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暴雪的那天,薄荷是出于好奇才来到街上的。她想看看那个电子厂的锅炉工来 没来包子铺吃包子。她是用了多长时间,总结了他来包子铺的规律的?这个连她自 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有一天忽然发现,锅炉工老余来包子铺的日子,跟鬼使去她那 里的日子一样。当然,她并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虽然她的痴病在日渐好 转,像正常人的时候越来越多。 的确,篆村人都能看得出薄荷的好转。人们不知其中因由,便归结到那个来历 不明的孩子身上。他们认为,女人怀孕生子是件很神秘的事,一定是那孩子,把挡 住薄荷正常神智的那层迷雾,在一点点儿撕裂。居委会的大妈来找过多次,王素容 转达老孙的话,说老孙已经在乡下给薄荷定下了一门亲事,过几天就带薄荷回乡下 去。居委会大妈说,即便回乡下去,也属于计划外生育,因为薄荷一没有领结婚证, 二没有领生育证。王素容说,反正这孩子得留着,不管你怎么说。 这些事,薄荷都用不着操心。痴子自有痴子的福气。她自然是有福气的:丢了 一个孩子,如今老天爷又还给她了;鬼使自动消失,不再来缠她了;她神智清楚的 时候越来越多,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那些出现在她梦里的奇怪画面,都 一一在被她破解。先是,她确定了那个由小变大的女孩,正是她本人。那个婴儿, 是她丢失的孩子。她确定了她曾经像现在这样怀过孕,并且把孩子丢失了。一个长 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潜入她和老姜夫妇的家里,偷走了她的孩子。她看到过那男人 大致的轮廓,但当时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天亮才发现孩子没了。她还确定了,梦里 那些天上的花朵,原来是烟花。人们仰着头,在朝天上看。人群里,她看到了自己, 还有老孙。她沉浸在烟花的美丽爆炸之中,而老孙却转身走了,消失在人群中。她 梦见乌鸦依旧在跟她说着那些支离破碎的话,但她已经能大体把它们连贯起来,那 意思是——老孙丢弃了她,她是个没人要的人。 她隐约地回想起那些画面,它们并不仅仅属于梦境:烟花持续不停地爆炸;一 个很大的广场,许许多多的人。她第一次见识这些东西,在乡下根本看不到。这么 说,她本身并不属于城市,而是属于乡下。它们是真实发生过的吗,在她的生活当 中?她神智特别正常的时候,基本确认了跟老孙之间久远的关系,及老孙把她带到 城里,带到一片热闹的烟花丛中,借此把她抛弃的事实。但更多的时候,她又陷入 迷惑和质疑——老孙是谁?那是个令她讨厌的家伙,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老姜老婆 的亲戚,抑或是个大骗子。 老孙还是很规律地来。冬天,他带来的是萝卜和大白菜。另外还有为薄荷怀孕 而宰杀的老母鸡。为了保证新鲜,他把老母鸡用绳子捆缚了脚爪子,带到城里来杀。 他在院子里残忍地用刀剁开老母鸡的脖子,有时候因为刀法欠准,让老母鸡流着血 满院子挣逃。但最终它还是难逃老孙的魔爪。王素容把老母鸡和着枸杞和当归炖熟, 市场街上飘荡着它的香气,人们都说,乡下人自己养的鸡就是香。无论老孙如何地 讨好薄荷,就是得不到她的好感。自从梦里那些画面跟回忆经常重合之后,薄荷就 更讨厌老孙。假如老孙真是那个抛弃她的人,那么很有可能,他就是她爸。这很难 让薄荷接受。 或许,鬼使会给她正确的答案。鬼使什么都知道。但是鬼使却不再来了。薄荷 开始想念鬼使。她一直认为,她只是想让鬼使给她指点迷津。而事实上,她不知道, 她也爱上了鬼使。她记得他感冒了——鬼使还会感冒吗?她持续地陷入这个谜题之 中。 薄荷非常孤单。她在天气晴好的中午,坐在街边晒太阳。