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蟑螂终于逮到向《都市晨报》复仇的机会了。 编前会小茶几上,摊着当日《都市晨报》,旁边是《日子报》热线记者贺银超 发来的稿子。稿子标题是《一男误诊性病羞愧自尽——未亡人要尚仁给说法》,而 《都市晨报》今天刊登的是《一打二围三咒骂医闹几时休》,还有半版软文,是尚 仁的一个专家谈春季如何养生护肝。两家稿子泾渭分明,一个在评过,一个在饰非。 花蟑螂一直在哼哼,像一只逮到复仇机会的猪。 今天的编前会,花总、各部门主任已经把头版主打标题、照片及各版头条都安 排好了,最后,他们花很多时间,在研究对比自家的稿子和《都市晨报》已经刊登 的稿子,换句话说,剩下的就是复仇策划。《都市晨报》明显拉偏架,但贺银超的 采访也有瑕疵。他尽管在现场采访了多路人马,却并没有采访到院方的声音。 这工夫,侯翔把热线电话的原始来电记录打印出来,贺银超就是根据这类报料 热线电话,到尚仁医院现场采访的。花总拿掉眼镜细看,那个报料记录像消息导语 :尚仁黑医院,把正常人当性病治,害得病人夫妻不和家破人亡。家属和黑医生打 起来了,有人受伤。花总敲着《都市晨报》说,老姬真够丢脸!他至少要给这条命 一个交代吧,这算什么报道? 我倒理解。江利夫说,他们是战略伙伴关系。据说尚仁大部分的广告都投放到 《都市晨报》去了。 侯翔说,虽然贺银超的报道不均衡,但我相信他报道的真实性。你看看热线投 诉记录的附件,私人黑医院的投诉太多啦:什么一个包皮切除术,坑走七千银子; 什么额头上一个小疤,去掉花了五千六,还依然有疤痕;一个小手指灰指甲,居然 骗去了六千元,灰指甲没好;前列腺治疗,每天去躺一个小时,照什么红外灯,一 次就三百元,已经治了九次,还没有好——这可是不完全的热线记录。 伤天害理!怎么也没看到你们有这一类稿子啊?花总说。 侯翔说,多多少少都有报过。他们天天大同小异地黑,做新闻都没有新意了, 可是有关部门还是不整治他们。 这本身不就是新闻?花总说。 侯翔和江利夫相视而笑。江利夫像抚摸一个天真的孩子那样,抚拍了一下花总 的肩头。花蟑螂瞪起眼睛,越发表现出孩子式的倔强:搞它!侯翔说,撼山易,撼 “有关部门”难啊!江利夫光是笑,他懒得启蒙。 看左右俩手下都这样态度,花总哼哼几声,不由暗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脱离 实际。就在这时,理着洋葱头的贺银超,一头冲进小会议室。他的毛衣领口里,一 只衬衫领角在毛衣外,一只忘了翻出来,鼓在脖颈上。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沤 馊异味。花总皱起眉头,不明白怪味从哪里来。但只要一看贺银超那恨天高的头顶 发堆尖,都横打他脑袋一掌:喂,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高五公分吗? 贺银超嘿嘿笑:花总,我那稿子肯定没问题。我在现场待了快两小时!没有医 院的声音,是他们拒绝采访,这就是他们的傲慢态度。 据说贺银超是市某领导介绍过来的。地地道道的一个南方乡下地瓜娃。但是, 天知道,他总是喜欢像北方人一样说话,他试图说最标准的普通话,以致矫枉过正, 把z 、c 、s 全部改变为zh、ch、sh. 更加烦人的是,贺银超还总用“咋啦”、 “啥”、“咱们”之类北方式表达,动不动就说,咱是农民,谁怕谁?段恺心就每 次嗤之为赞:潇洒的鼻涕泡! 贺银超zhi 、chi 、shi 地介绍了一遍昨天的现场采访情况。江利夫说,批评 报道肯定要有双方的声音,既然今天还闹,你马上去把医院这边补上。 贺银超一走,花总就说,把投诉举报尚仁黑医院的热线电话,都给我调出来— —我搞他一组记者调查,让他妈老姬也尝尝《日子报》的厉害!江利夫说,哪有人 手啊。贺银超的这篇稿子能做扎实,也够《都市晨报》难堪了。 我不信任他,花总说,走出去都不像个人样! 侯翔笑,别以貌取人啊老大,人家是有天线的宝宝。花总撇嘴。侯翔说,不然 这样吧,把庞贝借过来,正好把食品报道组的节奏缓一缓,避过敏感期。 没想到花总一下子就反应到位:我看行,调阿宝过来。关键时候,必须是她! 花总哈哈大笑,并不掩饰自己心怀叵测。手下二将,都知道他早晚要去收拾老姬报 一箭之仇。但江利夫说,其实暗访黑医院,也是老生常谈了,全国不少报纸都做过, 但社会效果一般。到时候,读者看你什么都改变不了,报纸公信力反而赔了进去。 那你的意思是不做?侯翔说。 我觉得贺银超弄弄就算了。江利夫说,食品报道组肯定不能冷下来。发行部老 陈说,整个集团报系,不论日报、青年报、生活参考报,发行量都在下滑,唯有《 日子报》逆市上扬,就因为食品报道的强劲。 侯翔瞪了江利夫一眼,说,上面都打过招呼了,让我们注意平衡,不要一味追 求轰动效应,制造社会恐慌心理。我的意见,还是暂时弱化一下。再说——《都市 晨报》如此没底线,病人都被逼自杀了,怎么还好意思装模作样地只批医闹?这不 是新闻伦理的问题,我看是有人拿好处了。就捅它,照样能带来发行量。 