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高空看,蕉尾湖很像一把汤匙。汤匙的头部有点圆,在圆头和长柄连接处, 有三栋绿色玻璃外墙的高楼叫绿晶湖景。这三颗像绿宝石一样镶嵌在蕉尾湖边的高 楼,是这个城市的富人居住区。在中间那栋楼的中部,十一层的一个窗口里,一个 穿短裤的赤裸中年男人在跑步机上跑步。他戴着耳机,肩胸结实,但腹部开始松弛, 还是显示了一个四旬男人的体态。在他身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女人紫红色 的长绒睡袍包裹了有些下垂的性感臀部,她的脸却是不怒自威的骨感,一双眼线文 得过于突兀的杏眼,交替出现妩媚和刚毅的混合。赤裸的男人跑得并不好看,他一 直闭着眼睛,看上去他身上有一种无所谓和自我厌倦的混杂气质。 女人喜欢他这个表情,用夸张的敬仰目光看着跑步的男人。她希望他睁开眼睛, 注意到她的关注,他却一直闭着眼睛跑。女人举着一杯颜色怪异的果汁,往男人的 鼻子下面凑。男人厌恶地避开脸。女人说,这是苹果、草莓、猕猴桃、小麦草啊, 看着难看,其实味道不古怪的!男人说,苹果核有氰化物,你最好去皮去核再打汁, 女人说,唉求你了,佛送!就这一次。女人突然就转了话题。男人听得懂她的换频, 但依旧闭着眼跑。 男人闭着眼睛说,当时行医资格证也是这样给拿去的,结果呢,一去不回头。 现在要借真人了。 女人说,年底了,应付一下检查也是迫不得已。 不是说,哪里哪里都有你们的人吗,那搞个假证、假人,不是一样? 唉佛送,不是跟你说了,今年查得比较严嘛。堂哥是我们家的恩人,他难得有 求于我。再说,用你证的事,虽说你不愿多说,但人家还是一口气打了三万块给你。 我们丽健租赁的那些证,一本最多才给两万,有的一年才四千。大堂哥真的很够意 思的。 别跟我说这个!马佛送擦了一把汗,扔开毛巾,我不可能去冒充什么国务院专 家,像什么话。 你就是专家啊,你是真正的专家! 我是急诊医生,哪管不孕不育前列腺性病。 急诊科是全科呀,急诊医生不都是全才医生吗? 当时我们说好,一切由我自己选择,你不会强迫我。 我也没有强迫你呀!我只是告诉你,什么是适合你的金光大道呀。再说,那个 大义诊活动,就是三天,你坐诊时戴着口罩,别人也认不出你。 男人不吭气。 男人似乎厌恶女人不经意流露出的强势与自负。他推开女人,裸身进了浴室并 反锁了门。女人想拧开浴室的门,见拧不开,叹了一口长气,转身而去。浴室里的 人,听不到之后她穿过大厅、走过玄关的笃笃离去声。 男人洗的是冷水澡。浴室门一开,淡淡的白色雾气突围而出。男人穿着一件薄 丝质灰蓝色秋袍,松松地系了腰带,然后到厨房泡了杯咖啡。早餐很简单,他拿着 两片全麦面包片,就踱进了阳光灿烂的临湖小书房。电脑昨晚就没有关,一碰键盘, 自己的博客网页就显示了。有几条信息,他上个月以来开始关注的叫“谁拿我笔了” 的人,上传了一个新东西。此人的博文通常很短,看了一眼他就不由发笑。比如, 此人写过:女人丑是不文明的;女人丑而坏,是反人类的;女人又聪明又漂亮,那 是反社会的。 男人愚蠢是不文明的;男人蠢而坏,是反人类的;男人又自私又有钱,那是反 社会的。 近两年来,像他这样无所事事、不时在网上溜达的人,却一反常态保持潜水, 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他觉得自己了解虚拟世界的无力。一开始他猜“谁拿我笔 了”是女的,后来,看多了“谁拿我笔了”的文字,他又推定他是男性。 今天“谁拿我笔了”发的却是个长文,标题让他想起自己的住处。