她照旧喜欢观察那些 在市场街上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小胡在街对面新开了一家包子铺,她看到那老是 买小胡咸菜的锅炉工,如今又去捧包子铺的场了。渐渐地,她发现锅炉工总是在周 二和周五去包子铺——她早已经学会了辨识时间,这巧合更让她想念鬼使。她还念 念不忘,鬼使曾答应她,要戴鬼使真正应该戴的铁面具给她看。 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鬼使的存在。有一天她问王素容,世上有没有鬼,王素容 很肯定地说,有。她就相信了王素容的话。以后,她再疑惑的时候,就把它变成了 这样的疑惑:鬼使真的来过吗?还是,那只是我做过的一些梦?唉,我的梦太多了。 随着老孙要带她回乡下的那个阴谋的逐步实施,她甚至有些焦急地想要见到鬼 使了。她不知道,当她回到乡下的时候,鬼使还能不能找到她。乡下看来是一定要 回的了,王素容告诉她,要是不回去,她肚里的孩子就得被弄掉。她在脑海里隐约 地出现过一些关于乡下的画面,但并不多。那地方对她来说很陌生。谁也不知道, 她究竟能不能在某一天,彻底想起关于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期的那些往事。因为 她从小就是一个痴子。 老孙的阴谋计划了一些日子,终于在春节前夕要付诸实施了。对此,王素容很 是矛盾。一来她不明白老孙为什么迟迟不带薄荷回乡下去,因为薄荷怀孕已经快三 个月了;二来,一旦想到他们真的要回到乡下,王素容就感到了失恋的痛楚。她还 没做好跟着老孙去乡下生活的准备。老孙多次想启齿对王素容倾吐他对薄荷犯下的 罪,以及他的忧虑,但碍于面子,又多次把那些肮脏的话咽了回去。他曾为了续娶 ——老天爷开眼,那次续娶包括后来的多次都没成功——而抛弃了薄荷。如果被王 素容知道这个,他就永远没有机会再爱任何女人了。他拖延着带薄荷回乡下的时间 ——他太恐惧了,生怕薄荷记起他们是父女的事实。 春节快到了,老孙觉得,他没理由把薄荷留在城里过年。他已经想好了很多为 自己开脱的方案:回到乡下后,面对乡亲们的疑问,他会解释说,他终于千辛万苦 地在城里找到了薄荷,并把她带了回来。多年来,乡亲们都相信他编造的谎言,认 为他是带薄荷去城里看病时,在一个放烟花的地方跟薄荷失散了。人们知道他隔段 时间就要去城里,还带着各个时令的瓜果粮食,是在拜托那里的一个远亲寻找薄荷。 至于以后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但愿薄荷永远不要真正地变成正常人,彻底 想起她在人群中追赶他,而他加速逃遁的画面。 关于薄荷要回乡下的消息,再次传遍了篆村。传到余德那里,则是通过小胡。 余德加紧了锻制铁面具的步伐,他要做个言而有信的鬼使。临近春节的鞭炮声,有 效地遮掩了那些锻造铁器发出的叮叮咣咣声,使得他做个好鬼使的愿望得以实现。 但是余德也没想到,他会死于那天夜里,准确地说是次日凌晨。虽然身患癌症, 但他估摸着,怎么也得折腾上半年。自从确定死期不远,余德经常会思考死亡方式 的问题。想来想去,他觉得像老张那样死于一场爆炸(假如老张死了的话),其实 是最好不过的了。没有痛苦和煎熬,轰,一下就了结了。奇怪,关于老张是死了还 是活着,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对于篆村居民来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谜。对 余德来说也同样如此,他到死都不知道他的前任是不是死于那场决定了他命运的爆 炸。仿佛发生那样一场爆炸,只是为了要安排余德死前的命运;至于事故中的人, 是老天爷安排的配角,不需要交代其命运走向。事故发生了,配角的使命就终结了。 设想一下,如果提前把死法交代给余德,他还会不会去见薄荷?据说老孙明天 就要来带薄荷回去了,这剩下的一晚——重要的、仅存的、唯一的一晚!那么就来 说一下余德的死法。 首先,他言而有信地戴上了铁面具。铁面具锻制得跟他想象中的有点儿差距, 毕竟他是带病作业。然后,他给薄荷讲述了此生最后一个根据《聊斋志异》某个故 事改编的故事。