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快递的小伙子长得很帅。 有一次跟卡卡QQ上聊,饭粒就顺嘴说了。 饭粒只是顺嘴一赞,可卡卡却不依不饶了。 是吗? 有多帅? 动心了吧? 主动约啊——反正我也鞭长莫及。 好啊。饭粒说。 对话框还开着,饭粒直接点个右键离了线。 QQ是挂在电脑上的,一会儿她干脆又关了手机。 知道是玩笑,可饭粒依然生气。 凭什么啊,就凭他还没忘记每年送一份生日礼物? 饭粒正在给玻璃缸里的鱼喂食,楼下的对讲机响了。 “姐,您的快递。”是那小伙子。 那时候饭粒还穿了睡衣,等到门铃响时,她已经换了身衣服。有这个必要吗, 就为接一个快递? 进来坐会儿吧。饭粒打开了防盗门。 不麻烦了,姐,您签个收我就走。小伙子规规矩矩站在门外,把快递袋子和一 张单子递给了饭粒。 进来喝杯水,顺便,帮我个忙。饭粒说。那语气是毋庸置疑的。 小伙子就犹犹疑疑地进了屋。 饭粒去冰箱倒了杯橙汁,递过去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因为卡卡?小伙子二 十六七岁,瘦高个,鼻梁挺挺的,眉眼间带点腼腆,如果摘掉眼镜,挺像韩剧里的 某个男星,是谁饭粒一下没想起来。 印象中上门的快递员都会有点邋遢,但他没有,一身天蓝色的工装干干净净的, 那个帆布挎包也是。 后来呢,你让他帮什么忙啊?卡卡在QQ上追问。 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那一个月里,他们谁都没有理睬谁。直到某个凌 晨,卡卡打来电话,说他想死她了。卡卡又喝醉了酒。听到卡卡的声音,饭粒硬了 一个月的心肠瞬间就软了,仿佛一块冷藏的巧克力被谁含到嘴里。 后来?还能怎么样?照你说的——勾引他啊。饭粒说。 那么——你真的跟他上床了?卡卡问。 是的。饭粒说。敲这两个字的时候,饭粒一点都没犹豫。 这时,单位的男同事叼根烟晃了进来。饭粒只好把对话框最小化了。饭粒在一 家文化公司做网站策划,一周坐两天班。男同事快六十了,每次逢饭粒上班都会来 办公室蹭一会儿,并没什么事,闲聊几句,开开不算过分的荤玩笑,把续上的烟抽 完,便会心满意足地离开。搭讪的时候,饭粒猜测,卡卡的头像应该已经灰了。他 那小心眼受不了这个,他会愤然下线,消失,然后,直到下一次喝醉,像例假似的 跟饭粒说。他想死她了。 但是这次没有。等饭粒重新打开对话框,卡卡的头像还亮着。 说说你是怎么勾引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帅小伙的。那个头像挺有耐心地等着。 饭粒盯着那句话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开始键走如飞:我跟他说,我的影碟机坏 了,能不能帮我看看。 对了,我想起来了,小伙子长得像李敏镐,我们就叫他李敏镐吧。 李敏镐说,我看看吧。他把挎包放到茶几上,就开始倒腾起我的影碟机。 你知道,事实上我的影碟机没坏,我只是松开了某个插头。 所以,就算李敏镐再笨,他也帮得上我这个忙。 果然,没一会李敏镐就把影碟机修好了。对了,我事先还在影碟机里放了一张 碟。 那张碟我们一块看过的——《安娜的所有事情》,也有人译成《安娜的情欲史 》。 李敏镐按下播放键时说,姐,应该修好了——然后他就怔在那边了。 