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以往报社内部设置调整不同,这次,《日子报》拿出了整个头版,打出了一 个夺人眼球的大海报——食品报道组。它用四号黑体字高调宣示推出食品安全报道 的初衷和净化百姓餐桌的决心。采访组核心成员的名字也处理成明星阵势,突出地 显示了强大的阵容:庞贝(金牌记者),段恺心(省双十佳记者),罗加加(食品 专业记者)。醒目地刊登了征求毒食品线索的报料电话。 食品报道组一亮相就风华夺目,成了酉州公众最瞩目、最聚焦的社会大事件。 热线电话公布的第一天,就被打爆了:我们家的蜂蜜会炸瓶盖子,不知能不能吃? 庙边市场的莲藕,全部都是粉白粉白色。 我们小区内包子铺的包子白过乳胶漆。 陈家桥水果摊上买的桃子甜得发苦。 我家的成鸭蛋,像皮球一样有弹性。 庞贝会选择段恺心,领导们比较意外,因为他基本半废了。前一年,各部门双 向选择的时候,段恺心竟然没有部门想要,而他自己似乎也厌倦了一线的冲杀,选 择了副刊部读书版做编辑。但是,副刊部的主任并没有选择段恺心。六年前,报社 进了七八个新人,新人段恺心和比他早几年进来的小名达娃,成为最佳拍档。一脸 横肉的小名达娃,阳光活跃、现场反应能力特别强;段恺心俊秀洒脱,喜欢打架, 言语尖刻,尤其喜欢拍摄,优良的新闻镜头感,经常被领导拿来教训专业摄影记者。 比如,有一起两个小女孩被强奸的轰动性社会新闻,同城媒体报道的配图,都是小 女孩的病房照,或是家属控诉的照片。只有段恺心,作为一个文字记者,他拍摄的 是两双带着血迹的小童鞋。触目惊心的特写镜头,震撼了所有读者的心。段恺心和 小名达娃同一个宿舍,野性默契,恶趣相当。小名达娃车祸的当时,段恺心坐副驾。 那是一辆别人借给小名达娃玩的旧捷达车,没有驾照但无师自通的小名达娃敢开, 经常开得有来有去的;段恺心也敢坐,还自费给破车改装了相当好的音响。记者们 每月两百元交通补贴额度,小名达娃拿加油票来,主任也给报了,所以,小名达娃 无证驾驶,也是上下认可的事实。车祸的时候,小名达娃的车冲进了鱼塘里,段恺 心被甩出来,昏迷在大石头边。等村民发现,一切都晚了。小名达娃当场死在鱼塘 里,段恺心昏迷了四天,领导以为他会变成植物人,最后,他还是醒来了。醒来后, 他说,小名达娃是被人报复了,因为4S店的黑心经营系列报道。前一天小名达娃手 机上收到过第二次威胁短信,短信就几个字:再不停,我们会让你死得很难看。段 恺心说,那天车子是才从汽车维修点出来,换了轮胎,不可能半路爆胎。领导将信 将疑,看了短信也想报案,可是,跟警察等相关人员交换意见,觉得线索模糊,比 较棘手。主要是小名达娃无证驾驶。爆胎的是另外一个轮胎,不是才换的那个。谁 能证明有人在轮胎上动了手脚?而那短信显示的电话号码,已经停机。 出院后,段恺心回到单位,大家觉得他似乎换了一个人。他变得神经质、爱计 较;容易激动,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缩首缩尾;对线索挑肥拣瘦,动不动抱怨 嘀咕。最要命的是,他几乎采访不出什么有分量的稿子了。照片倒还是拍着,被毙 掉的却很多。段恺心所有的灵气、锐气,似乎都被小名达娃带走了。这个状况刚开 始出现的时候,编辑部上下对他持理解同情态度,因此他的所作所为,都得到宽容。 他甚至公然在部门线索会议上看书,看了一半的《尤利西斯》也毫不避讳地放在会 议桌上。恢复上班的前三个月,单位给了他平均奖的待遇。似乎只是偶尔,他会写 出一两篇闪光的独家报道,但是,就像流星划过,太稀罕了。真正的段恺心似乎还 沉睡在那个惨烈的车祸里。时光荏苒,两年下来,段恺心已经成了没有部门想要的 人物了。 罗加加是领导摊派给食品报道组的,理由是专业对口。加加来自南京农业大学 食品卫生专业。庞贝一听罗加加,就说换一个。侯翔和江利夫说你别嫉妒得这么明 显啊。庞贝想了想,啐了一口,说,如果不要,舆情对我不利是不是?侯翔和江利 夫都说,不利,非常不利,何况你自己还是戴罪之身。 罗加加是报业集团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女记者,但她的梦想是做音乐台主持人。 在卫生局的她母亲,也真的把女儿弄到了电视台。没想到,罗加加根本就不是主持 人那一类语言机智、快速反应型的;改做新闻主播吧,她记性不好还嗓子沙哑,一 紧张就咳嗽不已。最后,她母亲把她弄到报社。