所以,他点 开,边啜吸着咖啡边看了下去一即使你窗外风景如画我一直喜欢这条大路,因为它 的路中间,有个分水岭似的船形土坡。一棵百年椿树立船头,它的乘客,全部是三 角梅丛,火红的、蓝紫色的、洋红色的,还有白色的、金黄色的。我一直觉得,三 角梅是一种藐视规矩的花,有时,它的一茎长枝,腾地伸出大船,几乎撩拨到过往 的汽车,我甚至觉得它们想模仿一个凌空而去的炮仗。炮仗轨迹的顶端,也就是它 枝头一簇花团。也许这样,它就以为它有了爆炸的生命。 绕过这个船形花岛,就可以看到那栋红砖旧楼房了。这是个破败的、庭院荒芜 肮脏的老别墅。三十年代,这当然是个堂皇富丽的大户人家,八九十年的岁月风霜, 让这个无主的别墅颓败落寞。阿西站在院门口等我,他脸依然是暗猪肝色。换了肾, 按说他应该能够排毒了,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依然发暗。看到我,他依然不太会 笑。每个立冬,市里的尿毒症患者都会在他家一聚,叫“肾友活动日”。前天是立 冬,我答应要来的那个立冬,但我没有来。我自顾不暇。阿西后来给我打了电话, 说,今年又走了三个,明年不再聚会了。为什么?他说,聚会就像死亡清点数。这 次大家都说,不再聚了,谁也帮不了谁,算了。 阿西和父亲及一个聋哑哥哥住在一楼。他父亲是个瘸子,走起路来左胯送右胯, 看起来就像糟糕的探戈舞步。二楼到三楼的楼梯都是封死的。危房。阿西家抵死不 走。他父亲说,他的祖父是屋主的远亲,是海外屋主委托他看护房产的。但本地地 方志专家说,新中国成立前很多帮佣并非屋主的远亲近亲,不过是主人走了,他们 没地方可去而已。住久了,就以为自己真是主人了。阿西母亲死了好多年了。 募捐完成换肾手术后,阿西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有人说,一个有别墅的人, 隐瞒实情骗得社会捐款很不应该。我知道,这个徒有独栋别墅虚名的父子是穷困的, 他们一锅稀饭就着萝卜干,一吃是一整天。去年,阿西到单位,送我一大塑料袋豆 芽。我说我吃食堂,要一大包豆芽干吗?他说,这是很安全的,我和父亲开始做豆 芽了。 现在,阿西领我进屋。一楼杂乱的大厅和几个昏暗的房间,到处水淋淋的。满 地都是一箱箱、一盆盆的豆芽,有的已经发得很高了,有的还没有动静。真不知道 今年那些肾友的最后一次聚会是不是站在水里进行的。临走,阿西又给我拿了一大 袋子豆芽,说,在外面你不要再吃豆芽了。我还是懒得要,阿西老爸说,收嘛,我 又不是要你给我家做广告,我好卖得很! 文章结束了。这个博主的生活节奏似乎是混乱的,他可能很久没有动静,或者 十天半个月冒出来,每天只有三两句话就走了。总之,你猜不到他的真身。马佛送 依然没有留言。手机的短信响了,显示是綦连莲:大堂哥追得急,我只好替你答应 了,就是周末两天,你就来当一下专家啦。都是打工底层,不会碰到熟人的。你就 先去帮个忙吧,求你了! 马佛送盯着“先去”二字,这个女人,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先去尚仁,后去丽 健?她收留他快一年了,养着一个医生,当然不是养宠物,也当然不是请他仅仅为 她丽健医院内刊《丽健人生》把把关,那基本是闲职。綦连莲是有理想、有追求的 女人,她发誓要做东南最好的私立医院。她一发誓,马佛送就冷笑。她说她要把整 个医院交给马佛送来打理。马佛送自己心里也有数,她当然不会白养一个医生。马 佛送也从来不把这个綦式梦想当真,他知道自己最终会离开这个城市。但是,不管 是广州,还是上海,现在还没有一家条件谈拢的。