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尚仁医院在二环城西南,新老区的交界地,也是两区交通枢纽中心。尚仁租下 了银河大厦的整个一层。马佛送停好车,跟着綦连莲往尚仁大门走。其实看外观, 巴洛克风格的装饰外墙,有点不协调,但却顽强透露着医院的别致与典雅追求。马 佛送暗暗吃惊私人医院对脸面的重视。医院大门上的两米见方的屏幕上,滚动播放 着挂号、尿常规、黑白B 超、妇检等十几项免费项目。进了里面,大堂的背板上, 浮雕着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誓言,白底红字。一个漂亮的导医小姐坐在一个洁白 的导诊台上,笑容迷人。整洁宽敞的大堂和左右两个通道,都笼罩在一种异常柔和 明丽的光里,让人非常舒适。而他原来效力的人民医院,酉州第一大医院,和它相 比,就像一个老仓库。其实,綦连莲的丽健医院,已经比较堂皇讲究,他没想到她 堂哥的尚仁,如此气势慑人。别说普通患者,就连他这样阅历不凡的资深名医,都 不由得对这样的就医环境萌生出信赖与敬畏。 穿黑绿色紧身旗袍、披着橙色羊绒方巾的綦连莲,亭亭曼妙,就像是去参加舞 会。他们先不去一楼专家诊室,而是被引到二楼的一个奢华贵宾室,有几个马佛送 听不清也记不住称谓的深色西装男人,热情跟他握手。一个个都是质地考究的西装,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就是透出一股子乡土气,给他敬烟的藏蓝色西装男,手指 粗短,皮厚如革,甲缝黄黑。马佛送低头看自己西装的前襟,突然生出很强烈的不 舒服的感觉。这个行头是綦连莲为他挑的,也是她送的生日礼物,据说价格逾万。 在这里,这个情景下,这些高档西装,让他好像看到自己被归类了。 其实很多规则、诀窍、行业秘密,在綦连莲大堂哥的酒桌上,都大致聊过了。 而之前,关于民营医院的奋斗路,綦连莲也点点滴滴说了很多。綦连莲自己原来是 小学老师,乡下民办教师的父亲,是綦氏家族里最本分的一支,最终受不了綦氏其 他几支族亲财富的惊人暴涨,便催逼自己的儿子也拜师上路。綦连莲的两个哥哥比 较木讷怕事,所以,她脑子机灵的小弟初中都没有读完,就开始了游医之旅。命运 多舛的是,就在綦家三弟兄开足马力、杀红了眼向财富冲锋的时候,一场车祸,綦 连莲两个哥哥死亡,留下一个高位截瘫的小弟弟。綦连莲不得不走到了台前。 尽管也算是洗了脑子,清楚行规,可是,临场马佛送还是有排斥感。他一走进 专家诊室,一看到电脑边的桌牌,竟然上了他的照片,立刻就拉下了脸。 马佛送拿起桌牌,说,谁是国内知名专家、特约教授?拿掉。 一个从贵宾室随行过来的西装男子说,马医生,这是通用的,我们只是换照片。 广告而已,不必太较真。 马佛送说,拿掉。不要牌子。 西装男迟疑着,他不明白怎么办。照片不要,牌子拿掉,那还要你干什么?但 他礼貌地做了个稍候的手势,出去打了个电话。很快,他进来说,照片我们收起来, 其他就不改变了。坐到这里看病的医生,从来都是国内知名专家、特约教授,这不 是针对您一个人的——说到这儿,西装男电话响了,他一看电话,又出去了。綦连 莲有点尴尬,对马佛送悄声说,他们是给我们钱的,我大伯对我们家有大恩,你千 万不要给人家难堪啊!走过场就完事。 好一会儿,西装男进来了,身后却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青年。西装男介绍说, 这是医师小丁。小丁黑瘦,眼白却醒目,嘴大得和整张脸、整个身子都不相称。他 给马佛送深深鞠躬。这个躬鞠得那么深,令马佛送诧异,想一个中国人怎么能把腰 弯得这么深这么自然。西装男说,小丁专门给您派来当助理的。动手的事,全部由 他代劳。有什么不明白、不习惯的,他也可以帮助到您。 马佛送以为自己规格高,忙说谢谢。小丁咧着大嘴嘿嘿笑。綦连莲一看就明白, 这角色是监工。綦连莲和西装男一退出诊室,小丁就说,马医生,我佩服您!您是 真英雄!我们尤其佩服您的妻子赵枫蕾医生。我们知道她辞世,都非常难过。 马佛送看了他一眼,心里也猜到了几分。果然,小丁说,去年您和人民医院的 网络大战,我一天都没有落下。您和赵医生半夜发帖我们就半夜看,我们天天都在 守候您的更新。没想到人民医院的力量太强大太邪恶了,竟然把您和赵医生的帖子 删得一干二净。唉,真没想到一个好医生竟然是这样的下场。哎听说,您妻子是被 人推下楼的,不是自杀。现在,有结论了吗? 马佛送沉默着。