刚成立的、广求人才的《日子报》 非常高兴,天生丽质的罗加加,不藏不掖地把她的所有优缺点都带过来了。实习的 时候,庞贝带她做过几次采访,觉得她对新闻毫无感觉,简直就是新闻绝缘体。写 出的稿子,抓不住事情要害,也抓不住读者的心。庞贝不得不全部推倒重写,几次 之后,就再也懒得带她出门了,由她自生自灭。后来庞贝忽悠侯翔江利夫他们,把 她送给经济部。一开始侯翔江利夫都舍不得。一致认为,赏心悦目也是生产力,但 是,最终要闻部的节奏太快,加加妹妹实在跟不上,两位好色哥哥疲于相助,又被 坑得狗急跳墙,只好联手哄骗花蟑螂,把加加热情相赠经济部,还陪嫁了三条稿子。 经济部主任早就惊艳加加美色,平时总抱怨花蟑螂偏心,说好人儿总是先给要闻部, 这下子喜出望外。没想到,大半年不到,食品报道组一组阁,经济部就慷慨解囊, 贡献了加加。以专业对口为名,加加一路顺风,又回到了庞贝手下。 庞贝郁闷。一说到加加,她就牙疼似的抽嘴角。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食品报 道组最震撼出场的第一大稿,就是加加提供的线索。准确地说,是她爸爸老罗提供 了这条令食品报道组出手不凡的线索。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老罗这辈子似乎生来就 是和不良食品作战来的。他简直就是食品报道组的战斗机,他近乎疯狂的热情,和 毫不安分的心,和加加完全是两个星球的人。 324 国道一直往西,道路的两边全部是油桐树之类的常绿冠木,每片树叶上, 都蒙着灰。西州这地方,好像一年四季都是风尘不绝。一路上,副驾座的老罗一直 紧紧抓着扶手,他看庞贝开车,就是紧张。他注意到庞贝不仅速度快,而且老是腾 出一只手到自己后脖颈处按摩。罗加加知道,两年前,庞贝把一个非常帅的、视力 模糊的按摩师,采访到了自己的床上。她的肩周炎、颈椎增生都大大改善。两人都 试婚同居了,那个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帅的视力模糊的按摩师,居然又被一个富婆 弄上了床。分手后,庞贝执拗地不再去任何地方看她脆弱的颈椎肩周,但这些毛病 都变本加厉地发作着。据说,后来开了全市最大的按摩中心“东宫”的那个瞎帅按 摩师,也赎罪般天天央求要帮前女友护理颈肩,但是,庞贝已经不再回头。 往莲塘的那个岔口的路,已经变成窄窄的水泥薄道。庞贝依然开得飞快,左手 戴手套,右手为了按摩颈椎,脱了手套。 老罗在副驾座上,前探的不安的身子,像一只伏击中的狼。显然,这样的随行 暗访,令他感到极度刺激。靠近村落,他的脑袋四处扭转,雷达似的一双铜铃大眼, 夸张地抖机警。庞贝突然想到了獾,动物世界里,那獾后腿直立地站着,并提着两 前蹄,东张西望的小样儿真是令人发笑。庞贝不由得大笑。老罗说,你不紧张啊? 死不了啦,庞贝说,有一次,我和一个同事——他是少数民族——都被人打到 臭水沟里去了。今天这个嘛,郊游啦——哎你会不会记错地址了? 怎么可能,我都来踩过点了,等着瞧吧! 庞贝说,老罗你上班闲啊。 他就是无聊啦!罗加加说,我妈说他是酉州最无聊的男人。 我哪是无聊,这可是天大的事!你们这些外地人不懂吧,酉州这地方的人呢, 最喜欢吃鸭血猪血,有几道历史名菜都是我们酉州人发明的,比如鸭血粉丝、猪血 丸子、米血年糕、猪血大肠。还有一个现实原因,你注意到了吗,我们这里灰尘特 别大,历史以来就是发达城市嘛,交通枢纽中心,空气脏嘛。所以,老百姓都喜欢 吃点血除尘。所以说,要是猪血鸭血有人搞毒,那不是要了我们酉州人的命?我上 天人地也要把他挖出来! 我老爸就是一个无聊鬼,不是我妈盯着,他早就满街打假去当王海那样的人了。 去去去,我这是替天行道。你算什么记者啊——真是!老罗骂女儿,骂得满面 笑容。看得出他非常宠爱加加,接下去他说的,庞贝就不高兴了:妞,到地方,我 和庞大记先下去,你在车上等候。 嘿,庞贝说,我是组长还是你是组长啊?我们来暗访的,她一个正规军,躲在 车上,你一个打酱油的冲锋在前? 这么多人一下子都下去,不像买鸭血的吧。老罗理直气壮。 庞贝眼珠子转了一下,表示认可。她对加加说,你把录音笔电池检查一下给我。 我和老罗先进去,五分钟后,你打通我手机,然后你把响铃的手机给我送进来。庞 贝把手机丢给加加。 为什么啊?加加说。 也许需要人家相信我是个急着发黑财的黑店主啊。 老罗一指前方,看,就是那个鱼塘。右拐,马上就到了。 暖冬的田野静悄悄,天空蓝得空虚。一座废弃的窑上,矗立着有点歪的烟囱。 