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天晚上,饭粒改变主意又去见了个男人。 他们约在一家叫北海道的日式料理店。饭粒掐着表迟到了五分钟。 一个壮实的男人站起来相迎,那一身藏不住的疙瘩肉,让方方正正的格子间变 得更狭小了。 他已经点了一桌子菜,还要了一壶清酒。饭粒刚坐下,男人就把菜单递了过来。 牵线的徐姐夸赞过他的身体条件,看来不假。双方年龄看上去也确实相当。听 说男人离异过,但徐姐没说原因。 不会是因为家暴吧?但饭粒的念头很快就被否决了。 简单的寒暄后,是自我介绍。饭粒先把自己清汤寡水地过了一遍。面对一张陌 生的异性面孔,你又有多少东西可以说道呢? 然后轮到男人介绍。这中间,菜陆续上来了,清酒也打开了。男人酒量不错, 饭粒也礼节性地倒了一杯,却只小口抿着。 介绍到自己婚姻时,男人的话稠了起来。说他和前妻如何如何相识,如何如何 热恋,如何如何两地鸿雁,如何如何克服九九八十一难修成正果。 饭粒耐心地听着,越听越别扭,但是没完。 清酒见底了,男人又要了一壶,然后话锋一转,说他有一次出差提早回家,如 何如何的捉奸在床,他是如何如何的痛不欲生,后来又是如何如何的委曲求全。 饭粒听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但是依然没完。 受害者正说到动情处呢,他自己跟自己又干了一杯。然后又说,他老婆是如何 如何一意孤行,他是如何如何苦苦挽留,最后又是如何如何净身出户成人之美。 男人说着说着终于哭了起来,全身的肌肉堆在桌子上一抽一抽的,每一块都是 那么的无辜,那么的值得怜悯。 从格子间出来,饭粒抢着买了单。 肌肉男上了出租。再见的意思就是再也不见。 而饭粒还得赶最后一趟地铁。 这些年来,饭粒见过很多男人,一次次,都是她在为男人买单,然后背回一堆 记忆的垃圾。见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见一次就是羞辱自己一次。 风擦身而过,但眼睛从不回收泪水。 饭粒给红鲤喂食。 绿莹莹的鱼食浮在水面上,红鲤静悄悄地潜上来。快到水面了,噗的一声,一 粒鱼食进入鱼嘴。再一丢尾巴,鱼儿重又潜入水中。红鲤不争食,各自找目标下嘴, 然后慢悠悠地嚼着,得过很久才想起还有下一粒。吃完食,红鲤又开始悠悠地游弋。 透明到几近于无的尾巴,像过长的裙摆,让落在鱼缸里的时光,也跟着慢了下来。 时光慢下去,记忆就浮上来。 马家俊的脸又在眼前晃了一下。 姐,小鱼儿可真快乐。马家俊说。 玻璃缸反射了窗外的阳光,马家俊的脸毛茸茸的。 想到马家俊,隐隐的不安便会浮上来。如果是他主动离开快递公司,无论是换 工作还是离开北京,他都应该会说一声,或者道个别什么的。凭什么啊?不凭什么, 饭粒只是觉得他会。有一次,饭粒忍不住就拨打了他的手机,结果提示:你拨打的 号码已关机。这一拨,隐隐的不安又增了一层。一个外乡人在北京,举目无亲的, 什么事不会发生啊? 最后一次见到马家俊是什么时候呢?对了,那一次,马家俊不是来送货的。 那天傍晚时分,饭粒刚刚炒了几个菜,她难得有这份心情。门铃奇怪地响了— —以前总是楼下的对讲机先响。饭粒以为是对门的邻居。对门住着一对中年夫妇, 老是半夜吵架,来按过两次门铃。 打开防盗门,却是马家俊。我没记得网购过什么啊,饭粒诧异。 马家俊给楼上的住户送货,电梯下来,顺道就按了饭粒的门铃。 一块吃吧,我正巧做了几道菜。饭粒说。其实也只是客套一句。 不用不用——那哪成!马家俊推辞,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句:姐,今 天要换水吗? 当然不用。饭粒下午刚刚换过。 对了,我还有红酒呢。饭粒忽然想到了那个漂亮的启瓶器,购回后放着结灰尘, 一次都没用过呢。 别客气了,就当是陪姐喝点吧。饭粒说。这回不再是客套。 