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从老罗搭上食品报道组的列车,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进入了风驰电掣的人生快 车道,满目快意风光。小区里他成了名人,很多人在市场、商店稍微一受气,就威 胁对方,老罗就在我们小区!我认识老罗! 和罗加加半死不活的温吞水不同,老罗总是从眼睛一睁开,就激情燃烧到合眼 睡去。毒鸭血一炮打响后,很多朋友在酒桌上牌桌上,就开始炫耀自己的朋友老罗 :这就是《日子报》毒鸭血报道组的通讯员老罗!慢慢地,介绍句子演变成:这就 是毒鸭血食品报道组的老罗!再下来,更加简洁版的就是:这就是食品报道组的罗 大记!这些称呼的升级版、简洁版,老罗一律笑纳。后来他对外自我介绍,也倾向 于简洁版。 刚参与报道时,老罗名字前面被冠以通讯员,这让他激动得快休克,怎么就一 步跨进通讯员行列了?通讯员哪!但是,渐渐地,老罗觉得其实他应该是记者,因 为除了最后他没有动笔,其他所有的记者的劳动付出,他都做到了。他悄悄询问过 罗加加,为什么报社还不给他一本记者证,女儿说,记者证又不是结婚证,哪里是 普通人想要就有的,人家是全国新闻出版总署严格核准的!报纸上给你挂“通讯员” 名分,已经是违规擦边球啦!你有通讯员证没有?老罗这才想起来,他连通讯员证 都没有。老罗就找庞贝要,说通讯员证、记者证随便给一个用啊。庞贝说,你要那 个破证干吗?你看我们什么时候掏出过记者证?老罗没有办法,只好偷拿一张女儿 名片,找街头印制名片的小弟,按照报社统一范式、报徽,给自己印了个名片,什 么都和女儿一样,只有名字那里,把罗加加换成老罗。 这天,老罗和几个轮流做东、常在一起吃饭的老友,带着各自家眷,约吃霓裳 桥苏家私房菜。老婆冯德倩私下里并不乐意去吃私房菜,说私房菜贵。她说,赵明 颂推荐的那就等他自己请客的时候请啊!但是老罗说,人家上次老黄家请的泰国菜, 不是也很贵?再说,我现在大小也是名人,请大家吃个上档次的,也是应该的,而 且说不定店家认出我,还会主动打折的。 苏家私房菜混在小区某栋住宅楼的顶层,那户人家把能空出的五个大小房间, 都拿来做包间。老罗这一大帮人占了两桌,摆在一个大套房间里。先是家眷们那一 桌发现鱼骨头是绿的。几个孩子在哇哇大叫,有个霸道的孩子喊,我要整架骨头做 标本!另外一个女孩喊,是我先发现的,绿骨头归我!有个博学的少年,打击了两 个孩子争抢珍宝的激情。那个少年老成地说,抢什么抢,这是毒骨头,是毒鱼!这 一喊,当妈的就紧张了。冯德倩站起来细看,扭头就喊,罗宝成,你过来! 这时,老罗这桌也发现,他们这一盘的清蒸石斑也是绿骨头,而且更绿。 桌子上的人这就喧腾了:老罗,你可是食品报道组的! 我们这还有记者呢,敢给我们上有毒的鱼? 这么多孩子,这损失谁来赔偿? 正常鱼骨头怎么可能是绿色的?绝对有问题! 老罗很镇定,他像指挥一场大战役的将军,对着站在门边的小弟,轻轻动了动 竖起的食指。小弟赶紧趋近。老罗指着两盘石斑鱼绿骨架,说,叫你们老板来。小 弟困惑地看着绿骨头,应声而去。旋即,小弟回来说,老板在外地,请问您有什么 意见,我们回头给老板反馈。 反馈?老罗说,二当家的在吗?叫来。告诉他,说老、罗、来、了! 一个精瘦时尚的黑衣女子过来了,手腕上的卡地亚白金手镯十分醒目。这张脸 一看就是有阅历的,微笑却有种看透人的倨傲。她笑眯眯地走进来,说,有什么问 题吗?我们这里都是熟客,各位恐怕是第一次来,看着脸生,所以之前不敢冒昧来 问候。回头我就送你们大果盘,一回生二回熟嘛。 老罗很想桌上有个家伙,介绍他是食品报道组的老罗,把对方震慑住,可是, 一帮人就没一个懂这个策略。