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令他没想到的是,半年后,我的舅母——那个深山里出来的女人,进城后见足 了“世面”,开始变得艳俗而不安分。她穿上劣质短裙、仿皮靴子,在工棚门口嗑 瓜子,喝奶茶,她用上触屏手机,夜晚外出,熟稔了一件叫“吃夜宵”的事。不出 几个月,女人就跟工地上另一个男人跑了。消息传到我们耳朵里,肺都气炸了。我 第一个念头是说服舅舅离婚。但他在一个又一个建筑工地上辗转,女人却在别的男 人床笫间辗转,他就是不忍离婚。他肯定愤怒过,可他不是一个会使用拳头的男人, 他有很多力气,只会使在一堆竹子和钢管上。更令人惊愕的是这个女人逢年过节会 返回家,她知道那会儿舅舅回老家了,而工地上其他男人则在年节到来时各自团聚 去了,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寂寞的空窗,她在舅舅前脚踏进山里的家门,后脚就跟回 去了。舅舅照旧接纳她,没有脾气没有偏见地接纳她。舅舅期望着进城给生活带来 一些好的改变,他无法容忍众人欢庆的节日里,邻居们见到自家灶台上一片清冷和 荒芜。为此,他愿意放弃自尊,哪怕自我欺骗也能给千疮百孔的生活带来些许表象 上的完整。等到春节过去,女人拿着舅舅给的生活费,又离开山村,消失在城市的 某一个建筑工地上,舅舅有时会偶尔遇见她,更多时候找不见她。城市太大了,建 筑工地太多了,她就像舅舅小时候在山上遇见的一只灰色的野兔,等追上去时,兔 子在连绵的树丛里一晃不见了。 这是进入城市的代价,舅舅一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女人。失去女人后,他时常 独坐在工地脚手架上望着夕阳发呆,他看到的夕阳通常蒙着厚厚的尘土,像一张醉 酒的流浪汉的脸。他就那么坐着,手里夹一根劣质的卷烟,脑海里一定会跳跃出当 初用一辆电动车载着一家三口离开山村的情形。车后坐着老婆儿子,电动车在盘山 公路上飞驰,一个又一个村庄向后走去,山风盈袖。电动车几乎承载了生命里的全 部奔头,他的胸中第一次激荡起对生活的感恩。现在,面对城市的夕阳,舅舅胸中 激荡的豪情已然熄灭。仅仅走到城市边缘,他就失手把一个完整的家打碎了,像小 时候失手打碎一面大镜子,明晃晃的玻璃碴掉了一地,他伸手去捡,手指上沾满了 新鲜的血。 城市是脆弱冷漠的,像一个欲望的驿站,形形色色的人完成一段光怪陆离的旅 行,完成欲望的聚合,唯独很少提供温暖的休憩。不管是古老的城市还是新兴的城 市,都带有自己的偏见,习惯了和后来的进入者划清界限。城市并不是所有人的城 市,它有着许多隐形的门和不为人知的通道,都不是初来乍到者就能找到的。 我孩提时的一个玩伴国诚选择用入赘的方式拿到了进城的钥匙。现在,他开着 奥迪A6回老家,他坐在酒吧里跷着二郎腿,开始操起城市口音说话,尽量把山里人 语气里那种直来直去和毛毛糙糙剔除得干干净净,也顺带着忘记了当初村里人背后 的指点,忘记了人们说他老婆摆不上台面时的那份羞耻。当他在村里买下一块宅基 地,给父母建造了一栋洋气的四层小楼,那些指指点点的食指瞬间变成了跷起来的 拇指,他觉得生活很有光彩,失衡的内心天平获得了另一种形式的砝码。 但国诚也有说不出的愁绪,愁绪来自老父亲和老母亲到城里探亲,他们提着大 包小包,把山里人认为最珍贵的礼物悉数带上了:土鸡、猪蹄、家酿的米酒、年糕、 麦饼……林林总总,尴尬依然无处不在,这种尴尬在眼神里,在语调里,在动作的 轻重缓急里。他们的到来,让宽敞的家一下子显得局促。