铺红地毯巴望他去的。只有私立 医院。既然是私立,又何苦离开故乡呢?父母也是风烛残年了,都是那种陪一天少 一天的高龄老人。实际上,他现在也还不敢让他们知道,他们以为前途远大的独子, 已经辞职了,现在他无所事事,大部分时间待在綦连莲这里,平时假装很忙,周末 假装休息去陪老人吃吃饭、剪剪指甲。岳父那边,他偶尔也过去,老人一向对他不 错,但每次去,老人都要和他分析女儿是自杀还是他杀的问题。他看过亡妻手机遗 留的未删短信后,再也不愿思考这个问题。一切都太荒谬了。现在他想做的事,就 是把与此关联的东两,统统删除。 短信又进来一条:一天两千。周六和周日共两天。 马佛送的心,不自然地跳。他感到自己的慌张,因为他知道自己心动了。他没 有回复。他在寻思,自己是不是就这样一步步要和他最不屑的暴发户们为虎作伥了。 平心而论,綦连莲是个好女人,毕竟读过一点书,和那些“老军医”、“祖传专治 性病”的骗子游医出身的到底不一样。丽健医院是綦连莲自己的,但是,整个庞大 的綦氏家族到底有几个医院,恐怕綦连莲并不清楚。尚仁是綦氏家族她堂哥家开的 医院,一个周末四千,价格倒对得起专家。马佛送叹了一口气,到阳台边看着蕉尾 湖湖景。水面上,白色的群鹭在飞行。这是什么世道,仅仅坐几个小时,就是他以 前一个月没日没夜的全部工资。财富就这样贴着水面飞来,就像白鹭一样。 站在绿晶湖景十一楼阳台上、喝着残杯咖啡的马佛送,看不到湖边牵狗溜达的 两男一女。三个人都戴着墨镜,两个光头男,一个胖,一个高瘦。他们沿蕉尾湖岸 修造的木栈道,在凤凰木下走走停停,一副郊游的节奏。南方的树木是永不立冬的, 甚至它们也不太认识秋天,一年四季,到处都是郁郁葱葱。 三个墨镜人就这样走在这初冬的绿色湖边。胖的光头是江利夫,他的头皮是灰 白色的,因为聪明脂溢,中年脱发;高瘦的光头是东方行过,他的头皮是青色的, 还是毛发旺盛的青春底色。两人各走在庞贝的一左一右。黄色杂点黑毛的土狗小二, 一直雄壮欢乐地走在他们前面,它时不时就用后肢站起来,想看得更远。 《日子报》十天没有庞贝的稿子,大家都有点不习惯,尤其是编辑们。有人一 早没睡够,就拿庞贝的事阴阳怪气地说话:天天没有阿宝的稿子,最高兴的人就是 《都市晨报》了。发行大战期,这么自伤主力很白痴啊思密达。另外某个没睡醒的 就接腔说,我看你是编她的稿子省心省力惯了吧,偷懒就别装什么高瞻远瞩了。第 一个没睡够的声音说,见识少了吧,阿宝的稿子到处都是陷阱,谁敢省心省力?不 留神一个错别字,搞掉你整个版面分。那是高智力的投入!缜密思密达! 一大早,江利夫带着特稿部首席东方行过到市里开宣传部的会议,一结束,他 们就拐到绿晶湖景,来看替朋友小夏看护房子和狗的庞贝新居。三个人绕湖慢慢逛。 江利夫说,那个幼儿园倒了,小剑桥什么的。 庞贝吃惊:被关闭的? 江利夫说,它撑不住了,家长串联起来到区教育局大闹。市长热线也介入了, 市教育局的调查小组下去了,所以它就玩儿完了。 东方行过说,幸亏你当时跟园长开价四千万,如果开价四万,你基本死无葬身 之地了。别说利夫兄,神仙也救不了你。 唉……庞贝说,那天,我在她的办公室,她小音箱里循环播放的是莫扎特…… 希特勒还喜欢瓦格纳呢。江利夫说,艺术审美和人品没有关系。倒是,最近你 可能要注意点安全,毕竟砸人家饭碗了。江利夫掏出一支烟给庞贝,庞贝专注地看 那小二弓着身子拉屎,随即低头找大片树叶,然后把香烟咬在嘴上,两手配合用树 叶把狗屎小心铲起,扔进旁边的垃圾箱。东方突然指着小二大呼小叫,只见小二伸 平后肢在地上磨蹭屁股。庞贝把小二后半身伏在膝头屁股朝天,再揪起小二尾巴, 用纸巾为它擦了屁股。 江利夫皱着脸说,你就是专门搬过来伺候这个畜生的? 