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哎哟王所长,路过的是何人,我还真有些说不清。一男一女,三十多岁的年纪, 两人都是一身黑色运动衣,男人头发很长,脸上有道疤,但看上去也不像坏人,和 气得很。疤是什么疤?疤应是伤疤,不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从额头到右耳,一柞 长,可能是刀疤,也可能是以前摔伤后留下的疤。所长您莫怪,夜里了嘛,我老眼 昏花的,看得不很清。话都是男人在说,问东问西的。女人斯斯文文,看样子好像 读过书,一共说过两句话,一句夸我的煎饺,“酥脆鲜香,真好”!走的时候对我 说“谢谢”。哎呀!我卖了二十多年饺子,头一回听到客人对我说谢谢。 所长,我哪敢欺瞒您!您还不知道我小二么?您要我往东,我什么时候往过西? 那男人一共问了我五个问题,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小二我记得清。第一个问 题,饺子什么馅?我说是白菜肉馅的。第二个问题——我不是说白菜肉馅嘛,男人 又问,肉是什么肉?这个问得好稀奇!还什么肉!难不成是人肉?一镇的人都没有 这样问的嘛,哪个不晓得是猪肉!我就告诉他是猪肉。猪肉没事,猪肉他们都吃。 第_ 三个问题,河里怎么没有船?河里好多年都没有船了嘛。第四个问题,我不是 说河里早都没有船了嘛,那男人就问,原先那些跑船的人呢?我就告诉他了嘛,胡 四包了中巴车,跑车不跑船了,胡五前年得了肝癌,死了。他听了点了下头,没有 吭声。 说到这里我的饺子也煎好了,我就给他们上了一大盘煎饺,六十只,没一只不 是金黄的,也没一只是煎破了的。我婆娘还给他们一人上了碗青菜萝卜丝汤,那男 人就埋头喝汤吃饺子了。女人吃得很斯文,男人的吃相就像个饿痨鬼,他少说也吃 了四十只。他吃完煎饺喝完汤,还打了几个很响的饱嗝。我和我婆娘都笑了,客人 吃得好,我们高兴嘛。那女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把水杯推到男人面前,是 他们自己的水杯,他端起来喝了几口,饱嗝就止住了。止住了饱嗝男人接着剔牙, 男人的牙可能不太好,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们饺子里面的肉太多。男人剔完牙又点 了支烟来抽,他一连抽了两支。他不抽白沙不抽芙蓉,他抽的是黄鹤楼。如果我婆 娘昨夜儿偷个懒,不扫地,您这会儿就能看到两只黄鹤楼的烟把儿,颜色比白沙的 要深,比芙蓉的要浅。好的所长,言归正传,不扯烟把儿。他们到底几点走的,我 是真说不清个准点儿。搞了一天生意了,人也累得差点成两截,哪里还有精力管他 几点钟! 再说我这小店里也没个钟。我只记得那女人吃得很斯文,我和我婆娘一边收拾 东西,一边准备打烊,我们收拾好了,那个女人才吃完。夜都深了嘛,左邻右舍都 关门歇业了,狗也都各自归家了嘛。狗!对了!狗!所长,要想知道他们到底几点 走的,问问狗就知道了——这不是开玩笑,您可千万别生气,您先喝口热茶,听我 慢慢说。 所长您办案,我哪敢开玩笑?我昨夜打烊迟,这一男一女是最后一拨客人了, 左邻右舍都打了烊,镇上的狗最后就都聚到我这儿来了,它们就坐在门前这有光亮 的地上,个个支着两条前腿,身子挺得笔直地望着我和我婆娘。嘿,您那条爱犬阿 黑,昨夜也在这儿,我婆娘还丢了几只煎饺给它,它吃得很欢。一镇的狗,数阿黑 最知味,它天天来。