大家七嘴八舌地质问,这个绿色鱼骨头怎么回事?甲 醛泡过吧? 你们可真幽默。黑衣女子笑着说,我也第一次见到有点发绿的骨头。可是我们 也没有自己养鱼,都是一大早我们师傅亲自去第五市场备的货。 老罗把名片夹打开,慢慢摸出一张名片。黑衣女子拿过,也不怎么看,扫了一 眼就笑盈盈地说,罗总呀,好呀好呀,下次列位再来,我一定让师傅选一条最好的 鱼。不过今天这鱼是非常鲜的,你们看这鱼眼睛,都鼓出来了。我们苏家私房菜讲 究的就是食材新…… 老罗打断了她的话:请问你们家有没有《日子报》? 黑衣女子说,公司有订呀,家里也刚订了一份。不过我还是看电视多…… 老罗恨铁不成钢地干瞪着眼睛。突然,他向淡然围观的夫人冯德倩喝道:我的 采访包!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看着老罗老婆从衣帽钩上取下老罗的大包。黑衣女子 搞不清这个叫老罗的人,表情为什么这么凝重嚣张,便也沉下心来冷眼静观。只见 老罗从包中,抽出了一叠报纸,展开,全部是食品报道组的通版、大版报道。可能 因为经常翻阅,报纸有点卷边。老罗一甩头,示意夫人把报纸递给黑衣女子。冯德 倩把一叠报纸拿到黑衣女子跟前、最上面的就是毒鸭血报道。冯德倩指着通讯员后 面的老罗,又指端坐前方的老罗说,他就是这个——老罗! 黑衣女子有点讶异,马上说,佩服佩服。 老罗说,苏家私房菜的绿骨头鱼,想不想上我们报纸? 你想于什么?哈哈,曝光吗?我这鱼这么新鲜,你们不也都吃光了? 女人的倨傲,一下子像油锅进水,两桌的先生女士们都叫嚣起来:不吃掉鱼肉, 我们怎么知道里面是绿骨头? 你这是有毒的鱼! 你要赔偿损失!两桌都是毒鱼! 这么小的孩子都吃了,后果谁承担?他们的治疗费谁出? 老罗站了起来,他张开双臂,两掌往下一压,一下就把乱众喧嚣压了下去。老 罗一字一句地说,前一段广东有报道,鱼骨头变绿,是服用了国家禁用的孔雀石绿。 这是兽药,强烈致癌物、致畸物,国家不允许食品动物使用! 你跟我说这个才是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用这个给鱼染色? 问得好!老罗说,一些不法商人就是用这个来给鱼保鲜。 那你找不法商人呀!请问,这关我什么事?我买来它就这样,我也是受害人呀! 我找谁去? 那好,你这个态度我们也据实写进报纸,你如果觉得这对苏家私房菜好,那就 保持这个态度吧——买单!走人! 一个六旬老者站在包厢门口。看他身边的服务生恭敬地哈着腰,想必是个重要 人物。老者却笑得很和气,一张大大的圆扁脸,像是搓圆的汤圆临了再压了一下, 鼻子又宽又扁,眉眼合起来倒是宽心随和,可是嘴巴却是覆船口,整个嘴巴看起来 像底朝天的小船。所以,这张脸在不笑的时候,透露出一股不含糊的煞气。 敝姓苏,这是我儿媳。大家坐,坐,都坐下吧。小弟马上上茶。这私房菜啊, 其实就是我俩儿子三教九流的朋友喜欢来玩玩的地方。所以,来的都是有缘人哪。 私房,私房,也就是自己家人嘛,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呢? 老罗被苏老爷子的气势震慑了一下,不知道他苏家有什么白道黑道红道的背景, 一时眼神混沌。关键时候,还是冯德倩老辣,她把那叠报纸虎虎生风地给苏老爷子 递了过去。苏老爷子笑盈盈地说,不要看这个啦,自己家的人何必这么见外?刚才 我在门口听了两耳朵,觉得好奇,原来是报社记者光临寒舍啊,所以,我过来拜会 大家一下。今天呢,这两盘清蒸石斑算我请客,不就是四百来块钱嘛,对了,菜金 酒水一律七折。亏了算我苏老爷子的,交个朋友,值! 两桌人都有点傻了,队形有点慌乱了。有人和苏老爷子真的像老朋友一样,呵 呵哈哈地聊了起来。