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先注意到薄荷怀孕迹象的,当然是王素容。等她带着薄荷到医院里证实了这 件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电话给远在乡下的老孙。在老孙来之前,王素容试图问 出孩子父亲是谁,没问出任何结果。薄荷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当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篆村,人们不免为薄荷的命运七嘴八舌地议论了 一番。有些人认为命运在跟薄荷开玩笑,多年之前就让她不明不白地怀过一次,没 想到还没算完,又要来这么一次;另有一些人认为这并不是命运在跟薄荷开玩笑, 而是在眷顾她,可怜她丢失了第一个孩子,因此再送给她一个。经过七嘴八舌的议 论,持第一种看法的人也倒向了第二种,他们觉得薄荷应该有个孩子,这可以让她 将来不至于孤苦伶仃,老来无依。但马上就有街道办事处的大妈找上门来了,说这 属于计划外生育,不能留。 余德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可以想见,他像被一颗炸弹击中了。他剧烈地咳 嗽了老半天,才坐下来考虑应对的办法。他这会儿感到自己很难宽恕,他从来就没 想到过怀孕这码子事!仿佛一个痴子不会怀孕似的!接着他又用哲学教授狱友的逻 辑分析了这件事,从那让人迷迷瞪瞪的逻辑中,他分析出,这件事是偶然性和必然 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就是说,他余德竟然没想到男女睡觉会令女人怀孕,并不是造 成这一结果的唯一原因,甚至是次而次之、可以忽略的原因。另有一些更宽泛、更 神秘的原因,隐藏在这一连串的知和不知背后。它们才是最强悍的,或者可以说, 它们左右了人类的知或不知。 这样一想,余德就不那么自责了。不那么自责了,余德渐渐就感到高兴起来。 想想吧,他余德要当爹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向世人承认这一事实? 但不知为何,想到这里,余德感到莫名的恐惧,几乎马上要卷起铺盖逃亡。无 论如何不能承认,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循环:犯罪一惩罚一赎罪。如果承认了 事实,他打心底里确定,那不是一种赎罪,也根本不能洗涤他的错误,只能把他推 向更深的错误之中。至于为何会得出这样的逻辑,他也搞不清楚。 老天眷顾——这天恰好是周二。余德决定马上给薄荷再讲一个瞎编的故事,以 控制事态的发展。他万分小心,反复确认王素容已经在自己家里鼾声大作,这才踩 着窗台降临在薄荷身边。他代表阎王爷给薄荷传话,说,阎王爷已经想了一个最好 的办法,那办法比把薄荷丢失的孩子弄回原形要好一百倍。 “什么好办法?” “阎王爷已经把你丢失的孩子变回到你肚子中去了。它会像上次那样,在你肚 子里长大,然后生出来。这样就能确保他跟原来那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你说这办法 好不好?” 薄荷皱着眉头,努力在想这些话的意思。但她想不明白。 “今天王大妈是不是带你去医院了?医生是不是说你肚子里有孩子了?那就对 了,那就是阎王爷干的好事。”余德紧张得要命,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薄荷相信这个 谎言。但薄荷好像相信了。她抚着肚子,笑出了声。 离天亮还早得很,尽管百般不舍得,但余德被胸腔里一阵阵的绞痛折磨着,不 得不离开。他落下源源不断的汗水,整个身子颤抖不已。 在翻电子厂院墙的时候,余德费了很大的劲。他躺在铁床上颤抖,决定第二天 去一趟医院。他在诊所买过两回感冒药,但起效不大。他要去大医院,买点儿大医 院的药吃,尽快把感冒治好。不管那些哲学逻辑教给他怎么做,起码他要有健康的 身体。天快亮的时候,绞痛停止了,余德做了一些黄粱美梦,比如抱着一罐奶粉翻 过窗户,坐在薄荷和婴儿旁边,告诉薄荷说,这是阎王爷托他带来的…… 在医院,余德被要求做一些检查。医生给他开了关于那些检查的单子,要照这 个照那个的。余德并不想这么大费周章,他只想开点儿药吃吃就算。