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爆炸造成的迷雾中,薄荷隐约地回忆起一些事情。照例有几个孩子追逐着她, 朝她挥舞树枝,或者投掷各种东西,这些喜欢胡闹的小家伙叫她彪子、疯子、痴子。 他们在关键字上咬着重音,后面却带上俏皮的儿化音,薄荷知道那些称呼统统说明 她脑袋有问题——关于这个论断她并不认同。她脸上时时露出的迷茫,是关于另外 许多事情的,那些事情很神秘,大多数连她本人也搞不清楚,更何况其他人呢? 救护车和消防车轰鸣而来,倾轧着满地的碎砖头和玻璃碴,穿制服的人开始圈 围警戒带,并命令街边停放的车辆尽快移开。薄荷穿梭在车阵中间,乞讨钱和香烟。 她看到一个身穿粉绿色长裙的女人站在街上,试图找到人能注意一下自己的挡风玻 璃——在这家临街小电子厂刚刚发生的锅炉爆炸中,飞出一截断木,砸中了她的挡 风玻璃。玻璃绽开无数的裂纹,夕阳打在上面,一闪一闪像无数把刀。绿裙女人茫 然地站着,薄荷认识她,当然了,不仅仅是她,薄荷认识常年经过隆中路路口的许 多人。 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喧闹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救护车只拉走了电子元件厂烧 锅炉的老张。那些下班后因力种种事情还未离开的工人应该庆幸,锅炉爆炸只损坏 了位于地下室的锅炉房和在它上面的仓库。至于老张,非死即伤。附近的居民互相 传递着这个消息,令老张一下子成为了名人。除了老张,再没有更让人惊叹的消息 传来,凑热闹的车子于是纷纷改变方向,转瞬间让这里恢复了正常。 薄荷站在路边。她好像是破天荒第一次离开了路口的中央。经常有人故意戏弄 她,教给她乱七八糟的坏事情,比如十多年前有人教她当交警,此后她就总是站在 路口比比画画。因此,她站在路边,很多人为她站立的位置感到新奇,接着,他们 为她脸上某种郑重的表情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习惯了从她大人的脸孑L 上看到孩子 的表情,而非现在这样。她现在……怎么说呢,看起来像一个正常人。夏季黄昏的 风,掀动着破损的长裙,在薄荷不甚干净的小腿上扑打不停。她仰头看向天空,那 些人随即也跟着这么干,他们看到一片瑰丽的火烧云,由此得出快要下雨的结论。 没人知道,薄荷看向天空,是在追赶那些隐约回忆起的事情,比如一些开在天 空中的花啊什么的。更确切地说,那不是一些事情,而是片段、影像,或者一晃而 过的闪电、幽灵。作为一个痴子,她的智力遇到了某种神秘力量制造的障碍。这障 碍摧毁了它的正常秩序,令她和其他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迷雾,无论是谁,想要明 白对方的意图,都要费力穿透那看不见的障碍。更为要命的是,她和她自己之间也 隔着那样的迷雾,不止一层。在这个黄昏,薄荷依稀穿透了一些迷雾——其实只是 那些雾层的羽鳞——看到了她昔日的幸福、她的笑容、她的少女时代。然而,当她 想进一步追究它们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就像爆炸造成的烟柱,此刻在染满夕阳 的天空中,找不到它曾存在过的痕迹。 迷雾消失了,薄荷看到一个男人,穿着旧了很久的灰色短袖T 恤,站在不远处 的公交站牌下朝她看来看去。薄荷也盯着他看。薄荷每天都能碰到盯着她看的男人, 为此她有时故意把脸搞脏,衣服穿得邋里邋遢。那家伙年龄大概在四十多岁,或许 五十多岁,她给不出明确的结论。年龄这个概念,在她那里也是不甚明晰的。一辆 公交车从远处爬行过来,是59路。车门咣当打开,放下几个男女,司机从后视镜里 看看灰衫男人,见他两脚戳在地上站着不动,随即摁下仪表盘上一个按钮,咣当把 门关上。从那以后,接连有3 路、16路和70路公交车在站牌下稍作停留接着离开, 都没有把灰衫男人带走。这个男人很面生,薄荷猜测他不是附近的居民,因为显然 他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这里仅有的四路公交车。这可不行,得让他知道。薄荷迈开 两腿,破了的长裙有一条布耷拉下来,抽打着她的左脚踝。她走到站牌下,对灰衫 男人说:“没有了,车都走了。一共就那么多。” 男人从头到脚打量着薄荷,那两只眼睛里有薄荷这些年看到的所有的东西。不 过,还有新鲜的内容,至于那是什么,薄荷不太了解。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智力有问 题,当人们这样谈论她的时候,她在心里是否定和嘲笑他们的。