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很明显,薄荷让什么苦恼的事情缠住了。王素容发现了这个问题,告诉老孙。 老孙正捧着大茶缸子没命地喝水,他被昨天晚上的咸菜齁坏了,喉咙一带就像焦渴 的庄稼地。 “薄荷总是抱着那东西。她也不去路口指挥交通和要钱了。”王素容边踩缝纫 机边说,缝纫机发出歌得歌得的声音。王素容选了一块深蓝色灰花的人造棉布,在 给老孙缝制一条大短裤。她干了不到一小时,效率奇高,已经在轧最后一道线。 “都多大的人了,还弄那么个东西抱着。”老孙看了一眼薄荷怀里的布娃娃。 王素容停下缝纫机,剪断线,两手撑开腰部的松紧带,前后左右端量一阵子, 满意地递给老孙,说:“多大也是女人。再说了,她为什么抱着这东西,你又不是 不知道。” “这么花的裤衩,能穿吗?”老孙接过短裤,很犹疑地说。 “为什么不能穿?这不叫花裤衩,叫沙滩裤。沙滩裤都是这么花的。” “她以前真生过一个孩子?”老孙把注意力从沙滩裤上转移到薄荷身上。 “当然是真的了。她怀孩子那阵。看上去都不怎么痴了呢。,孩子让人偷走后, 痴病就重了。” 两人来来去去地谈论着孩子的事。薄荷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因此更加紧张, 两条细胳膊绕来绕去,企图把布娃娃抱得更紧。“薄荷,要把孩子勒没气了!”王 素容说。 “我不能让他死。”薄荷梗梗脖子。 薄荷差点儿就要说出鬼使和生死簿的事,她警惕地打住了,闭紧嘴巴。这一天, 薄荷的心神不安不仅仅来自于鬼使和生死簿,她还苦恼地感到,有些什么画面在脑 子里一再地闪过,飞快,像风或者闪电。她想好好看清楚,它们却像跟她在捉迷藏 一样,唰唰地过去了。薄荷觉得它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了她的脑子里,又从另 一个方向钻了出去一有两道帘子,分别竖在她脑袋两侧。她摸了摸太阳穴,感到那 里破了两个小洞;再一摸,小洞愈合了。她想起电子厂锅炉房爆炸那天,在迷雾中, 也像今天这样,那些画面钻进她的脑袋里。她努力想再看到它们,却没有成功。她 认为是老孙打搅了她——对这个男人她提不起任何兴趣,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讨好 她,用编织袋子运来好吃的东西。她虽然不明所以,却断定这男人脑子里藏着不为 人知的念头。他溜溜达达地在王素容和她家转来转去,闲得发慌,就没事找事,去 破坏那些本来好好的东西。他把薄荷屋里的柜子搬开,寻找老鼠洞,把他带来的玉 米棒子搓下来的玉米粒掺上老鼠药,塞进鼠洞。他像侦查员似的蹲在旁边,等着那 些腹痛难忍的老鼠一只只从洞里蹿出来,口吐白沫地死掉。他攀住布店的防盗门, 反复查看门锁,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锁舌在他的摆弄下终于坏掉了,他很高兴找 到了活儿。薄荷冷冷地看着他,知道他根本就修不好。果然,接近傍晚,他不得不 抱歉地宣布了自己的失败。为了不耽误打烊关门,王素容打电话找来修锁公司的人, 他们拿着扳子钳子螺丝刀,十分钟就把锁修好了。 “乡下是不用防盗门的,他根本就不懂。”卖咸菜的小胡觉得王素容不应该让 老孙碰防盗锁。 “你是生下来就会卖咸菜的吗?”王素容说。 薄荷觉得王素容特别蠢。她抬头看看老槐树,老槐树枝繁叶茂,乌鸦不知什么 时候飞到了上面,薄荷觉得它们好像一直藏在其中,只等黄昏到来,好放开嗓子大 说一顿。乌鸦到底在说些什么,薄荷听不懂,却觉得明白其中的意思,那大概是告 诉她黑夜要来了,鬼使也要来了。她坚定地认为乌鸦跟鬼使有着不容置疑的关联, 要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鬼使紧随这些乌鸦而来到了篆村。 王素容在市场街上买了新鲜的猪肉和一大捆韭菜,喊薄荷回家帮她包饺子。每 次老孙来,都是王素容大展厨艺的机会。她毫不遮掩地表达着对老孙的兴趣,假如 有可能,小胡甚至觉得她肯跟着老孙到乡下去过日子。问题出在薄荷身上,她一听 到关于跟着老孙去乡下的话,就抖擞起浑身的芒刺。 “薄荷,你今天是怎么了,老抱着那孩子?把她放下吧,让她在床上好好睡。” 王素容希望薄荷把两只手腾出来,帮她擀饺子皮。但薄荷坚决不同意,王素容只好 一个人干。她擀完一摞面皮,再把它们包上韭菜猪肉馅捏起来,然后返回头去擀新 一轮的面皮。虽然如此她却很愉快。她边愉快地忙碌,边看薄荷,想弄明白让她如 此不安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并没打算真的要弄明白——个痴子,谁能知道她脑袋瓜 子里都装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即便是老天爷,大概也不全知道。 王素容只能约略地知道,薄荷担忧着手里那代表孩子的布娃娃的安全。作为同 类,女人中的一员,她当然知道孩子对这个群体意味着什么,哪怕是痴子,也有老 天爷给的天性。但王素容不知道薄荷更为具体的担忧,那得在午夜时分才能来临。 