恰好在余德打 退堂鼓的时候,他又感到了难挨的绞痛,仿佛有个专门制造绞痛的魔鬼正趴在肚子 里,偷窥到了他的想法,马上发动一轮新的绞痛,提醒他,必须去照那些什么片子。 魔鬼和医生是一伙的,就想掏出他口袋里的钱。余德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去拍 那些片子。 后来的事……余德遇到了很多人都遇到过的不幸——他患上了癌症。从医院里 出来后,余德有很长时间处在弱智状态,他记不得医生对那病症的描述了。是肝, 还是肺、胃、脾,发生了病变?他搞不清楚。 一路上,余德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东西是什么时候长在自己身体里的?是 在到“那里面”之前,还是之后,还是从“那里面”出来之后?简言之,他是在立 志改邪归正做个好人之前患上了癌症,还是之后?如果是在之后患上的,那他将对 这世上的某些定律开始存疑了。他余德都打算做个好人了,为什么还遭到患癌症的 报应?还是可以这么说:他曾经做过许多坏事,在那时候,业报已经在等着了?那 就是说,无论他是否打算做个好人,或者已经在做着了,都无法让事情向好的方向 发展。这个世界并不打算原谅他,把他的坏处一笔勾销。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余 德渐渐有点儿生气。生谁的气,他也不确定。有上帝的话,就生上帝的气;没有的 话,就生那哲学教授的气。生着气,余德就干了一件坏事——偷了一个苹果手机。 为了证明身体里的肿瘤,几乎花掉了余德所有的钱,他甚至感到把钱都花在医 院有点儿不值,反正早晚逃脱不了一死。 这个世界给予每个人的人生,谁都逃脱不掉。看清了这个,余德压根儿就不打 算住院治疗。他向所有人隐瞒了病情,因为担心被厂里辞退。一定要保住这份工作, 因为它给他一份工资支撑他走向死亡,还给他免费的住处。这住处离薄荷的距离, 不远不近,不近不远,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被怜悯。 因此,可以想见,余德经受了非人的疼痛。他吃掉了大量止疼片,靠它们及他 非凡的毅力,保持着在人们面前的若无其事。他越来越瘦,好在时令由深秋渐渐进 入冬天,他可以靠多穿衣服来使自己的身材看起来像个无甚理想安然度日的中年男 人。至于脸部呢,只要上街,他就戴上一顶厚厚的雷锋帽。 此后他出门,就穿着臃肿的棉衣,大的里面套小的,长的里面套短的。他戴着 时髦的雷锋帽,植绒加厚,两只帽耳朵放下来,护住耳、脸和脖颈。他的眍喽的双 眼,也被垂放下来的带毛毛的帽檐遮挡着。但是在锅炉房里,他就不能穿这套装束 了,那里非常热,像春天。这样,他难免就要日日面对自己的消瘦,有时候还会不 小心被接班的锅炉工看到。但寒冷的冬天冻住了人们的热情,倒也没人追问他为什 么越来越瘦。 只是,扮演鬼使的事,被他中止了。天知道,他害怕看到薄荷肚子的逐渐生长。 他还害怕马失前蹄被人们抓住。他更害怕被薄荷认出他只不过是个凡人,一个骗子。 这些害怕的背面,当然可以借用哲学教授狱友的逻辑,诠释出另外一层合理的托词, 比如,他远离薄荷,其实是在保护薄荷。他既然不能跟薄荷结合——没得病时他就 确认了这一点,得病后更是板上钉钉的事——那就最好别让人知道孩子是谁的。 白天,余德会选择黄昏时分,接夜班之前,穿戴得十分臃肿,到市场街上来转 转。天越来越冷,薄荷黄昏时分不怎么出来了,他就选择了中午。中午薄荷会在街 边坐着晒晒太阳。小胡的咸菜摊子不摆了,因为咸菜在街边会上冻。余德就找别的 理由,幸好小胡不摆咸菜摊子后,在街对面新开了一家包子铺,余德就经常去包子 铺里吃包子。后来他把光顾包子铺的时间固定为每周二和周五的中午,就当是在履 行他给薄荷许下的诺言。 他有时会看到薄荷,有时看不到。看不到,一般是因为天气不太好,刮风或者 下雪。但是有一个周二,雪下得大极了,预报说是暴雪,他竟还是看到了薄荷。薄 荷不像天气晴好时那样坐在街边的小马扎上,而是站在风雪中,看市场街,看天空, 看篆山上的那两棵大树。可能也看包子铺。余德害怕跟薄荷的目光相遇,他鬼鬼祟 祟地低着头,把包子蘸在醋碟子中。 在这期间,余德开始尝试写自传。他在“那里面”的时候,看到过一些别人的 自传,通常都是些改造成功的人写的,他们把它们作为教科书。余德买了一个漂亮 的小本子,写一点儿,就把本子藏在铁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