VCD 播的就是格莱·贝饰演的安娜与前男友约翰在厨房激情那一段,你没忘记 吧,厨房里到处都是碍手碍脚的瓶瓶罐罐,另一边是醉醺醺的弗兰克,蹲在卫生间 的马桶上喊:安娜,知道手纸在哪儿吗? 然后,隔着一张茶几,我也在背后喊了:李敏镐,再帮姐一个忙,好吗? 李敏镐忙着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沙发上,我的全身都已松动,仿佛另一只等 待修理的影碟机。 饭粒挪了把椅子,小伙子没坐下,端着杯子用眼角的余光扫了遍屋子,冒失地 问了一句:这么大的屋子,姐一个人住啊?饭粒嗯了一声。是啊,这么一大套搁在 三环内,谁见了都羡慕。但这屋的主人并不是饭粒,房子是小姨和她老公的。差不 多十年前,为了逃离一段无望的恋情,饭粒自南京漂到北京,曾有过短暂的租房生 涯,逼仄的终日不见阳光的房间,合用卫生间合用厨房合用客厅。小姨实在看不过 去,某一天就哭着把她的一箱子书和一箱子衣服拖回了自己家。小姨和她同龄,打 小一块长大。小姨一直没孩子,可她还有老公呢。二人世界,凭空插进一个第三者, 种种不便,种种隐忍。可总比与陌生人合用一个抽水马桶强吧?小姨老公的脾气很 好,唯独有一次,两夫妻吵架,饭粒上去劝,小姨老公搡了她一把,冒出一句:你 是谁啊,凭什么在我家?三年后,小姨老公去了欧洲,随后小姨也跟着去了。偌大 的屋子就剩下她一个人,再也没有什么不便和隐忍了。可饭粒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寄 居者,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第三者的耻辱感。 你是西北人?饭粒问。小伙子的普通话里有很浓重的口音。 我是甘肃武威的,就是以前的西凉。小伙子说。 西凉啊!饭粒惊叫起来,那是产汗血宝马的地方。 干吗改成武威啊,西凉多好—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饭粒说。 我也觉得西凉好。小伙子说。 对了,我想让你帮我换一下鱼缸的水。饭粒说。 那个玻璃缸就搁在餐桌上。像一个地球仪,底座削去了一小块,上面削去了一 大块。云在青天水在瓶。几条二指宽的红鲤在水里悠悠地游。除了鱼,缸底还有一 些漂亮的鹅卵石。那是饭粒在青岛的海滩上捡的。与卡卡分开两年,他们唯一一次 见面就在青岛。卡卡给饭粒打电话,我在青岛呢,傍晚的海滩好美啊。那我过来看 你?好啊,不开玩笑?不开。饭粒真的飞蛾扑火似的去了,带给卡卡一脸惊诧。鹅 卵石捡来了却没地方装,卡卡让饭粒掷掉得了,饭粒不肯。后来卡卡就在柜子里找 出了一只装一次性拖鞋的塑料袋。分手时说好一年至少见两次面,但他们只见了这 一次,此后一直没再见面。偶尔有的联系就是手机和电脑。相见欢,可别离太痛, 所以卡卡说,他宁可不要这样的相见。 好漂亮的小鱼儿,是叫锦鲤吧?小伙子说。 不是锦鲤,是红鲤。饭粒说。 红鲤和锦鲤不一样吗?小伙子问。 不一样。饭粒就絮叨开了,红鲤其实就是鲤鱼,只不过它是红色的,红色多喜 庆啊,所以中国的阔人就像养小老婆一样养红鲤,据说作为观赏鱼红鲤在明代已非 常普及。而锦鲤已经是红鲤的变种了。大约两百年前红鲤传人日本,日本人发现红 鲤容易色变,于是选种、改良,种种折腾,培育出了新的品种。这种新品种色彩鲜 艳、花色似锦,所以得名锦鲤。锦鲤的种类很多,专家说有十三大类一百多种。 是这样啊——姐真有学问。小伙子客气地说。 学什么问啊,不懂问度娘呗。饭粒自嘲了一句。 