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德今年四十七岁。他多数时候生活在失去时间概念的状态中,不知道自己的 年龄、生日、其他代表他活在人世间的自然属性。既是活在人世间,就跟他人处在 同一套时空系统中,别想逃脱。余德当然知道这一点。 这就是说,他曾想逃脱。年轻时他想逃脱的是追捕——每当有风吹草动,他就 希望有鬼神附体,让他神通广大,上天遁地。说起来这根本不是虚构,他有段时间 甚至企图研习一门法术,这个想法从他在一个富户家中偷到一本秘籍开始付诸实施。 令人失望的是,他翻烂了那本书,也没学到个所以然,反倒在一次大搜捕中,让警 方抓到并送进了他不愿意去的地方。进去的时候他才三十来岁,出来时已经四十七 岁了。在那里面,他不像我们从电视剧中看到的主人公那样,在墙壁上画着道道计 算时日,相反,他很高兴自己摆脱了时间的追踪。他浑浑噩噩,刻意不去琢磨跟时 间有关的东西:不照镜子,不跟其他犯人探讨减刑和出狱这些话题。那些在探视的 日子里跟亲属见面后的犯人,总要难过上一些日子。他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没有 任何亲人来看他,提醒他这方面的事情。他感到这样非常好。但狱警专门跟他作对, 时不时告诉他已经进来几年了,还有几年才能出去。狱警说这些话有时是在好心情 的驱使下,有时则是坏心情。当他们在坏心情的驱使下说这些的时候,就是幸灾乐 祸的。但不管他怎样抛弃时间,时间却从没离开过他。离出去还剩一年的时候,他 企图逃脱回到让他想想就无所适从的人世间,为此他整天琢磨着做点儿什么来延长 刑期。他考虑过越狱,尝试过打架,在犯人中间挑起争端。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出 来了。 余德这时候已经给自己定了型:在人世间,他是一个不完善的生物。在里面的 时候他们要听形形色色的课,他记得有个年纪轻轻的家伙,满嘴大话空话,“不完 善的生物”就出于那人的嘴巴。当时他给了他们所有人这样的界定,指出他们不完 善的地方就是罪恶的那部分。他还认识了一个曾在大学里教哲学的教授,因为误杀 了人,终日绞尽脑汁地剖析“本源”。人们听了他进去的经历后,都表示了十分的 同情,说死的那人该被杀上千次。但哲学教授不同意,他坚称世间一切都有因果关 系。他整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给余德叨叨宇宙、萨特、存在与虚无等等。 当然啦,四十七岁的余德承认他生命里罪恶的那一部分。既然他抛弃不了时间 和记忆,就不如承认算了。他出来后,起初企图逃脱那些关于罪恶的记忆。他到了 这辈子没到过的一个地方,生活了一阵子,不行,又换了地方。还是不行,记忆如 影随形地跟着他。而且他患上一种奇怪的照镜子病,没有任何人逼迫他,告诉他照 镜子的必要,但他花了许多时间照镜子,凝视着里面那张陌生的脸,一件件细数那 些罪。有些小事,他忘记了很多年,都一一找了回来。他觉得镜子像有魔法。比如 有天,他凝视着那在狱中被折磨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的脸时,忽然很好奇地想到他 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时的样子。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并真的看到了一张婴儿的脸。 他认为那天的幻觉是个启示,为的是让他想起,他曾在某个城市偷走过一个刚出生 不久的婴儿,卖给了一个他刚结交不久的人贩子。在此之前,他在那城市游荡了些 日子,知道那婴儿的母亲是个痴子。偷走一个痴子的孩子,对当年的他来说,实在 没什么,况且他知道,附近那些人对这婴儿的来历议论纷纷,有人说婴儿的父亲是 个捡破烂儿的,有人说是篆村里著名的二流子,还有人说是一个衣着体面的醉汉。 