老罗心里激动而复杂,老爷子果然明理,知道报纸的厉害,没 想到一个食品报道组的通讯员招牌,就这么不战而屈人之兵!只听老爷子说,你们 这个报纸呢,是为民除害的报纸,我敬重的。虽然你不是记者,只是提供情况的人, 可是,你也一样辛苦。希望你们报纸好好办下去,我们老百姓就是欢迎这样的报纸。 我们家这个月还专门去订了一份《日子报》,你说我们支持不支持? 苏老爷子举手之间,营造出一团和气的氛围。,冯德倩趁乱悄悄过去结账,一 看账单,又悄悄过来找老罗咬牙切齿:骗子,说是打折,暗地里又算回去了,两千 七! 老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估摸最多也就是一千五六,但嘴里他还是说,私房菜 就是比较贵啊。老罗假装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就对苏老爷子说,那毒鱼是在第五 市场哪个批发点进的货?报纸想了解一下。 苏老爷子回答了,黑衣女子却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老爷子依旧笑眯眯地说, 没事没事,我来处理。老罗掏出本子来,煞有介事地记了几行字,又问,你现在还 剩几条鱼?老爷子说,我们都是预定的,客人想吃什么,我们才进什么。换句话说, 都是排好的菜单,没有多余的。 老罗点头记下。他说,我回头和食品报道组汇报一下。这几个小孩回去如果发 生什么情况,我们也会第一时间和你们联系。也希望你们以后不要贪图便宜,随便 进货。老爷子依然笑呵呵地,好的好的。看你很敬业,不知能不能出示一下你的通 讯员证件?也让我们开开眼界。老罗被戳到软肋,不由气短心慌,支吾说,我这次 没有带在身上,下次带给你看。我们家还有记者证。真正的记者证!下次你就知道 了。 老罗越说越乱,苏老爷子却很大度,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儿子和区里宣传部 的几个朋友,经常一起钓鱼。他们对媒体情况比我熟悉多了,不像我少见多怪,没 准他肯定认识你。 苏老板,我觉得你是不相信,但他就是食品报道组的——老罗!冯德倩说。 哪里的话?我们绝对相信自己的客人。 如果相信,你怎么还会收这么高的钱?你明明是扣了毒鱼的钱,还打七折,怎 么还要两千七?把我们当贪官宰呀。冯德青勉强保持笑容,因为气愤,她脸上的肌 肉在笑容里打战。价格一公布,大家都有点意外。 苏老爷子说,哦,我了解一下。看来有误会,我们排菜,菜金酒水服务费,一 桌菜通常是两千左右。没事没事,如果你们觉得不理想,我来处理。给个一千三好 了。食材费用就不谈了,多少给我们蒸煮师傅、服务小弟留下一点点辛苦钱就行。 老罗没想到老爷子退让这么快,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还是老婆镇定,冯德倩说, 一码事是一码事,还是按规矩来吧。冯德倩麻利地数出一叠百元大钞,直接往黑衣 女子手上塞。黑衣女子看着她又看看老公爹,表情恢复到了倨傲,她很倨傲地把钱 还给冯德倩,她当然看穿了老罗夫妇的心思。同样看出黑衣女子轻蔑的冯德倩,更 加坚决地把钱塞回去。而一旁洞察一切的苏老爷子,却始终春风和煦。他站起来, 亲自把钱放到了老罗手心里,语重心长地说,收下吧,朋友地久天长。 他的干脆、大度,赢得了食客们的敬重,这会儿,两桌人一窝蜂地反劝老罗夫 妇:收下吧收下吧,人家也是真心实意。 回家的路上,老罗老婆冯德倩很得意,看,你一强,他就弱。这些人就是吃软 怕硬的奸商! 老罗不吭气,不知为什么,老罗心里不太踏实。他一路都在回忆老头那张覆船 口。是啊,老人就是通过不间断的笑容,掩盖了内心的煞气吧。 