了!拼了”的时候,少校沙顿高喊一声: “卧倒!”一把将站在他旁边的浪榛子和宁照按路边的泥沟里去了。 过了几分钟,三个人爬上来,成三个泥猴子了。少校沙顿非常难为情,上来就 对范医生说:“我听你的,回去就吃药。” 范医生就安慰他:“噩梦,靠掩盖是好不了了。你得面对它。” 老兵契尼赶快以兵对兵的态度安慰少校沙顿:“你说‘You are and is wood ’心就能平静。我到现在,一遇到危险就说这句修炼语。”少校沙顿说:“那是您 的。我说了不管用。”老兵契尼说:“那你找一句能管用的说。”少校沙顿想了想 :“我有一句能安慰自己:战争拿生命做筹码赌输赢。我们只能把生命押在正义上, 死得才有意义。”老兵契尼说:“这句不行。这是战前用的。”少校沙顿说:“那 还有一句可以,是战后用的:有得有失。我选了军队,我知道我会失去什么。我承 担了。别人就可以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但是,少校沙顿百思不解:中国的学生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喊大叫,像是军队基 本训练?寇狄就以“中国专家”的态度解释:“据我观察,中国人在所有的地方都 可以讲相对主义,除了三个地方绝不能相对:一是,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都要爱 中国;二是,高考,生死一搏;三是,iPad,iPhone,所有最时尚的我都要有。今 天我们这是碰上了学生在高考宣誓。” 说着话,第14航空军的老衡阳基地到了。那么巨大,第一次来到这里人都得为 之感叹。过去的宽大飞机跑道还在。有好几条。宽的几条,想是给B-25滑行;窄的 两条,想是给P-40滑行。在磨损的跑道路面下,露出一块一块小卵石,那是成千上 万苦力的集体杰作。老兵契尼立刻趴在地下,吻了那些卵石。他说:“这搞不好就 是我当年的B-29超级堡垒压坏的。” 机场东路和机场西路很长很长,跑道之间的草地上,草长得跟灌木一样高,站 在跑道中间,背对着后面通向机库的分岔跑道往前看,前面直伸到湘江。风一吹, 黄尘漫天,像历史呼出的粗气。苍凉之中,不管过去的七十年间出了多少事故,历 史在这时说话了:残存的美式空军指挥塔,上层方方正正,下层结结实实。一位二 战中最年轻的美国将军文森特曾在这里指挥过无数次飞行任务。二战空战史上,必 谈他领导的第14航空军68航空大队,在前沿基地的英勇战争。空对空,空对地,上 山打游击,没有油,穿草鞋,吃桐油,用豆油当机油……“浪榛子,疯狂的榛子”, 那些一架一架灰橄榄色、大榛子形状的B-25;那些一架一架带着大鲨鱼嘴的P-40; 那些方头大脑四个引擎丑归丑,却是陈纳德的秘密战将的B-24J ;那些一架一架体 态修长银光闪闪的B-29- - - - - 在天上飞过。 还有,在地下砸石块的小苦力们,仰着头看天,就能听出哪架飞机回来了,哪 架受了伤…… 一条大路通到今天。衡阳第14航空军旧空军基地现在是练车场。那些新买了车, 急着要考驾驶执照的衡阳平民们,在这里练车。 历史还是留下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三个妹妹有很多感叹:她们的父辈们用艰苦的战争结束了战争,却没有彻底结 束暴力。她们这一代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对付暴力和暴力后遗症的道路。总算认识 到和平的胜利不是靠消灭一个阶级或一批又一批“坏人”得来的,而是找到一条共 存的道路。若她们这一代人还没有找到这条道路,那就让孩子们接着找。如怀尔特 在“驼峰航线”跳机时说的话:“一跳下去,我们‘每一步都是迷失,直到我们找 到正确的路’。” 在三个妹妹认真选家祭地址的时候,刚赶到衡阳的芦笛,被大舅宋辈新从高铁 站接来了。两人一见面,就一谈即合,谈个不停。这个外侄小记者让宋辈新欢喜极 了、高兴极了。他俩人在妹妹们面对老空军基地感慨沧桑的时候,谈起了宇宙。宋 辈新的《宇宙玄秘密码破译终极图》通篇都是谈宇宙。在这个让宋辈新产生“宇宙 悟性”的老飞机场上,总算有一个人能跟他畅谈宇宙了! 芦笛告诉这位大舅:他才从一个国际物理会上来,正要写一篇新闻报道,介绍 物理学家怎么讨论一种新抓到的微中子。满宇宙,到处都是。宋辈新就紧起眉眼, 说:“‘道’,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物理学家能解微妙玄通,抓‘道’里的‘物’啦?我是怕 人抓不到,才在论文中把那道中之物叫作‘数’。” 芦笛说:“您不用担心,真抓到了。连名字都有了。叫T2K.” 宋辈新说:“宇宙呀,除了我们伟大的老子,早早就说过‘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外国人也有猜到这个‘物’藏在‘道’里?”芦笛说:“六十年代有物理学家 预言了。这个‘微中子’之所以难抓,因为它是个‘子精’,会变形。”宋辈新说 :“会变形,我没有想到。我以为会变形的只有孙悟空,你这个‘微中子’却也有 孙悟空的本事?” 