对,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三言两语便能说完。余德连续几夜梦见被他卖掉的 婴儿,那微型人在梦里号啕大哭,让他无法安眠。后来余德决定主动出击,他想明 白了一件事:生而为人,活在这个地球上,谁都别想逃脱。既然无法逃脱,与其让 神秘的幻象折磨,不如去打破那层神秘的纱雾。他决定一一拜访过去他对其做过坏 事的人,也就是那些大学教授或者心理医师所说的,他对他们犯下罪过的人。他制 作了一大把纸团,每个纸团上写着一个人和一件事,把它们扔在他喝水用的盖杯里。 当然,有许多人他并不知道姓名,因此他费了很多时间,给他们安上一些独属于他 们的修饰词,用以代表他们,比如矮个子、胖女人、独眼龙、大青痣、肥腚、黄牙。 给薄荷他用的是痴子。当年他为了偷窃薄荷的孩子,在篆村踩了几天点,那里的人 都用痴子来称呼薄荷。他多少上过几年学,知道这些修饰词叫定语。他盖上杯盖, 两手紧抱杯子,把那些定语大力摇晃了五分钟。从那充满启示的脏兮兮的杯子中, 他捏出的纸团给他安排了行程中的第一站,纸团上这样写着:篆村,痴子,偷小孩。 之后他乘坐火车,从很远的地方回到这座城市。可见他年轻时犯下多少罪,他像江 洋大盗一样四处流窜。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好好待着,因为知道那样很危险,容易被 抓。 我们经历过的电子厂锅炉爆炸那天,在余德将来打算完成的自传里——在那里 面他读了一些书,包括一些犯人在外面悔过自新的自传,为此他认为自己也应该有 那样一本东西,作为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的证明——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因为不 久之后,他就被迫进行了许多关于死亡方式的思考。通过细致的分析和比较,他最 后认为,死于一场爆炸是最理想的死法。当然,在他站在由老张导致的那场爆炸事 故现场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死亡这码子事,而是如何接近正在路上张望的痴子薄荷。 他一眼就认出了薄荷,这让他感到很困惑,时间仿佛并没造访过薄荷。那女人虽然 脸上身上不是很整洁,但依稀可见,皮肤和身材、神情都跟过去没有变化。 在里面的时候,余德听到的最多的词语就是重新做人。他们被告知,重新做人 的主要途径,是在社会生活中从事正当的职业,参与任何一种能体现价值的劳动。 余德有个曾在生物研究院工作的狱友,此人用五年时间给余德描述一种转基因西红 柿。假如不是一不小心杀死了人,他的研究成果可能已经摆上了人们的餐桌。像这 样的人,出去以后立马就可以钻进实验室里劳动起来。你呢,出去以后打算干什么? 狱友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询问余德,完全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余德想了想,说, 我研究过一种法术,奇门遁甲。狱友紧皱眉头,很不情愿把思维从转基因西红柿一 下子拉到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地方去。狱友说,奇门遁甲?那是什么东西?余德说, 你连奇门遁甲都不知道?几千年前,我们的老祖先黄帝和蚩尤打仗。蚩尤会呼风唤 雨,会在战场上制造迷雾,让黄帝很恼火。有天晚上,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睡觉的时 候,忽然,轩辕丘上传来很大的响动,有一道彩虹从天上落下来,走出一个仙女, 仙女手上捧着玉匣子。黄帝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本天篆文册龙甲神章,黄帝根据书 里面教的制造了指南车,终于打败了蚩尤。黄帝就叫他的宰相把龙甲神章演绎成兵 法,奇门遁甲。