老罗的感觉是对的,这个后患很快出现了。老罗不仅被花蟑螂逐出山门,花蟑 螂还把美女罗加加训得涕泪长流,最后老汉还咆哮:你爸要是有了记者证,岂不是 要上天?回去跟他说,说我老花此生最恨敲诈勒索。有本事你光明磊落地打一架回 来,打输了我叫高老师给你炖鸡汤。 马佛送觉得自己在和一种力量拔河。原来绳子这边,随时还能看到赵枫蕾青筋 暴突的纤细有力的手,那就像是服了兴奋剂的选手。赵枫蕾一撒手,马佛送感到的 不仅是孤独,还有力不从心——对手正在把他一点点拉过界河。他要放手了。 有人告诉他,这不过是一个人生转角,转角后面才是他的新世界。綦连莲就是 这么说的,后来,綦连莲的大堂哥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和綦连莲的小堂哥不同,她 的大堂哥长得很魁梧,举止僵硬却孔武有力,最可贵的是,他的脸上总是在微笑。 马佛送见过他几次,他都是穿着领口整洁的衬衫,指甲缝也修得很明净。可以说, 他和那些乡党,甚至亲弟弟完全不一样。医闹事件之后,他从美国回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上门拜谢马佛送。他赠送了两条烟,还有个两千元的红包。他说,幸亏有你! 我要他们都给我记住,马博士是我们綦家的贵人! 这倒让马佛送不安起来,因为那事毕竟搞砸了,报纸也曝光了,甚至可以说, 丢丑丢到家了。但是,大堂哥不这么看,他说,不不,你的应急处置非常完美,每 一个环节都处置得非常妥善。这说明你马博士不仅脑子好使,平时也广积善缘,綦 某非常钦佩!其实,每一次的挫折,都是新的机会。钱算什么,去了还会再来。朋 友呢,却只能是机会送来的。比如说你,比如说我很想认识的那个扫黑处长。逆境 只会带来朋友。我綦某现在不缺钱,也不缺项目,我缺的是人,缺的是你这样目光 远大的人。 马佛送暗自佩服。这个人从美国回来,很快就收拾了残局。不仅管理部门没有 追问,当事人也不再来闹,甚至主动拒绝回避了记者,受害方和他们简直是同一战 壕的战友,一致对外。据綦连莲说是花了钱,具体花了多少,她不清楚,反正一切 都祥和起来。綦氏赚钱的大机器,不再发出任何噪音,又开始恢复正常,高效运作。 马佛送始终去意彷徨。 父母在不远游,这似乎只是一个借口,他心里清楚,真的南下应聘一家公立大 医院,内部的经营运作肯定大同小异,梨子的滋味早就尝过,那么体制外医院的意 义又在哪里呢?綦连莲也一再说,缘分到的时候,丽健就属于你。大堂哥也明确说 过,如果马佛送和綦连莲无缘,尚仁就会对他敞开大门,而且还会给一点股权。大 堂哥的一席话,让小堂妹起了心思。她觉得,马佛送迟迟不加入丽健,骨子里还是 看不起她的小事业,或者有外心。一细想这些,綦连莲就没有安全感,觉得马佛送 可能随时被堂哥挖走。她和他之间,维系纽带的是男女之情,可是,她觉得马佛送 是不可靠的,她心里没底。 这个晚上,綦连莲原想过一个有情调的生日。她要到外面吃一顿两人世界的烛 光晚餐,如果两人谈得合辙,就可能谈到深层的合作方式,于公于私,她都想留住 这个男人。没想到,马佛送说,在家吃点长寿面吧。看到綦连莲不高兴,马佛送就 站起来穿衣服,并把外套递给綦连莲,但他一路沉默。 这个晚上,似乎从夜色初始就散发出不和谐的气息。咖啡厅人少,马佛送几乎 不说话。九点之后,客人陆续多起来,马佛送就说,走吧。綦连莲叹了口气,还是 乖乖起身。 进了小区停好车,两人往电梯门走了一半,马佛送说,我去走走,透个气,你 先上去吧。綦连莲点头,并不回头看马佛送,等她一进电梯,她的眼泪就滑了下来。 马佛送从车库斜坡走上地面,小区里的小道与草丛间地灯微明,树影黑沉。他 往中庭左岔小径而去,绿草菌茵的山包上,有个仿木头的水泥亭子,名望湖亭。