半上午的,放眼四周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一方鱼塘波澜不兴,鱼塘再过去是一大片 芥菜地,也不见一个人影。右边有个院落,似有炊烟蒸汽在屋子上方腾冒,再经过 一块半荒芜的甘蔗地,一个独户水泥墙院子就在眼前了。庞贝的车停在围墙前的一 棵树下,她和老罗下来。院子水泥墙不高,能看到里面一排小平房的顶,但旧洋铁 皮包的院门却推不开。老罗用手拍洋铁皮的大门,门忽然开了一半,一个戴着眼镜、 穿着高筒雨鞋的中年汉子,没有表情地站在里面。看得出,他并不准备打开大门。 即使隔着镜片,也能看到中年男人的眼睛,那种眼睛看人,让人压抑不安。 哦,老罗说,听说你们这有好的鸭血…… 男人上下扫了他一眼,说,没有! 他转身关门。 庞贝一下就发火了,她骂老罗:我说无所谓,你非说这里的便宜!要真是便宜, 我看也不一定有好货! 门再次打开了。那个男人几乎是傲慢地看着庞贝:你想要多少? 老罗说,是这样,我们要开个火锅城……哦,听陆老鳖说牛角山这边…… 先看货!说那么多于吗!庞贝嗓门依然大不起来,但听起来因为不耐烦而让人 不敢招惹。中年眼镜男闪开身子,让她走了进去。老罗马上跟了进去。一股说不出 的腥味阵阵扑鼻而来,满地都是一方一方的报纸见方的鲜红血盒子,上面像一板豆 腐那样,都划好了横竖大格子。院子北边一个单人床大的方形水池里,热气腾腾, 靠围墙的一角,一口盛满水的硕大铁锅下,柴火正旺。两名穿拖鞋的人,正从地上 搬起一塑料盒鲜红的已凝成块状的东西往锅里放。他们移动之处,苍蝇立即飞舞。 庞贝抽了抽鼻子,身子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他和人合抬 一桶暗红色的液体,看庞贝受惊,他冲着她顽皮地笑。 这什么?庞贝感觉那桶暗红色的东西很吓人。 小伙子说,鸭血啊。 这么难看啊,坏了吧? 嘿嘿,等一会儿你就看到它有多新鲜好看了。 中年眼镜男没有表情地盯着庞贝。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看到他的表情,偏头小幅 度地做了个鬼脸,又去搬暗红色液体的大桶了。这时,庞贝的电话声由远而近,加 加大步进来,把电话递给庞贝。庞贝拿起电话,嗯了一声,渐渐皱起眉头,突然她 大声地吼:你告诉他,我做的是连锁大店,不是私房菜!告诉他,要想长期合作, 就跟老子实实在在地来! 庞贝摁掉电话。中年眼镜男眨了眨眼睛说,你们一天要多少?如果量大,我不 一定能供得上。现在我们一天是一千斤的量,人手不够。 庞贝指着刚才小伙子搬运过去的暗红色液体说,看上去不新鲜啊! 你过来。中年眼镜男转身往北角大锅台那里走,那外边有个简易棚子,工人正 在把煮好的血块,往一个深蓝色的塑料桶里放。庞贝吃了一惊,说,怎么变得这么 鲜红新鲜?中年眼镜男说,生产鸭血和生产豆腐是一样的。城南美食城很多店是指 定要我们的货,为什么?品相好!口感好! 咦,加加说,这里有种怪味,也不像热水打湿鸭毛的臭味道。什么味道啊? 加工血都是这样的味道嘛,就是加工的自然味道啊。 这么多鸭血啊,看上去很新鲜哪。加加由衷叹息。 我们这算小作坊了,随便弄弄。中年眼镜男很谦逊,也很有耐心。 趁着加加对中年眼镜男发嗲求知,庞贝和老罗趁机走到了那年轻小伙子身边。 他正把那些暗红色的液体,倒在一个半米见方的大水泥池里,打开池边的水龙头。 然后又倒了点涂料一样的白色液体到池中,随后又投入了一大勺白色的粉状物。庞 贝老罗看得眼睛发直:鸭血是这样变出来的?小伙子得意地开始用电动搅拌棍搅拌。 一池血色液体表面开始堆积越来越多的脏泡沫。小伙子用薄木条把它刮掉,然后, 又加了点白色的涂料状物。 这是什么,你一直在加什么啊? 添加剂!小伙子看起来很喜欢庞贝开口,他说,做豆腐也要用这个,不然结不 起来。这是技术! 庞贝示意老罗去加加那边,她自己跟着那个快乐的小伙子,录音笔一直在庞贝 口袋里。小伙子卖弄学问似的告诉她,血浆是老板从外面弄来的,说是鸭血,其实 是猪血牛血鸡血,乱七八糟的,反正没有鸭血。血浆四斤,能煮出二十斤的鸭血块。 小伙子对庞贝咬耳朵说,我已经叫我在广东打工的哥哥快点回来,我们自己开个鸭 血加工厂。到时候,你找我要货,我便宜你,真的! 庞贝点头。小伙子趁老板不备,把一张名片塞在庞贝口袋里,并示意庞贝先别 看。庞贝说,你干吗不做真鸭血呢?小伙子说,那怎么能赚钱!我们村头的王瘸子, 做真血,不就穷了一辈子!再说,我要做真的鸭血,两块五一斤,你说你会要吗? 