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活动在篆村附近的乌鸦这几天越来越多。老人们手搭凉棚朝篆山上看,他们认 为这些呀呀乱叫的不祥之物是从篆山深处飞出来的。它们为什么要飞出来,难道篆 山上的浆果、昆虫、腐肉、鸟蛋,不够它们吃的吗? 薄荷常常坐在院门口的一个小马扎上,面向市场街坐着,眺望篆山。半山腰有 两棵老树,比其他树都高,树权间各自镶嵌着一只大鸟窝。 小电子元件厂锅炉爆炸那天的火烧云,憋出了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天气呼呼地 热起来。薄荷穿着一条棉布短裤,上身一件无袖套头衫,上下一码色,白地蓝花, 是王大妈用缝纫机做的。王大妈在市场街上卖布,把自己家临街厢房的南墙开了一 扇门,厢房改成布店,省去了摊位费。布店里放着一台缝纫机,没有顾客的时候, 她就没完没了地缝各种东西。别人都用新式缝纫机,她还用三十年前的,哪里坏了 就找师傅来修一修。老式缝纫机得一刻不停地踩,她仿佛就热衷于听那玩意儿发出 咯嘚咯嘚的声音。她对街坊邻居们说踩缝纫机锻炼腿劲,预防血管硬化和静脉曲张。 薄荷和王大妈住的这排房子紧邻市场街,乌鸦一叫,市场街上的人都停下手里 的活儿来朝这边看,他们看到老孙从村西隆中路上拐进来。老孙肩膀上搭着一条汗 渍渍的毛巾,乘坐一辆人力三轮车。三轮车箱上搭着篷子,红色天鹅绒布料,边缘 一圈黄色流苏齐刷刷地在风里摆荡。布店旁边摆咸菜摊的小胡冲王大妈叫道:“王 素容,你们家老孙来了。坐轿子接你来了。” 小胡喊停了缝纫机咯嘚咯嘚的声音。王素容走出布店,吓唬小胡:“不想说媳 妇了是吧?三十郎当岁了,整天没个正形。” 街上人多了起来。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下了班,陆陆续续簇拥到市场街上来。 有两个人要买小胡的咸菜,都是老顾客,她们分别点名要拉花萝卜和酱黄瓜。小胡 用几个景德镇陶瓷瓮盛咸菜,盖子一开,复杂的味道迫不及待地蹿出来,仿佛在赛 跑。 小胡边招呼顾客边看老孙和王素容,那两人眉来眼去的,让人嫉妒。他常为此 自悲自怜。老孙先把自己卸到地面上,又把四个编织袋子卸下来。看他弓腰叉腿的 姿势,袋子应该很重。王素容脸上泛着红扑扑的颜色跑过来帮忙,两人合力把最后 一个袋子提起来,蹾到地上。三轮车弹跳了一下,车上某个部位发出一声如释重负 的轻叹。老孙接下来因为车费的问题跟车主发生了分歧,车主声称他的轮胎让老孙 的编织袋子压瘪了,需要多付五块钱找个平衡。你看看……他指着其中一只轮胎, 坚持那只没其他三只那么有弹性了。老孙争执半天未果,王素容息事宁人地从裤子 口袋中掏出钱,要把这事解决掉。这举动伤害了老孙的自尊,迫使老孙一把掏出十 块。 “十块!两只轮胎!”老孙补偿似的踹了一脚三轮车。 三轮车顶着红色天鹅绒的篷罩,从市场街摇曳而过,循着来路,回汽车站去了。 老孙是乘坐长途汽车来的,他给四只沉重的编织袋子也打了车票。那些享受了人的 待遇的土产品,分别是黄嫩黄嫩的玉米、黄嫩黄嫩的带壳花生,还有各种瓜果蔬菜。 “都是刚从地里弄出来的。”老孙指点着那些东西。 老孙看了看薄荷,希望从她那里获得一些反应,随便什么都行。但薄荷面无表 情。她对老孙这种持之以恒的态度,总是让王素容不安,她每回都要表达多多少少 的歉意,仿佛是她没有教育好薄荷。私下里,王素容没少教育薄荷,她常说的话颠 来倒去就那几句:人家老孙凭什么一趟趟跑那么大老远来给你送钱送物?你是人家 老孙什么人?要不是老姜老婆死前把你托付给人家老孙……人家老孙…… 薄荷只是看着熙熙攘攘的市场街,对王素容的埋怨充耳不闻。从街两头拥进来 的人群像强盗,劫掠了或多或少的东西,急匆匆地又逃遁和消失在街两头。有些人 干脆把东西一堆一堆地装进车里,车子嘀嘀呜叫着,拼命穿过人群打算尽快逃逸。 街上的财物越来越少。薄荷困顿地目视着这一切。 这天下午,除了在乡下忙于收麦因而许久没来的老孙乘坐一辆缀满流苏的三轮 车摇曳而来,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老孙之后来到市场街,此人身上的灰色T 恤换成了 天蓝色工装,胸前用更深的蓝色——油彩或是其他什么材质——潦草地拼着字。卖 咸菜的小胡瞥了两眼,那些字是:向心球电子元件厂。小胡马上讨好道:“你们电 子厂的人特别爱吃我腌的咸菜。但我看你眼生,刚来的吧?在哪个车间?SMT 还是 DIP ?” “你懂的还不少。”男人一样一样检视着咸菜,面无表情。 “那当然了。SMT 是贴片车间,DIP 是插件车间。我还知道,我们用的电脑主 板就是SMT 车间干的活儿,USB 接口是DIP 车间干的。我说的没错吧?你那车间生 产充电器不?给哥们儿弄一个?苹果5 的。大哥你贵姓?小弟我姓胡,胡彦斌的胡。 胡彦斌,就是那唱歌的。你也可以理解成胡汉三的胡。胡汉三大家都知道。”小胡 马上顺着杆子爬上去。 小胡的贫嘴缓解了男人的表情,一丝笑纹不易觉察地在他紧绷的嘴角转瞬滑过。 小胡觉得这男人有一肚子的心事。 “我姓余,多余的余。我不在什么S 车间,也不在什么P 车间,我对那些玩意 儿一窍不通。我是烧锅炉的。锅炉工。这活儿不需要技术,会烧火就行。” “那我以后就叫你余大哥了!你不知道啊,这向心球电子厂可是老黄历了,打 我妈生下我那天起,它就在隆中路边上了。我爷爷还在厂里烧过锅炉呢,不骗你。 哎对了,前几天不是刚爆炸过吗?那老张怎么样了?有人说死了,有人说没死。真 是邪乎……” 姓余的掏出边角都磨毛了的钱包,说:“我得感谢老张。要不是他,我还找不 到这工作。” 姓余的买完咸菜,却不走,小胡看出他拿眼在睃旁边的薄荷。 “鬼。他是鬼。”薄荷两条胳膊抱着腿,翻翻眼,说。 “薄荷,不要乱说。这是我余大哥,烧锅炉的。电子厂烧锅炉的,知道不?再 说了,大白天的哪有鬼?鬼都在夜里活动,那些玩意儿怕光。真没文化。”小胡马 上就把自己变成了老余的熟人。 薄荷扁扁嘴,不屑一顾,嘴里发出砰的一声。小胡翻译说:“她这是在模拟那 天的爆炸声。” 薄荷并不知道,这个姓余的男人,是她命运里的一个巨大谶语。在这个夏日的 黄昏,市场街熙熙攘攘,老孙乘坐缀满流苏的轿子而来,老槐树上乌鸦苍老而凄厉 地呜叫——这些画面,多年之后被薄荷反复忆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