这 边是绿晶小区植被最密集的区域,三角梅、天门冬、扶桑、贝叶棕、紫荆,深深浅 浅高高低低的新春老绿。还没有走到贝叶棕树下,马佛送就闻到一股甘蔗似的清甜 气息。马佛送走向望湖亭。他打算在那里坐一坐。过去,有时夜不能眠,他也会独 自下楼,到望湖亭里吹吹风,发一会儿呆。夜晚还是寒凉的,沿缓坡踏进亭子,就 看到长椅上侧躺着一个抽烟的人。马佛送吃了一惊,没容他细看,一条狗影嗖地扑 向他。马佛送猝不及防,惊叫一声,避闪间还差点扭了腰。香烟的红头一闪,躺着 的人已经坐了起来。 ——嘿,是你!医生。马佛送也辨认出了庞贝,与此同时,他明白刚才夜风吹 送的甘蔗气味,实际就是她身上发出的酒味。她半躺在长椅上,手上的烟并不醒目 地垂在腿边。庞贝喝住了小二,小二依然保持警觉地盯视马佛送。原来它叫小二! 马佛送说,怎么在这儿睡呢,又喝多了? 哪里,我只是回来晚了。小二有个毛病,不肯在家里拉屎拉尿,它总是憋到我 回来遛它时才解决。 夜深了该回去了。我老远就闻到酒味了。 没喝多,一点点了。 没人过来,你恐怕就睡着了。 我清醒着呢。只是这风吹得舒服,我享受一下就上楼——这么晚了你还散步吗 医生? 我不是医生。 噢好吧。假医生……庞贝又在长椅上仰身躺下,闭上了眼睛。显然她很疲惫, 也许是酒困。她的声音很轻,马佛送听到耳边飘进一个轻柔近无的声音,一下子把 这场景变成梦境般虚幻。马佛送感到心尖紧了一下,那飘然如烟的声音说的是:… …现在,瞳孔放大了,心跳骤停了……她快死啦…… 带着湖水气息的夜风,在亭子里回旋而过,女人的呓语和迷离夜色交织,马佛 送突然心头撞鹿。他看到那头浓密的长发半垂在长椅下,令人沉醉的清甜酒香随夜 风回荡。 假医生,黄金急救四分钟…… 说完,这个做濒死状的女人,头一垂溘然昏死。马佛送弯腰提起她的手,再放 开,那只手臂果然垂直坠下,而且钟摆一样晃荡。马佛送忍不住发笑,但他转而板 起脸,严肃地翻开濒死者的眼皮,拿起她的手腕,两指搭脉。危急者和施救者,都 进入了情境角色,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存在。急救医生有力的手臂,只是才压 到第二下,小二就毫不含糊地袭击了他的屁股。小二下嘴很狠,可因为牛仔裤的厚 实和弯曲的臀部,小二的牙并没有穿透裤子,但这一冲击力,让马佛送惊魂出窍, 一声号叫跃出了游戏氛围。“濒死”的庞贝也一跃跳下长椅,一把拽住了正连续扑 击的小二。 咬破了吗?庞贝说。 应该没事。马佛送说,我正在救你的命,这狗怎么好歹不分? 嗨,人怎么能骗得了狗?我们再装,也是假戏一场。 两人一起大笑。马佛送转身到石桌对面一屁股坐下来。庞贝起来,走到马佛送 跟前,慢慢地侧弯腰,很轻很慢地把嘴贴凑在马佛送的嘴上。毫无准备的马佛送一 下子跳起来,但被庞贝按下肩头。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几乎抑制了呼吸。马佛送第 一次感到自己像瞬间膨胀的热气球,同时,他感到风吹着柔软的丝毛,在他颈窝、 腮边飘滑。马佛送感到全身发痒,千钧一发,他就快绷不住了。但庞贝中止了,马 佛送以为她要走,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小二再次勃然大怒,吼吠连天。庞贝不得不 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它的脑袋。 3 说是热烈祝贺花总家添丁进宝,报社一标人马去参观他的一对小孙子,结果 又变成到花蟑螂家蹭了一顿饭。其实,家有新添宝宝,高老师和儿媳妇都不喜欢家 里来客,可是,花总坚持要在家里吃饭,他对老婆说,他们就是爱吃你的摊饼,才 找借口来的嘛!