对啊,庞贝眯缝着烟熏眼,说,别看它是土狗,灵得很。我和小夏救它的时候, 它才只有一本杂志这么大。江利夫有些厌恶地摇头:就是三年前你带去开大会的那 只流浪狗?东方行过噗噗直笑。三年前,整个报业集团的竞聘动员大会上,几百号 人的大会议厅,庞贝迟到了。厚重的侧大门推开时,嘎嘎直响,台上的“武则天” 和台下几家报纸的所有采编人员,一起转头看,庞贝和一条脏兮兮的狗走了进来。 她假装镇定地走,那只流浪狗有点怯场了,停住不敢走了。庞贝把它抱起来。“武 则天”没有表情地看着庞贝抱着狗,艰难挤向中间席的空位,然后,她继续讲话。 事后,庞贝说,是她和小夏中午救的狗,有人把它绑在路边,狗狗耳朵被人剪了半 个,一直在流血。小夏要去赶一场书法讲座,不能带狗入场,庞贝便带它回报社。 她本来想寄在门卫,但门卫怕狗,庞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狗进了二十一楼大会 议厅。 它毁了你的前程你知道吗?江利夫摇头叹息,没想到,你居然现在还专门搬过 来伺候它! 庞贝说,它总要有人照顾啊。如果小夏和老公最后决定不离婚,那么,她就不 回国了。小二呢,就由我来彻底接管了。我就暂住这富人区喽。 姐啊,声色犬马,玩物丧志,说的就是你这种生活姿态啊。东方行过调侃着。 庞贝说,你俩别绕了,我直接表态吧,庞贝把烟头扔地上踩扁又使劲跟烂,酒,我 不戒!爱开就开吧,十多年了,记者我也腻味了——无所谓!大不了给开酒庄的当 小三…。 哎,哎!我不是来动员你戒酒的……江利夫说,他还没说完,电话响了。他退 一边去接,看了东方一眼,东方立即对庞贝竖起嘘指。江利夫说,嗯,我就说嘛! 难怪!行啊,我跟她说。应该没问题,订了包厢我短信你——不喝酒?那她根本不 可能去。我搞不定她。到时你自己电她吧。拜。 江利夫收了电话,对着庞贝傻笑。突然,他两手一把拢抓住庞贝的乱发,大吼 一声:过关啦兄弟!开除令解除! 庞贝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弛下来,但她脸上依然是淡漠的样子。江利夫扫兴地推 了她一把,说,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压抑坏了,好像人人都被《都市晨报》扇了一 耳光…… 花老板怎么说?东方行过问,是花蟑螂吧? 江利夫点头,说她没事了,湿地公园村匪路霸的系列报道救了阿宝。花利民说, 赵部长的原话是:良才难得,谁能无过。所以,“武则天”趁机收回成命。花总明 晚想小范围庆祝一下,他也实在是憋坏了。这次,为了你阿宝,花利民简直快气疯 了,真是内外交困,脸面尽失。 庞贝裤兜里的电话响了,侯翔说,正是看样大忙时,我简单说两句。你没事了, 赶紧去谢谢你的大贵人赵部长和武总。那份检讨,按我说的,调整一下交来。我告 诉你,你这种不知死活、小畜生一样的女孩子,很需要一个生死教训!以后,千万 别再傻喝了,听到没有? 在媒体,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当畜生用。女生被冠以畜生,那可能就是劳动手 册里的最高职称。庞贝嗯了一声,说,谢了。 江利夫和东方一脸莫测的坏笑。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江利夫脑子里还是庞贝初 进报社,瘦而标致的学生模样。她给大家的第一印象是,说话缓慢,没事总带着笑 的混音。这点多年来,从未改变过。侯翔、江利夫后来分析,庞贝是天生没有安全 感的人,她的笑意,实质是对人、对环境的习惯性讨好。 