花总点头:给阿宝打电话,让她上1 上午九点多的毛毛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尚仁门口来医闹的三四十人,头上都扎着白布条,上面写着红字:还我命来! 这群人本来是站在尚仁医院大门口,雨一下起来,那些人便堵进了门诊大堂。整个 明丽的大堂,顿时黯淡下来,空气隐隐发臭。一个小个子瘦男人,可能是组织者, 在急切地推搡、挥手,要抗议者到大门外去围站。有人提出要雨具,不一会儿,小 个子男人真的搞来了一捆新伞。正在分伞的时候,穿着连帽衫、缩着脑袋的庞贝, 从银河大厦东侧绕墙过来了。 庞贝从停车前就开始打贺银超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庞贝骂骂咧咧地往尚仁大 门方向走。江利夫在电话里哄她说,贺卷早就去了,他会接应你。一路细雨,潮湿 了她的额前头发,通过临街的尚仁落地大玻璃窗,她对自己袋鼠一样的模样,做了 个沮丧的鬼脸。到处没看到贺银超。大门边,她听到两个扎着白围头的人在悄声比 较双方孩子的大学学费,其中一个人头上“还我命来”的几个红字,特别像血迹, “来”字最后一捺,感觉血都写干了,看着不由得惊心。她指着他们的围头说,怎 么回事呀? 两个扎白围头的人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有人死了?她问。 一个因为扎了白围头,显得腮帮子特别阔大的男人说,不死人谁来,吃饱撑的! 你们是……家属? 腮帮子阔大的男人狐疑地瞪着庞贝。庞贝一笑。俩男人一松弛,又接着聊刚才 的话题。突然,路边锣钹声大作,医院的门边噼里啪啦瞬间炸起了鞭炮,好像变戏 法一样,一面大锦旗被几个人簇拥着进了大门,还有几个持鲜花者,一行人喜形于 色,呼呼啦啦地拥进医院。庞贝过去一看,锦旗上写着“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而 这边厢一群“还我命来”的白布围头的男女,似乎有点发愣;而送锦旗的人马,居 然无视那些扎眼的“还我命来”的白围头人群,兀自喜气洋洋地走着。庞贝觉得反 差得热闹,却见大门外,一辆黑色小车倏地开来,那个夹伞的小个子男人,迎出门 外,和车上的人倾身交接了一下,小个子男子转身对几个白围头男人说了什么,很 快地,抗议的人群就散开了。有人在散开的过程中,已经扯下了白围头。 好像沙石人海,扎着晃眼白围头的人一下子就消失了。贺银超电话终于通了, 是他打给庞贝的,问她到了没有。庞贝没好气地说,我来半天了,你手机不通。贺 银超说,该死!昨天开会,我调静音啦。我们在二楼,院负责人正等你呢。庞贝一 脑子都是他的卷舌音,心里说不出地烦躁,问了路径,她就上去了。 一上二楼,贺银超和几个彬彬有礼的人都迎了过来。进了屋子,庞贝一眼就看 到她刚刚在楼下看到的锦旗,已经搭悬在桌边;墙上还挂着暗红、大红大大小小七 八面锦旗。贺银超一叫庞老师,一个自称小綦的小个子男子,双手伸过来热切和庞 贝握手。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女孩说,这是我们綦副院长,这是我们邢主任…… 女孩双手递了一份材料给庞贝,庞贝拿起翻阅着。耳边,那个叫小綦的副院长 用奇怪的口音用力地道歉: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昨天实在太乱了,我们的人一被 打伤,全院都急坏了。所以,怠慢啦,不好意思啦!我本人不知道你们有记者过来, 不然我叫人把材料给你们送去。多多包涵啊!是我们沟通工作有欠缺。情况呢都在 这里,你可以按这个登报,大家一看就明白了,我们是碰到流氓黑社会了! 贺银超把材料的重点段落指给庞贝看,低声说:那个自杀男子,在这里治疗性 病,人死了一个月,已经死无对证。你看这里,这是病历记录。女的现在已经确诊, 没有问题。尚仁这边认为,是他们治好了她。而死者家属不能接受这一点,他们说, 那个男的非常老实,是个上门女婿,女方家里本来就看不起他,是那女的坚持要嫁 他的。那个女的说,她了解自家的男人,他不可能得性病,相信他的遗言,相信他 是冤枉的。 庞贝的耳朵一阵阵发痒,贺银超标准过头的普通话令她脊梁骨发麻,她把采访 本直接覆盖在贺银超嘴上。这个动作,让他们看上去亲密无间,但贺银超窘迫羞恼, 他知道庞贝是在烦他。庞贝转脸问那个自称小綦的副院长,那么,现在你们打算怎 么处理?庞贝的提问声,柔声细气。小綦示意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邢主任你来 说。 邢主任清了清嗓子,然后说,是这样,一方面我们已经主动向卫生部门反映了, 医院被打的医务人员、保安及家属,情绪都很大,因为两个人被打伤住院,费用… … 小綦把邢主任的话打断了。他说,一、死人和我们毫无关系,他自杀是家庭矛 盾。二、他老婆闹,心情可以理解,但耍赖不行!我们不能赔偿,我们可以人道主 义给她一点儿钱。第三,他们纠集流氓地痞来闹,破坏我们正常的工作秩序,政府 就应该打击。我们是弱势群体。 庞贝问,这对夫妻的病历呢,原件在吗?我看看吧。 邢主任说,有有有,我马上叫人去找。邢主任笑笑说,只是,这些病历记录, 都是我们医院自己的代码,你可能看不太懂。 