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市场街上来了个卖桃的,脸孔很生,不像是篆村附近的人。桃也不像是篆山上 的,篆山坡岭上栽种出来的桃,人们一看即知。卖桃的把三轮车在街边一停,讨饭 的许道人率先嗅出外地桃的气味,颠着跛脚冲过去讨要。许道人的脚并不是真跛, 当初为了博得人们的同情他故意装跛,久而久之就不会正常走路了。 卖桃的不知道许道人在这一带熟头熟脸,就是不买账,连个烂桃也不肯施舍。 卖咸菜的小胡忙里偷闲地看热闹,朝许道人叫喊:“你给他讲讲道,让他把一车的 桃都给你。” 许道人多年前身穿一件灰色道袍来到这儿,起初还从背上的褡裢里不断地摸出 各种符,拦住所有的人,给他们看相占卜,然后卖掉那些符,把钱装进道袍的暗袋 里。后来人们都看出这只是一个讨饭的,他也就不再用符开路,干脆明着行乞了。 但他始终身穿灰袍,保持一个道士的尊严,原先那件实在破得不像样子了,也不肯 换上别人施舍的居家衣服。后来,王素容实在看不过去,就用一块灰布给他缝了件 新的道袍。王素容从没缝过道袍,特地把许道人叫到布店门口,解开道袍,里里外 外研究了一番。后来许道人就在王素容的店里做道袍,冬天嫌冷,还让王素容给夹 点儿棉花。 小胡的讥讽让许道人感到很没面子,他翻翻眼白,啐了一口,悻悻地走开了, 边走边恐吓卖桃的:“你知道种梨的故事不?告诉你,今天我许道人懒得作法。要 不然,把你一车桃都变没,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卖桃人冷哼了一声,表示不屑。篆村的人们比较厚道,不欺生,由着卖桃人吆 五喝六地在他们的地盘上做生意。许道人蹲在布店门口,吃篆村人送给他的桃,小 胡收拾着咸菜摊子问他:“你刚才打算作什么法?种梨是个什么故事?” 许道人掌心里托着吃剩下的桃核,左看右看,摇头道:“这核不行,种不出树。” 薄荷从马扎上站起身,也凑过去打算听故事,谁知许道人莫测高深地托着那枚 桃核,溜溜达达地走远了。许道人住在篆山半山腰的一个石房子里,本来那是篆村 一户人家盖了看护桃树的,后来出了事,据说半夜看到个女鬼,就把房子扔弃了。 许道人声称他降服了女鬼,已经让她乖乖回到了篆山北岭的坟墓里。 事后余德琢磨,卖桃人是个关键人物。他是接替老张而出现的,同样是把一系 列事件扭结起来的其中一个扣。先是他作为一个非篆村人忽然出现,三轮车支在布 店附近,这可以解释为,他就是冲着余德和薄荷来的。接着,他的桃子吸引了许道 人,他的吝啬就是为了让许道人提起种梨的故事。最后,许道人戛然而止,回到篆 山,把种梨故事的后半部分遗留在市场街。余德坐在锅炉房里分析至此,觉得接下 去的事应该由他去完成了。 余德有一本《聊斋志异》,从“那里面”出来之后买的。哲学教授狱友在多次 给他大讲特讲黑格尔、苏格拉底、萨特之后,余德问了个问题,本来是想为难一下 哲学教授的:你总是讲外国人,难道中国就没有哲学家?他的问题当时还真难住了 哲学教授。经过一夜苦思,第二天,哲学教授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余德说,我们中国 有一个大哲学家,蒲松龄。余德知道蒲松龄是写鬼怪的,但不明白他如何能称得上 哲学家。哲学教授只说了两句话:蒲松龄写的不是虚妄,而是一种大的存在,他讲 的所有故事都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说完这两句,哲学教授就不再有多余的解释了。 来篆村的那天,余德在火车站等车时,本想去一家小超市买方便面,买完却鬼使神 差转到隔壁的书店。书店里摆的都是旧书,店主给余德推荐《故事会》,余德说, 太幼稚了,有没有哲学方面的?店主说,没有。余德问,有没有《聊斋志异》?店 主撅着屁股,在最下层翻来找去好半天,终于找到《聊斋志异》,边用鸡毛掸子掸 灰边问,这是哲学书啊?余德说,那当然了,百分之百的哲学书。 这就是余德在这天晚上潜入薄荷房里的原因。他要去给薄荷讲《种梨》。黄昏 时他很想接着许道人的话茬,把这个故事讲一讲,但天色暗淡,市场街上的人纷纷 收摊,王素容已经在布店后面的院落里弄出饭菜的香气,提醒余德他该回去了。