小伙子狡黠而凛然地审视庞贝。 毒鸭血的报道,在酉州城,不啻投放了一颗核弹。应该说,食品报道组成立的 预告片,本身就让公众充满了期待,果然,它不负众望、甚至超出众望,它挑选了 这个直捅酉州人要害的鸭血话题。这个饮食上素有“嗜血成性”传统的城市,从来 没有想到,有人竟敢在他们祖祖辈辈的美食“鸭血”上动歪脑筋。酉州人受到了极 大的侮辱和挑衅,公众震惊、恐慌、怒不可遏,他们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不是 人”开的黑心肝加工厂。酉州人无法设想自己和家人正在食用和已经食用过不少人 造毒鸭血的事实。有个读者打来热线电话,说,一看完报纸,我就呕吐了,浑身发 抖停不下来。有对老夫妇,轮流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尖叫,说,枪毙!统统枪毙!统 统枪毙! 面对社会大众这么强烈的反响,《日子报》领导层得意地磨拳擦掌,就像一个 孩子,在享受他理所当然的表扬。领导们预料到“毒鸭血”是个猛料,但没有想到 冲击波这么强烈。《日子报》热线电话响个不停,网络评论大半天就四千多条,食 品报道组一炮而红。庞贝的外公外婆是基督徒,从小家里食材里就没有血制品,酉 州人对鸭血的痴迷与狂热,她始终有点隔膜感。报道一面世,她不由暗暗佩服老罗 这个吃货,他对这个城市的穴位,还真搭得很准。稿子是两千七百字的长稿,庞贝 主笔。但是,编辑把它切成小块,每小块都做了吸引人的小标题:一板鸭血一杯毒 药;没有一滴鸭血的鸭血浆;苍蝇乱飞、现场肮脏;四斤原料,造出二十斤“鸭血” ;日产千斤、市场畅销。加上照片,整个版面非常震撼。 有人通过热线,找到了庞贝。庞贝接起电话,一时想不起他是谁。电话里的人, 要她猜他是谁。庞贝最讨厌这种调调:快说,我马上要开会了,你谁?对方似乎被 庞贝冷漠简单的语气吓愣了,停了好一会儿,没声音了。庞贝怕万一真是哪个不经 事的二货熟人,只好又婉转说,快点啦。 来人马上笑出声了:我是小祥,孟金祥呀。你不记得啦? 庞贝真不记得了。对方显然很失望,说,才昨天呢,你就忘记我了。我是做鸭 血的小祥啊!庞贝已经想起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那个唇上刚有一层胡子茸毛 的年轻小伙子。庞贝立刻想到报道后续,忙说,哎,你怎么找到我的?谢谢你帮助 了我们。你们那里现在什么情况? 不是这样的!小伙子说,我什么都没有跟你说,是你自己写出来的。我没有帮 助你,我又不知道你是记者,我什么都没有说。庞贝知道这个小工是害怕了。她说, 你不用担心,没事的。我有录音,很多人说话都在里面,但我不会出卖你的,你放 心好了。 你好奇怪嘛,我才把整个手艺学好,把采购关系弄好,你就这样突然砸了我的 饭碗,本来我和我哥哥要开厂致富的,我哥哥刚刚辞了职…… 哦小祥,要致富你别干这样黑良心的事。你看,大家知道了都很生气。 是呀,那你为什么要报道呢,你不说,大家不就不生气了?吃了又不会死人, 这和做豆腐一样的呀,那你为什么不写豆腐啊?再说,虽然不是鸭血,可是牛血、 鸡血也可以吃啊。唉你本来就知道,我想帮我哥哥结婚,我想要一辆摩托车的…… 庞贝粗粗地嘘了一口气,说,还好你还没有开始做毒鸭血,不然这次被抓起来 的就是你了,而不是你的老板,是不是?甲醛,你加的那个东西,人是不能吃的, 有毒。小祥,我要进去开会了,有空你上网去查查看。这是很坏的事情,你爸爸妈 妈爷爷奶奶知道了,肯定不会让你做的。好吗? 只要不会马上死人,又能马上赚来钱,我家里的人都会来帮忙的。我们都准备 在院子里搭大棚了,现在,我们全家,最想要的是钱。你怎么不懂呢? 庞贝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 开你的鬼会吧!小伙子气呼呼地挂断电话。 庞贝要开的会,真是他妈的鬼会。一跨进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会议室,她的 头就大了。她正好听到,江利夫正在和一个部门官员辩论,那个官员认为,报社不 应该这样制造舆论恐怖,这是破坏社会和谐。另一名官员在大声附和:这是社会转 型期的阶段性问题,我们酉州算好的了,你报纸这样不负责地报道,外地人上网一 看,还以为我们酉州最黑。 