你知道多少局吗?说出来吓死你,一千零八十局。我那时候要是掌 握了这门学问,只要练会一局,就不至于到这鬼地方来了。狱友哧地笑了,说,那 算什么学问?毫无科学根据。余德急速地调动他掌握的信息,振振有词地反驳道, 谁说没有科学根据?指南车没有科学根据?福特汽车当初研发的时候,有个问题难 倒了一百多个工程师,有天他们忽然看到指南车的制造方法,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你能说,那不是科学根据?算了,跟你说这个你根本不懂,你就知道西红柿。西红 柿有什么可研究的?转基因?能转到哪儿去?能让西红柿长成西瓜那么大?再说了, 长成那么大有什么用?吃到肚子里不一样都变成了屎? 在“那里面”,余德唯一能卖弄的就是这一套知识。当然,他这一套根本不能 当饭吃,谁都知道,他出去以后很难“参与任何一种能体现价值的劳动”。不仅仅 是他,许多狱友也都将如此。综上所述,余德认为电子元件厂的爆炸是蹊跷的,这 是个天大的秘密。 他黄昏时分站在隆中路边的时候,还在为下一分钟的事发愁。接着他看到有人 拎着一个酒瓶子,心事重重地走进电子厂。进厂门之前,这人甩给余德很不友好的 几眼,其中包含的信息,余德不需用力揣测就能明白——当然是在质疑他那张充满 不良经历的脸孔。此人就是早早吃过晚饭来值夜班的老张。如果余德知道老张有个 偷窃成瘾的儿子,就会明白自己那张饱含罪孽的脸孔是多么地瞒不过老张。当然, 老张并不想干预余德的存在,他有他的烦恼。他的儿子让人追撵,跳了楼,摔断了 两条瘦嶙嶙的贼腿。当然,这也同时说明,他的儿子从此被迫改邪归正了。老张忧 思重重地再次甩给余德恶狠狠的两眼,余德却没接受这挑衅。他想,难道我真被改 造好了?正在他疑惑之间,从厂里出来一个小青工,朝老张打招呼,老张,提溜着 什么好东西?老张瓮声瓮气地说,还能有什么好东西,水。那人说,你蒙我近视啊? 那不是老白干嘛!烧锅炉不能喝酒,你敢违反厂规厂纪?老张说,回家管你老婆孩 子去。那人说,当心我告诉厂长。老张说,你敢告诉厂长,我揪掉你的口条。那人 骗腿儿骑上自行车,说,你个老张,明天我就告你的状,让厂里炒了你的鱿鱼。余 德羡慕地看着老张走进大楼里,他悻悻地自言自语,烧锅炉,谁不会啊!就让厂长 炒了你!炒了你,我来应聘烧锅炉!让你再像瞪贼一样地瞪我。 余德有这样的念头并非毫不靠谱,他从“那里面”出来后,曾经干过锅炉工。 锅炉工属于高危工种,但待遇一般都不高,像他这样从“那里面”出来的人,千干 锅炉工也还是有可能的。他先是跟一个老师傅学徒,接着,在老师傅的督促之下, 竟然通过考试获得了资质证明。这是余德从“那里面”出来之前无论如何也不敢想 的奇迹。为此余德常有一种冲动,要找到研究转基因西红柿的狱友,把资质证明拿 给他看看,让他相信一个钻研奇门遁甲的家伙也能参与某种社会劳动。 那天,余德在路口没看到薄荷,到市场街上走了个来回,还是没见,就在一棵 大槐树下看六个老头玩扑克牌。他看了一会儿牌局,打算回到电子厂,刚到厂门口, 爆炸就发生了。接着,有两件事情诡秘地陆续发生:老张被抬上救护车,生死不详 ;薄荷忽然出现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余德真切地感受到了哲学教授狱友所说的那些 ——有个神秘的链条,把这些事紧紧地连在一起,而且是有目的、有因果的。但接 下去应该怎么分析,他就不知道了。他的智力和经验仅限于把问题思考到这个层面。 目的、因果、链条,这些玄了吧唧的词儿,那可不是像余德这样的普通人能琢磨透 的。 这就是余德接替老张,成为电子元件厂新任锅炉工的始末。没有哲学教授在身 边,余德只能靠自己琢磨事情了,他觉得是这样的:他想当锅炉工的念头,表面上 看,是起源于老张那很不友好的几眼,是图个嘴皮子痛快;实际上,往深追究的话, 他认为有另外一个更为重大、更为神秘的“因”,那就是薄荷。他其实是为了薄荷 而应聘锅炉工这个劳动岗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