余 德就住在电子厂,锅炉房隔壁的小房间。电子厂夜里不开工,另外一名锅炉工家住 本市,余德主动要求承担晚上九点的闭炉和次日凌晨四点的开炉工作,为的就是可 以独享锅炉房隔壁的小房间,并不被打扰地干他想干的事。 晚上九点,余德把炉子闭上,关掉锅炉房的灯,假装睡下了。十一点,他起床 把脸和手好好地洗了洗,然后贴着墙根儿穿过院子,翻过北院墙,站在一片荒地里。 为了躲过厂院里的一只摄像头,有一段路程他是靠爬行完成的。他躲在冬青丛后爬 行,直爬到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然后翻墙而出。从荒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再到 薄荷家的距离只有一百多米,余德更为顺利地翻过了薄荷家的低矮院墙。老姜留给 薄荷的房子共三间正房,一东一西加当中一间灶房。老姜两口子活着的时候住东屋, 薄荷住西屋,他们死后,薄荷还一直住在西屋。余德是靠本能判断薄荷住在西屋的, 他从西院墙直接翻到西屋窗台上,又从窗户直接翻到了床上,畅通无阻。以后的几 个月里,余德沿着这条路线,偷偷从电子厂潜行到薄荷家中,竟然没被任何人发现。 这天凌晨时分,老孙因为晚饭时吃了些在小胡那里买的咸菜,口舌发干,到灶屋倒 水喝,隐约听到西屋有动静,遂站在地中间打算好好听听,这时候一只老鼠从门槛 下面蹿了出来。老孙抄起笤帚抡打了几下,老鼠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那个时候,余德已经讲完了种梨的故事。他翻墙进屋,在黑暗里屏息站了片刻, 然后把鞋子脱下来,放在窗台上。薄荷沉浸在睡眠里,这让余德颇为犹疑,不知是 不是该把她叫醒。他来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会纠结这个问题。后来余德因为不知 道怎么办,只好在床上躺下。他小心翼翼地躺在薄荷身边,这才想到,自己半辈子 都没这样躺在一个女人身边。只不过,这女人是个痴子,余德觉得略有遗憾。但是, 虽然她是个痴子,却是地地道道的女人!余德在黑暗里能感觉到她鼻孔扩张,发出 微微的鼻息。这鼻息由于属于一个痴子,因而夹在善恶中间,不懂得恶也不懂得善, 听起来才那么和谐,有珍珠般的质地,充满柔和的节奏,掀动着黑夜的帐帷。余德 不会描述,却分明地感到,一个痴子身上发出的声音是人体最和谐的声音。他怀着 几乎是崇敬的感情,靠近薄荷的脸,想听得更仔细些。他的存在终于触动了薄荷的 敏感,这痴子忽地坐起身叫道:“鬼!” “别叫!我就是鬼!再叫就揪掉你的舌头!”余德吓坏了,本能地伸出一条胳 膊兜住薄荷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凑着她的耳朵说。 他的恫吓对一个痴子当然是有效的。难以解释出于什么目的,或许仅仅是为了 不使自己暴露,增加说服力,余德开始了一段关于鬼的描绘。东屋里的老孙时断时 续地打着鼾声——那常年劳作的健壮肢体,虽已上了年岁,却也够余德对付一阵子 的了,因此他必须把薄荷吓住。他完全是即兴发挥,源源不断地倾吐着很多词汇, 终于让薄荷相信了,他是阴间的鬼使,专门在夜里出来进行考察工作,从而决定人 的生死轮回。 “你不要怕,我来你这里没别的意思,就想给你讲个故事,因为我知道你想听 种梨的故事。我讲完故事还得赶紧走呢,得去考察,把坏人记到生死簿上,还得考 虑让冤死的鬼借尸还魂。我的事儿多得很。但是我必须警告你,关于我的事情,你 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不管是老孙还是王素容,或者小胡和许道人。你要是透露一点 儿,哪怕一个字,我就会知道。到时候,你就等着下油锅吧。” “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薄荷警惕地把被单往上拉。 “人间有什么事能瞒得过鬼使?” 接着余德就绘声绘色地讲完了种梨的故事。他说,有个道士,穿得破破烂烂, 就跟许道人差不多。