十年过去了,她除了变胖了些,气质也依然如初,散发出天生的和煦与柔婉, 加上异于常人的慢吞吞的语速,总是令人松弛而怜惜暗生。实质上,江利夫侯翔都 知道,这张春风拂面的外表下,一个所向披靡的暴力小畜生早就练成了。 庞贝那一拨新人是酉州日报社首次全国招聘招进来的。五湖四海者过关斩将后, 剩下的都是不可小觑的才子佳人。庞贝师从的就是比她大几岁的江利夫,比江利夫 资深几岁的侯翔,也偶尔带带庞贝。那一批新人中,庞贝和一个叫小名达娃的被大 家一致看好。侯翔带过一次庞贝,就宣布,来了一个天生的记者。十多年前的侯翔 也年轻,城府浅,说话直抒胸臆,喜欢滥用激情。江利夫也是一个新闻好手,说起 来还算侯翔的徒弟,但是,他比侯翔更沉稳持重,所以,表扬鼓励新人的方式也更 有艺术,更不招致受众反弹。他说庞贝天生有犁鼻器。犁鼻器,是人类高度退化的 一个感觉器官,它能够感受不挥发物质的味道。一句话,庞贝就是能够捕捉到一般 人感受不到的新闻气息。 奠定新人庞贝地位的是她一系列令人过目难忘的报道。实际上,还是见习期, 庞贝就出手不凡,虽然学生署名总在老师之后,外人以为都是老师的功劳,而老师 最清楚这名初生牛犊的天生元气与原始力量。这些报道,在今天的江利夫看来,依 然骁勇生猛,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一天傍晚,热线接了个电话,一名林姓男子急切地说,他被一个假税官勒索十 五万,对方要求当晚九时接头交钱。林某说,前一周,假税官在他们公司假装查账, 然后把他们的账本拿走了,今晚约好交钱换账本。林某问,有没有记者敢跟他去现 场采访? 江利夫在外,至少要一小时后才能赶到,新人庞贝便单枪匹马替江老师出征。 她跟着举报人林某,被勒索者城南、城西、城东调度了三个交接地。最终,在一个 深夜大排档外,勒索者现身。一打照面,新人庞贝有点儿颤抖。勒索者一收下钱, 就发现三个便衣男子扑向他,他猛地撞开庞贝就跑。庞贝差点被撞进半人高的潲水 桶,一个警察一把揪住了她的细胳膊。 江老师赶到时,一切都已在派出所里尘埃落定。令他诧异的是,这期间的曲折 中,新人庞贝展示了不可思议的掌控力。当林某中途发现对方是真税官,而不是他 原来以为的假税官时,立刻想放弃,其中两度是坚决放弃,但都被庞贝哄住了。她 一路哄着又气又怕的举报人勇往直前,直到揭底。到了派出所,犯案税官的领导赶 来,看到报社来的不过是个小丫头,便把她叫到一边,直截了当地请她停止采访, 语重心长地给了很多肺腑忠告。庞贝微笑着,点头,她说她只是见习记者,她会把 领导的意思,汇报给自己老师。结果,庞贝连夜写出的稿子,把这些精彩对话,全 部写了出来。整个稿子处理得比侦探故事还精彩生动,小标题做得尤其抓人。江利 夫看了她传来的稿子笑了:这小丫头狠。江利夫删掉几个形容词和煽情的两段学生 腔,然后在庞贝的名字后面,又多署了两个假名字,这等于是四个人合写的稿子。 直接揭露税官,稿子太敏感了,所以,见不见报,报社编前会争论得很厉害。 大家公认稿子写得好,情节劲爆、采访扎实、证据漂亮、文字准确、态度客观,稿 子好到令“武则天”愁容满面。她说,这种稿子不发简直是犯罪啊。所以,她亲审 大样,又柔化处理了一些用词,为了稳妥,又让江利夫赶了一个肯定主流、安抚其 他税官的“编者按”。相当于三级把关,然后才小心把大样送印刷厂。与此同时, 部主任以上领导全部关机,集体大逃亡,一致关闭了说客阻挠见报的通道。这样子, 很像小孩子点大炮仗,导火索一点燃,所有的人都捂紧耳朵、拔足奔逃。 尽管三级文字“马赛克”过滤,这个报道依然在酉州相当于媒体大爆炸。 