他感觉到了年轻人的一些真诚,可是,这样一面之交,就这样 地聊他所不愿意聊的生活,他心里还是有很强的反感。幸好,一个菜农模样的五旬 男人被导医小姐领了进来,马佛送立刻请他坐下。 老菜农有点腼腆,一直梗着脖子清嗓子,似乎是想让医生明白他就是那里不舒 服。马佛送估计他是被尚仁整洁堂皇的气派吓蒙了。马佛送假笑了一下,说,你什 么情况,慢慢说。 老菜农说,我路过门口,听说是免费大义诊,不要钱,说都是专家么……我正 好路过,今天菜卖得快……我喉咙一直咳嗽,不舒服。来看看,随便抓点药试吃看 看…… 马佛送不是五官科医生,只是凭基础知识,仔细看了老菜农的咽喉。他咽喉发 红,有些小颗粒。问了一下,知道老菜农烟瘾很大,平时老干咳,应该是普通咽炎。 他认为没有大碍,叮嘱着老菜农注意清淡饮食、少吸烟。他正要嘱咐大嘴小丁,给 他开点消炎药,小丁却已经开好了彩超单子。马佛送没反应过来,小丁把检查单直 接交给老人,说,这个,免费的彩超,平时五六百超一下,大医院就更贵啦。你赶 上今天太合算啦!我先带你去找导医,让她们带你去超一下。不做白不做,太实惠 了是不是? 老菜农满面喜悦、连声说是地站起来。 小丁和老菜农一出诊室,一个中年女子就进来了。中年女子说她老是腰痛,睡 少了疼,睡多了也疼。人家看我好好的,唉,我真是生不如死啊!看报纸说你们是 北京来的专家,又是爱心免费义诊。所以,我就特意过来。你知道,大医院排队排 半死,医生又一分钟就打发你,脸色还不好看。哦专家,你能不能给我看看,我的 肾是不是长东西了? 马佛送说,哪有那么容易长东西啊。 马佛送说这话的时候,甚至笑了笑。他笑出了悠闲天真的模样,这很鼓舞女病 人,她畅所欲言地说到了她早死的患肾癌的母亲。马佛送突然意识到,心里有一种 轻松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问诊的心境了。在人民医院是不可能有的。在那 里,他心里总是很躁,病人令人绝望的多,源源不断,怎么看都没有尽头。他经常 是最简洁地询问,能说两个字,绝不说三个字,他也格外讨厌两个字能说清楚,却 非要唠叨两百个字的病人。现在,他感到让病人好好说话,也是颇为有趣的事。 马佛送和女子聊了一小会儿,大嘴小丁就进来了。小丁说,我们这个进口B 超 就是厉害,刚才那个老乡喉部有东西,看得一清二楚!马佛送有点疑惑,老菜农声 音没有沙哑、没有血痰,也摸不到淋巴肿大,体重也很正常,喉部能长什么东西呢? 听小丁吹嘘了一下免费彩超的神力,女病人眼红了,说,医生,我也要去彩超一下。 马佛送迟疑。小丁说,马博,我是说,我们不然药先开,免费的B 超,我们也开一 个?正好赶上了,不做白不做不是?一个检验,六七百块钱呢。小丁转脸看着女病 人,女病人捣蒜般地点头:免费的不做太可惜了!开一个吧,专家你不要小气。 马佛送只好点头,那就开吧。 穿粉红色护士装的导医小姐进来了,后面跟着耷拉着脑袋的老菜农?他看马佛 送的眼神,既期待又绝望。美丽的导医说,他喉部有个无回音区,检验专家建议马 博过去会诊一下。马佛送看她呈过来的单子,龙飞凤舞地写着奇怪符号,他根本看 不懂。小丁一看就大叫,喔,腺瘤,三个啊,天! 老菜农眼巴巴地看着马佛送,马佛送说,别紧张,我们还要再复查才确诊呢。 腺瘤很多是良性的。这时,马佛送看到小丁看了他一眼,导医也看了他一眼。两人 各看马佛送一眼,马佛送明白自己可能又犯规了,他住了口。老菜农估计已经被他 们吓得够呛,但那个中年女子不明白,她热切地想要马专家快点开单,好去免费B 超一下。马佛送心里叹了一口气,示意小丁开单。果不其然,女子回来也沮丧欲哭。 这一回,是疑似右肾肿瘤。大嘴小丁安慰女子十分到位,他说,不要紧张,今天这 么多专家在这里,他们会很负责地会诊你的情况的。女子还是哭出来了。她说我早 就猜到了,我妈一死,我就知道要轮到我了。我经常做梦自己肾里面长满了癌,像 猴头菇一样堆着。 马佛送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心里骂道,你这是活该。 等病人都被导医领走,马佛送问小丁:你们这个检验单,我都看不懂,这都是 什么符号?大嘴小丁嘿嘿笑,说,你看得懂,岂不是外人都看得懂了?都看懂了我 们还神秘什么?而且,这种符号病历,我们也不怕病人拿给外面的大医院医生看, 像你一样,他们也看不出名堂。所有的私立医院,都有自己的符号。我去过三个私 人医院,一去那里,第一件事,就是掌握背记他们的符号。唉,换句话说,就是行 业黑话啦。 