别看我婆娘女人心性,平日里过日子抠,可对阿黑,她是真喜 欢,哪天不就手丢几只饺子喂它一下?那一男一女和阿黑是前后脚离开的,不同的 是他们往东,阿黑往西。阿黑回派出所的点儿,如果您还记得清,那就是这一男一 女从我这走入的点儿。他们上了车,方向盘一打,呜地一下往东街去了。至于他们 往东去了哪里,这我就说不清了。是的是的,一共五个问题,我只说了四个,我没 有忘记,您不提,我也要跟您汇报第五个问题的,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忘记 嘛! 那男人抽着烟,女人也吃完煎饺了,女人就用男人面前那只杯子里的水漱口, 他们用一个杯子喝水。女人漱完口跟我婆娘结账,她递了张百元大钞给我婆娘,我 婆娘找了三十五块给她,六十只煎饺六十块钱,青菜萝卜丝汤两块五一碗,平日里 怎么卖我昨夜也是怎么卖,做生意童叟无欺,不杀熟,不欺生,这一点我小二还是 相当过得硬的。那男人抽完第二支烟,他起身把烟把儿丢到地上,一脚踏上去蹑了 蹍。 男人冲我招了招手,我以为他还想要点什么呢,就赶紧走过去招呼他,男人就 问了我第五个问题。男人看着我,慢悠悠地道:“明天,如果有人问你有没有见过 我们,你打算怎么说?”语气和气得很,就像在跟我打商量。可是他话里有话啊, 这让我心里直敲鼓,觉得很不对劲儿!莫非他们后面还跟着冤家对头?江湖上跑来 跑去的人,这事也是常有的嘛。但我转念又想啊,他们有冤家对头干我卵事!我做 我的生意,门一开,来的都是客!再说我们太平镇,可不比别的地方,外边儿爬来 的螃蟹也敢横着走?有王所长您在,我信他这个蟹(邪)!于是我就应付着回答他 :“就说没有见过你们嘛!放心咯,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记性差,每天来吃煎饺 的人那么多,我怎么记得清!”“很好!”他说。他连说了两个“很好”,然后就 带着那个女人往东走了。我和我婆娘赶紧收拾收拾,关门歇息。我一觉睡到天亮, 身都没翻一下。要不是您来问我,我哪里晓得昨夜陈七老板耳朵被割了?两只!一 只都没给陈七老板留下!日他祖宗!太狠了嘛!做人这么狠,迟早遭报应! 众街坊,回去吧,快回去搞自己的生意去吧,问来问去的,有什么好问的嘛! 我们做一天事赚一天吃喝的人,管恁多,岂不是六根指头挠痒痒——多了一道 么! 不过,你们要是一人来盘煎饺,坐下来边吃边扯白话也是可以的,这我还是欢 迎的,小二我再忙也奉陪。你们都别笑,我说正经的,你们就是一人都来他盘煎饺, 我也要把丑话搁在前头,我晓得的我刚刚都告诉王所长了,我不晓得的你们再问也 白搭! 煎饺吃完了我可以再给你们做,话说完了我到哪里给你们搬去?我小二可不是 有这种本事的人!我晓得你们平时都嫌我话多,嫌我嘴上不牢靠,背地里叫我“马 碎嘴儿”,我可是告诉你们,我话多是多,可没一句是乱讲的!小二我根本就不是 那种人! 是的!我也听说一只耳朵丢进了派出所大院,一只丢到了鲤鱼池。我还听说那 坏东西临走前丢下话给陈七老板:“耳朵我有,我不得要你的,明儿一早,你去找 你的鱼要,你去找派出所要。”是的,丢进派出所大院的那只没找到。被狗吃掉了? 啧啧!这是极有可能的!一镇的人都知道嘛,王所长那狗爱吃肉,它能放过那 只耳朵?不能嘛!丢到鲤鱼池的那只今早找到了,陈七老板家的伙计杀了百十条鱼, 最后在一条三十多斤重的大鲤鱼肚子里找到了,和一团草料裹在一起,还是完整的 一只,就是比先前大了些。可惜的是,镇医院的医生说接不上了,在鱼肚子里泡发 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陈七老板这样好身手的人,这回都吃了这样大的亏,哪个 想得到嘛!