乌鸦已经宣告了这一点,可惜王素容听不懂乌鸦的语言。 这天深夜,余德仍是梳洗周到,赶来会见薄荷。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来的目 的,只知道是要来赎罪。《聊斋志异》里讲的都是因果报应的事,他相信人世间也 有报应。但怎么赎罪,他还没想好。他花了一天时间在锅炉房里苦思冥想,觉得最 有效的办法是帮薄荷找回孩子,但这个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最无效的,因为当年的人 贩子无从查找。接着余德想到治好薄荷的痴病,可惜他手里没钱。没钱,怎么进医 院?眼见着黄昏一丝丝地到来,余德只好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有一点可以确定:余 德特别想去薄荷那里,而且想法很强烈。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于是决定顺便把这 个事情搞清楚。 为了不冷场,余德讲了几个故事。他很害怕冷场。这几个故事,都是余德从《 聊斋志异》上看的,他把它们进行了改编,使它们听起来都像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情。有一个问题是,《聊斋志异》里讲述的多半是女鬼和阳间人类之间的故事,因 此为了可信,余德把那些故事改成男鬼和阳间人类之间的故事。有两次,薄荷开心 地笑出声来,余德紧张地嘘她,生怕惊醒东屋的老孙。他倒不是怕打不过老孙,主 要是气氛太好了,不能被破坏掉。薄荷也希望老孙一直打着呼噜,每当忍不住要发 笑,就赶紧用毛巾被捂住嘴巴。 她甚至忘记了布娃娃。但余德偏偏怎么也忘不掉被他偷走的婴儿,他虽然在讲 着让薄荷发笑的故事,脑子里却始终有块地方是留给那个婴儿的。小家伙挥之不去, 就像个小阴谋家。所以,余德自己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把话题拐到那上面的。他记 得他说了一些小孩的话题,薄荷就又把布娃娃抱在了怀里。 “算了吧,这只是个布娃娃,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现在应该十多岁了。” 余德说。 余德看到薄荷止住笑,大概有几秒钟,就开始哭起来。她哭得很悲伤,也不再 用毛巾被捂住嘴巴。在她看来,刚才那场欢乐已经结束了。余德后悔不迭,想哄哄 她,又不知从何处下手。最后他不得不故伎重演,采用恐吓的办法。 “你要是还哭的话,我就要把你的孩子记在生死簿上。”他从口袋里掏摸出一 个小本子,是白天在市场街上的一个文具店里买的,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我的孩子在哪儿?”薄荷猛然止住哭泣。 “你的孩子……”余德搜肠刮肚,想起《聊斋志异》里的《小人》,就现编现 用,“你的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让人偷去了。那人是个玩魔术的,给你的孩子 喂了一种药,把他变得很小,像小猫一样,并且永远也长不大。他做了一个木盒子, 把你的孩子藏在里面,只要有人给钱,他就把你的孩子放出来,让他唱歌跳舞,替 他赚钱。” 薄荷的眼泪流得越发汹涌,余德心里发慌,但也只好把谎话继续编下去:“闭 嘴,不许再哭!你知道你的孩子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吗?就是因为你!谁知道你 跟谁一起生下了他!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对这样的小孩,阎王有特殊规定,不 能让他过正常小孩的生活。但是他被玩魔术的当成道具这么多年,命运也该改改了。 阎王是公平的。我作为鬼使,当然更要公平办事。你要是不哭,我就去找找玩魔术 的,把他记到生死簿上。他也算是作孽多年,该遭报应了。但你要是还哭的话,我 就不管了,让玩魔术的继续把你的小孩关在木盒子里。” 这番话很有效地阻止了薄荷的哭泣。但她再次混乱,紧紧地把布娃娃抱在怀里, 古怪地笑着,对余德说:“你是个骗子。我的小孩哪儿都没去,好好地在我怀里。 你是个坏鬼使。” 余德疑心薄荷在哭泣时是变正常了的,她的气息、哭声、姿态,都跟一个正常 女人无异。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大概只有一两分钟。余德踩着窗台离去时,薄荷 变回彻彻底底的痴子,抱着假想中的孩子不停絮语。 在那些絮语中,鬼使离开了。困意在笑过哭过后很疲惫地到来,薄荷睡着了。 她看到一些画面,像闪电劈开沉沉的梦的帷帐,比白天那些画面清楚,但仍无法分 辨出那揭示了些什么。薄荷梦到了自己的孩子,被一个女孩抱着。女孩年龄不大, 只有十几岁。薄荷感到自己跟女孩非常熟悉,却不知道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