这个用词,让马佛送有点惊悚和新鲜感,仿佛自己已经加入黑帮。 当天下午,马佛送知道,尚仁已经把老菜农和腰痛女子,检查加输液什么的, 竟搞出了八千多块钱,其他病人,七七八八的,加起来竟然也进账四五万,马佛送 惊呆了。 差不多两周左右,马佛送就会去父母家里坐坐。比马佛送大十岁的、抱养的姐 姐刚退休,正要出门。马佛送和她在门口相遇,姐姐看了马佛送手里提着的两罐老 人核桃粉,说,还是医生呢,你不知道这十有八九都是骗老人钱的东西? 五十岁的姐姐下楼梯,脚步很重,一点也不在乎她天生的罗圈腿更加引人注目。 马佛送看着她下楼,说,你去哪儿? 姐姐说,跳舞。对了!姐姐又嗵嗵嗵地急奔上楼,说,你劝劝老的,我们住二 楼,装不装电梯根本无所谓,楼上他们要装,就一定要补偿我们四万,至少三万! 我们阳台都被电梯井挡掉一半哪!姐姐贴近弟弟耳朵,老的非常蠢,竟然同意在装 电梯的协议上签字,幸好我追上去,把他们名字涂掉的,开什么玩笑。 马佛送说,那爸妈以后能用电梯吗,我是说拿了补偿费以后。 说是不让用,可是你想,我们就用了又怎样?难道他们还派人守电梯?嘿!你 好好去开导一下,我们坚决不同意,没有百分之百的住户同意,他们就装不成。要 我们同意,那好,给我损失补偿,这就是我们家的态度。 马佛送家的门开了,父亲探了半个身子出来,表情像个胜利的孩子,一看到马 佛送就高兴地对里面喊,我就是说佛送来了嘛,儿子的声音怎么会听错…一两个老 人头发都白了,和每次见他们一样,发型总是好像从被窝里刚出来,稀疏的白发, 各自歪向一侧。姐姐是抱养的,一直以为自己不能生的父母,姐姐抱来多年后,意 外来了儿子,那份惊喜,简直要精神失常。这个儿子几乎聚集了父母的全部优点, 聪明、漂亮、体贴人,一路班长做到高中。他的诸多优点,包括对姐姐的喜爱与依 赖,让抱养的小姐姐也不得不服气,所以,她对自己得到的戛然变淡的爱,也默默 认账。姐姐离婚后,就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只是现在,可能也是更年期吧,姐姐 的抱怨明显多了起来,觉得老人又懒、又脏、又偏心、又傻又小气,路都走不利索 了,还偏要自己去买菜!不就是怕我弄她的钱吗?虽然母亲还爱折腾,但一对老人 明显已是日薄西山。家里人不知道他已经离开单位,姐姐有一次带朋友去医院找他 看病,猛听人说马医生已经辞职,当场狮子大吼。一打通马佛送电话,姐姐劈头盖 脸就骂。一开始马佛送还不承认,支支吾吾说在外地学习,姐姐粗口都爆出来了, 马佛送只好说了自己的实情。他说,所以没有告诉她,是怕她一不小心说漏嘴,让 老人家知道,把儿子培养成博士医生,是老人家最大的自豪与骄傲,所以请求她对 老人绝对保密。当时,姐姐以连声怒吼: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算是对弟弟完 成了承诺。 走进屋里,马佛送就能闻到有股浓重的老人味道,那种有点闷腥、有点腐朽的 气味。父亲喜欢礼物,高高兴兴地接过儿子手中的核桃粉罐头,戴上老花镜就开始 研究上面的文字。马佛送问了加装电梯的事。母亲说,我这么胖,走楼梯很吃力, 你老爸心脏又不好,一发作根本没力气走路,所以,我们都想同意的。阿宣就是不 肯,她要钱,我们要命。看看,这就是矛盾。阿宣啊,早晚要把我们气死。是不是? 马佛送说,你们想装电梯就装吧,钱我帮助出一些。底气不足的马佛送不敢大 声强调,果然母亲也如他所料,说,这点钱我们还是有的。现在阿宣变得很小气、 很贪财哪!我们死了,还不都是你们的,她不让我们参加,是想让人家赔我们钱你 知道吧,那样,我们不是没有电梯用了?年轻人坐电梯,我们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反 而走楼梯,像话吗?这整个楼,还有谁比我胖啊! 父亲纠正说,她是说,赔款之后,我们还是要坐电梯的。 她要我们当小偷!如果你拿了钱又偷偷坐,电梯里面碰到人,怎么办,你好看 吗? 临走,母亲对马佛送说,送啊,我和你老爸是希望你看到合适的还是找一个, 你一个博士医生,人品这么好,多少人想嫁你啊。这事你要上心啊。过去的事就过 去了,人死灯灭,来世有缘再聚吧。想开点啊!你和小赵没有孩子,一直是妈的心 病,现在好了,你再娶个能生的! 马佛送一路盘算着,拿多少钱给老人加装电梯合适呢?如果开口,綦连莲肯定 会给,如果他不反对,她会自己亲自过来送钱。但是,马佛送从来就没有想到要让 她踏进自己的亲友圈一步。可是,綦连莲的确有钱啊。 电话响了,马佛送掏出手机,綦连莲说,佛送你在哪儿?