我见陈七老板动手,还是那年在鱼码头打小叫花那回,得有十来年了吧? 陈七老板只一脚,那小叫花直接飞到了十米开外,怀里揣着的几条鱼当场跌出来, 好一个人赃俱获!小叫花满脸是血,在地上躺了半天。后来他爬起来,扶着鱼码头 那排杨树,慢慢爬到胡四的运沙船上去了津市,再没来过我们太平镇。能让陈七老 板吃亏的,看来是个狠角色!绝对的狠角色!一镇的人都晓得的,陈七老板人住在 鱼档后面,窗户上装的是拇指粗的实心不锈钢护栏,可里外两道铁门,外加一道拇 指粗的不锈钢护栏都没能挡住他们。狠角色!王所长说现场第一目击者是陈七老板 家的伙计,今儿清早,天还不很亮,那伙计去鱼档时,见大门洞开,无人应声,壮 起胆子走到后屋,开灯一看,椅子上绑着陈七两口子,都瘫软如泥,胶带缠嘴,陈 七老板还肩扛两片殷红,可把那伙计吓得不轻!绝对的狠角色! 没错,你们说的没错,他们开着辆黑色旧桑塔纳,一镇的人都看见了嘛。车就 停在巷子口那棵樟树下,距老刘的烤肉店最近。从我这里只能看到车屁股,我看到 么子?我看到满车屁股都是泥!车牌子难道你们看清了?我反正没看清,我只看到 “湘N ”两个字。王所长从老刘那问过来的,有什么他不知道?有什么事能瞒过他? 他没有问我车的事,摆明他晓得我不晓得车的事嘛。车牌是怀化的,这没错, 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怀化人,他们没说,我也没问。没错!他们是到我的店里吃 了份煎饺,喝了两碗汤,每天到我店里吃煎饺喝汤的人有多少!我是卖煎饺的,就 只管卖煎饺。没有!他们没有问过我任何跟陈七老板有关的事!绝对没有!我有日 子没想起陈七老板来了。陈七老板他不怎么吃煎饺,我做煎饺只用猪肉不用鱼肉, 我有日子没去陈七老板的鱼档买鱼了。再说一想到从明年开始我每年都要从陈七老 板那拿五百斤鱼——我不晓得你们,反正我现在是这样的,我馋鱼了我先把我的嘴 巴扇两下,吃鱼的日子就在后头呢!急什么?你们也别笑话我,我们做吃吃喝喝小 生意的人,除了晚上困的女人不一样,日子过得一样一样的。老赵,像你顿顿米线 一样,我顿顿煎饺,没卖完的,是我的,客人没吃完的,是我的,煎破皮的,是我 的,没破皮,煎煳了的,也是我的,吃得我喊爹喊娘。我都不晓得鱼长什么样儿了。 我哪里想得起陈七老板?瞎扯!这对男女穿的就是一身普通黑色运动衣嘛,还黑披 风! 你以为他们是蜘蛛侠?嘿!狗日的老张你最能胡扯,连夜行衣都扯出来了,如 果他们穿的是夜行衣,还会让你看见?如果他们穿夜行衣,那他们就不是一般的狠 角色,他们不是一般的狠角色,那陈七老板丢的恐怕就不是耳朵,而是脑壳!胡扯! 纯属胡扯!我真没看到男人腰里别什么刀子,他手里就拿了个保温杯嘛,不锈钢的, 女人背着个双肩包,不大,猪肝色,包里装什么东西我就不晓得了,她一直把包搁 在膝盖上,我没见她打开过。他们在我店里吃煎饺时倒还是客客气气的,钱也一分 没少我的,那女人临走时还对我和我婆娘说了声谢谢。我骗你就是你养的!知人知 面不知心,哪个晓得他们是这样的人?我是真没见他们携带什么凶器,胡扯!真他 妈胡扯!他拿刀子剔牙?我给你把刀子你试试?王所长不是说了嘛,割耳朵的刀子 是陈七老板自己的刀子,杀鱼刀。听说那坏东西先是抄起一把鱼鳞刨比画了下,鱼 鳞刨啊!那一家伙下去,陈七老板脸蛋还不得变腰花?陈七老板也吓坏了,求饶道 :“好汉,给个痛快!”听说那挨枪子的还笑了,就手又换了把杀鱼刀。陈七老板 新买的杀鱼刀,大拇指宽,一尺来长,刀尖上挑,飞快的!