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偷走布娃娃后的两天里,余德茶饭不香,心神不定。起初他以为那完全是对 自己偷走布娃娃后的反应,毕竟他在“那里面”经过了脱胎换骨的改造,知道偷窃 是罪行,是可耻的。他只有反复地说服自己,偷走布娃娃是善举,才能稍稍减轻对 自己的质疑。 但无论如何,从性质上来说,余德知道,他相当于两次偷走了薄荷的孩子。有 生命的和没生命的孩子,在薄荷眼里都一样。甚至这一次的丢失,给薄荷的刺激可 能会超过第一次。这些可怕的后果,余德都想过。 在经过了饱受煎熬的两天后,余德翻过围墙,作为鬼使来到薄荷身边时,才忽 然明白,他的煎熬不仅仅来自偷窃行为,更多的来自于:他爱上了薄荷。 这怎么解释呢?简直不可理喻,他余德爱上了一个痴子。他后来反复地想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爱上薄荷的,想来想去,却没有答案。因为猛然意识到这个,余德变 得忧伤起来,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讲什么故事来讨薄荷的欢心。薄荷明显跟往 日不同了,对于鬼使的到来,她没有惊惧也没有要听故事的高兴,只是静静地躺着。 她那天在市场街上疯跑的时候,不计后果地进行了对鬼使的控诉,当时特别希望黑 夜来临,好向鬼使问个明白。因此,连薄荷自己也不清楚,鬼使来了之后她却为什 么不想追究答案了。 一些模糊的画面,这几天反复地在睡梦中出现,它们缠绕着她,把她紧紧地拽 在睡梦里,让她无法醒来。她能感觉到王素容企图把她弄醒的那些推搡和嘟嘟囔囔, 包括痒痒挠在脚心的搔抓,但就是无法醒来。她反复梦见的那些画面,包括曾经见 到过的女孩和婴儿,后来那画面有了些改变,女孩长高长大了,变成一个女人。当 然,那女人让她感到很熟悉,只是不足以让她把那女人跟自己联系起来。她还见到 画面里出现了一些男人,包括死去的老姜、老孙、电子厂新来的锅炉工、卖咸菜的 小胡。梦里还有乌鸦,一只很大的乌鸦,蹲在老槐树上,对她一声声地说着什么话。 她仔细地辨听,只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词语——坏人来了,小孩,爆炸,没人要… …她也梦见过电子厂锅炉房爆炸的场景。除了生活中发生过的画面在梦里没有规律 地闪回,她还梦见了其他一些场景,比如人很多的一个广场,人们纷纷仰着头,往 空中看着什么。她知道王素容在使用许多手段迫使自己醒来,因此她抗拒着,希望 留在梦里,弄清楚人们抬起头是为了搜寻什么东西。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弄清这个问 题。 因此,薄荷长久地把情绪停留在那个令她费解的画面上,她的身体已经从梦里 走出来了,心却留在那里。这就是为什么她醒来后一直没再闹的原因。孩子丢了。 这件事就像一个更为久远的梦,随着这两天的昏沉睡眠,被替换掉了。只是偶尔, 薄荷会想到床上没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哪儿去了,是不是鬼使偷走了,还是被别人 偷走了,鬼使知不知道孩子去了哪里——这些对现在的薄荷来说,不是那么迫切的 问题了。 现在,余德完全可以有把握地说,他见过许多比薄荷美的女人。那些女人,无 论在什么场合现身,总是把表现自己作为第一欲望,当然,有些仅仅是出于本能。 而薄荷则完全不需要这样的第一阶段,并且,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本能。余德感谢这 夜的月光如此皎洁,让他清楚地看到了薄荷脸上那种干净的颜色。 为了保险起见,余德仍旧戴着面具。他很小心地张口,杜撰关于她孩子的故事。 他一边杜撰一边观察薄荷的反应,发现她并没有对这个故事生疑,就放心地杜撰下 去了。他告诉薄荷,她的孩子早在十几年前就丢失了,这十几年里,一直陪伴着她 的那个孩子,只不过是阎王爷可怜薄荷,临时派来的一个小鬼使。现在,小鬼使完 成了任务,已经被召回去了。至于她的孩子,在当了十几年盒子里的小人之后,阎 王爷认为也应该另外给他安排一种命运了。至于那命运是什么,阎王爷还没有透露。 他作为鬼使,倒是有心向阎王爷提个建议,把孩子还给薄荷,假如薄荷不再那么疯 疯癫癫。 这个杜撰,完全出于即兴。偷走布娃娃,是一定要用故事来圆好的——这几天 里,余德构思过多个故事版本,但都不是这样。他因此认定这个故事并不是凭空而 来的,更不是来自于他余德的灵感,而是来自冥冥中的一种指引。他相信,以往夜 晚中的那些杜撰,也完全来自这种指引,否则,无法解释他余德怎么会在夜晚来临 之后,变得那么才思敏捷,滔滔不绝。 他无法确定薄荷是否相信了这个故事。对薄荷如今的状态,不仅仅是余德,就 连看着她疯癫了那么多年的王素容,都感到迷惑。