故事大意是:阎王爷为了惩罚一个犯下错误的人,便弄瞎了他的双 眼。在失明以后他反复思悔了自己的罪过。几年后,有一天,他听到眼睛里有两个 小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咱们出去玩玩吧,这里太黑太闷了。接着,他 感到鼻孑L 发痒,两个小人离开鼻孔走远了。连续几天,两个小人都通过鼻孔出去 游玩,玩够了再通过鼻孔回到眼睛里。后来,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回来的这条路 太曲折了,咱们自己开道门吧。另外一个小人说,我这边的墙壁太厚了。第一个小 人说,那就开我这边的,试试看咱们能不能住到一起。接着此人感到眼眶发疼,有 什么东西撕裂了右眼睛外面蒙裹的厚厚的迷雾。他的右眼复明了,但奇怪的是,右 眼里长了两个瞳仁。他这才知道,那两个进进出出的小人,是他的瞳仁。从此他更 加潜心思过,成为一个品德极好的人。等他死后,阎王爷就给了他一份很严肃的工 作,让他当一名专门考察谁该上生死簿的鬼使。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薄荷开心地问道。她为鬼使的回归喜悦异常。但当她 凑近余德的铁面具,仔仔细细查看他的眼睛后,她失望了,说:“里面根本就没有 小人。”但她对铁面具甚是好奇,不停地抚来抚去。她不停地对余德说话:“乌鸦 都不见了。王大妈说城管的人想了一种办法,把它们赶走了。我不信。我觉得它们 是因为我才来这里的。它们一定是听说我要去乡下,生气了,飞走了。” 薄荷不停地絮絮叨叨,余德静静地听着。“你知道刚才那个故事叫什么吗?叫 《瞳人语》。”离开的时候,余德告诉薄荷说。 篆村没有人在这个大雪的夜里外出,所以,余德翻越电子厂北院墙失败,从而 冻死在院墙外的荒地里,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体力只够支撑他翻过薄荷家的院墙。 当然,余德不认为是自己的体力不够,他认为,是该死的咳嗽害死了他。当他很费 力地差点儿攀到院墙上的时候,一阵猛烈爆发的咳嗽将他掀回了院墙外面。他躺在 那里打算喘息片刻,然而他咯了很多血,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于是,他再也没能 翻越那道墙。他死前,黎明即将到来,早起的人们闲来无事,又开始放起了鞭炮。 有几枚烟花在尚未明朗的天空爆炸,穿透雪帘,颜色竟比夜里看起来还艳丽。 黎明前,薄荷也做了一些关于烟花的梦。零星的烟花在灰蒙蒙的天空里爆炸, 声音竟是震耳欲聋般响亮。直到半上午,人们才发现了余德的尸体,于是消息一下 子传遍篆村,人们都跑去看。薄荷也去了。她挤在人群中,听到人们关于电子厂锅 炉工短命的嗟叹,她也善良地发出了应和的嗟叹。这时有人忽然说:“那是什么铁 家伙?” 胆子大的人从余德的大棉衣里拽出那个露了一角的铁家伙,拎着,转了几个圈, 说:“铁面具。这个老余,真是怪人。” 是的。一个身上带着个铁面具在雪夜里冻死的老实巴交的锅炉工,脸上流着被 冻住的眼泪,真是太奇怪了。而且他将会成为一个永恒的怪人——他在患病后所写 的那些自传,在这天夜里他动身去见薄荷之前,终于被他投进锅炉里烧掉了。他认 为自己不是一个改造成功的人,不配写自传。没有那些自传,人们就更不知道关于 他的事情了。 薄荷静静地站着。她为眼前那个铁东西感到迷惑,因为觉得它似曾相识。但在 什么地方看到过,她却想不起来了。她终究还是一个痴子。但她忽然感到肚子坠痛, 痛得她弯下腰去。有什么东西热乎乎地顺着大腿和毛裤之间的缝隙,蜿蜒地流了下 去,从裤管里流出,滴到雪地上,像掉落了一地花瓣。有人发现了,惊呼道:“血! 薄荷流血了!” “流产了吧?真是苦命。得赶紧送医院。” 薄荷听着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听任着他们对她的种种安排。她一直就是一个 听任命运安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