饭粒很快从贮藏间里找出了那瓶红酒,又去厨房拿了俩杯子。然后把启瓶器递 给马家俊:还是你来开吧。 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凑巧响了起来。 是田一楷。饭粒示意马家俊先开吃,就进了房间接电话。 电话挺长的。说着说着,饭粒就把外面的马家俊给忘了。等到饭粒接好电话从 房间出来,红酒已经启开,还斟了两个浅杯,但马家俊已经不见了。 田一楷很悲伤,他是在火车站出口处给饭粒打的电话。他的妈妈去世了,他刚 刚奔丧归来。他说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亲人了,他无助得就像一个婴孩。 容不得多想,饭粒拿上钥匙就匆匆出了门。 对了,那一次马家俊不是来送货的。那么,他是顺道来告个别的吗? 某一天,饭粒意外碰见了拖鞋。 饭粒上完钢琴课走回家,经过小区附近那座公园时,在路的另一边,不经意就 瞥见了一只虎皮猫。那时天色将黑未黑,距离又有点远,那猫与拖鞋长得挺像,到 底不敢肯定。饭粒就紧走几步,边走边试着喊了两声:拖鞋,拖鞋。猫本来慢腾腾 踱着步,停下了,然后觅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确是拖鞋!只是比之前更瘦 了。饭粒的心都快碎了。对视了那么几秒,拖鞋扭回头,走得比之前快了,它拐进 了公园的大门。饭粒快步追上去,又唤了两声:拖鞋,拖鞋!在朝上延伸的台阶中 央,拖鞋再次收住步并回过头来。这一次已经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他们中间隔了更 浓的夜色。之后,拖鞋再也没有回头,直到身影在台阶尽头消失。 饭粒曾经跟卡卡提起过拖鞋,卡卡安慰她说,猫有九命,那只是皮囊,拖鞋其 实没死。 但是拖鞋到底还是死了。前世今生,再熟悉的呼唤也不过是似曾相识。 大概是拖鞋失踪之后的一个多月吧。天气刚开始转凉,饭粒百无聊赖地伏在窗 台上,游走的目光无意间就落到了楼下住户的空调外机上,她看到了一坨古怪的东 西。辨识了很久,饭粒认出来了,是失踪的拖鞋。被夏天的烈日烧灼了一个多月后, 猫尸已几近风干。那么,那天的南窗是开着的吗?谁还记得确切啊?!胃里有什么 在一股脑儿朝上翻,饭粒赶紧关上窗,扣了锁。还不够,她甚至掩耳盗铃般地拉上 了厚厚的落地窗帘。 但是,没用。它依然在那里,像鲠在喉咙的一根刺。 饭粒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那时候能求助的只有田一楷。半年前两人大吵一场,田一楷甩门而去,话都已 经说绝了的。这电话不该打,可饭粒还是打了。田一楷没问什么事,就匆匆赶来了。 之后田一楷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杆老长的捞鱼的网兜。整个清理的过程饭粒都没看见, 她一直躲在房间里没出来。等到她再次从房间出来时,那杆鱼兜连同那坨风干物都 不见了。但田一楷却留了下来。用不着征得饭粒同意,田一楷已经系上围裙,在厨 房忙开了。田一楷又变得像羔羊一样温顺。饭粒知道,饭菜上桌后,田一楷会解下 围裙,端起酒杯,然后请求她原谅。七八年间,他们分分合合过几回,那么这桥段 就上演过几回。你没有什么不对,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会慢慢成长的,我不会再犯 同样的错误了。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其实你也知道,我的心里只有 你。从今往后,我们一起好好地过吧。这些台词饭粒都能背诵了。但他的忏悔是那 么的真诚,每一句都不容置疑。听着听着,饭粒会慢慢滋生起一种负罪感,一张张 男人的面孔晃过,落到道德的白纸上变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污点。