人们都知道了庞贝。 敏锐、天真、勇敢、简单、出手快,庞贝就这样一路走了下来。她和她两位老 师江利夫侯翔,外加车祸死去的小名达娃,还有东方行过,以及后来加入的段恺心, 一时本地舆论监督领域被搅得风生水起,连续推出了许多重磅大稿,社会反响强烈。 直到报社被上面狠狠修理,“武则天”才终于偃旗息鼓地收敛安分下来。那是《酉 州日报》传说中的黄金岁月。 五六年前,筹备新报纸《日子报》,侯翔江利夫相继被重用,庞贝也成为新报 最年轻的首席记者。虽然是首记,奖金却不是部门最高的,因为错别字太多被倒扣。 有几年她回老家的飞机票,是靠集团大老板“武则天”的总编辑奖的红包购买的。 “武则天”在年会上多次点名表扬庞贝:瑕不掩瑜。但内行人士点评说,庞贝政治 素养低,独当一面没人放心,而庞贝也好像志不在此,报社再搞什么竞聘,她也懒 得参加了。唯有一次和总编办主任大吵,却是为了钱。那位部队复员的女主任,个 性铿锵,屡次多扣了她错别字奖金。那次,庞贝闹得动静有点大,最后,还气呼呼 地把自己的账号红笔加框大写在评报栏上:没钱交房租!此事的后续是,这个账号 收到了不少银子,各路匿名伙伴纷纷打款转账,而且几乎没有人告诉她,是谁打了 钱。据说,当时评报栏下那么多英雄匿名相助,把庞贝看得发呆。那个时期,是她 在报社人际关系最和美的黄金期。 庞贝是个容易走神发呆的人,也爱哭,尤其是酒后。有时整桌人乐得仙山琼阁、 莲花竞放,她却像只呆头鹅,怔望大家恍若隔世。有人后来总结说,庞贝饭后是人, 茶后即鬼,酒后成神。神的状态总是可歌可泣的,据说几个好朋友结婚的时候,庞 贝都大醉大哭过,比如江利夫、侯翔、东方行过。谁也说不清,反正她就是那种爱 喝易醉的神性女孩。刚开始,大家只是觉得这小女生喝起酒来豪气干云,很好玩; 后来又觉得庞贝天生好酒,她酒后恍若隔世的目光也有趣;再后来认为她个人感情 波谲云诡,难怪对酒有依赖;再再后来,人们或多或少感觉这女人酒后麻烦有点儿 多。现在,侯翔已经很犀利地认为小畜生有酗酒苗头了。 花总的办公室种满了万年青和像万年青的绿萝。隔壁另外两个副总的办公室因 为狭小,沙发一放,一盆花也挤不下。庞贝抱了一小纸袋的糖炒栗子边吃边走进来, 坐在两棵比她人还高的绿萝中间的红木长沙发上,吃的声音有点响。花蟑螂从手里 的大样上抬起头,哼了一声,说,只管自己吃,你至少要问我吃不吃吧? 你看大样不是?完了我都留给你。 花蟑螂继续看大样,不时乜斜着吃板栗的那一端。一个体育版的编辑小跑进来 取大样,一见茶几上的板栗,马上折身捞了几个边咬边说,花总,我不催你,你慢 慢看。花蟑螂被两人嚼糖炒栗子的动静和香味搞得有点儿心乱,很快睃完大样,龙 飞凤舞地签上名字和时间便喊,拿去拿去,别吃了!主打照片给我放大两行,废话 少一点!一张照片搞那么多通讯员名字干什么? 编辑提着大样,狠抓了一把糖炒栗子出去了。 花蟑螂拿了自己的保温大茶杯踱到沙发这边来。再过三四年,花蟑螂就要退休 了,但是一头黑而密的头发,看上去假发一样兴旺过度,不太自然。好在他的两道 浓眉识时务地白了不少,还有一些出格的虾须寿眉也白。 庞贝说,急吼吼的,找我什么事? 你这板栗油汪汪的,肯定放了石蜡。花蟑螂说,你看,每个还都替你破了口, 石蜡不正好进去了?石蜡是有毒的! 庞贝停了下来,看看手里的板栗,确实很油亮,她以为糖炒栗子都会出油,再 闻闻,也没有什么怪味。花蟑螂拿了一颗吃了起来,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事,民以 食为天。我们打算设立“食品报道组”。