尚仁出事了!我小堂 哥急着找你商量事情! 找我? 你总归是内行的自己人啊。你在哪儿? 你们哪个方面都比我内行,我能帮你们什么。 你在哪里?求你了小夏的厨房是简欧混田园风格。整个厨房洁白狭窄,奶白色 的地柜与吊柜,呼应着臆想的阳光与草地的气息。壁柜一个个都是百叶门,落了不 少的灰。洗涤池窗边一排尖头的白色小栅栏里,圈护着万紫千红的太阳花,因为庞 贝不记得浇水,现在,死的死蔫的蔫,生机不再。平时,庞贝在厨房使用得最多的 是角落里的微波炉,但今天,她和段恺心提了大包小袋进来,准备启用厨房,做一 顿大餐。 庞贝在自己家请客,很让客人们吃惊,江利夫和侯翔分别用了触电感和惊骇表 达。一个厨房菜鸟,她想干什么呢?张伦说,就是小白鼠聚会来着。东方行过说, 不管她做成什么猪狗食,我觉得我们都要鼓励她迈出这一步。大家说,那是! 这个决定是当天上午十一点半做出的。当时,她和段恺心在东门粮油食品批发 中心采访。线索是酉州一个有着十多家连锁火锅城的伙计报料,说他们的筒骨火锅、 鸡肉、海鲜火锅全是骗人的,全部是用罂粟壳、麻辣香膏调出来的,根本就是化学 汤,没有一点营养还有毒。之前,也有一个读者给食品报道组打来电话,说东城粮 油食品批发中心的调味品区,尤其是靠西边那几家,简直就是化学品专柜。两个线 索合一,庞贝和段恺心就到了那里。到了调味品区,还没走到西头,段恺心就被一 个唐装美须男人拉住,摊主说,过来喝杯茶吧,买不买无所谓啦。段恺心和庞贝就 轻浮地搭讪了几句。唐装男知道他们要开小饭店,一口气拿出好几瓶高低胖瘦的调 味瓶,说,拿去,包你回头客不断。段恺心说,我又不是大酒楼,公路边的小饭店 而已了。 哎!唐装男说,凭什么人家司机在你这里歇息,不在他那里停车?口味就是竞 争力嘛。来,我先教你们基本组合,先拿个“一滴香”,再要个“高汤王”和“麻 辣香膏”。“一滴香”是最基本的,炒青菜、煲汤、炖菜,放一滴就成大厨。 庞贝问,罂粟壳,你有没有? 那个?哎呀,现在都用一滴香哪,谁还要那东西。 段恺心说,我们想要。 摊主笑了笑,这东西不能明着卖。你实在要,我去我朋友那儿给你弄点儿。 庞贝和段恺心决定用化学调味剂,调制一个晚宴。他们已经完全有信心超越报 业集团食堂那个凶巴巴的大厨手艺。 他们买了一条桂花鱼,问明是水煮活鱼,鱼贩子问,你们懂得片鱼吗?两人摇 头。鱼贩子扔掉烟头:算我好事做到家。看我的!鱼贩子眯缝着眼,利索地把鱼冲 净,然后一剖为两半,又不知哪里抽出一把薄刀,一片片的鱼肉就出来了。两人感 激又讨好地赞叹不绝。 他们又称了一斤半猪筒骨,这是他们计划做的筒骨玉米汤。段恺心本来要买排 骨,庞贝说,不要,都是好肉,显不出一滴香的神奇。两人还买了配菜:黄豆芽、 刺黄瓜、黑木耳、干辣椒、甜玉米,最后还买了芥菜,葱姜蒜油盐醋之类。阿公卤 鸭买了一只,这是临时起意。一拐进绿晶后面的龙尾市场,才到进口,就闻到异香 扑鼻,两人翕动着鼻子。段恺心说,绝对是旁门左道的香气。等他俩提了大包小袋 的菜出来,到底逃不过阿公卤鸭王的异香追杀。段恺心叹了一口气:妖孽啊,我吞 了两口口水啦!庞贝说,买吧,反正今晚就是化学宴。 绿晶湖景三栋十一楼小夏的家,被不善厨艺的庞贝和段恺心,搞得厨房阳台满 地都是水渍和碎菜渣子。俩人在厨房又洗又切。因为都是生手,庞贝的小指头被刀 划了一下,有点出血,庞贝吃惊丢刀的时候,刀又差点砸到段恺心的脚。段恺心叹 息说,你这种女人,就是嫁出去了,也会很快被退货的。不久,段恺心的手又被鱼 刺扎出血。庞贝说,这不是已经被凌迟了的鱼?真的你很笨!段恺心说,不笨还在 纸媒混啊?不笨还追随你啊?庞贝把手里的刺黄瓜金箍棒一样。狠狠砸在段恺心脑 袋上,黄瓜成了三段。两人满地捡。段恺心说,如果有窥视癖用望远镜窥视我们, 看到的一定是谋杀亲夫的画面。 动杀机的人肯定是你。我都闻到你念头里的血腥气。庞贝说,你知道为什么你 那么惊悚的“黄河肉包子”报道反响不如毒鸭血? 侯翔不是老骂我,说我的文字越来越没有感染力。 不,庞贝说,他们都说你的状态在恢复。是亏在贴近性,我们选题错了。“黄 河肉包子”再有名,再恶心,也不过是在塘北工业区一带有影响,关注它的只是底 层打工仔,而他们基本不看报纸。其实,你那稿子细节都处理得特别好。比如写肉 贩子把筋筋吊吊的淋巴、肉瘤、黏膜、肉皮、油边割了一大堆,倒进大塑料袋时, 塑料袋一直油冒涌鼓,读起来历历在目。还有那个肉贩子的话:嫌恶心?这种肉, 一斤八毛,包子店可是抢着要…… 段恺心说,我本来还想写个记者手记。