请帮我标注上具体所指。庞贝说。 庞贝问贺银超,对方家属还在医院是吗?贺银超怕庞贝再盖他的嘴,只是点头 作答。我们去看看吧。庞贝说。小綦说,好好好,邢主任带你们去,在温主任办公 室。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戴眼镜的斯文女孩,一手一个竹编篮子拿到庞贝跟前,说, 这是刚才送锦旗的病人家送来的土鸡蛋。他们家有一个农场,这都是他们自己家的 产品,院长请两位记者尝尝。 庞贝说,不用。她直接起身往外走。 小綦说,什么话!送客人汽车里去!小綦笑呵呵地对庞贝说,正好赶上了,你 们当记者主持公道很累,顺便,你们就补补身子吧。 真不用!庞贝说,我不做饭。 小綦又看了斯文女孩一眼,女孩心领神会地放下竹编篮子,又在口袋里拿出一 个信封,说,请。庞贝一愣,马上明白。邢主任说,一点儿车马费,犒劳记者们辛 苦啦。庞贝拨开女孩的信封,自己走了出去。不久,贺银超出来,大步追赶庞贝。 庞贝用眼角扫了他一眼,感到他做了贼似的,满脸光亮异常。 自杀者的遗孀,是个长相偏难看的女人。这个年龄,还有这么生猛长势的青春 痘,肯定生活一团糟,一肚子宿便。女人手里一叠结婚照片,庞贝有点讶异她自杀 的丈夫竟然十分俊气。那个妻子把丈夫的遗书复印件递给庞贝:他死了这么多天, 天天到我梦里喊冤,我丈夫根本没有性病,他偷偷在这里保守治疗了一个多月,花 了一万多块钱,害怕传染我,不敢同房。有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大嘴巴医生,跟他说 可能传染了我,他害怕得不得了,只好跟我说实话,带我也过来——两个人都掉进 火坑啊!我在这里被治疗得天天上吐下泻,回家我们就天天吵、天天吵——老天知 道,是我冤枉了他啊,他当然死不瞑目…… 那个叫温主任的,是一个很胖的中年男人,从庞贝贺银超进去,就看到他一直 在让茶、让水果。和丧夫女人一起的一个老年女子,两次毫不客气地把他递过来的 水果打在地上。温主任依然和和气气甚至有点笑眯眯的,在女人说话的时候,他细 声细语地插了一句:你怎么能相信男人的发誓呢,你们家里看不上这个穷小子,他 要是有外心,也很正常啊,人都需要心理平衡的嘛。在医学检测面前,最好不要随 便相信男人的誓言…… 那女人是突然出手的,温主任吃了她一掌。老年女子反应倒快,一下子就把自 己的女儿按住了,她的架势显然是怕女儿左右开弓。 在回报社途中,搭车的贺银超摸出一个信封,贼笑着插在庞贝驾座纸巾盒上, 说,他们非要给,实在盛情难却——这份是你的。贺银超粗重地叹气,夸张地渲染 了他盛情难却的烦恼,不过,这班鸟人太他妈势利!你知道吗,昨天几家媒体全给 了,偏偏不给我——真不把我们报纸当回事!我们不出手,他们还真当我们吃素的! 庞贝斜睨着他,一嘴角笑意。贺银超又叹了一口气:话说回来,他们还算懂人 事。我到卫生间数了一下,咱们现在比昨天的各路记者多了—倍——这个数!贺银 超比画了八百的字样。 你怎么知道昨天的数? 小秘书说漏嘴了。不过,昨天拿车马费的几个肝胆弟兄也透露给我了。这黑医 院学乖倒挺快。嗯,知道我们不好惹就对了。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庞贝还是歪着嘴笑,听说你昨晚的稿子一边倒地骂他们。 哎庞老师!我可不是他们不给我意思,我就批评他们啊。其实啊,庞老师,我 根本不稀罕这点碎银子,可是,他们硬往我口袋塞……看起来很真心诚意的……他 们是怕我们偏向医闹那边。 那你现在偏向谁?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了解多少写多少呗,我只忠于真相。姐姐你干吗一脸奸 笑? 庞贝笑:你现在了解尚仁多了些吗? 那,肯定比昨天多了。贺银超恳切地望着庞贝。他觉得直视车前方的庞老师的 表情总是有点阴险,有点令人不安。不过她的声音,还是轻柔悠悠的。 贺银超有些紧张:那,庞老师,稿子怎么写? 该怎么写还怎么写啊。你的亲老师没有教你吗? 有!把糖衣舔了,把炮弹扔回去。贺银超呵呵笑,那咱先把初稿写了,发你邮 箱? 下了车的贺银超,呆看着庞贝的车绝尘綦连莲出门的时候,脸色晦暗。 昨晚报纸一出来,綦连莲和马佛送就沉默了。 綦连莲接了几个电话,小堂哥在电话里狂飙怒骂,连骂马佛送的公关应对方案 是“干屁”。綦连莲看出马佛送不高兴,因此也不敢再说出什么重话。她知道今天 马佛送要回自己家拿几本书。本来说好,她送他过去,但上午他冲凉时说,你先走 吧。綦连莲还是想送他。浴室里面他还是说,不要。 綦连莲呆立了一会儿,郁郁出门。和马佛送在一起,她经常觉得自己很贱。以 前推荐医疗器械的时候,她就对这个脸色阴沉的医生,起了奇怪的亲近欲望。当马 佛送终于肯走进这个屋子,綦连莲就觉得自己好像终于买到了一本大书,这本书她 未必看得懂,它也未必向她展开,但是,这本书毕竟到了她的书橱里。 报纸登了四分之三版,标题通栏——谁杀死了她丈夫?医患双方各占一半篇幅, 配图是夫妻合影,男人年轻英俊,让人看着感叹死了真可惜。整个报道读下来,尚 仁千夫指,但文中又看不到一句批评医院的话,它只是把这件事情客观公正地端了 出来。