这道人跟集市上一个卖梨的人乞讨,卖梨的说什么也不给。路 旁店铺里的一个伙计看不过去,就拿出钱来买了一个梨,送给了道士。道士对众人 说,他其实有很多好梨想送给大家吃,只是需要梨核做种子。道士把梨三口两口吃 完,从后背上拿下小铁铲,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放进梨核,盖上土,跟旁人要了点 儿热水浇上。人们都围着看,看到一棵嫩芽儿果真冒了出来,很快长成一棵大梨树, 结满了梨。道士把梨分给大家吃完,用铁铲子把树砍下来,扛在肩上走远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余德卖了个关子,停下了。 “你骗人。梨树怎么能长那么快!”薄荷到底是痴子,之前的恐惧有百分之六 十变成了好奇。 “他是道士,会作法。他不是你们普通人。”余德很严肃地说。 “哦。”薄荷将信将疑。 于是余德接着把故事的后半部分讲完了:卖梨人夹杂在看客中间看热闹,没想 到一回头,发现自己一车的梨都没了,一根车把也被砍断,这才明白是让道士耍弄 了。 “你听懂没有?”余德问。 “不就是道士把卖梨人车上的梨都变到树上去了,然后又把他的车把当成梨树 砍断了嘛。”薄荷不屑地说。 “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嘛,为什么人家都叫你痴子?” “他们才是痴子呢。” 余德没想到薄荷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傻。“看来你的智力很正常,而且你智商 很高。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大了还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 “谁说我没有孩子,这就是我的孩子。”薄荷转身在毛巾被里翻找出一个布娃 娃。 刚看到布娃娃时,余德吓了一跳,他马上想起从镜子里经常看到的婴儿。他觉 得布娃娃和他从镜子中看到的婴儿特别像,尤其是两只眼睛,又圆又大,直愣愣地 盯着他。过了许久,余德才回过神来,他想,这不过是一堆布而已。一堆没有生命 的布,想必是王素容店里的。包括那两只黑纽扣,把它们安放在合适的位置,就变 成了两只眼睛。其实就是两小块黑塑料。 余德伸手想去触摸一下布娃娃。他记起当年偷走婴儿时,那孩子瞪着黑漆漆的 眼睛看着他,不哭不闹。他有点儿胆虚,就拉过包裹婴儿的小被单,蒙住了小家伙 的双眼…… 没想到余德一伸手,薄荷迅速地把布娃娃塞回被单中,嘴里发出奇怪的驱赶: “嘘!嘘嘘!”一声比一声凶狠。 余德听到东屋发出响动,显然是老孙——余德对下午乘坐三轮车赶来并在两个 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十分反感—一下了床,光脚板踩在地上,啪啪地响,像是两只鸭 蹼在拍打地面。余德有些慌张,他一把捂住薄荷的嘴巴,冲着她的耳朵凶狠地耳语 道:“不许动,也不许出声,要不然,我就把你的孩子记到生死簿上去!” 余德的威吓马上见效,薄荷不吭声了。啪啪声停止了,老孙在灶屋地上站着屏 气细听。这时候一只老鼠从柜子后边蹿出来,弓腰穿过门槛底下的缝隙,跑到灶屋。 余德听到老孙扑打老鼠的声音,他悄声说:“看见没有,老鼠是我派出去的。” 老孙的呼噜声重又响起来以后,余德对薄荷说:“天快亮了,我还得去考察呢。 记住,不许告诉任何人鬼使来过。否则你的孩子就得上生死簿。”穿上鞋子踏到窗 台上以后,余德转头看看薄荷,补充道:“我还会再来的。另外,你以后不许到路 口去指挥交通,阎王爷不高兴你去抢交警的活儿干;你也不许去跟司机要钱和香烟, 老孙会给你钱花;香烟就更不能抽了,你是女人。” “我没抽香烟。我要到香烟都送给别人了。” “别人想抽让他们自己去买。既然你认为自己不是痴子,就别再跟别人要东西。 要东西那是痴子干的事。我看你也不是痴子,你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