但侯哥说那个创建文明城市的什么检查 组要来酉州,必须控制负面报道。他的意思连稿子本身都不发,后来还是花蟑螂一 锤定音。唉,还好有花蟑螂。你看那个毒燕窝,那么劲爆的题材,又被江利夫灭掉 了。我听说,东南区域燕窝总代理是他的好朋友。 是吗?不过,利夫说得对,只有有钱人会在意这个题材,太小众,曝光了不可 能群情激奋。那天加加也说,江哥一手遮天。我直接问利夫,他也很坦率,说,我 的好哥们儿多呢,总代理又何止一个燕窝?你知道毒鸭血报道一棍子扫到了我多少 认识的人,你看我反对过一个字吗? 唉,算了吧。这俩货都是你亲哥,我懒得多说,多说也没意思。 庞贝笑笑,说,我看过一本人类学书,它说,背后说人坏话,是我们人类基因 里的本能。哪个种族这方面风气越重,哪个部落就越自律、越强盛哦。 好吧,那我们强盛一下,我告诉你,我们报道的那些毒鸭血,对美食城那些老 板都是皮外伤,那算什么屁。江利夫当然无所谓了。 其实……庞贝斟酌着说,但我觉得,像利夫这种圆熟的人,总是轻易不肯与人 为敌的,这是一种善吧。 那我再问你,那个假“无公害”的绿家园农场呢?这可是非常贴近读者的,很 大众吧,他们凭什么毙掉?你说,谁家不吃蔬菜?我们暗访了那么久,采访扎实、 材料翔实过硬,里面辛苦和危险不说了……可是,结果呢? 稿子不是没毙掉吗,侯翔不是说,上面还在斟酌。庞贝说。 缓期执行罢了!大家都知道绿家园无公害农场有背景,但这样明目张胆地欺世 盗名,媒体还投鼠忌器,未免太令公众失望了吧? 才不惊奇。做我们这一行的,不是累死就是气死。 不说了不说了!反正全报社的人都知道,任何时候,你都是维护你那两个哥哥 的——不是我说的,是小名达娃当年说的。哎对了,侯哥真的要跟江姐结婚了—— 听说领证了。 不会吧?前一次我们喝酒,他还亲口跟我说他绝不可能再婚了。这还没几个月, 婚姻观就改变了? 这次是真的啦,是江姐那边的朋友跟我说的。据说是不想大操办,因为侯哥三 婚、江姐也是二婚。 庞贝呆怔了好一会儿,说,其实,我真的不明白那姓江的有什么好,嘴巴那么 尖,头发那么少,说起话来鼻音重得跟拱猪一样…… 好啦阿宝,你丢不丢人哪。江姐这不好那不好,可是江姐比你苗条,江姐的亲 堂弟是市委新书记的秘书,你还不臣服么? 段、恺、心!庞贝怒斥,你这蛇蝎小白脸! 段恺心缩着一个肩头笑:当初你要肯嫁小名达娃,孩子早就会叫我叔叔了。你 其实谁也不想嫁,因为你这呆头鸟,是扑棱着翅膀来人间的。 ……我嫁给你吧? 段恺心说好啊,我一贯见义勇为。 庞贝举起菜刀,段恺心抱头鼠窜:撒泡尿照照镜子吧,你来错地方啦——尺管 有了充分心理准备,庞贝和段恺心还是为这个化学宴的巨大成功而诧异。客人陆续 进屋,几乎每个人一踏进屋,都发出惊异喟叹:啊,这么香!江利夫的朋友、也是 报社记者们写稿时经常去讨法律界看法的马刀律师,反应最为夸张,他用哀号来表 达幸福:天哪,要香出人命啊!阿宝有御厨啦? 奶白色的长方形餐桌上,铺着驼色餐布。上面,一盘绿油油的清炒芥蓝,一盘 炸花生米,一大盘异香扑鼻的卤鸭,以及卤鸭翅什么的,还有一个不锈钢小面盆的 水煮桂花鱼,最后是一大白瓷深瓮的玉米筒骨汤。水煮鱼表面一层暗红色的辣椒干, 那是出锅后,庞贝撒上去的,但水煮鱼里已经冒出摄人心魄的复合香味,香、麻、 辣、鲜,一应俱全。马刀拿漏勺一搅,翻腾出黑木耳、刺黄瓜、黄豆芽、大葱段、 鸭血块。马刀狐疑地:不是偷偷叫外卖吧? 肉食动物侯翔好奇的是玉米筒骨汤,他连续捞了两把,发现只有几块剔得很干 净的大骨头,便扔了勺子说,一进门我以为是土鸡汤,汤又熬得这么浓白醇厚,可 是,别说鸡块,根本就捞不上一块像样的肉,除了玉米、笋片,就是骨头,鸡肉是 不是都在厨房里偷吃了? 庞贝说,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侯翔尝了,不相信似的,又尝了一口。因为着急,第二口还被烫了一下。他咧 着嘴唇嘶嘶吸气,说,利夫你尝尝。江利夫没尝,老罗急不可耐地拿小勺子舀了一 点儿。老罗平时说话就夸张,这一下子,他把牛眼都瞪到汤里了:这汤!我昨晚还 在悦华酒店喝蟹虎汤,五星级的位菜啊,简直还没有这个汤好吃!熬了一晚上吗你? 庞贝笑而不答。 段恺心抱出一箱啤酒。因为美食和诧异,一时之间,餐桌上吃得无人吭气。 张伦因为采访一起车祸迟到了。一按门铃,庞贝就在门铃对讲器上问:死了几 个? 喝着捞不到鸡块的鸡汤,侯翔替还在楼下的张伦说,屁个。当时以为群死群伤, 结果,一个人都没有,现在那些报料人特能夸张。 江利夫自嘲地笑:吸血鬼的快乐啊。 张伦也搬上来一箱啤酒,啤酒箱上还有一大袋真空包装的泡椒凤爪。