连双方篇幅都不偏不倚,一人一半。最后,一处闲笔,说尚仁体恤记者,热 情给付了车马费。所以,尚仁就像被人阴毒地掐点了穴道,痛入骨髓,却难以动弹。 马佛送心情也很恶劣,但马佛送不跟綦连莲多说,一句都懒得说,他心里在后 悔帮綦家人。事发前一天晚上,打黑办处长接他的电话,非常高兴,连声问候,反 应很积极。尚仁辖区派出所副所长更积极,两人一致的热情,让马佛送感到他们简 直是喜出望外,一个举手之劳的机会,就轻易还掉了马医生的救命恩情。 马佛送对自己厌恶。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一碗海鲜面就把自己卷了进 去。他根本不想掺和綦氏任何事,但是,偏偏地,他就掺和了;不过,奇怪的是, 掺和了甚至被抱怨了,他又好像也无所谓。回头看看,他心里只有那一海碗的斑斓 海鲜面,他到底还是功德圆满地把那两只大斑节虾吃掉了。 昨晚电脑没有关机,键盘一碰,博客的页面就显示了。“谁拿我笔了”好多天 没有发博文了,昨晚又出现了一个,只有一句:有时候,人的幸福感,只是来源于 你的马桶圈在冬天是不是热的。 马佛送莞尔。冬季的马桶圈发热的幸福感,这也是他和綦连莲同居后的新感触。 他模仿“谁拿我笔了”的句子,说,有时候,人的选择,只是来源于两只斑节大虾 的海鲜面。 马佛送照样没有评论。他合上电脑,穿上外套出门。他开着自己的老宝来,油 箱又被綦连莲暗暗加满了油。綦连莲经常请他开她的宝马,但是,马佛送从不。有 时他真的加不起油。发现他的古怪的自尊后,她就开始偷偷为他加油。所以,他尽 量不开车,开了也装傻,好像不知道没有油了。 他自己的家,距离绿晶小区有七八公里的距离,离人民医院不到两公里。当时, 医院很多同事都在这里买了房子,图方便。马佛送赵枫蕾就住在十楼,西角。屋子 至少有两个月没人进来过了,虽然门窗紧闭,一进去还是能看到到处都落满灰尘。 马佛送站在玄关处呆立了一下。这两房两厅的屋子,所有的物件,都静得好像在追 忆什么。马佛送径直走到书房取书,赵枫蕾的大照片就在那个没有玻璃门的敞开书 架上。马佛送看着她,用食指在写字台灰尘上写了几个字:你还好吗?桌面的灰很 厚,字迹显得清晰。 照片上的赵枫蕾,是刚结婚的年龄。马佛送把照片拿下来,屁股也在落满灰尘 的书房转椅上坐了下来,隔着灰尘,他端详她。知道了这个人的结局,再仔细看她 的面相,他觉得她真的是苦命的人。她的眼睛很美,可是,那里面有一种执拗冥顽 的东西,尤其是左眼。这张照片没有笑,但是,看得出她在期待,很安适地期待着 什么。这种安适,使这张脸有种异常动人的光华。其实,她当时不过是在等马佛送 替她开矿泉水瓶盖,但是这一瞬间被朋友抓拍后,完全赋予了全新的内容。而即使 这样的安适美丽,马佛送还是在她的一边下垂的嘴角和锋利的鼻梁,看到了她桀骜 波折的凄苦命运。 当你身边全部是石头的时候,做一个鸡蛋是多么危险的事,但是,这个鸡蛋偏 偏很倔强、很冲撞。她的办公室门口贴的是“医疗代表谢绝人内,本人拒绝吃请回 扣”。她的门诊病人量一年有七千多,全院第一,可是,她的每月奖金只有两三百 元,而其他医生是四五千。新上任的院领导大抓经营创收,连续出台改革方案。比 如开单提成规定:门诊、住院病人发生的药品收入,计入开单医生所在科室,作为 该科室的药品收入。医生们为了提高收入与奖金,能用国产药的,用进口药;能用 普通药的,用新特药;能用一两种药的,用三四种药;光子刀、支架植入、核磁共 振、住院证,统统都明文规定地转为计件收入。这个政策,立竿见影地改善充实了 医护人员的钱包,惠及到整个医院。当然,除了赵医生。是的,这个女人太倔了。 她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能开小处方的,尽量开小处方;能用常用药解决问题,绝 不用新特药进口药;没必要住院的人,绝不开住院证;没必要多项检查项目的,绝 不多做一项检查。 年轻的医生,只要分到赵枫蕾科室就会大哭,没回扣,没提成,没奖金,那是 地狱。不知不觉赵枫蕾已经被全院孤立、排挤。马佛送并非一根筋的人,他很自然 地进行必要的开单提成,他并不反对以药养医的医疗潜规则,但是,他也照顾自己 的医者良心。他看不惯医院疯狂搂钱的行为,赵枫蕾写实名告状信,举报他们一次 性血液透析设备重复使用五次,时间长达一个月之久;举报他们从没有《药品经营 许可证》和没有《医疗器械经营许可证》的公司那里购买医疗器械。马佛送没有反 对,只是要求赵枫蕾用匿名举报。 但是,这个鸡蛋太出格了,即使匿名,他们也能马上找到她。打击报复来得非 常快,赵枫蕾被调去工会,而马佛送调入急诊室。急诊室意味着什么,在人民医院, 那不是外人以为的全科医生才可以施展才能的顶尖舞台,而是最辛苦、最没有关系、 收入最差、表现最不好的人去的流放地。也许人们早就想收拾她了,夫妇俩的工作 调动,简直是大快人心。院内,没有任何人安慰他们。 鸡蛋的倔劲上来了。马佛送做研究的书桌,成了举报信制作中心。赵枫蕾在这 里,发出一份份实名举报信,涉及收受红包、高价药、乱收费等等。赵枫蕾对比了 几十种药品,发现许多药的厂家、药名、剂型、剂量完全一致,医院和外面的药店 相差数倍,甚至十倍。