镇上很多人都见过,陈 七老板花了不少钱买来的。听说那刀有三样好处,一是削铁如泥,一是吹毛得过, 没错!另一样好处就是杀鱼不见血,看来人人都晓得这把刀。削铁如泥听说没试过, 陈七老板舍不得。吹毛得过,陈七老板在菜市场耍给大家看过,用鸡毛?南大街凤 泉照相馆的老王说用的是毛屠夫他婆娘的头发,一吹即断!杀鱼刀上不沾血,那见 过的人就多了去了。几十斤重的鲤鱼,从鱼尾到鱼头,一气儿拉下去,跟划块豆腐 差不多,刀子抽出来后,鱼还是完整的一条,看上去毫发未伤,光是鱼嘴巴直咧鱼 眼珠乱翻,还害冷一样浑身打战,可用手就鱼鳃一提,嗬!好家伙!鱼早都分成上 下两片了!刀子呢,干干净净,像道白光耀人眼目,一滴儿鱼血都不沾的。现在这 把刀子已是犯罪证据,王所长他们已经把它用干净的塑料袋子装了,派专车送到县 公安局去查指纹,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陈七老板手里。今儿一早起来,一镇的人 都在说这把刀呢,人人都说是把好刀!的,也是我的,吃得我喊爹喊娘。我都不晓 得鱼长什么样儿了。我哪里想得起陈七老板?瞎扯!这对男女穿的就是一身普通黑 色运动衣嘛,还黑披风!你以为他们是蜘蛛侠?嘿!狗日的老张你最能胡扯,连夜 行衣都扯出来了,如果他们穿的是夜行衣,还会让你看见?如果他们穿夜行衣,那 他们就不是一般的狠角色,他们不是一般的狠角色,那陈七老板丢的恐怕就不是耳 朵,而是脑壳!胡扯!纯属胡扯!我真没看到男人腰里别什么刀子,他手里就拿了 个保温杯嘛,不锈钢的,女人背着个双肩包,不大,猪肝色,包里装什么东西我就 不晓得了,她一直把包搁在膝盖上,我没见她打开过。他们在我店里吃煎饺时倒还 是客客气气的,钱也一分没少我的,那女人临走时还对我和我婆娘说了声谢谢。我 骗你就是你养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个晓得他们是这样的人?我是真没见他们携 带什么凶器,胡扯!真他妈胡扯!他拿刀子剔牙?我给你把刀子你试试?王所长不 是说了嘛,割耳朵的刀子是陈七老板自己的刀子,杀鱼刀。听说那坏东西先是抄起 一把鱼鳞刨比画了下,鱼鳞刨啊!那一家伙下去,陈七老板脸蛋还不得变腰花?陈 七老板也吓坏了,求饶道:“好汉,给个痛快!”听说那挨枪子的还笑了,就手又 换了把杀鱼刀。陈七老板新买的杀鱼刀,大拇指宽,一尺来长,刀尖上挑,飞快的! 镇上很多人都见过,陈七老板花了不少钱买来的。听说那刀有三样好处,一是削铁 如泥,一是吹毛得过,没错!另一样好处就是杀鱼不见血,看来人人都晓得这把刀。 削铁如泥听说没试过,陈七老板舍不得。吹毛得过,陈七老板在菜市场耍给大家看 过,用鸡毛?南大街凤泉照相馆的老王说用的是毛屠夫他婆娘的头发,一吹即断! 杀鱼刀上不沾血,那见过的人就多了去了。几十斤重的鲤鱼,从鱼尾到鱼头,一气 儿拉下去,跟划块豆腐差不多,刀子抽出来后,鱼还是完整的一条,看上去毫发未 伤,光是鱼嘴巴直咧鱼眼珠乱翻,还害冷一样浑身打战,可用手就鱼鳃一提,嗬! 好家伙!鱼早都分成上下两片了!刀子呢,干干净净,像道白光耀人眼目,一滴儿 鱼血都不沾的。现在这把刀子已是犯罪证据,王所长他们已经把它用干净的塑料袋 子装了,派专车送到县公安局去查指纹,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陈七老板手里。今 儿一早起来,一镇的人都在说这把刀呢,人人都说是把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