洗着手张 伦叹息:世道真是变了。今天酉视二套的三美女组合,一到现场就嚷,血迹在哪里 ——没有血吗?没有血这片子怎么看?哈,好像发生车祸的那帮倒霉蛋,要对她们 的收视率负责。 话题兜了一圈,再回到美妙晚餐上。 庞贝说,本大厨可以郑重宣布,即使报社让我下岗,我也饿不死了。我现在的 烹饪水平,开个饭店毫无问题!你们还有异议吗? 我做你的合伙人。马刀说。 我觉得一般般,东方行过说,现在大街小巷都是这个味道,全酉州都这个味道, 可能全中国都这味道——没特点啊。 咦,批评家,侯翔说,你不是说你会提早来做个拿手菜的吗? 我还真想来弄一个!东方说,可我是好容易脱身来的,你问利夫兄,他们执意 留我们在天意鲍鱼吃饭呢! 就那个黑心洗涤公司? 他们哪里敢,是人民医院。东方行过说,今天高院长和马书记都出面了,他们 希望我们最好不要再出稿了,事出有因,说已经在整改,若再炒作,社会影响太坏。 炒作?侯翔说,把血床单病号服,委托给洗涤宾馆床单的公司一起洗,还说我们炒 作?这里面没有猫腻,拿我的头做足球去! 江利夫笑:滚速太慢。 段恺心说,这世道我最看不懂的就是,坏人做坏事的时候,总能拧着脖子质问 媒体——喂,嚷嚷什么,你们怎不顾及社会影响? 马刀说,对。放火可以,但不能有人喊“失火啦”;杀人可以,但不许有人喊 “杀人啦”——那天,我在马桶上看到张伦的报道,当场便秘了。我们经常出差住 酒店的,一想那床单可能是和带血手术服、病人体液床单一起洗,就感觉浑身都是 病毒,皮都炸了。马刀说,这绝对属于非法经营,这事你们得凭着良知搞下去。 江利夫一直安静地抽着烟,看到庞贝又在不断地抬手揉后脖颈,知道她的颈椎 又不行了。他过去在她椅子后面,双手齐用,帮她使劲揉了一会儿,说,卫生部门 已经打过招呼了,花蟑螂不爱理睬,但他抵抗不住的,估计到此为止了。江利夫边 说边用掌侧砍庞贝脖颈窝。 侯翔对庞贝说,不是教过你做这个动作吗——使劲缩起脖子,两肩耸起,使劲 缩,然后,突然放下。每次一有空就做,绝对能好!张伦说,喂,我被那家洗涤公 司保安砸坏的相机,领导得赶紧给我配啊! 段恺心站了起来,竟然趔趄了一下。加加以为他喝多了,想拉他坐下来。段恺 心打掉她的手,说,揭晓的时候到啦,同学们,没有什么御厨,今晚,全部是化学 添加物的奇迹!各位的胃,就是一个化学试剂瓶,这就是一个化学宴! 侯翔一把拧住庞贝的手臂:你放了什么? 乙基麦芽酚、丙二醇、酶解肉膏、水解植物蛋白、氨基酸…… 餐桌上悄然无声。 这些——毒性多大?江利夫问。 庞贝说,此物俗名“一滴香”,多食伤肝肾,但是,只要滴一滴,千分之一, 清水变高汤。这盆水煮鱼,只是滴了一滴香;还有这个,麻辣香锅,也只要一丁点 儿。看吧,这盆又白又浓的筒骨玉米汤,没有一丝鸡肉,也没有一点猪肉,只有小 二磨牙用的几块大筒骨,加上玉米,笋片,最重要的是我加了小半汤勺高汤王,就 成了补钙浓汤,而这前后只要十分钟。 段恺心从厨房里拿来了一滴香,他把它往一个装满清水的大面碗里滴了一滴。 无色无味的清水上漂起了一点淡黄色的油花,一股鸡肉汤的浓香立刻四散。侯翔、 江利夫、东方行过、张伦、老罗、马刀都傻眼了。 马刀说,这、这也……明明是鸡汤的鲜味啊! 段恺心说,我们从市场出来后,给质监局和食品药品监督局去过电话,他们说, 截至目前,他们尚未接到上级部门禁止使用销售“一滴香”的相关文件。 马刀说,清水变高汤,我觉得不仅存在食品安全隐患,还侵犯了消费者的知情 权。用合成香料调制成高汤味道的锅底,冒充高汤,这显然是欺诈行为。即便一滴 香是安全的,那也应该注明出来,把所有成分都清楚地列出,让食客看到,让食客 自己选择。 庞贝说,看,我们不是白请律师吃饭的。 马刀说,你这人没意思。你利用我的时候,我招之即来,赴汤蹈火饮鸩,从不 退缩;我给你报料要你为民请命的时候,你电话就不接。 你什么时候打我了?江利夫给我的这个旧手机,经常自己关机。 马刀说,我连续打了三四次,持续时间有三五天,难道你都自动关机了? 庞贝喊,江利夫!你现在明白你给我的手机有多烂! 不烂怎么被弃用。江利夫笑。 张伦碰碰庞贝,悄声说,要不帮你再买个手机?警察小傅那天跟我说,他同学 的姑姑,开了苹果专卖店。 庞贝说,我那苹果才买几个月,说不定哪天,就在哪个角落找出来了。 一说到手机,庞贝就想起误闯别人家的那个半夜。她估计手机可能丢在那里, 可是,那究竟是绿晶的哪一户人家,她完全没有记忆。 江利夫最后拍拍庞贝的肩,说,我看,你们就把这个买、煮、食全过程,成稿, 就非常精彩好看了。