庞贝走进去,在椭圆形会议桌圈外第二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江利夫扭头要她 坐到他身边去,庞贝假装没有看到。宣传部分管新闻的副部长老靳一看到庞贝,说, 哎——哎,大记者来啦。小庞,来,你到前排来。他执拗热情地指着自己身边的空 位。江利夫看到庞贝不自在地站起来。会议室此时安静无声,江利夫从庞贝差点打 翻水杯,就知道她此刻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 其实,前天在莲塘黑鸭血加工厂,庞贝就感觉到微妙的对立信号了。好在事发 当时,莲塘所属的水头区的区长很支持。一接到报社电话,水头区的质量监督局、 莲塘工商所、莲塘派出所及当地村委等部门,联合组成执法组,一同前往黑作坊执 法,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中年眼镜男拿不出营业执照又拿不出所谓的订货单据。查 处黑作坊本身,联合执法的各路人马都没有异议,大家各自分工、配合默契,但是, 至于责任归属,大家都小心回避着。在查处现场,庞贝就听到有人在悄悄嘀咕交换 意见了。稿子见报的次日下午,报社接到通知,说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市委宣 传部牵头,要开个碰头会。报社很高兴,以为自己的舆论监督迅速得到上面认可。 报社派江利夫和庞贝出席,准备后续报道继续扩大自己的监督报道成果。庞贝也以 为,人心思善,但没想到,他们都误解了这个会。实际上,这会有点像批斗会,很 多部门代表,对于这篇报道表示不满。庞贝听来听去觉得困惑,自己在第一篇报道 中,并没有明确批评过哪一家,可是现在,每一家都认为,报社在暗示公众,他们 的防区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区农业局分管食品安全的局长,是个娃娃脸老男人。他深咖啡色的领子外一圈, 都是明显的头皮屑。他在庞贝斜对角,他说话的时候,庞贝感觉头皮屑还在飘落, 她一时开小差,想到吸尘器什么的。局长列举了区农业局近年来在食品安全监管方 面的一些数据,归纳说,农业部门只是负责农产品从种植阶段到农产品深加工之前, 对毒鸭血的制作加工,和农业局没有关系,所以,他们不承担监管责任。 区工商局分管食品安全的局长是个五旬女子,一身名牌,挺拔干瘦,长得就像 一枚坚硬的审批章。她说话的时候,鹰鸷一样盯着庞贝,庞贝被她盯得只好看眼前 的茶杯。女局长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工商部门检测经费有限,检测难度大,执法 人员不足,市场上食品品种多,执法人员不可能对每种食品都进行检测和市场巡查。 所以,毒鸭血事件的监管肯定不是我们工商一家之责,社会问题是一个综合治理的 过程…… 哦,稍微打断一下,庞贝说,其实我一直也没弄明白,我们工商部门,应该承 担什么责任呢? 我来告诉你!女局长说,这样一个加工厂,首先要经过环保部门、生产许可部 门,也就是合法成立的,才能到我们工商部门职责范围内。 那……庞贝脸上有种尴尬的笑意,看上去毫无自信且不太好意思。她还没有说 下去,江利夫在桌子那边也就偷笑了。这么多年来,他太熟悉这个伙伴了,现在, 她的表情就像一个实习生。她的问话,甚至有时连他也分不清她的箭头指向,再加 上她天生语速缓慢,笑意婉约,那种浑然天成的示弱,能让防守意识差的人,自动 解盔弃甲;也能让强势对手的反弹,不知不觉减弱到最低。现在,庞贝的语气是不 自信的,她说的是——那么这样,是不是无证经营者,反而更自由无拘…… 与会人员一起发出了轻细的笑声。 女局长说,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最后发言的是市质量监督部门。分管食品安全的是个脸色好得像刚从桑拿房出 来的中年人,如果不是面部松弛,一定是五官俊朗。庞贝凭感觉判断,这张脸已经 习惯酒桌生活。这种人,走近或者顺风,一般能闻到他毛孔里散发出来的隔夜酒精 的芬芳。他说,我们质监部门,只能对有证的企业及自己了解的企业进行监管,对 那些无证的黑窝点、黑工厂,鞭长莫及。所以,这个问题,还是只有靠地方政府发 现,靠群众举报,我们才能进行查处。毒鸭血事件,不能说我们没有一点责任,但 我们肯定,不承担主要责任。 面对各部门对责任问题的互相推诿,江利夫一直微笑着,时不时看着庞贝。