她只是不会使用他 们那些语言而已。 穿灰衫的家伙样子粗俗,气息里散发着酒味。这下薄荷确认了那新鲜的内容, 是邪恶的味道。薄荷在心里把他判定为坏人,一个酒鬼。属于魔鬼阵营里的。谈到 智力,薄荷甚至认为她比别人都聪明,因为她有时能看清某个人的真实样子,那并 不是人们素常看到的样子。夕晖逐渐暗淡,浅淡的乌云悄无声息地爬上篆山的上空、 篆村的上空、电子厂的上空、站牌的上空,仿佛预示着魔鬼的到来。薄荷看到这个 男人其实披着一张灰色的皮,头上乱糟糟的那些并不是头发,而是杂草。这东西的 两条腿又瘦又弯曲,紧紧扒在地上的两只脚又薄又宽,脚趾盖像尖刺穿破了可笑的 鞋子。他的眼是两个洞,里面燃烧着火,噼里啪啦地喷着火星。这家伙把一直插在 皮里某处的爪子伸了出来,抓向薄荷。薄荷早有防备,手里拎着一截桃枝——篆山 上种着很多桃树——这会儿她猛烈地挥舞桃枝,嗓子眼里发出驱赶的叫喊:“走开, 鬼!” 跟薄荷一起住在篆村的王大妈,迈动两腿快步跑到薄荷身边,拽了拽她的胳膊, 说:“你又犯疯病了,哪里有鬼?” 无论是作为薄荷的邻居,还是作为一个身份正在悄然特殊化的人——她对老孙 有点儿意思,王大妈明里暗里都对薄荷很是照顾。她对老孙有点儿意思,连薄荷这 个痴子都看出来了。王大妈扭脸看看灰衫男,打算跟他道个歉。这时候开来一辆16 路车,这男人缩着腰,一步蹿上了车。 “要下雨了。这两天你老孙叔应该来了。他可有日子没来了,乡下应该在收麦 子吧?”王大妈抬头看了看天空,不无担忧地说。 薄荷不记得很多事情,因此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她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 子的时候,独自溜溜达达来到篆村,睡在王大妈隔壁老姜家的厢房里。老姜两口子 在篆村市场街上卖菜,早晨天不亮去厢房推三轮车进货,看到薄荷靠在菜筐上酣睡。 老婆为老姜拖拖拉拉一直没有修好窗户而嘟囔了一个早上,她断定薄荷是从临街的 窗户里爬进去的,是个贼。但显然薄荷并不是贼,她因为饥饿,仅仅偷吃了老姜卖 剩下的几根黄瓜。次日早上,老姜打开厢房门,看到被老婆轰走的薄荷又回来了。 老婆主动要求独自卖菜,让老姜留在家里修缮窗户。第三天早上,老姜老婆惊讶地 发现,薄荷又睡在他们家的厢房里,身子底下还铺着一条床单,她一眼认出那是自 家的床单——显然是老姜拿去的,他可怜这女孩。老姜老婆叹口气,她跨过薄荷, 查看窗户,发现老姜只是在窗上浮皮潦草地胡乱安了一根木条,早就被薄荷拔掉了。 这件怪事在篆村传开以后,许多人说服老姜收留薄荷,他们认为那是老天在补偿无 儿无女的老姜两口子,送给他们一个现成的女儿。老姜老婆起初很犹豫,根据观察, 她断定薄荷脑子有问题——这女孩虽然眉清目秀,但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以及她是坐 汽车来的这件事。从哪儿来的,独自还是跟谁一起,别人去了哪里,她一概不知。 又过了一些日子,老姜老婆同意了收留薄荷。他们两口子太寂寞了。当时老姜老婆 认为,说不定过上几天,就会有人打听着找上门来领走薄荷。谁知,薄荷就像老天 爷从天上随手扔下来的一个人,迟迟没有人来认领。老姜老婆渐渐习惯了——三个 人总比两个人更像一个家。何况薄荷有些时候还是像一个正常人的。老姜带她去看 过医生,诊断结果为智力发育迟滞。老姜问了又问,大体明白了医生的意思:薄荷 的脑子发育相对身子发育要慢。慢了多少?医生无法确定。另外,薄荷患有一定程 度的失忆症。一定程度是个什么程度?医生也不给老姜正确答案。老姜眼里的薄荷, 有时候比正常人还正常,有时候比天下第一的痴子都要疯癫痴傻。在老姜和老伴相 继去世之前,薄荷还稀里糊涂大过一次肚子,之后孩子又莫名其妙丢了……老姜和 老伴相继去世后,从乡下来了个自称是老姜老伴没出五服的本家弟弟老孙。王大妈 想说服老孙把薄荷带到乡下去收留,架不住薄荷像暴怒的马儿一样乱蹦乱跳,仿佛 老孙那地方给她准备了刀斧油锅。不过,相比之前的计划,王大妈倒是喜欢现在的 格局:老孙隔三岔五运些粮食瓜果来看看薄荷,每月付给王大妈一些钱,让她照管 薄荷。老孙还给王大妈带来一股子黄昏恋的激情。她对老孙有点儿意思,连薄荷都 看出来了。 薄荷边走边沉思。她扭头朝公交车远去的地方眺望了两次。几只乌鸦落在隆中 路边的老槐树上,像哭一样哇哇地怪叫两声,王大妈挥手驱赶它们,边赶边说: “怪不怪……乌鸦跑到大街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