比如,一百毫升氧氟沙星氯化钠注射液,医院十五元一瓶, 外面药店只要一块四。 省卫生系统纠风专项治理小组下来了。那一年,酉州人民医院的病人满意率、 医院建设、综合评议、乱收费等,评议结果全省倒数第一。大抓经营管理改革的院 长拍着桌子骂:我们要清算一切损害医院利益的人!这是我们身边的叛徒!吃里扒 外的败类! 马佛送有个高中同学在医院开车,有一天,他叫住马佛送说,你——和你老婆, 是在砸我们的饭碗!全中国,你比我清楚,哪里没有红包?哪里没有回扣?哪里没 有高价药?你们是在损害大家的利益出风头!你替你老婆听着,如果你们再敢让大 家难过,那我们肯定要你们难过! 调在急诊室的马佛送,一肚子恼火与愤怒的马佛送,彻底和妻子成了一个战壕 的战友。因为对网络的熟稔与敏感,他在网络发布信息,随后赵枫蕾更喜欢这个阵 地。她把点名手术费、点名麻醉费等各方面违规收费,以及医院购进的新核磁共振 机,实为以1 日翻新的二手货的信息,全部公之于众。一时民愤鼎沸,医院也组织 了许多人马,一起在网上匿名反驳、攻击马赵夫妇。有人说,赵医生生活作风有问 题,有人骂马佛送对病人态度冷漠傲慢,曾向一名吸毒人员提供过国家规定管制的 麻醉物品。而赵医生的患者给卫生局发出了千余人签名的声援信,要求她回到病房。 一时之间,两人和医院的战争,在网络上硝烟弥漫。但是,很快地,管理部门不希 望家丑外扬,通过职能部门,把马佛送夫妇的网络信息全部删除屏蔽了。 马佛送比谁都了解,妻子是个典型的一根筋的女人。有时候,她不按常理出牌, 对于患者,她也经常做出令人瞠目的举动。比如,有患者上不了楼梯,她匪夷所思 地去背病人,搞得病人哭了;有个冬天,有个病人太穷衣衫单薄,赵枫蕾奔到马佛 送科室,把他的滑雪衫外套抱起来就给病人送去。马佛送说,那我不冷吗?她说, 你里面还有保暖内衣、羊绒衫,他只有一件破棉毛衫。很多医务人员哂笑,讥讽赵 是大三八、二百五,有人说她就是爱出风头博上位。 两夫妻在家里并不和谐。说起来赵枫蕾很累,因为马佛送非常懒,家里什么活 都不干。赵医生管买管洗管煮,偏偏还有洁癖。她父母本来也都愿意来帮助照料两 个医生的生活,可是,最终都被赵枫蕾骂跑,就因为她是洁癖。所以,赵医生每天 看完病人回家,筋疲力尽,却还要一个人又洗又买又煮,要马佛送帮忙洗个碗,他 还经常打破碗,用错布。赵枫蕾就发脾气。投入网络战斗后,赵枫蕾对马佛送好了 很多,她大约感到这是一个有力的战友。随着他们夫妇的反抗升级,对方势力也升 级了。家里连续收到两封画有骷髅的恐吓信,其中一封信还宣称,要让赵枫蕾像破 鞋一样死去。这个时期,也是马赵夫妇关系最好的时期。恐吓信让赵枫蕾有点害怕, 绝望感也开始出现,但是,到了这个份上,马佛送反而毫无畏惧。他把本地势力能 屏蔽的信息,向他们控制不到的外面发送。也就是说,传播的范围更大了,马佛送 就像一个职业赌徒,他有信心他最终能赢。 出事的地点,是在太平间后面的一条小路上,路的两边有茂密衰老的鱼尾葵, 那几乎遮蔽了本来就不亮的路灯。时间只是傍晚六点半,但是,那里非常僻静幽暗。 因为太平间,路人都远避。有时那里也会响起疹人的哭声,胆小的人,都会捂着耳 朵走过。但这里是通往农贸市场的一条近道,对一个医生,对一个成天风风火火赶 时间的赵枫蕾来说,这个僻静的小路,从来就没有什么可怕。 但是,那一个幽暗的傍晚,有人从她后面突然用黑布袋罩住了她的脸,然后就 是劈头盖脸地殴打,随后被拖进一个屋子。在那个地段,再凄厉的呼叫都没有用。 即使这样,人家还是不想她尖叫,一块充满机油味道的脏毛巾,塞住了她的嘴,机 油让洁癖医生反胃。殴打者不止一个人,但他们都不说话,有人甩她耳光,一只牙 齿脱落在嘴中;有人使劲踩她脖子和胸腹;有人撕开了她的裙子,有什么东西野蛮 地塞进体内并充满仇恨地乱捅;有人在掐拧她,像是女人出手,但手劲很大。一直 没有声音,只有袭击者的多重喘息之声。他们松开死死按压住她的手脚时,她立刻 因为疼而蜷成一团。杂乱的脚步声走远了,后来是跑动的远去的声音。 那条幽暗的太平间后的小路,比平时更长更灰暗。赵枫蕾泪流满面,一路呕吐 着回家。 那一天晚上,夫妻俩都没有吃饭。赵枫蕾青肿着脸回家,满脸是泪。马佛送看 到她裙子撕裂,腿上挂着血迹,吃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但赵枫蕾沉默着,她拒绝 报警,因为她不想加倍得到羞辱。马佛送咬着牙为妻子处理了伤口。就在第二天凌 晨四点还是五点,沉默的赵枫蕾,从书房阳台跳了下去。 马佛送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悄悄爬起到书房写遗言。遗言的最后一句是,你们用 这种邪恶的方式污辱我,我就用我的命来羞辱你们。我敢说,你们每一个人的后半 生灵魂,从此——不得安宁! 确认遗书真实有效后,警察们似乎松了一口气,手机、本子什么的都归还了马 佛送。手机归还时,没有电了。马佛送也不想为这个没有主人的手机充电,他知道, 充了电也没有任何意义,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一些不明真相的鼓励,一些居心难 测的问候,统统毫无意义。 但有一天,马佛送突然想给它充个电。