她 托着脸,食指和中指搭在鼻翼两侧,状若剪刀手,回看江利夫她没有表情。宣传部 副部长老靳最后总结时和了稀泥,大意是,民以食为天,餐桌无小事,感谢《日子 报》的报道,毒鸭血事件给我们大家敲了警钟。打击黑作坊,任重道远,还需要各 相关部门齐抓共管,也希望新闻媒体在监督批评时,要有大局整体意识,注重社会 效果。云云。 散会后,庞贝在飞快收拾桌面,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副局长路过庞贝时说,庞 贝大记,还记得我吗,我们以前一起喝过酒。庞贝回看他,却一时想不起。那人乐 呵呵地说,我还在审计局的时候,就是你的忠实粉丝。庞贝笑着:哈,我还以为你 高就了,就不认识我了。 什么话呀!什么时候,到我们那儿指导一下?真的!和老江一起来。庞贝一时 反应不过来,扭头看江利夫已经在身边。原来,说的是江利夫。江利夫拍了这个人 的肩说,骆驼最近胖了啊。庞贝猛然醒悟,这个曾是审计局办公室的骆主任。区工 商局女局长,收拾完自己的水杯、本子,特意绕过来说了一句:前段报纸上说的醉 打警察的女记者,不会真是你吧?女局长笑眯眯地上下看着庞贝,像是在目测身材。 江利夫笑呵呵地说,哈,她哪有那么漂亮啊!哎各位,我们明年的发行量长势迅猛, 各位当家的,都订了我们《日子报》没有?整订量大有优惠的…… 那事情很轰动啊,我看全国也稀罕。女局长并不被江利夫拐走,她春风和煦地 说,听说就是你们报的一个记者,不过,你是比照片上的人胖一点儿。骆副局长说, 庞大记比照片上的人漂亮多了,以前她太瘦啦。哈哈,醉打警察,真是快意人生啊! 呵呵,庞贝干笑两声,说,让我们江主任成全我。 来吧!骆驼说,怎么样,老江,明天晚上?那就说定了!骆驼盯着庞贝,庞贝 不接他的茬,兀自嬉皮笑脸地走出了会议室。两人一上车,庞贝的脸就耷拉下来, 说,这刻薄的老女人,她是成心寒碜我啊!江利夫说,还可以了,人家没直接问你 酒后闹事的感言就不错啦。 真有那么多人知道是我干的? 你说呢? 哼,她以为捏着我七寸,我就不敢写她工商不作为了。等着瞧。老子再醉,也 从不尸位素餐! 又老子老子了,不是说了,女人最好别用这个性倒错的口头禅。 庞贝盯着车窗外,半天不吭气。江利夫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庞贝也老了,已经 不是十年前初人行的小鸽子了。以前只是喝醉了,她才偶尔“老子”“老子”,现 在,她不高兴就敢粗鲁给你看。江利夫叹了一口气,说,最近老看你在揪脖子、按 颈椎,不行,还是去理疗一下吧。 庞贝不吭气。江利夫说,前几天我和东方还去了东官。瞎帅一直在问你,他说 你从不接他电话,问你他托我们转你的理疗能量原石袋,你有没有用。那个微波炉 转一下,热敷颈椎很好的。用了你跟人家回一下。 我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那我向他再要一条? 不要! 你别太小气了。一个残障人,要做事业,比我们更难。 江利夫在后视镜里,看庞贝在点烟。她不接这个话茬。 骆驼张罗的聚会,庞贝没有去,临时找了个理由赖掉了。那个晚上,她写完稿, 和小二独自在家看片子。但是,两周后,庞贝还是大醉了一场。 那一场醉,是多喜临门的结果。 首先,食品报道组连续成功“爆破”,民心亢奋,报纸发行量直线飙涨。紧随 毒鸭血开篇之后,段恺心和老罗的“头发酱油”村,也震撼面世。那整个小村庄, 遍布用头发制作酱油的黑作坊,也是老罗提供的线索。这个报道的精彩是照片,段 恺心用手机拍下了许多照片,手机不如相机清晰,但段恺心角度刁、手稳,再配上 准确的文字,版面效果震撼眼球。报纸一出,洛阳纸贵、民意沸腾。这条稿子的巨 大反响,迅速恢复了段恺心的新闻实战自信。 其次,庞贝、张伦分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三等奖;其三,侯翔提拔为《日子 报》副总的传言,已经被确认;最后,花蟑螂喜添双胞胎孙子,一下子俩孙子到位, 花蟑螂逢人就飘香报喜。当时,签大样的时候,江利夫随口说多喜临门啊,我们庆 祝一下吧?花蟑螂立刻跟高老师打电话请假。花总嬉皮笑脸地问老婆你要不也过来 庆祝一下?高老师说,你神经病呢,俩孙子谁照看? 花总贪玩好酒,一喝就糊涂,但这一回在酒桌上,他自始至终绷着一根弦:那 就是反反复复警告庞贝——只许喝一杯!谁给阿宝添酒,扣谁的奖金——遗憾的是, 他自己先醉,后来整杯葡萄酒都倒在自己的鼠灰色的新羊绒毛衣上,被侯翔与司机 一起架回去了。