于是他们又一次 重归于好,然后是饭粒一天天重新拾掇内心的碎片。某一天,饭粒几乎就要看到那 面人们称之为幸福的铜镜了,羔羊却忽然遁形为恶狼,道德上的优越感转化成为歇 斯底里的忌恨,等待饭粒的是最恶毒的咒骂,最无情的羞辱,然后是拳脚相加。 据说食肉动物中,猫的平衡能力是最强的。那么,当拖鞋从窗台掉到空调外机 上时,并不会摔死。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狭窄空间里,恐惧和死亡只会被无限 拉长和放大。那段时间,饭粒总是做着同样的噩梦:田一楷拉开窗户,指着窗外朝 自己吼:你跳啊,你干吗不跳?窗外雷电交加,拖鞋趴在空调外机上发出凄厉又无 助的叫声…… 长夜漫漫,长得让人心慌,让人无端地抓狂。 长假就要来了,似乎所有人都有着或远或近的出行计划。但饭粒没有,她不知 道该干嘛。也许应该回趟老家,看看父母?可饭粒最受不了的就是父母和亲友们关 切的目光,话说不了三句,不约而同都会着落到同一件事上。 饭粒慢腾腾地给鱼缸换水。把旧水一勺一勺地舀出来,再把新水一杯一杯地注 进去。 这段时间,卡卡和田一楷都打来过电话,卡卡三次,田一楷两次。也许,是卡 卡两次,田一楷三次,但饭粒都没接。饭粒似乎是在暗暗较劲,不是跟对方,而是 跟自己。 较什么劲呢,饭粒却答不上。 她又一次梦见了拖鞋,趴在悬空的空调外机上,发出凄厉的叫声。风雨声太大, 无情地吞噬了它的声音。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拖鞋停止了它徒劳无益的呼救, 它探出头朝外面看了看,然后做出了一个让饭粒心惊肉跳的决定。在拖鞋的纵身一 跃中,黑梦薄冰一样碎了,饭粒惊醒过来。 换完水,练完琴,饭粒下了趟楼。 她是去掷垃圾,垃圾箱成排放在公寓外面。 折回时,饭粒顺便查看了下一楼过道里的信箱。 信箱里有两本杂志,还有一份邮政快递件。 快递件摸上去硬邦邦的。饭粒看了看地址,居然是甘肃武威。 看来没有什么意外,马家俊的确离开北京回了西凉。 可是,马家俊给自己寄了什么呢? 等电梯的时候,饭粒忍不住就把快递件撕开了。 包裹着的旧报纸被一层层揭开——一个亮锃锃的全金属启瓶器。 对,就是饭粒从网上购的,后来怎么找也找不着的那个。那一瓶红酒开都开了, 总不能浪费吧,饭粒便硬着头皮一天一小杯地消化着。喝着喝着,似乎喝出了点什 么意思。打算开第二瓶的时候,饭粒才发现启瓶器不见了。 快递袋里还夹了一张明信片。 姐,我回到西凉了。马家俊说。 电梯徐徐上行,饭粒一直悬着的心一点点安妥下来。 姐,那个启瓶器不是我故意拿的。那天走出公寓,才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件东西。 干脆留着做个纪念,要不?我就荒唐地把它带回了西凉。可是不对啊,我怎么能留 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马家俊说。 电梯停下,门开了。 姐,有机会来西凉给我打电话呵。马家俊说。 开防盗门的时候,饭粒听见屋里的手机在响。 应该是卡卡吧,也许是田一楷。 现在,不管是谁的电话,饭粒都乐意接听。 在徐徐上升的电梯里,饭粒突然有了个出行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饭粒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过了。 噢,对了,出门前千万别忘了给钢琴老师告个假,否则老师一准生气。 下了飞机,也许真的可以给马家俊打个电话。 干吗? 不干吗,就是见个面聊聊呗。顺便,顺便把启瓶器送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