芦笛就得意扬扬地说:“那是。T2K 到处都是,一个太阳里全是这种微中子, 全是能源。可是它一出太阳就变了形,等人刚要抓住它,它又变了形。它没有固定 的形状,像一群无骨无物的变形鱼。这些‘变形鱼’不但会变形,还有三种味道, 三种颜色。它们到处都是,在我们的眼睛里都有。”宋辈新被吓住了:“哇,成千 上万条‘小小鱼’在我们眼睛里游泳,就像在游泳池里游泳一样?我们的眼睛多了 不得呀!” 芦笛和宋辈新说这些人间烟火之外的话题时,宁照在听,他以为能够穿越时间 的是历史和美。没想到还有“小鱼”也能干这样的绝活。听儿子说:“世界上就没 有一样东西能拦住这种微中子。它们想穿过什么就穿过什么。以后,天上的人造卫 星就都可以废掉了。打个越洋电话什么的,不用送到卫星上接收,再反射到地球另 一边。就让这些小小的、空气一般的变形鱼带着信息,直接从岩层地壳穿过去,发 到地球那边就行了。” 宁照要对儿子刮目相看了。人要想和月亮说话,也不必送个嫦娥去探了,直接 用“变形鱼”的语言对着月亮喊就行了。人们从此也不用抱怨油价上涨了。要想开 车,手一伸,到自己眼睛里去抓两条“小鱼”,带在车上,够开好几天。绝对是干 净能源。宋辈新也跟宁照想到同一条路子上了。宋辈新说:“哇,这下雾霾也能制 住了。要想给中国治雾霾,赶快都加入抓‘鱼’队伍……怎么他们说这些不着边际 的‘子’呀、‘味’呀、‘色’呀、‘鱼’呀,就叫科学发现。我说不着边际的‘ 数’呀、‘太极’呀,就被人瞧不起?” 这时候,浪榛子的手机响了。是戚道宽打来的电话。他说:“妹妹呀,所有的 妹妹中,我最想见的就是你。你是我的亲妹妹,你身上是祖宗的基因,我身上也是。 我是定好了,再忙今晚也是要赶到衡阳的。到我这个年龄,什么事也没有家事重要。 爸爸给妈妈写的祭文还在我这里。我是想要亲自烧给母亲,喇叭说给她先带去衡阳 我都没同意。但是,我这边实在是出了一点大事,我这两天怎么也离不开公司。我 今晚去木了衡阳啦。” 喇叭因为爱母亲,竭尽全力找寻大哥。一找,不但找到了一个大哥,还找到两 个姐妹。大哥还多出了一个。找到两个比一个没找到好。她也不介意真假,是大哥 就行。一听戚大哥不能来了,喇叭急得跳起来:“我们计划这次家祭,计划了好几 个月。再大的事儿,戚大哥也得来。” 浪榛子也很着急,不能衡阳家祭白计划了。她把喇叭的抱怨说给戚道宽,叫他 一定要来。戚道宽说:“我向你们赔罪。喇叭有情绪,你替我解释,告诉她,我会 像我们说好的,所有这些《战事信札》都复印了交给你的少校沙顿做历史研究用。 还有范妹妹,我心里都想见,但是我真的来不了。我马上找特快专递,把爸爸的祭 文给你们快寄过去。不能让你们的计划落空。” 浪榛子说:“告诉我们为什么,不然我们不接受你的赔罪。” 戚道宽说:“我被合股人起诉了。今天明天我得赶陕找人打点。我这里是家大、 业大、事多。” 浪榛子还能说什么?大哥有官司在身,赶快找律师。就算明天祭文不能到衡阳, 他们家祭也一样进行。浪榛子刚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手机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是 莫兴歌。莫兴歌告诉浪榛子:善全春,这个倔文人,他起诉了你家戚大哥。善全春, 他不懂做生意赚大钱的事。戚董要把从科技特区批到的那块地,改用来造豪华办公 楼。不久,那科技特区会来很多科技公司,豪华办公楼一定能挣钱。还能把公司住 宅小区的一幢办公楼腾出来,改造成一个“梦幻香汀”住宅区。这两个项目都能赚 快钱。制那艾滋病药,得七年才能上市,大好商机就跑掉了。楼市就这么多年强劲。 可善全春说:他海归,不是回来做房地产的,是回来做药的。任戚董给他两百五十 万美元,让他回美国过好日子,他都不放弃那块刚奠了基,要造实验室和制药厂的 地。他起诉了戚董作为爱安药业董事长,利用科学家名声,骗到国家科技开发区的 地,转做房地产。 莫兴歌说:“我和你都跟善全春是老相识。他跟你妈的关系深,我们劝他撤诉 吧。都是一家人,和和平平做事儿,好商量,何必闹到法庭。他是中国人,不是法 国人。起诉这事一干,情面就没了。” 浪榛子想了想,对莫兴歌说:“没有法律,不可能有和平。” 莫兴歌说:“我叫你劝善全春撤诉,那是为大家好。善全春的官司多半打不赢, 戚董在江岸区的关系是铁的。中国的事儿就这样,法归法,关系归关系。打起官司 来,戚董难看,善全春流血。你不替善全春的老骨头着想,我还得替我的准女婿的 工作着想呢。你想大家都成仇人是不是?” 浪榛子站在过去和现在相交的衡阳老机场跑道上,又感到莫兴歌的逻辑有向 “苹果公式”发展的趋势。她的家祭热情和大哥故事反着“苹果公式”得出了一句 话:“无论有多难,如果我们这一代人还没有给后代建成一个和平世界,我们欠世 界一个反思。” 坐在空旷的衡阳老空军飞机场上,三个“妹妹”都不说话了。家祭能不能成真, 就看明天的了。好消息是,从宇宙中那些“变形鱼”的小小眼睛往下看:明亮的星 空中,有一颗小行星,叫地球。地球的轨道只有一条,可以叫“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