现在,全社会都聚焦食品卫生的要命大问 题,本来想放在经济部做,但是怕他们人手不够,所以,我们想干脆调拨一组记者 专门来干,就叫“食品报道组”,你来负责,给你三个人,摄影记者机动。怎么样? 原来你那个免掉的首席记者,到这里来就是换个名目恢复,待遇一样的。 庞贝又开始吃起板栗。花蟑螂感觉她的装聋作哑是在泄愤,他打了一下她又伸 出抓板栗的手背,庞贝缩回手,瞪着花总,连续摩挲挨打处。花蟑螂笑,他以为庞 贝会很开心,他等着庞贝激烈反应,庞贝却继续吃板栗。 喂,你没兴趣?花蟑螂说,作为食品组负责人照样每月补你一百个首记工分! 只是暂时不能马上任命你首记,不然外面认为我们太随便。 我就随便啊,反正,我一个老新闻人,每月都去借钱花,是报社丢脸,又不是 我。 那你是接活儿了? 你们说做就做呗,我无所谓。其实,现在,何止黑心食品,哪条线上不黑啊? 都在墨水池里比赛,谁能清清白白地爬上领奖台? 看你这话怎么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我黑了吗?你黑了吗? 我不比赛,当然黑不了。你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参赛没。 即使慢悠悠地满嘴喷粪,花蟑螂依然能听到她带笑的语调,其实她脸上并没有 笑容。这个奇怪的毛病,让连经常和她说话的人都会犯迷糊,一时分不清她的立场。 胡说八道!花蟑螂旺了怔骂道,你这张嘴,就是毒舌!天晓得昨天在规划局, 还有人跟我说你安静婉约得不像个记者,嘿你还婉约!花蟑螂换了个语调,说,怎 么样,最近情绪还好吧? 不好又怎么样?再不好也要保持婉约啊。庞贝的嗓音本来就低,嘴里吃着板栗, 有点耳背的花蟑螂,基本就听不清。他把耳朵亲切地侧向庞贝:你心情调整过来了 吧? 你给我找的大佬在哪里?不是说了,要求不高,三婚的也行嘛。傍上大款我就 辞职。现在我得养活我自己。 省省吧!你的花花世界,别人不知,我还不懂?十年前我还在部里就知道,这 个单位,绯闻最多的就是你!我告诉你啊,别以为自己永远是报社一枝花,再七挑 八挑的,等你皮打皱,等你胖得像报业大厦的柱子,我看你嫁谁去! 嘿,我就是老菊花牌豆腐渣!还敢嫌我胖,不是半夜赶稿子赶胖的?这是工伤 啊你知道吗!庞贝哼哼着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她把吃剩的板栗纸袋又抱起,说, 没其他事我走了,下午还要去采访个破会。 咦,你不是说剩的留给我? 工业石蜡,你别吃! 花蟑螂看着她抱着一牛皮纸袋板栗离去,也看到正在水房饮水机前面接水的江 利夫。江利夫一张嘴,庞贝就塞了一个剥好的板栗到他嘴里。庞贝走过,江利夫在 后面说,中午一起,大畜生请客。 大畜生就是侯翔。因为他老叫庞贝小畜生,庞贝就回叫他大畜生。花蟑螂有时 有点嫉妒,他感觉这三个人一直就像兄妹一样。组建《日子报》的前一年,酉州百 年不遇的大暴雨,十几名记者在暴雨中奔忙,编辑大厅也一片忙乱。在暴雨中庞贝 乘摄影记者老吴的摩托车,一起冲进了蕉尾湖里。幸运的是,紧急救援的消防特勤 中队就在他们旁边,瞬间把俩人都提捞出水。当时有个编辑恶作剧,接了电话对侯 翔肃穆地说,庞贝淹死了,老吴在医院急救。知道庞贝不会游泳的侯翔信以为真, 一下子情绪失控;同样五雷轰顶的江利夫,就不像侯翔那样失态。随即,跑消防的 记者打电话进来,和电脑录入员口传“本报讯”现场消息时,说了庞贝和老吴的滑 稽惊险。侯翔一听,站起来二话不说,走到刚才搞恶作剧、谎报噩耗的编辑旁边, 一脚把他连人带转椅,踹到过道上打转,再摔出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