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内容等着他,他想 他一辈子都不会给它充电,一辈子都不会打开它。这样的结局,本来只是悲伤与愤 怒,现在,它不再单纯。 妻子临死,给一个陌生电话号码发了很多个短信。之前,她给这个电话主人打 了电话,这个已经被后来的电话推移掉了。他是从她的短信内容上判断出来的。她 跟他打了电话,而且是在跟丈夫诉述这个暴力侵害事件之前,但这一通电话似乎并 不愉快。不过从短信的回复上看,那个人在解释自己在电话里所以不想多听多谈, 一是他正在开会,二是他不知道情况这么严重。他道了歉。 你知道迟早要发生这样的事,可是你放任不管——赵枫蕾的短信。 回复是:怎么可能?这是犯罪啊!我还是建议你报警。真的! 你想让所有的人看到我被打被污辱吗? 你不是说,他们没有…… 他们就是要羞辱我,警察又找不到DNA.你就是同谋! 我怎么会是同谋?蕾,你知道我一直理解你、同情你、帮助你!可我只是局里 一个副职。我没有回天之力。你们女人不了解官场! 你自私!你只在乎你的仕途!你害怕别人知道你和一个二百五的女人站在一起! 你只是偷偷摸摸地施展廉价同情。你还不如马佛送!他贪心爱财,又懒又不关心人, 可是关键时候,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清!你太让我失望了…… 冷静点!蕾,受了这么大的侵害,你有权发疯。我不怪你。但是,赶紧报警吧! 这是恶性刑事案件!相信我,你报了警,我才能够帮到你!不报警,根本没有希望。 一个半小时后,凌晨四点,赵枫蕾对那个电话号码又发出了一个短信:我是不 是傻瓜?超级三八? 没有回音。 四点十分,赵枫蕾短信:我和他们,到底谁对? 没有回音。 四点十二分,赵枫蕾短信:告诉我,我对不对?一个字就好。 没有回音。 四点十七分,赵枫蕾短信:为什么我四面楚歌,这么孤单? 没有回音。 四点十八分,赵枫蕾短信:求你!回我一个字。 没有回音。 四点十九分,赵枫蕾短信:我再等五分钟。 没有回音。 四点二十四分,赵枫蕾短信:你太残忍了。 结束了,妻子再也没有发出一个短信。也许,这之后就是她跨出阳台的时间; 也可能她又花一点时间写遗书;也可能,是在对那个男人发出第二通短信之前,就 写好了遗书。她不过是想和那个家伙告别,但是,那个人也许厌烦、也许害怕,也 许根本就关机睡觉去了。 追悼会来的人竟然不少,戴着墨镜的马佛送一言不发僵坐在那里。他不和任何 人握手。事后他想,有一只拍他肩膀的手,一定是妻子的情人的手。作为同一个系 统的人,他很容易就查到那个电话是谁,但是,马佛送一路驱车开到大桥中央停下, 他把那只手机,使劲地甩进了河水中央。从发现短信到远抛手机,不过三小时。马 佛送感到,自己才是最孤独的人。 他把自己要拿的几本书全部抽出,行至大门,他呆立了一下,随即掩上门又走 回房间。他走向卧室,以及厨房。他慢慢看了一圈。卧室的被子没有叠,枕巾卷在 床脚,一如半年前他离开时的样子。如果,赵枫蕾看到,会生气的;还有厨房,那 把新的铁菜刀和铁锅——这都是妻子为了补铁,特别新买的。妻子死后,马佛送经 常用它们煮方便面。现在,夕阳让厨房满室生辉,而那残余着面汤的铁锅和沾着什 么青菜香菇丝的铁刀,都锈迹斑斑,仿佛是一个世纪前有人用过似的。马佛送叹了 一口气,要是赵枫蕾在,又要把他骂个狗血喷头了。 走出厨房的马佛送又回到书房。他把赵枫蕾的遗照放回书架上,他瞪视了她好 一会儿,然后,在桌子上写:我走了。自己保重。 洗手台上手机隐约在响,庞贝关了淋浴花洒,没有裹浴巾,就裸着出来接了电 话。 江利夫说,你疯了吧?花蟑螂年老气盛,你也一根筋吗,为什么要把人家给你 车马费都写出来? 公报私仇嘛。 江利夫粗粗地叹了口气,阿宝,按我跟你十年的接触,你也从来不是这么小气 量的人,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绑在花总的战车上?《都市晨报》那照片,平心而言, 也看不出是你啊,怎么就非要斗这口气? 喂,你到底是在帮那有奶便是娘的报纸,还是在帮杀人越货的黑医院?他们可 以颠倒黑白,昧着良心,我为什么不可以小气一次? 唉,我看你越活越傻了。今天这稿子真是莫名其妙!好人不是这么当的! 我不是好人,你才是好人呢!你们全家都是好人!在江利夫听来,庞贝的悠悠 慢腔充满反讽与傲慢:我看你是性生活受挫了吧,干吗这么急吼吼? 你别操心我的性。我就是不明白,这样绝人之路何苦来着?酉州这么点儿大的 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这赶尽杀绝的恶名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了?你 非要把自己弄到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吗?侯翔说他也认为没必要把土鸡蛋、车马费啊 什么的晾给读者,他说是你和花蟑螂执意要这么干。 你这人才莫名其妙!上午看样时你不反对,现在几十万的报纸都出来了,是不 是那些妖魔鬼怪看了报纸都在给你打电话,你就想当救世主了? 