他一指马刀,包括律师意见,都写上。我要先走一步。江利夫 说着,一边看着侯翔。侯翔厌烦地挥手:你总是比别人忙,去去去!东方行过也站 起来取包。你也要走?侯翔问。东方说,星翰集团总裁也约饭,我俩都过来吃化学 宴了。现在他们叫喝茶,不好意思再不过去了,我们过去坐坐,意思一下就走。 侯翔做了个嫌他哕唆的轰赶手势,庞贝感觉侯翔有点不高兴,但她今天不知为 什么,看侯翔特别不顺眼。侯翔谈了一会儿食品添加剂的稿子主题,段恺心又开始 追问他那条假无公害蔬菜的稿到底是不是死了。侯翔说,先缓一缓,实在不行,我 去帮你申请记分,亏不了你。 庞贝说,对于活的人来说,一个稿子的价值,和你记的破工分怎么等价?侯翔 叹了口气,你们只管写稿,天塌下来也不管。我和利夫写的检讨,都可以出文选了。 让你天天去上面开会,你才知道什么叫权衡,什么叫政治修养。 拉倒吧。庞贝说,有些人对政治,就是自作多情。 侯翔看着庞贝发笑。他不明白,这个人怎么总能用鸟语花香的清柔温婉,表达 各种混蛋或野蛮想法。 段恺心一肚子话憋着,他对侯翔的如履薄冰的做报风格不满,但他一直有点怕 侯翔。侯翔和温和体贴部下的江利夫不一样,一旦翻脸,拍桌子踢椅子,怒目金刚, 简直把小记小编们收拾得要发疯撞墙。几个月来,食品报道组的好多稿子都被他压 下了。 侯翔看出段恺心心结,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兄弟,今天我掏心掏肺地多说几 句,是的,你们食品报道组给《日子报》挣足了面子。走出去,到处都听到人家夸 你们。但是,我昨天去开会,上面已经口头提醒《日子报》,事关民生的报道,记 者可以有激情,但报社必须有节制。 那天,綦连莲带着马佛送进入綦氏柳林别墅时,已是天黑。主事的綦连莲的大 堂哥还在美国,现在召集大家的是大堂嫂和小堂哥。各路人马来了五六个,客人一 落座,两个用人模样的人,就为大家一一捧上一海碗海鲜面。很深的大碗,尖头漆 筷可以直接横插在碗沿的插孔里。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海鲜面,大鲍鱼、斑节虾、鱿 鱼圈、卤鹌鹑蛋、绿菠菜,斑斓得都看不见面条。大堂嫂年过五旬,肌肤如象牙白, 非常醒目,眼睛却很小,目光灼灼,看上去是一个宁折不弯、容易忘记自己性别的 女人;和她相反,小堂哥的脸色,就像刚刚上过油的棕黑色皮鞋,他还留着奇怪的 山羊胡子,身形特别矮小。 餐桌气氛有点闷,马佛送只听到吃面的声音,而这些声音是小心翼翼的。那些 拿着筷子的人,实际是在等待主人开口。而马佛送饿坏了,看大家这样,他不得不 放慢咀嚼速度。 大堂嫂和小堂哥互相看了一眼,示意对方介绍情况。小堂哥清了清嗓子开始说 情况,但刚开口说几句,就被大堂嫂用本地话打断了。小堂哥有点愠怒,闭嘴扭脸 不说了。大堂嫂不以为然,说自己补充几句。她补充得很激动,手势也很凶悍,后 面基本是用家乡话说的,实际上,桌子上的人,也只有马佛送听不懂。经过綦连莲 翻译,马佛送听明白了,他们在说,医闹打上门了。 大嘴小丁和尚仁的一个停车场保安,已经躺在医院,保安伤得比较重,事发源 头在两个月前,一个男人来看病,被查出性病,男人很害怕,怕传染妻子,又让他 妻子来查,结果妻子不仅查出有严重的子宫附件炎,可能影响生育,还有疑似性病。 女人和丈夫吵得要跳楼。男人是倒上门的女婿,小两口一吵,父母兄弟都不肯饶过 女婿。没想到,那男人竟然自杀了。女的后来去人民医院检查,被证明除了官颈轻 度糜烂,没有任何问题,再换一个医院检查,还是没有问题。那妻子愤怒了,认为 她丈夫也根本不可能得性病,那一家人要尚仁赔一条命来。 他们索赔一百万。一个口臭的女律师轻蔑地说,做梦去吧!证据在哪儿?女律 师又用普通话看着马佛送说了一遍。大堂嫂用夹生的普通话说,那个女人是疯子! 她老公死了,是她家逼死的,又不是我们治死的,怎么能赖医院? 有个声音说,他们家里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闹的人那么多? 小堂哥摆摆手,说,那都是专业医闹。哪里有事,他们就赶过去联系业务,他 们会出人、摆场子。到时候,赔偿费里抽成,比例还很高。明天说是要来更多人, 还有记者。 还是先要报警,报警我们才显得有理。一个声音说,扰乱医院正常秩序怎么行? 綦连莲说,只要你是医患纠纷,警察也不太管的。 七嘴八舌义愤填膺地说下来,只有马佛送没有说话。马佛送觉得自己有点像吃 白食的人。因为要剥壳,他的面汤里最后剩两只大斑节虾,虾壳粗糙、尾巴炸开, 很明显,这是野生活虾。