饭粒忽然有点讨厌起自己,什么汗血宝马欲饮琵琶,什么红鲤锦鲤日本人小老 婆,一个女孩,在陌生男生面前瞎扯那么多,怎么看都显得轻薄。独个儿在屋子里 一憋一整天,饭粒只是太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可练嘴皮子,也得挑挑对象啊,人 家的帆布挎包里还有一大沓待签的单子呢。 哎呀不耽搁你了,帮我换水吧。饭粒说。 小伙子像得了赦,赶紧放下杯子去搬那只玻璃缸。 姐,怎么换啊,得把小鱼儿先捞出来吗?小伙子端着缸问。 不用不用,倒掉三分之一的水,再续上就行。那鱼缸太沉了。饭粒说。后面一 句变成了解释。不必要的解释。其实鱼缸再沉,饭粒自己也能换。这之前不是一直 自己换的吗?把旧水一勺一勺地舀出来,再把新水一杯一杯地注进去。像蜗牛一样, 慢一点,笨拙一点,可自己多得没法打发的不正是这漫漫时光吗?哆哆嗦嗦爬上扶 梯换发闪的日光灯管,照着网上的帖子亦步亦趋地疏通厨房堵塞的下水管,半夜三 更飘飘忽忽地拖着发烫的身体去社区医院打吊针,那个时候有哪个该死的男人来帮 过一把呢? 换好水,签好单,小伙子就走了。 就这些吗?就这些。对了,走之前他还喝了那杯橙汁。 可是,就算她真跟李敏镐上床,又怎么了?对,与卡卡分手半年后,她的确又 与田一楷冤家聚头了,虽然很快闹翻。可李敏镐也好,田一楷也好,不管她跟谁上 床,轮得到你卡卡来指手画脚吗? 玻璃缸重新回到了餐桌上。水面的光影慢慢停止了晃动。鹅卵石在缸底安安静 静的。三条红鲤又开始钟摆一样悠悠地游弋。一圈,一圈,一圈。 饭粒曾经养过一只猫。一只半大的虎皮猫。饭粒叫它拖鞋。 拖鞋也喜欢蹲在餐桌上一眨不眨地观察那几条红鲤,那神隋颇难捉摸。 饭粒每天出门前给它喂猫粮,临睡给自己洗澡前总是先给它擦洗爪子。没几天 拖鞋就学会了在沙堆里撒尿拉屎。大多数时候,拖鞋都很乖,饭粒读书、看碟或练 钢琴时,它总安静地待在一边,从不打扰。也有闯祸的时候,饭粒呵斥它,它会撒 娇:四脚朝天仰头看着饭粒,慢慢地扭动身体,翻过去,再把头倏地转过来。那动 作很滑稽,每每让饭粒忍俊不禁。拖鞋便会乘机跑过来蹭到饭粒身上,彼此就算是 和好了。此外,拖鞋还喜欢大摇大摆又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逡巡,角角落落都不放 过,仿佛一个称职的小区保安,空荡荡的屋子便添了生机。在外头的时候,饭粒似 乎也有了牵挂。饭粒的社交活动很少,但偶尔也有老乡聚个餐,同事唱个KTV ,谁 谁约着看个话剧什么的,局才一结束,饭粒就会想着赶紧回家,仿佛有谁在热被窝 里等着她似的。坐在出租车上,夜晚的风拂过脸颊,饭粒感觉自己粗粝的内心也每 每变得柔顺。 拖鞋很快就长成了一只成年猫,但是有一天,拖鞋突然不见了。饭粒把钥匙插 入防盗锁,锁舌啪地响过之后,拖鞋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屋子里一团 漆黑,饭粒打开了所有的灯,喵喵,所有的房间,所有的旮旯都找遍了,甚至橱柜、 洗衣机、冰箱都打开查找过了。但是没有。客厅的电视机不知为何是开着的,上面 正在播一部跟外星人有关的科幻片。长方形的显示屏仿佛是另一世界的人口,一只 软体动物的触角悄悄伸出来,缠住了拖鞋,甚至来不及呼喊,拖鞋就被拖人了时间 的黑洞。那一天窗外下着暴雨,饭粒怔怔地站在客厅里,她似乎看到了这一切,但 是无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