今天不是我看样!江利夫有点发急:编前会我也没开!一早我就去部里开会了。 上午我根本就没进报社——你现在哪里? 浴室啊…… 去去去,不说了! 江利夫挂了电话。 晚上,庞贝忍不住打了侯翔电话。侯翔立刻震耳欲聋地说,老虎屁股摸不得、 老鼠屁股也摸不得,我们成什么了?太监吗?一个文盲加流氓的小医院都惹不起? 你别听老江唧歪,累不累呀!他就是聪明过头,滥交朋友,狐朋狗友太多了! 庞贝一听,就知道侯翔在喝酒,他一喝酒就狂妄自大、正气凛然——媒体是什 么,它就是一社、会、良、心!别理他!当他放屁!哎,你等等,有人要跟你讲话。 小庞啊,又看到你的好文章啦。痛快!写得好!报纸就是要铁肩担道义!庞贝 一下子没听出他是谁,只好在电话里说,听得见吗,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小啊。那人 只好又重复了三四遍,搞得自己兴味阑珊,讪讪地把电话还给侯翔。侯翔接过电话, 说,方部长叫你过来——噢不,直接去欢乐今宵! 庞贝立刻想起来,那个声音是虹湾区宣传部副部长方景桂。一个欢乐无脑的官 场混混儿,就因为他哥哥是方副省长,他倒也一直仕途平顺。侯翔经常和他一起喝 酒作乐,但庞贝素来烦他,便直截了当地说,不去!理由你自己编。 庞贝犹豫着要不要给花总去个电话,江利夫的电话,弄得她心里很不舒服。平 时,她也是欣赏江利夫的分寸感的,实际上,昨晚写完稿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可 能是有点过分了。小信封平时也不是没拿过,一些阔气的单位召集活动,给个午餐 费什么的,同道们都默不作声地签单走人,有时名都不用签。但是,一对一的好处 费,她从来不接。尤其是赤裸裸地收买,心里便有受辱的怒意,但是,把人家晾到 报纸上公然示丑还是第一次。 正想着,贺银超打电话进来,不叫庞老师改叫阿宝姐了。贺银超说,稿子等于 你重写了,真让我不好意思!不过,阿宝姐,我这次跟你真真正正学到很多东西, 也学到了做人的道理。今天我接到很多同学朋友的电话,都在夸我,你还把我名字 放前面,这么大一个版啊,嗨真是高兴!八百块车马费虽然上缴,但我觉得值啦! 超值! 庞贝不吭气。 贺银超太高兴了,忽略了庞贝的反应:阿宝姐,今天还有很多人给我提供黑医 院的猛料,你看,我们要不要继续合作,做几个后续? 我是临时过来客串的,庞贝说,我忙呢。食品报道组猛料更多,人手更少。 贺银超完全没有准备,傻了好一会儿。庞贝听电话那头没声音,便说,你先把 这一单事追踪下去,也许有好结果,读者肯定爱看。 姐这次真的让我学到了很多,难怪整个报业集团的人一说到你就像说一个传奇 …… 庞贝的脸已经皱成花卷,她说,以后有车马费的时候,我们再合作。 姐哎——电话那边传来夸张的号叫:你把我的脑子搞乱了,姐!你到底是哪一 派的…… 早晨雾大,十点多,太阳才有了点儿阳气不足的虚白光。 出去买早餐回来的庞贝,快走到绿晶小区门口时,忽然听到慌乱而急促的惊叫。 是一对老人,老汉口角流血躺在地上,推着一辆童车的老太婆在哎哎大叫,婴儿也 在车里哇哇大哭。门口周围有三五个人,谨慎地互相看着,踌躇不前。庞贝估计是 老人发病或者被车撞了。 这时,一个穿草色背心的男子,由大门右道那边小跑而来,一见这情形,便跑 向老人,并扔下手里的外套。他跪在老人身边,迅速翻看了老人的眼睛,手指搭在 他的颈部,随即,他解开老人的衣服、裤腰皮带。他指着庞贝说,穿裙子的,打120 快! 庞贝连忙翻找电话。她看到那男子,草色背心的胸口,因为汗湿而发黑,应该 是跑步路过者,肯定不是老人亲眷。她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 绿晶小区的两个保安,这时也小心地走过来。庞贝一边打120 ,一边看那人在 给老人按压胸部,庞贝知道他是在做心肺复苏。男子叠着手掌,直臂按压了十几二 十下,又把老人头部后仰,一手捏住他鼻子,俯身口对口对老人吹气。所有的围观 者都屏住了呼吸,包括那个老太太。庞贝也被惊骇到了。这是口对口的人工呼吸! 围观者个个面面相觑,有人做了恶心而赞叹的表情,用手势指明老人嘴角的血。但 是,那男子似乎没有在意。他连续吹气两次后,嘴角上带着老人的血,又开始按压 胸部。一下两下三下,几十下后又是口对口吹气。他在循环地做。庞贝觉得他动作、 神态都非常专业。老太太也略显镇定,她抱起童车里的宝宝,一老一小都不再哭喊 乱叫了,围观人群也保持大气不出的状态。就在救护车笛声出现之前,那个嘴角流 血的老人动了一下。救护车咿哇咿哇地近了,男子再次翻看老人的眼睛,搭了老人 的颈动脉。 好了。他咕哝了一句。一个保安说,真没事了吗?男子点头,说,瞳孔已经缩 小,心跳、呼吸恢复,帮忙把他送上救护车吧。男子捡起自己的外套,分开人群走 进绿晶小区。 庞贝追了过去。嗨,庞贝招呼他,那人转身。 这张脸见过。庞贝感到自己两颊突然发热,她不自在地揉着眼睛,想到对方会 看到她的脸红,她的脸就更热了。她简直后悔随口叫住这个人了。马佛送疑惑地看 着她,也觉得这个女人在哪儿见过,他想也许是过去的病人吧。 唔,那个……庞贝迎着风,甩了甩纷乱的长发,用镇定过头的语气说,你是医 生啊。