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个月里,余德把鬼使造访的事情常态化了,主要表现为规律了时间。每周二 和周五,是他“考察篆村的日子”。 起初薄荷没有周二和周五的概念,余德给她带了一本小台历,上面用红笔把周 二和周五做了标记。为了教会薄荷辨识台历,余德不得不戴上面具,以免暴露自己。 面具是他破坏了一件黑色T 恤自制的,用针线缝了一个简单的头套,上面剪出孑L 洞,以便露出双眼。他还买了一只手电筒——即便有面具,也不能亮灯。他把手电 筒的光调得很暗,但薄荷还是对他的面具感到很好奇。余德不得不向她撒谎说,鬼 使必须戴上面具,不能让凡人看到。薄荷伸手摸了摸T 恤,大概是觉得布料跟凡人 用的没什么不同。余德只好说,本来他戴的是铁面具,但为了不让薄荷害怕,才换 成了凡人用的布料。他教会了薄荷如何数算日子。 老孙那次在篆村住了三天,就赶回乡下去了。据他说,要回去养蚕。他每年养 两季蚕,每季一个半月。也就是说,至少一个半月里他不能来篆村。这次没有缀着 流苏的三轮车,他步行到隆中路上乘坐公交车,穿着王素容给他缝制的另一件沙滩 裤。他走后,王素容像失恋了一样,无精打采了好些日子。她再次抖擞起精神,是 一个月后,因为薄荷的布娃娃丢了。那天早上薄荷像杀猪一样嚎叫,并且只穿了内 衣裤就疯跑出来,在市场街上奔走,向人们哭诉着孩子丢失的事。 人们都只当她又犯了痴病,十多年前她曾这样哭诉了几个月。但人们又发现这 次跟上次有所不同,主要是她控诉的对象——上次她指出是一个长头发男人偷走了 她的孩子,这次……人们听了很长时间,只听懂她在说鬼啊什么的。篆村年龄最大 的张奶奶告诉人们,薄荷说的是鬼使。人们都信张奶奶的话,因为她曾在大旱时带 领人们成功地求下了两场泼雨。 然而,张奶奶也仅仅是能听懂薄荷的话,对于话的真假,究竟是不是鬼使偷走 了她的孩子,张奶奶也不知道。不久人们就得知,薄荷丢失的,是她当成孩子的那 个布娃娃。人们纷纷谈论说,这绝不是小事,简直是天大的事。因为,自从薄荷十 几年前丢了孩子,布娃娃就应运而生了——提老姜老婆想出的主意。老姜老婆在王 素容店里找了些零碎布头,给薄荷缝了这个布娃娃,骗她说孩子找回来了。那一招 非常奏效,成功地把薄荷骗了十几年。十几年来,由于它的特殊功用,人们甚至把 它看成了篆村一个真正的小孩。其间它经历了跟人类所差无几的伤损和衰老,起初 是老姜老婆,后来是王素容,不停地对它修修补补。 在市场街上奔走的薄荷,最终被小胡带领几个人制服了。对于一个痴子,关键 时候就要制服,别无他法。王素容作为薄荷的监护人,跟在后面指挥,一行人浩浩 荡荡把薄荷送回家,仿佛逮住一个江洋大盗。接着,几个人召开了现场分析会。为 了找到布娃娃,他们把床啊柜子啊都搬开,但一无所获。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一个破烂不堪的布娃娃,毕竟不是真正的生命。它的失 踪含有多种可能,比如,被篆村某个小孩恶作剧地拿走——小孩子们特别爱逗弄薄 荷。再比如,被贼偷走。篆村本村都是奉公守法的好村民,但这毕竟是一个城中村, 属于城市的一部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城市里形形色色的贼,难免不会光顾篆 村。还比如,说不定布娃娃是薄荷自己弄丢的呢。她毕竟是个痴子,一旦疯病发作, 或许会忘记做母亲的天性。人们经常看到她坐在王素容的布店门口,嘴里咀嚼着布 头。王素容透露了一个消息,说薄荷这段日子对布娃娃表现出神经质般的紧张,仿 佛有个看不见的威胁,想要夺走布娃娃。附近一所中学有位语文老师是篆村人,他 分析,这种紧张很有可能最终导致了薄荷的极端行为,人们问他,什么是极端行为, 语文老师说,比如强烈的保护欲望,驱使薄荷把布娃娃撕扯着吃掉了。当时她处于 狂乱状态,一旦醒来,就忘掉了那个过程,所以就怪罪于他人。鬼使就是个很好的 说明,世上哪有鬼使这种东西,这是完全的迷信。 篆村的人们认可了语文老师的话,因为他是全市十大优秀教师之一。这一天, 王素容守在薄荷房间里,防止她再次往外跑。但薄荷大概是闹累了,被人们摁到床 上后,不久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人们开完现场分析会,见她还睡着,就离开了, 留下王素容一个人看管她。