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灯光次第亮起,街道流动光彩,城市换上夜晚的表情。人们松懈下来,蛰伏的 欲望开始拱动。沿江堤岸上,已有早春迹象,嫩叶的香味从路的边角探出头来。春 寒料峭,我忍不住扣上了外套扣子。我们沿着江堤寻访城市里一座大桥下的住户。 大桥横跨宽阔的江面,远远望去,通体透亮的桥身如一把巨大的竖琴,又像横贯的 霓虹。不一会儿就到了桥墩下,那里有一片开阔地,一面是坚实的水泥墙,另一面 是临水的堤岸,夜色中江水在岸边铺陈着一种暗流汹涌的静默。紧接着我被水泥墙 边一溜展开的铺盖吸引了,如果这个画面出现在镜头里,你会觉得这是一排出租屋 的场景。走近了看,才发现桥墩下的裸露空地并无遮挡,夜风自由穿梭。这些铺盖 都是直接铺在冷湿的地上,有些是硬纸板,考究些的一张破席,上面搭一条薄被。 有人已躺进被窝了,还有一个男人蹲在铺盖前吃盒饭,塑料泡沫盒排开在一张旧报 纸上,他吃得专注。我上前去,想打个招呼,但他将外人视若空气,兀自埋头咀嚼。 显然,除了面前的食物,他没有心思理会毫无干系的路人。 后来,我们找到一个头发灰白的大伯,送了他几个面包一盒牛奶,跟他套了会 儿近乎。大伯告诉我,住在桥下省去了租房的钱。我还是禁不住问他,为什么要来 到这座城市?他说,这地方好啊,真的太好了,南方的大城市啊,真是不一样!语 气中,我竟听出了发自内心的赞叹,听出了一种没有掺杂丝毫沮丧和怨恨的喜悦。 我的心为之一沉,城市的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当然,话到嘴边,我换了婉转的 说辞,好像你的生活还是很难融入城市的繁华。他有点哑然,他说,不是这样讲的。 我继续追问,那么说你是宁愿在这桥边席地而眠也胜过在乡下干燥暖和的房子里入 睡?大伯回答得干脆坚决,是的。他说,我也说不上什么深的道理来,大伙儿都出 来了,我的三个孩子都在大城市里,城里好啊!大伯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瞥见他背 后幽暗灯光里的一条旧标语: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我终于明白他认为城市的好是他一厢情愿的固执,好比我们认定开车的比走路 的更快到达终点,穿皮鞋的比穿布鞋的更像城里人。想留在繁华富贵的地方,有如 一场旷日持久的单相思,至于是否能像草叶上的晨露般沾点幸福的边,并不重要。 一番话,让我想起日渐久远的故乡亲人,他们身上同样具备这份不计得失的决 绝。我无法弄清这种决绝的深层原因,他们一定对城市生活满心向往,也有着对环 境改变命运的坚定信仰。但他们一定不知道,抵达城市并非易事。在地理形态之外, 城市有着结构缜密的精神内核,他们并没有一种“密不透风,疏可走马”的穿越能 力。 我站在江堤的夜色里,思绪流淌成幽暗的江水,向着幼年出发的地方回溯。我 的面前出现一群又一群人,多少年过去了,他们仍在前赴后继,马不停蹄地朝城市 赶来。 离开山村的一些人们起先犹疑不定,他们留恋一季的收成,留恋田地里的稻谷 麦子和蔬菜,留恋房前屋后的栗子核桃及南山上雨后的春笋。后来,城市散发出黄 金和欲望的香气,对城市的热望让人们着了魔,他们变得贸然和冲动,他们将这一 切弃之脑后了,心里只留下一片绵延在苍穹下的高楼和街道。 我的乡亲、我的父辈、我的兄弟姐妹,推开柴门,一队一队走出故乡的石桥, 来到尘土飞扬的公路上,等待一辆破败的客车,像一支异族的大军进入城市。他们 的行李庞大笨重,一开始就给城里人带来了不适,他们将行李突兀地扛在肩上,搁 在公交车过道上,城里人就无处落脚了。他们的动作看起来略显笨拙,脸上一副惊 慌的表情,但行动起来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蛮劲,他们挤向小吃摊包子铺时那么奋不 顾身,城里人的嘴都被挤歪了。他们穿着粗布衣服,身上散发出青草和牛羊的气息。 这场面让我想到古时候的匈奴和突厥人,他们的马队在最初进入中原时,带来的惊 恐大致如此。 我的两个舅舅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找到了落脚处。