侯翔也有私心要早撤,他要赶回小区去抢不要钱的停车位,现在, 私车越来越多,如果回晚了,就只能停在工人文化宫的收费停车场了。 没有了侯翔,大家更自在地又转移去K 歌,喝了第二场。最后的结果是,只有 江利夫和庞贝,还基本清醒能走路,东方、段恺心、张伦、加加、老罗全都步履蹒 跚。 那个晚上,无人管束的庞贝彻彻底底地喝多了。至于她到底喝了多少,之前之 后都无人知晓,因为大家都喝糊涂了。深夜的大街,江利夫的车已经开得如冲浪, 但庞贝到绿晶湖景小区大门口的时候,两人的对话还是非常正常的。江利夫说,哦, 你没问题吧,钥匙摸摸在不在包里? 庞贝爬下车,挥手说,没问题,嗯,你开慢点哦。 江利夫的车子颠簸中驶远。庞贝站在原地,她觉得自己有点想吐,她直起脖子, 舒了一口气。尽管是南方,但十一月底的子夜,空气也透着寒意,因为浑身酒精在 燃烧,庞贝倒没有觉得冷,就是胃部有点滞胀欲呕。拖着采访大挎包,她趔趔趄趄 地靠近大水池,在水池边发了一会儿呆,好像又吐不出了。一辆酒红色的迷你宝马, 从大门进来,从她身边开过去。庞贝没有收回伸长的双腿,宝马也没有一丝畏缩的 意思。两条长腿和两个轮胎,就那样擦边而过。在庞贝的醉眼里,她感觉那辆车开 得也像冲浪。 电梯门自己开了。十一楼。没错。她又数了数,确认十一没错,这才放心按了 关门键。她对自己的谨慎竖了大拇指。一出电梯,她就掏好了钥匙。开门的时候, 还没怎么比画,那门就迎着她开了。第二层门,干脆自己开了。庞贝笑呵呵地说, 亲爱的,晚安啊。 她没有注意客厅夜灯亮着,径直往她卧室的大床而去。一路扔外套、丢大包、 拔踢着过膝皮靴,不过,只拔脱了一只,然后,她咚地倒在床上。从卫生间出来的 马佛送,直接去看大门。他以为綦连莲进来了,刚才他为了安心使用卫生间,特意 预留了门。所以,他先到大门口检查她有没有关好门。一屋子的酒气弥漫,他也丝 毫没有怀疑,因为赴宴前,綦连莲就告诉他,今晚请卫生局里的贵人,含糊不得, 肯定是豁出命不醉不归。一刻钟前,他拿着报纸,正要睡前如厕,接到她的电话, 电话里就能听出她喝醉的语气。马佛送问是不是代驾送你回来?她答非所问地喊, 我想喝麦汁,帮人家榨杯麦叶汁,加香港蜂蜜啊。 马佛送反锁好虚掩的大门二门,回到厨房把榨好的麦汁加好蜂蜜端了出来。等 他把床头灯打开的时候,他惊得差点打翻了手上的杯子。綦连莲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陌生女人。马佛送转身去开大灯,雪亮的吸顶大灯,照耀着大床中央那个 酣醉的陌生人。她小腿上的过膝黑靴子只脱掉了一只,一头浓密柔软的长发,满满 地铺在雪白的大枕头上。女人露出被子的脸、肩和颈,包括那只一半在被子里的靴 子,都很震撼人,像是一幅时空错位的西洋画,也像是某种熟透的水果,一屋子芬 芳迷人的气息。马佛送傻眼了,头也大了。与此同时,他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有人 在打门。毫无疑问,真正的綦连莲在外面。这个女人怎么办?到底哪儿来的?又该 藏哪儿去?马佛送简直要抓狂,情急之下,他掀开被子,把庞贝拖抱起来,直接扔 进客厅沙发。然后飞快地把一地的外套、靴子和包,统统藏在沙发后面。转身他把 客厅的电源总开关关掉了。 一开门,綦连莲几乎是扑倒进来,酒气熏人。马佛送一把将她横抱住,然后赶 紧往卧室送。綦连莲一倒床上,就说,渴……马佛送说,麦汁在这!綦连莲接过就 喝,她一直紧闭着眼睛。就在这时,客厅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渴——綦连莲马上把 杯子拿下,她的眼睛睁开了。马佛送一惊,忙大声说,还渴不渴?綦连莲推开杯子, 又倒了下去。客厅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即是呕吐的长音。马佛送想奔出去, 不料綦连莲也干呕了一声,说,想吐。 要不要去洗手间吐?綦连莲不吭声了,像是又睡过去。马佛送说,坚持住,我 去拿盆子。他冲到卫生间,拿过洗衣盆就直奔客厅,他也担心那个陌生女子吐到家 里客厅的羊毛地毯上。那女子蜷缩在沙发上,可能开始发冷。马佛送也不能断定她 吐出来没有,闻气味好像还没有吐。现在,他最着急的是要把这个女人赶出去,可 是,他没有把握,女人突然清醒一看到他,会不会尖叫。卧室又传来干呕的声音, 马佛送跳起来,把洗衣盆放在沙发前,又冲去拿了一个水桶,奔进卧室。