总之,余德甚至不敢断定这个故 事是否奏效——薄荷是在发呆,还是沉浸在故事里,他不知道。大概过了半个多小 时,薄荷忽然低声抽泣起来。就是在她抽泣的时候,余德再也忍不住了,猛烈地抱 住了她。薄荷先是捶打余德,跟任何女人都会有的反应一样。这捶打和挣扎让余德 很矛盾,心怦怦乱跳。他胆怯而自卑,极想放开薄荷夺窗而逃,但本能却让他更紧 地攫住了薄荷。在余德成为中年人之前的那些时间里,对待女人,他经验甚少。当 然也有过一些经历,都很不堪,对象都是诸如洗头房小姐之类。他对她们从来没有 过心脏怦怦乱跳的经验。这陌生的经验让余德汗如雨下,他盲目地更紧地勒住薄荷, 直勒到薄荷大口喘出粗气,他才惊慌地放开。他绝望地做好了在薄荷的大叫大嚷中 暴露的准备,甚至不想逃跑。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薄荷却忽然哧哧地笑起来。她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是一个痴子的笑。余德毫不含糊地用嘴巴堵住了薄荷的笑。 他当然是不想暴露的。 可以想见,也难以想见,余德遇到了他人生中一件天大的事。从此,他生活中 全部的念想,就是在每周二和周五的深夜,完成那一段包含了匍匐爬行和翻墙等固 定动作的路程,去赶赴约会。因为事情变成了爱情,他更为谨慎,就算白天难以遏 制地想见薄荷而溜达到市场街,他也不跟薄荷说一句话。 薄荷有了很大的变化,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不再疯跑了。市场街上的人都为此感 到欣慰,虽然她的眼神和神情仍然不是正常人的。人们难以解释,布娃娃的丢失会 让她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在布娃娃刚丢失的那段时间,为了不至于在紧要关头没有 准备,王素容甚至匆忙赶制了一个新的布娃娃,但薄荷冷漠地看了看它,就把脸掉 到一旁去了。街上的人对王素容说,薄荷能认出这不是她原来的布娃娃。原来的布 娃娃到底去哪儿了,仍是一个谜。余德把它埋到了一个人们想不到的地方——篆山 半山腰那两棵大树下。薄荷坐在街边的小马扎上,时不时地会像过去那样,眺望两 棵树上的大鸟窝。她的目光茫然呆痴,却又时不时地在瞬间发出温柔镇静的光芒。 这期间,老孙从乡下又来了一次,仍是在汽车站打了一辆缀着流苏的三轮车。 这次他带来的东西,除了粮食和蔬菜,还有一些黑色的蚕蛹。他近两个月的劳动换 来了丰硕的果实,据说有个专门收购蚕蛹的小贩已跟他达成了常年合作的意向,他 也准备包下一片山岭,扩大养殖面积。 老孙不无炫耀又故作矜持地回答着人们的询问。他还当着众人的面,把一个碧 绿碧绿的镯子从裤袋里掏出来,要戴在薄荷的手腕上。但他的殷勤遭到了薄荷的拒 绝。 “老孙,你还不如给王大妈戴上呢。”小胡给老孙出了个主意。 老孙很尴尬地看看王素容。王素容倒是大大方方的,说:“既然薄荷不要,就 算我捡个便宜吧。” 老孙很感激王素容给他解围,却又担心这个镯子真把他跟王素容捆绑到一起。 他满肚子的心事,都是关于薄荷的,根本没心思去搞黄昏恋。这次他又住了三天, 看薄荷没什么事,反倒比往常正常了一些,就返回乡下去了,说要准备秋种。反正 不管住多久,薄荷也不待见他。 谁都能看出薄荷不待见老孙。人们认为,这种没有良心的事发生在一个痴子身 上,还是有情可原的。如果发生在常人身上,那就应该遭到唾骂了。薄荷自己也不 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老孙。就连电子厂的锅炉工余德,渐渐地都不再让薄荷 感到那么讨厌了。她坐在街边,长时间地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有篆村里的,有附 近小区、工厂、学校、医院里的,他们路过时都会朝薄荷投来含意不一的眼神,薄 荷觉得他们很傻。她觉得他们每天匆匆忙忙去上班很傻,花那么多时间打扮给别人 看很傻,把脸画得像鬼似的很傻,穿那么高的高跟鞋让脚受罪很傻,从车里下来时 腆着胖肚子夹着公文包的样子很傻……而他们还用很傻的眼神去看她。锅炉工余德 起码不像他们那么傻,他看起来也像她一样,有许多的秘密和想法,她甚至猜想他 的梦里也有许多破解不了的画面。而那些匆匆忙忙的俗人……她不屑于多想。 薄荷最大的变化,并不在表面,而在内心。人们根本不了解她。谁能知道有一 个鬼使每周二和周五会去见她,给她讲那么多缤纷绮丽的故事呢?那些俗人只会流 着口水酣睡。想起鬼使,薄荷的目光不自觉地温柔起来,有时会在想起那些故事情 节时,忍不住笑出声。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老槐树上的乌鸦也随声附和,一声声地叫着:对呀,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