他们负责搭建脚手架,随着 一栋栋大楼不断生长而往上攀爬,我不知道舅舅有没有年少时爬树的感觉,在莽莽 苍苍的森林里不断向高处进发。建筑工地像不像一座混乱的丛林?但这是他们留在 城市的唯一方式。他们通常十分卖力,把仅有的力气和汗水全挥洒在了一层又一层 密密麻麻的脚手架上。有时是竹子,有时是钢管,他们在酷暑的烈日和寒冬的冷风 里把无序的建材搭建成一条又一条通道,手上老茧日益坚硬,作品也随之蔚为壮观, 但名字并不会在城市里留下来。 舅舅收工后,走出工地,拐过两个街口,走上六七百米路就到了城市中心。他 们经常走到主街旁的一条小巷里去,只有在那里才显得自在。那里有各样小摊,可 以买到三十元一件的T 恤。那里有小饭馆,蹲下来吃一碗面,花七十元海吃一顿。 那里有门面不大的超市,无须排队,不用担心劳动服蹭到前面光鲜的裙摆。他们买 方便面买卫生纸,方便面不叫“康师傅”而叫“康帅傅”,卫生纸不叫“清风”而 叫“清凡”。他们也带孩子到这儿来吃一个五块钱的汉堡包和鸡腿,汉堡店不叫肯 德基,而叫啃啃鸡。 这是舅舅的城市,一条市中心的小街巷承载了他们的城市生活。舅舅觉得挺好, 城市的街道散发出蓬勃的热闹,不像山村那样一入夜就一片漆黑了。夏天的夜晚, 舅舅坐在自己造的高楼里,一群工友把装满猪头肉和花生米的塑料袋展开,开启一 打啤酒。他们就着啤酒的泡沫大声猜拳,白天的困苦劳累都在廉价的快乐中消隐了。 有人喝得内急,跑到大楼的角落里,对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撒了一泡尿;有人喝高了, 大声吼道,等老子有钱了,一定把对面银行里那个板着脸的娘们娶了!夜风吹过来, 空气里有浓重的酒气,城市像万花筒里的风景,恍然间近得让舅舅心疼和感动。 有一回大舅舅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那一刻城市是倾斜的,舅舅在一声轰响里昏 死过去,断了六根肋骨一条腿。他无望地躺在城郊一家小医院里,一边忍受疼痛一 边等待医疗费。等待医疗费的日子里,舅舅时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山里。 村里一大群人围过来,用手指戳他脊梁骨,他们发出放肆的怪笑,一遍遍问,你不 是进城了吗?不是要做城里人吗?醒来,舅舅一身冷汗。建筑工地的包工头一周后 出现,缴纳了几千块钱后扬长而去,而误工费、营养费……诸多城里伤病员的费用, 都成了舅舅的奢望。当时,面对那个飞扬跋扈的包工头,舅舅禁不住脸红了,他摔 下来那天正是包工头接手工地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的失足破坏了包工头的好彩头, 他更担心失足会丢失这份进城后辗转谋求来的工作。他为此寝食难安,他的不安那 么巨大,里面裹挟着他与城市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种复杂的情愫甚至超 过身体里骨骼断裂带来的拉锯般的疼痛。 出院后,我劝大舅舅返回山村或换个行当,这件事风险太大了。但舅舅说回老 家根本没钱挣,泥地里要刨出一个子儿也困难。事实上,老家的人也并非饿着肚子, 他们照旧把日子过得井然有序。只是舅舅心已决,他仍然干着搭建脚手架的活。 小舅舅则把一家子带到了建筑工地里。儿子在一所城郊学校就学,那个花了一 万块钱从边疆山旮旯里千山万水买来的老婆,则在工地附近找了一份体力活。这样 的格局让他误以为一家人接近了原本遥不可及的城市生活。 因在城里干活,每年春节,小舅舅回家时的衣着自然格外讲究一些:一件领子 泛黄的衬衫包裹住里面鼓鼓囊囊的棉内胆,外套是一身廉价西服。衬衫里挂一条扎 眼的领带,腰上别一只按键模糊不清的诺基亚手机,尽量掩饰住在城市里长久的窘 迫带来的卑微。他摸出左口袋里特地备下的分给村里人的卷烟,自己则点燃右口袋 里掏出的烟,深吸一口……他说,城里好啊,挣钱容易!在冬日的烟雾中,舅舅仿 佛真的享受到了哗啦啦数钱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