马佛送摇头。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他不想和别人聊医院医生什么的相关话 题,所以,马佛送摇摇头后准备离去。 哎,我觉得你是啊!庞贝说得直愣愣的。 马佛送摇头露了一点点礼貌性的笑意,便道别转身。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庞贝 脑子里突然被一道闪电照亮,她喊,喂!嘿——马佛送收脚,不确定背后是不是在 喊他。庞贝喊的是一我的手机是不是在你家? 马佛送转过身来,又走回庞贝跟前仔细看她。原来如此,怪不得似曾相识。没 错,是这个女人。马佛送眼睛里的狐疑与审慎,让庞贝有点不知所措。她干巴巴地 说,哦,对不起,也许我弄错了…… 跟我去拿吧。马佛送说。 马佛送转身。庞贝一怔,连忙跟了过去。 电梯空间太小了,两个不生不熟的人面对面站着,都有些尴尬。庞贝指着马佛 送的嘴说,会不会有点……恶心?那病人……不知道什么病…… 如果你不叫住我,我就在冲洗口腔了。 庞贝干咳了一下:哦…… 你是医生。 马佛送摇头。 那你是干什么的呢? 没职业。 可你很专业啊。庞贝说。 马佛送没有回答,在看电梯广告。 庞贝说,口对口人工呼吸比较少用吧? 马佛送说,还好啦。主要是口对口法引入肺内的空气量是最多的,而且吹人肺 内的是潮气量,还包含一点二氧化碳。呼吸骤停时,二氧化碳可以兴奋呼吸中枢, 这对尽快恢复自主呼吸具有积极作用。 庞贝感到了这个男人轻微的卖弄。这个卖弄,让她感到一些自得,说明他并不 深奥,而且在意她这个听众。 一进屋,马佛送直接去了洗手间。庞贝听到里面冲洗的流水声。这个家到处都 是粉色和白色,能看出沙发、拖鞋、餐桌物件都是无印良品的。可是挂衣架上的大 衣和围巾,又都很艳俗。马佛送洗了脸出来,又进了一个房间,随后,他拿出庞贝 的苹果手机。 庞贝惊喜:你有充电器吗? 马佛送摇头:我用不起苹果。 庞贝知道马佛送明白她的心思,他做了让她放心的回答。她一直没有锁机的习 惯,江利夫和段恺心都说过她。庞贝说,咳,那个,那天晚上,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住哪栋? 三号楼,也是十一层。我跑到你们二号楼来了。 你怎么确定手机在这儿? 下车的时候手机还在,这个记忆有。酒醒后在家里找不到,肯定就在中间这一 站了。 你还记得什么? 不记得了。有一些乱糟糟的片段,也可能是做梦。庞贝说,对不起。 马佛送扫了一下自己的小鱼际。手内侧已经看不出什么,但是手背还有隐约的 牙痕。马佛送转身给庞贝倒了一杯水。庞贝说,哦,不用,我有豆奶,我刚才是去 买早餐……啊,放在地上都凉了。 热热吧,给我。 庞贝把一袋早餐交给他。实际上,按他们的交往关系,庞贝应该是在门口拿了 手机告辞,但是,马佛送让她进来,自己还先去消毒了口腔;而庞贝应该谢绝他为 她热早餐的建议,可是,他们似乎都很自然地接受了对方的安排,自然得就像熟悉 了多年的朋友。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怪怪的感觉,好像电梯里逼仄的 空间感,转移到了这里。 庞贝就坐在那天晚上被马佛送扔在沙发上的位置上,吃着马佛送为她热的早餐, 两人都想找到轻松话题,但又都说不到位。庞贝啜着豆奶,没话找话地再次询问对 方职业。马佛送说,以后告诉你吧。庞贝说,我猜你至少跟卫生保健系统有关,对 吧?马佛送摇头。 那干什么呢?庞贝上下打量着马佛送。马佛送也看着庞贝,庞贝感到他似乎用 眼睛叹了一口气,这让她觉得自己逼问是不礼貌的。马佛送却回答了:被人包养呢。 庞贝乐了:你这个年纪……还揽这个瓷器活儿? 马佛送大笑,露出了不平整的小虎牙。庞贝觉得,这个人真正由衷而笑的样子, 很像一个少年,一扫没有笑容时脸上的寡淡与沉闷,显得识情识趣。至此,他们彼 此才有些真实的放松感。马佛送说,放心。笔试、面试都高分通过的——倒是,这 时间还在吃早餐,你做什么呢? 嗯……求包养的路上。 马佛送再次大笑,而他再次露出他天真的小虎牙,让庞贝彻底松弛下来。 庞贝磨磨蹭蹭地把早餐吃完,到底该告别了,马佛送也不留她,走到门口,马 佛送突然说,小二是谁?庞贝转身。马佛送似笑非笑。不是先视感,一切场景重现。 那个晚上,她的确经历了这一切,这个玄关、这个门壁、这个气息、这个声音,还 有小二。有时候,比意识记忆更加可靠的是气味、声音、肢体动作,它们自主构筑 的潜意识记忆城堡。 马佛送依然似笑非笑,只要他不露出小虎牙,就一脸中年男人乏善可陈的沉闷 稳重。临出门,庞贝突然抄起马佛送的手,翻看。她觉得那里有她的痕迹,马佛送 由她翻检。庞贝大声咳嗽了一声,然后像吻手礼一样,亲了那个伤痕一下,说,我 认:马佛送有点瞠目。 是我的签名。庞贝说,其实,我不喝酒的时候,从不撒野:马佛送点头,说, 小二是谁? 庞贝说,等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告诉你它是谁。 马佛送清了清嗓子,说,要不,留个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