他一直瞄纸巾盒,希望有人用了转到他手边,他就可以在 他们激烈讨论时,剥开大虾,吃掉它再擦干净手指。可是,那该死的纸巾盒,一直 在大堂嫂手边,根本没有人动它。马佛送心里瞧不起这些人,包括那奇怪的口音, 都让他不快。他和他们一起吃面,扣除美食本身,这场面是猥琐恶心的。他心里有 数,肯定是尚仁把那个男人逼死的,而那个男人十有八九没病。 马佛送走了一下神,不知为什么,大堂嫂和小堂哥又用老家话争论起来,小堂 哥气愤的时候,会方向不明地挥舞着中指头造型的手势,他挥来挥去地,基本扫到 了所有人。大堂嫂摔开椅子走了出去。 场面一时安静。小堂哥把眼睛盯在马佛送脸上,他突然笑了一下,马博士,你 是不是听不懂我们的家乡话? 马佛送点头。小堂哥用普通话大致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观点很清晰,他问 的是,明天怎么办?我大哥远在美国,平时都是他处理的,这次我哥指名要请你来 参谋,那你就说几句吧。你在大医院那么久,什么没见过。 一提医院,马佛送心里就不舒服,但又想,桌子上的这一圈人,不一定知道他 和医院交恶的经历。看他们那副若有期待的样子,倒也不像是装的。马佛送沉吟了 一下,说,要我看,这事可大可小。马佛送说,医疗纠纷或者说医闹,全市两百多 家正规医院,谁家免得了?但是,恕我直言,危机发生的第一时间,你们硬碰硬的 流血处理,是不太妥当的,这也导致了明天的被动。如果在第一时间,我们安抚好 患者和家属,求得他们的理解和信任,也许医闹黑势力就无法介入。 大家都盯着马佛送,那个大堂嫂进来后也站到了马佛送身边,一手搭在綦连莲 肩头。马佛送暗暗诧异,他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人,这么自然地用起我们的称谓。马 佛送有点懊悔,一碗海鲜面就失去了本来的立场。他不由得呆怔了一下,一下子竟 然思路空白。他摇摇头,站起来去抽纸巾,但立刻有人帮助他,把纸巾递了过来。 一百万怎么解决?女律师咄咄逼人,但又对马佛送奇怪地笑了一下。 马佛送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男人是死无对证了。女人有两种情况,可能是 误诊,但也可能就是我们尚仁治愈了。所以,他们要求赔偿百万,得拿证据说话。 很多人在点头。也许是感觉马佛送和这帮人忙碌浮躁的心性完全不同,也许他 们到底还是迷信读书人的见识,也可能只是因为陌生感,总之,马佛送淡泊、沉闷 的语气,缓缓地散发出深思熟虑的影响力。这种奇怪的氛围,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分 量。他的语调更加深沉了:明天我们要对付的三个问题,一是死者家属,二是专业 医闹,三是媒体记者。第一个问题,把事实搞清楚,相关材料理清楚,确保尚仁没 有破绽,然后,我们要特别放低身段和对方沟通,软中带硬地让他们知道,我们的 治疗无懈可击。第二个问题,医闹,我也许能帮点忙,在那个辖区,我救过一个派 出所领导的孩子,市里打黑办也有我的朋友,我可以跟他们说一声,只要一说黑恶 势力,那些摆场子的家伙会害怕。第三是媒体记者,我们不知道你们平时相处怎样, 关系好不好? 小堂哥说,这个应该没有问题。今天《都市晨报》的记者已经过来了,明天可 能会出有利于我们的稿子,因为我哥跟他们关系一直不错。不说别的,酉州这几家 报纸电视电台——噢除了有一家——我们尚仁每年平均投入广告在三百万左右。逢 年过节,那些跑线的记者小爷爷小奶奶,还都有红包拿。 大堂嫂说,你买得动就等于别人也买得动,是不是?今天那死人的家里也打报 社电话了。 马佛送问小堂哥,刚才你说,除了有一家,谁? 那个……《日子报》。听说他们没有自己的广告部和发行,都是酉州日报统一 安排运作,那帮编辑记者就都有点二,不知柴米油盐贵,到处杀人放火。 大堂嫂走到马佛送身边,凝重而恭敬地说,你说得这么好,明天你帮我们出面 好了。如果你能让我们不赔钱,我让我老公重奖你! 马佛送摇头。明天的事情只能大家分头做。我去找打黑办和派出所的朋友,尽 量帮你们控制医闹。 马佛送看着那空空的海鲜面碗,目光有点僵直。为什么你就这样和这些打心眼 里根本看不起的暴富土鳖情如一家了呢?一碗斑斓的海鲜面,就这样轻易地模糊了 善恶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