但高老师觉得,《日子报》那些孩子,看起来很二,其实个个聪明 绝顶,不过是因为腊肠生菜豆渣摊饼简单,不给她添大麻烦,所以,才会总夸奖, 才会涎着脸皮,老来讨吃的。这一来二往你夸我夸,连吃带拿,哄得花总便坚信老 婆的腊肠摊饼,天下一绝! 花总住在中山公园附近,离报社不算远。平时就是老两口住,儿子在外面另住。 所以,《日子报》的年轻人,隔一段时间就会三五纠集过去打尖乞食。吃饱了喝足 了,一个个抹了嘴就走,基本上没有人想到带点伴手礼去。花蟑螂和高老师也从不 介意。 今天,居然有人带了尿不湿、奶粉、婴儿衣服、新式奶嘴什么的。高老师偷偷 跟老花咬耳朵:这些孩子懂事了。花蟑螂说,不是孩子了,也都开始老了。饭桌上, 花蟑螂征求取名建议,一桌人又开始天马行空:花梨木、花生酱、花雕酒、花岗岩 ;花好月圆对花里胡哨;花边配花心;最后一致认为:姓花的,真的不好起名字。 因为花本身就不是一个严肃的姓。庞贝说,比如说你自己吧,利民本来挺好的,跟 花在一起,马上就十分可疑了:花、利民?花——利民? 大家笑。花蟑螂板着脸说,早知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笨,当年面试的时候,就 考这个。起不出我孙子名字的,统统滚蛋! 江利夫说,没有我们这些笨蛋,你现在哪有王中王的威风啊?前天听说海门山 旅游集团的韩大星总裁,跟你握手,你还不屑而去。 以讹传讹。我哪敢不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大星跟我说,我们上次批评海 门山景区的报道不够客观。我说,你有什么证据?他屁也说不出。我正告他:你的 观点我不同意!我转身就走了。 牛啊,花老板——东方行过和张伦他们,又哄灌花蟑螂的酒。 仗剑走天下啊,花总。侯翔说,我们的好日子恐怕是到头了。据说日报不再代 理照料我们的广告,我们很快要自谋生路了。去年我们广告一千万出头吧,加上发 行费,扣除人头、办公费用、印刷成本,按这个收支,我们独立,大家可能都要吃 斋去。 独立?谁怕!花蟑螂哼了一声,说,我们的报纸老百姓爱看,还怕没有广告? 在我们这投放广告效果肯定好嘛。谁怕谁? 江利夫笑道,花老板,投不投放,是人家金主说了算。看报纸的人说好没用的, 不算数。所以,如果我们天天抽人耳光,人家自然就不来了。听说《都市晨报》去 年广告就过了五千万,它不过比我们早创刊两年。所以,真要我们自己养自己,那 我们还真不能到处搞舆论监督。我们也要像别人一样,给金主们设立不同级别的保 护区。一年给你三五百万广告,那是爷啊,我们当然就不能乱抽人家了。 三五百万?我看百八十万就是衣食父母了!东方笑道。 江利夫看到花总一脸阴郁,便知趣地闭嘴给花蟑螂倒酒。让《日子报》广告独 立经营已经不是风声,实际上集团党委已经议过一次。在会上,花总也表达了自己 的意见。独立未必是坏事,但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树大招风,被人逐出山门了。 因此,这个政策无论怎么解读,他都是受伤的感觉。不过,自信的花总还真不怕独 立经营,他认为,既然百姓叫好,那就不可能不叫座。所以,他赌气地期待着,但 他最烦谈经营独立一事。现在耳边,一桌二愣子们七嘴八舌没心没肺地耍着嘴皮子 :不,不!我们以后要倒过来想事了,不给我们广告的,我们才抽它…… 他们设立保护区是有《日子报》在替天行道,这本来也是集团内部的分工配合。 现在,我们也要养家糊口,那谁还有元气铁肩担道义去? 谁说是分工配合了?集团有人说我们是寄生虫呢。 活都活不下去,哪里来的铁肩呀?缺钙嘛。 新闻理想何在?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是人心宪法啊。 