那几只父母精心饲养的鸡 被带到城市的套房里,它们发出不合时宜的叫声,拉出不合时宜的粪便,让他丈人 丈母娘媳妇纷纷侧目,躲进了自己房间。 那是母亲第一回进城,在儿子家敞亮的厨房里烧了一桌菜。接着,母亲大声喊 儿子小名,喊他吃饭。媳妇随即跑出来制止,“喊那么响干吗?你以为大山里喊吃 饭啊,四邻八舍都得听到!”这话让母亲在厨房里愣了老半天。可是母亲始终改不 过来,她的大嗓门是在山里惯了的,尽管她后来越来越克制了,但跟儿子孙女聊得 投机时,嗓门就又大起大落了。更要命的是接电话,母亲给乡下父亲打电话,即便 关上了房门,声音还是能传到客厅来,她在乡下嘈杂的公用电话亭里给儿子打惯了 电话,总是习惯性担心对方听不清自己声音。 她不会用吸尘器,而是用抹布在地上一下一下抹,却总也掌握不好抹布的干湿 程度,为此媳妇又不高兴了,媳妇说地板老是用这么湿的布擦,不出半年就该霉烂 了。她洗澡时喜欢把一个塑料桶搁进TOTO浴缸里去。使用热水器时,淋浴喷头洒出 去的那些冷水,总让她于心不忍。但她不知道,那个塑料桶搁进高档浴缸,显得多 么不搭调,有如用粗海碗盛了法国红酒,让城里媳妇好生厌恶。她总喜欢拎着换下 来的衣服到小区外的江边洗。为此,有一回遭到城管驱赶,母亲端着一大盆衣服如 临大敌般气喘吁吁跑回来。母亲无法操控城市生活的节奏,也无法把握城里人的习 性,像天生五音不全的人,无法把控音乐的调式和节拍。 国诚的伤感还来自女儿,伶俐可爱的女儿并不能拥有他的姓氏,这是入赘的规 矩,这样的规矩无论用多少钱都不能改写。他只好费尽周折,把祖祖辈辈交付下来 的“徐”字安插到女儿名字里。 还有人通过奇特的路径进入城市。村里原本好吃懒做的云林叔,一开始进城方 式也是比较老土的,跟在一群壮劳力屁股后搬砖、砌墙、拆旧房子……他很快厌倦 了这样的生活,累死累活还过得不像样,这让他对打工这回事失去了信心。后来, 我们不知道云林叔在哪里获得了启示,他觉得应该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在城市里存在 下去。很快地云林叔找到了生财之道,摇身一变成为“道学名士”了。他穿着中式 宽襟服装,蓄起一头长发两撇胡子,添置全套装备:八卦盘、桃木剑,外加太上老 君《感应篇》。起先,他只给一些暴富的小老板看看风水。奇怪的是,一来二去, 云林叔看风水看出了门道,没多久,就已在他置身的城市里名声大振。他开始出入 大老板的办公室,在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里摆弄八卦盘,准确测算出妖魔鬼怪所在的 位置,用桃木“神剑”将一个又一个大鬼小鬼当场刺死。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大楼里, 云林叔看到大理石倒影中的自己表情凝重,眼睛里闪动着深不可测的智慧,有时他 在心里呵呵笑着,但他从不笑到脸上,也不笑出声来。作为资深的“道士”,云林 叔学会了深沉。云林叔不知进入过多少大大小小的办公室,城里最有钱的人们开始 奉他为上宾,他刺杀了城市里无数看不见的鬼怪妖魔,顺带让自己的钱包变得鼓鼓 囊囊。 每到冬天,云林叔照例返回故乡,他坐在村口古老的石拱桥上,身上仙气飘飘 的袍子已脱去,在熟识的人面前,他恢复了往日的本相:握着一只老旧的烟斗倚靠 在桥旁石头上,在氤氲的青烟里给年轻人讲述城市的传奇。他眯缝着眼睛告诉那些 仰视他的小年轻,城里人最大的特点是怕,怕什么?怕得来的钱没了,怕老婆跟人 跑了,怕小情人上门找麻烦,怕办公室有鬼……总之,他们什么都怕,为什么要怕? 他们想要的太多,他们不想失去……我就是治这个怕的人,一旦知道了这个秘密, 我就赚到大钱了。