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盖了房子后,米琴姑姑并没停下早出晚归的生活,人生需要迎头赶上的地方太 多了。现在他们是城里人了,但差距还在那里,米琴姑姑无比紧张,她只是拥有了 一个城市生活的雏形,就像一个瓷器,她练了泥做了个毛坯,往后的步骤实在太多 了,刻花、施釉、烧窑、彩绘……这样瓷器才能焕发出光彩,城里人的生活就是一 只只光彩体面散发着亮泽的瓷器。而她还需要做许多事,她要让儿子像城里的小伙 子一样开上车,让将来的孙子喝上进口奶粉,她特别害怕城里人质疑的目光,害怕 目光中像筛子的网眼般空洞的东西,担心自己被他们再一次筛出城市生活。 她的紧张无处不在,有时,听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小声说话,她都会停下来反 观自己,是衣服穿得不得体,还是走路样子不对?其实街坊们或许只是闲话某户人 家新近找了个女婿,他们在评判这个女婿的高矮胖瘦。有时,小菜场里买菜,为一 把葱,她想还三毛钱的价,但看到一个熟识的邻居走来,她还价的心思突然松动得 像超出负荷的弹簧,语气急转直下,故作轻松地跟摊主说,就这样吧,三毛钱就算 了。有时,她又为做不出地道的菜肴紧张,城里客人来吃饭,她将活的螃蟹放进锅 里一顿煮。结果,客人说,城里人不这样煮螃蟹的,我们把螃蟹放在盘子里蒸熟, 蟹肉吃起来才不会显得松散而带一股水气。她把新杀的土鸡,切成小块爆炒,而客 人们说他们只喜欢吃白切鸡,有原味,或者煲成汤也是好选择……这一切让米琴姑 姑莫可名状地紧张。 她越是紧张,越觉得该咬紧牙关赚钱。七八年前一个冬至的傍晚,其他车夫赶 早回家了,米琴姑姑还想再拉一批客人,她大概想着既然是冬至夜,应该还有生意。 后来真拉到了一个客人,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把客人送到城北公园就收工。但 谁也没想到,这是米琴姑姑的最后一个电话,随即她失踪了,她坚持等在夜幕中, 等来了一场大凶险。家人再也找不到米琴姑姑了,一个历经生活风霜,满脸皱纹的 妇女的失踪令人匪夷所思,她身上既没有富足的金钱也没有动人的容貌。但她真的 失踪了,那个冬至夜,仓促地消失在这座寒意渐临的南方城市里,姑丈、叔叔、伯 伯,我所有在那座城市里的亲戚,加上那些山村里赶来的亲人们都出动了,他们走 遍了每一条街,走遍了每一个黄包车夫可能到达的角落,却一无所获。 第四天早晨,我的堂叔,也是米琴姑姑的弟弟,他在城郊开了一个车床加工厂, 他是亲戚里率先在这个城市立足的少数人之一。他走出自己厂房,经过门口一条已 腐烂的河,他往河里瞥了一眼,惊觉水中漂着一个人,心立刻被一种多日来的不祥 紧紧揪了起来。他赶紧喊出厂里工人,一道将那个人捞了上来,没料到竟是亲姐姐。 我的米琴姑姑现在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堂叔报了警,尸体解剖结论:受害人被掐 断脖子窒息死亡,并有遭受强奸的迹象……噩耗令人震惊不已。但这是事实,我们 唯一的期待是警方能够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直到今天,无数时日翻过,那座城市里的警察仍未能破获八九年前冬至夜的强 奸杀人案,我不知道是凶手的杀人方式太过隐秘还是一个外来女黄包车夫命若草芥, 不值得动用更多的侦查资源?总之,米琴姑姑的死成了一桩无法解开的悬案,米琴 姑姑的死也成了一种草率的不了了之,这也是我不得不正视的现实。 许多年后,整个城市都忘记了那桩凶杀案,城市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向着越来 越高越来越大的标准生长,黄包车这个行业也已全面被出租车取代,像光鲜亮丽的 小情人取代了糟糠之妻。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从大山里出来踩黄包车的女人的死,我 多年后这段诉诸文字的回忆是不是热闹尘世里为米琴姑姑写下的唯一纪念? 这是城市的凶险吗?当然山村也会有另一种形式上的凶险,你会说生命本来就 充满凶险。但你不能不承认,对于那些从低处走来的朴素的生命,城市华美的表象 下,藏着深不可测的陷阱。那些一辈子在田头地角缓慢地行进的人们,那些面对着 满山遍野的树木和竹子的人们,那些相信节气和农谚的人们,他们没有更深的算计, 而城市是一匹疯狂的烈马,怎么会是这一拨乡下人能驾驭的呢? 我的祖父,干了一辈子农活,更多时候城市于他只是一个遥远的印记,他会说 我在二十年前进过城,在供销社买了两厅红糖,这是祖父一度对城市的印象。直到 后来,祖父在山村里开了一爿小店,才与城市有了某种无法断开的联系,他不得不 隔三岔五进城进货。起初,祖父挑了一些日用杂货往小山村里送,后来也搭乘现代 交通工具,这样能走到更大更远的城市里去,采购到更丰盛更实惠的货物。 祖父从未想过生命的最后时光会与城市相关。那是一九九五年夏天,祖父搭乘 一辆运货的拖拉机从城里返回山村,拖拉机在盘山公路上突突突地前进,祖父坐在 拖拉机后面敞开的货仓上,身旁躺着一袋刚刚购入的小百货。