綦连莲果 然大吐,一股恶心的酸馊酒气直冲他脑门。这个气味仿佛有传染性,很快地,外面 也传来比綦连莲更响亮的呕吐声。 綦连莲侧耳听,然后一指外面说,什么声音? 马佛送说,回音,你呕吐的回音。 綦连莲点头,说,舒服多了。帮我脱掉。马佛送帮她脱掉外衣,把她塞进被子。 綦连莲伸出双臂,抱下,一下下…… 赶紧睡吧,很迟了。 綦连莲一骨碌坐起,因为方向不对,差点栽倒在床下。马佛送一把揪住她后领, 綦连莲看上去不是梦呓:我去洗洗,洗洗就来…… 今天不洗了,明天起来洗。 不,要洗洗,要刷牙,手也臭。 明天起来洗一样的。 不,洗洗。扶我进去洗洗。 先扶你过去。我要赶紧收拾你吐的东西。太恶心了! 马佛送把綦连莲扶进卫生间时,惊见庞贝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呆头呆脑。马佛 送慌忙把卫生间门一关,就窜到庞贝跟前,要拉她出门。 庞贝困惑地说,你们在我家干什么,小夏也给了你们钥匙? 马佛送压低嗓子:这是我的家!我的家!你喝多跑错房间了!赶紧出去! 卫生间门又开了,光线投射过来。綦连莲赤裸地站在门口,浴巾提在手上:佛 送——她喊了一声,綦连莲是要马佛送帮助她冲澡,马佛送以为她听到什么,不由 得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綦连莲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她看见了庞贝的身影,十分 疑惑,因为看不真切,便去摸客厅开关,但是,灯不会亮。马佛送明白她一时适应 不了昏暗的客厅,什么也看不真切,便赶忙过去一把抱起她,他把她直接抱进卫生 间。 他把綦连莲塞进淋浴房,又奔出卫生间。他到沙发后面找到庞贝的那只靴子、 外套和大挎包,直接丢到大门外,然后指指大门:快!滚回你自己的家!庞贝发愣, 马佛送拉起庞贝就往大门外拖,庞贝挣扎:小夏让我看房子——小二!小二!庞贝 大叫,她突然想起那狗。马佛送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庞贝一口咬了下去。马佛送 小鱼际生痛难忍,他使劲抽出手,猛地一推,女人趔趄而倒,马佛送连忙一把抱住, 顺势往门口搡,但陌生女子死死抱住他,蓬乱头发的脑袋,一直拱钻他颈窝,马佛 送有点发胀酥麻。迷糊瞬间,女子突然转头又高喊:小二!小二!马佛送猛抽了她 一巴掌。女人噤声摸脸,呆望着他。马佛送出手很重,表情也凶恶。庞贝突然身子 松弛眼睛大睁,平时下班,小二都是欢天喜地地冲出来迎接,小二不在这里,那… …庞贝困惑不解地瞪着马佛送。马佛送看出她正在回神,立刻手脚并用,狠狠把她 推出门外,嘭地关上防盗门。转身,第二层木门也反锁了。 马佛送瘫软靠墙,手生痛着,出血了。马佛送骂了一句混蛋。他把空气开关打 开,发现陌生女人的呕吐物一大半在盆子里,一小半在咖啡色底奶黄色水波纹的茶 几地毯上。马佛送拧着眉头,又咒骂了一句。 被马佛送推出门外的庞贝,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走道上的灯光,让她看清这好 像真的不是小夏家的楼道。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腿,试图把靴 子穿上,穿的时候,又撞了一次墙,她决定放弃不穿。她光着一只脚,抱着鞋子、 包和外套,一瘸一瘸挨近电梯。 次日,綦连莲起来后,一直觉得头疼。她喝着水,走到沙发那里,似乎想起了 什么。钟点工早已依照马佛送的意思,把客厅的地毯卷了起来,准备送去清洗。綦 连莲问,这怎么回事?钟点工说,马先生说你昨晚喝多了,吐脏了。綦连莲若有所 思。马佛送晨跑进门,綦连莲捂着脑袋说,我怎么觉得好像昨晚家里有个女人。 马佛送说,你见鬼了。 綦连莲说,我好像看到她了,长得很美,头发像裙子一样蓬…… 喂,以后不要喝那么多了。马佛送把右手小鱼际给綦连莲看。綦连莲大吃一惊 :啊,肿的!我咬的?我为什么咬你? 我也想问你呀。马佛送说。 我不是故意的!綦连莲心疼且不好意思,真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知道我 想吐,我也不记得吐在这里。唉,昨晚实在是喝太多了。你的手要去包扎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