王素容也累坏了,草草吃了几口中午饭,躺在薄荷身边 也睡着了。王素容睡了一个非常长的午觉,醒来以后已经是半下午了,市场街上卖 菜的摊子、卖海货的摊子,都吵吵嚷嚷地摆开,热闹得很,可薄荷还在睡着。起初 王素容有点儿害怕,数次伸手试探她的鼻息,还到附近诊所找大夫来看。大夫告诉 王素容,薄荷很正常地在睡觉,没事。晚上,王素容做了晚饭,打算把薄荷叫起来 吃饭,却叫不醒。推搡得狠了,薄荷翻个身,很不耐烦地嘟囔一句,就又睡过去了。 王素容想了个办法,用痒痒挠搔薄荷的脚掌,但她竟然像没长痒痒肉似的,无动于 衷。 这场泼睡,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傍晚。王素容认定薄荷是被鬼附身,甚至打算找 人来驱鬼。乡下那边也联系了,但老孙的手机信号不好,想必正在大山深处照管桑 蚕。每次养蚕,老孙都要带上干粮吃住在大山里,驱赶鸟雀。就在王素容一筹莫展 的时候,薄荷自己醒过来了。她没有像王素容料想的那样,再次衣衫不整地跑到市 场街上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犯病,她犯了让王素容更为担忧的痴病——不言 不语,面无表情。她跟王素容一起吃了晚饭,食量惊人,仿佛把沉睡两天错过的饭 一次补上了似的。之后就坐在床上发呆,眼神空洞。王素容叹口气,回到自己家里 料理了些家务,来到街上跳广场舞。新近流行一种僵尸舞,很受篆村的老太太们青 睐。大家边跳僵尸舞边对王素容说,只要不满街疯跑,那就没事了。王素容忧虑重 重地说,她没再提孩子丢了的事,你们说怪不怪?大家说,那有什么怪的,说不定 睡这两天,已经把孩子的事给忘了。痴子嘛。 于是这天夜里,王素容见薄荷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迹象,就回自己家里睡去了。 篆村虽然是个城中村,却不像市里那么热闹,尤其是夜生活,基本没有。人们保留 着城市化之前的农村人的许多生活习惯,比如早睡早起。城市化使他们没有了土地, 有限的土地现今就是篆山的南岭,每家都可以申领一块,多数栽种了桃树和樱桃树。 除此之外,人们靠市场街来经商。照管果树和摊铺,都需要早起,因此人们普遍睡 得早。就着稀黄的大灯泡—从临街住户家里拉出来的——玩上几把扑克牌,就是夜 生活了,玩扑克的有六个人,围观的却有十来号人。围观的人中,有电子厂的新任 锅炉工余德,人们问他:“闭炉了啊老余?” 余德来这里一月有余,已经被他们看作自己人了。虽然人们普遍觉得此人终日 像有满腹的心事,少言寡语,却仍是对他倾注了好客的热情。 “没什么事,出来转转。”余德说。他暗自看看王素容的布店,那里漆黑一团。 卖咸菜的小胡也混在围观的人群中,余德很想从他嘴里听到关于薄荷的消息,但小 胡的心思都在牌局上,他正为自己看好的一方出了把臭牌而捶胸顿足。 余德又看向薄荷家的小院,那里也是漆黑一团。他很想张嘴问问,迟疑再三, 还是忍住了。两天前的夜里,他偷走薄荷的布娃娃时,已经预想了各种可能,包括 薄荷在市场街上杀猪一样地号叫和奔跑。但他没想到薄荷会这么快就如此安静。偷 走布娃娃当然是历时一个月深思熟虑后的行为,这里就不赘述在一个月里余德经历 了怎样的反复推敲,最终决定偷走布娃娃,以此来试探一种可能性。这可能性当然 是极为渺茫的——余德希望薄荷能在经受重大打击后,神智稍稍正常一些。对这种 可能性的猜测,哪怕只有一秒钟,在篆村任何人看来,也是应该给予耻笑的。他们 看着薄荷痴傻了那么多年,没人相信她会正常起来。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在某一个 深夜里,余德目睹了这个痴傻女人在某一瞬间的正常。尽管她相信自己的孩子正流 落在外的同时,也痴傻地相信了玩魔术的人把孩子变小的可笑杜撰,可那一瞬间的 正常,余德深信不疑。 临街住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发出要收回大灯泡的通知,牌局最终散去。余德 沿着市场街走回电子厂,躺在床上克制去见薄荷的念头。偷走孩子那晚是周二,明 天才是周五,才是他再次去见薄荷的日子。他要遵守鬼使定下的规矩。小不忍则乱 大谋,他年轻时就知道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