说完,一团烟雾从他嘴里袅袅吐出,冬日斜阳正穿过桥旁一棵大 树,余晖落在云林叔满是禅机的皱纹上。 城市是奇怪的,有时在它的领地里通行着一种山里人永远不能洞悉的法则,这 种法则颠覆了人们最初的认知:仅仅依靠辛劳和汗水,并不能换得一个月的温饱, 而借助一些奇特的门道,琢磨透了城里人的胆怯和空虚,或许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城市让人们进来,但并不会按照传统的方式和德行的高下分配利益。 去过城里云林叔家的乡亲们都被云林叔的富人生活深深打动了,回来后像讲述 传奇般讲述着令人垂涎的富贵。云林叔住的地方是一片别墅区,门前保安戒备森严, 乡下人根本进不去。云林叔家的别墅太大了,光大大小小平板电视就装了六个,他 甚至在阳台也安了一台电视。云林叔家的一只马桶就值村里人一套房子…… 也有不同的声音,老李头就对这一切颇为不屑,由于打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深 厚,云林叔发迹后随即请老李头去城里别墅住了一段时间。老李头从别墅回来后告 诉乡亲们,那家伙,骨子里还是山里人。你看,在别墅区,家家户户花园里精心种 满了玫瑰,云林把院里玫瑰都拔了,种了一畦青菜一畦萝卜。人家在大屋旁整个小 房子,养一只什么牧羊犬,云林却养了一群鸡,每逢朋友来,就让老伴在院里捉只 鸡来现杀。我在他家的别墅区里溜达,看看那些城里富人,再看看你云林一家,觉 得还是有说不出的不同,开始也不知道不同在什么地方。后来发觉,他们一家人在 我面前走动时特晃眼,你知道什么东西晃眼?脖子上的金链子,他们家,一家四口 个个脖子上背一条狗链般粗的东西,这年头,城里有钱人谁戴这么粗的链子? 也有人死在了城市里,再也无法返回静谧的故园。乡下的树木还在生长,山里 的溪水还在流动,春天的燕子还在一茬一茬回到乌黑的屋檐,牛还在南山上吃草。 很长一段时间来,山里再没有放牛娃了,而先前每家每户的牛还来不及老去。人们 把牛赶到深山里,让它们自己觅食,自己寻找遮风避雨的地方……等到农耕时节, 全村人再一道寻回这些野放在山间的牛。现在,有那么一些牛,再没有人去找回来 耕地了,它们客死在山上,而牛的主人们客死在了异乡。 父亲有一个堂妹,我们称呼米琴姑姑,她是一个吃苦耐劳的女人。许多女人进 入城市后首先想找一份女人能干的活,去制衣厂,去家政公司,或者进一个技术要 求很低的工厂。米琴姑姑想到的是做黄包车夫,踩黄包车其实是男人的活,特别耗 体力,也有山村里来的女人,往日里背扛肩挑做惯了重活,觉得干这个活倒比起深 山里砍柴烧窑轻松许多。刚进城那会儿,米琴姑姑和姑丈各租了一辆黄包车,姑丈 很快厌倦了这活计,他参照城里人上下班的做派出车,到双休日,也学城里人给自 己放两天假。这样一来,米琴姑姑要多出一份力,才能把丈夫偷懒的时间给挣回来。 她是多么要强的女人,她发现只要肯卖力气,踩黄包车一天下来也着实能挣到些钱 的。有了钱,他们才能在城郊买块宅基地,造一幢房子,才能赶上城里人的生活。 过了好多年,米琴姑姑如愿以偿,夫妇俩凭借黄包车在城郊造起了两栋令乡下 人羡慕的三层楼房。米琴姑姑曾经很自豪地邀请我们去做客,她说现在不比从前了, 他们也算是城里人了,房子宽敞得很,你们来了不会让住柴房了。她这么说着,皱 纹密集的脸上绽出了明亮的笑容。村里妇女们会停下手中正在织的毛衣,适时扔过 来一句夸赞:米琴,日子真是过舒服了,明年我们也进城去,山沟沟里,一辈子没 穿过一双像样的鞋。瞧你脚上的鞋,铮亮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