祖父心情愉快地回味 着刚刚离开的城市,回味着中午在炒货市场旁吃的一大碗雪菜肉丝面……随后,一 阵风将祖父的竹笠吹走了,竹笠向车后方落去,祖父伸手去抓那顶竹笠,身体一下 子被颠簸的拖拉机甩出去,砸到坚硬的路面上。祖父的眼睛还睁着,能看见来路尽 头一片阳光下的高楼。祖父的一生就在城市返回山村的路上戛然而止。按照村里祖 辈的规矩,客死异地的人不能再进村,祖父的灵柩摆放在村口土地庙旁的老松树下, 这应该也是他一辈子的遗憾。许多年后,我还会不断想起祖父与城市的关系,他如 果不进城,如果不搭乘那辆拖拉机,一切不会如此。我们谁也无法更改命运埋下的 伏笔。 祖母在弥留之际突然清醒过来,用手死命拉扯氧气面罩,清晰地重复一句话: 回去了,回家去!回家去! 叔叔连夜由城市医院将祖母送回了故乡,她终于得以躺在低矮简陋的老木屋里 离开人世。她的手可以够到一张竹床,够到竹床边一面时光斑驳的泥墙,泥墙外是 一条溪,水声潺潺,在那里祖母无数次清洗日子里的尘灰,清洗蓝印花布般的时光 ……在自家老屋里死去,这是祖母的夙愿。但我们依然无法弥补对她的歉疚:祖母 还是不能直接安然地躺进故乡的土地,这个时代,偏僻深山里也实施了火葬。曾经 我的祖父祖母发誓不进城,理由是死后可以完整地埋入土地,不必受烈焰焚烧的罪。 他们的另一个隐忧是听说在城里,墓地都要花钱交租,他们担心哪一天儿女忘了交 付租金,坟墓会被转眼刨掉。而今,这份想在死亡面前留住的最后的体面已荡然无 存,哪怕在山村,人们也不被允许死后占用更多土地。 祖母的遗体须历经辗转才能进入城市的殡仪馆。小山村到殡仪馆路途遥远,我 的祖母,一个不识字的乡下老太太,她曾经在城市里迷路,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在进 城的车上吐得昏天黑地……最后时刻,她却还得到车辆喧嚣、尘土飞扬的迷宫里走 一遭。 返乡路上,作为长孙,我捧着祖母面目模糊的黑框相片,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 他们告诉我,上路时,要随时记得提醒祖母,让她认清回家的路。我不断跟怀里黑 框相片中的祖母说:奶奶,我们上车了。奶奶,我们过桥了。奶奶,我们过隧道了。 奶奶,前面是一个岔路。奶奶,我们出城了…… 这一切仪式,在静态的秩序分明的山村里并不需要,我们永远不会担心一个亡 灵迷路。一座山、一片竹林、一条石路,甚至整个村庄都是几百年不变的,亡灵可 以轻易穿过这些熟悉的场景,到达她想去的任何地方。现在,我那不识字的祖母, 她在山村里行走了一辈子,她的亡灵却要途经道路交叉的城市才能回到故乡。我真 的担心,她从此迷失在车马如流的十字街头,担心她再也去不了来世,像她刚刚结 束的今生一样,在一个宁静的村庄里由一个懵懂的孩子长成一个羞涩的少女,由一 个羞涩的少女变成一个儿孙满堂的祖母。她在村庄里并不需要更深地思索,从土地 里获取粮食,在野花盛开的田垄上获取爱情,她的世界宁静有序,痛很清晰,爱恨 简单纯粹。 许多年后,城市不再有宽阔的护城河阻挡,高高立起的城墙也已成远古年代的 摆设。城市不再远到天边,它开始无限地在广阔的土地上扩张开来,它敞开怀抱让 所有人进入,但这种姿态是城市留给人们的表象。等他们终于到达了城市,觉得自 己是城里人了,其实不然,他们学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度,但还有百分之一无 从学起。生活九成都是相似的,都是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好比吃饭,大家咀嚼着 相似的饭粒,区别或许在于那个盛饭的碗,在于一张吃饭的餐桌,在于餐桌顶上的 一抹灯火。生活的本质区分就是这么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不同,就会让你郁闷、 纠结、睡不着觉。他们往前走了五千公里,翻过山岭,越过城池,蹚过河流,都已 经站在了城市广场的中心点上,但他们仍然无法抵达最后一公里,这是乡村与城市 的真正距离。这样的距离在声音里,在气味里……还在眼神里,后来的人们,目光 中充满了讶异羡慕和暗自较劲,而城里人的目光里则是质疑探寻和不安。自然,这 些仍是表象,最大的阻隔在于习俗和文化的体认。后来进入城市的人们,身心被分 离开来,身体走到城里来,灵魂却找不到出路,像一棵被迁移的植物进入板结的土 壤,无法生出柔软的根须,更无法找到温润的气候。 城市是多少代人的梦想,我们挥洒汗水眼泪,甚至流尽光荣的血,想要挤进来, 成为它的子民。但我们不是归人,只是过客,我们无法像抚摸爱人的脸庞一般抚摸 城市的温情和灵动,无法像相信东升西落的太阳一般相信城市里流传的法则,也无 法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城市内里的脾性。 我们一直进入,从未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