看来,《日子报》嚣张横行的好时光到头啦。 我们什么时候嚣张横行了?花利民突然就火了,冲着一个家伙就拍桌子,那家 伙连忙摇手说,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老罗和老婆冯德倩在万旦农贸大市场巡视,他今天关注的是绿豆芽。每到一个 豆芽摊位,老罗都弯腰细察一番,感觉有问题,一个眼色,老婆就买二两。一边摊 位还没有走到底,豆芽已经买了大半个枕头多。冯德倩有点不高兴了,说,够了! 一直买买买,花蟑螂让报销吗? 哎呀,这才多少钱哪老婆!这是为民除害!如果整个万旦,统统都是毒豆芽, 你说劲爆不?什么叫新闻?这才是大新闻。冯德倩说,怎么感觉你幸灾乐祸呢?我 看你是巴不得全部豆芽都是有毒的。 老罗谦虚地笑笑:没办法,记者职业病。 冯德倩打了老罗的大屁股一下:我看人家正规记者还没你感觉好! 这时,老罗的手机响了。老罗一看来电显示,苦笑着:看,离不开我了。 老罗接通电话。侯翔说,马上来报社! 老罗压低嗓子说:我、在、采、访——绝对猛料!侯翔的声音冷冰冰的:中断! 立刻过来! 如果不是江利夫哄劝,花蟑螂就要当场抽死老罗。江利夫劝导说,他一个通讯 员,犯不着你亲审啊,我来先问问他怎么回事吧。侯翔也说,天下叫老罗的人多了, 未必就是他干的。等老江问清情况,你再收拾他也不迟。既然两人都这么说,花蟑 螂就甩给他们一份当日的《都市晨报》,自己回办公室骂庞贝去了。庞贝在梦中被 花总电话叫醒,蒙头蒙脑地就为老罗辩护,说老罗非常能干啊,要处理就把他女儿 先处理掉。花总说,她又没掺和,你胡说八道什么!等庞贝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忍不住为老罗说情。她说你知道现在有激情做善事的人,还剩几个?就剩这一 个了!人家一分钱不要,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四处奔走探查有毒食品为民除害… … 你这是用人不察!监管不力! 咦,花总,你说我还是说你啊,你在自我批评么,听上去全是领导责任嘛。 你给我马上过来!花蟑螂摔了电话。 庞贝从被窝里悻悻钻出来。她毕竟年轻,还不能理解,一个主管被同行当众抽 耳光,所激发出的负能量到底有多大。 要闻部会议室里,《都市晨报》摊在椭圆形桌面上。一条占版三分之一篇幅的 稿子,都被花总加了方框,其中,两行半文字下面,又都被加了红色重点线。老罗 和江利夫在会议室里面。侯翔在看小样的空隙,留达到门口,毫无表情地睃了一眼, 就离去了。 这一次,《都市晨报》又甩了《日子报》一个耳光,甩得很巧妙,很歹毒。和 女记者醉打警察一样,又是头版导读,又是都市新闻版头条。处理得很吸引眼球, 标题是《绿色鱼骨头入侵私房菜》。稿子里面居然藏了一个新闻讹诈的故事,说的 是一家私房菜进货时发现五条石斑鱼鱼鳍发绿,店家就打《都市晨报》热线询问。 店家称:之前,有家报纸记者也在该处用餐时发现石斑鱼的骨头发绿。那名自称老 罗的记者,声称有毒,并以曝光要挟。在店家免去其数千元餐费后,此事不了了之, 究竟是否有毒,记者也不再追踪送检求证。店家本着对顾客负责的精神,在再次购 得鱼鳍发绿之石斑鱼后,主动联系有社会责任感的媒体。文中,《都市晨报》记者 帮忙联系有关部门,该鱼被检测出含有“孔雀石绿”,也就是“绿矾”。记者采访 了水产局及渔业方面的专家,专家说,鱼骨变绿的原因是添加了孔雀石绿,它有强 致癌作用,是违禁品。文中还采访到农业部的一位专家说,由于“孔雀石绿”具有 高毒、高残留及“三致”(致畸、致癌、致突变)作用,我国从未批准将其作为兽 药用于水产养殖生产。农业部将其列入《食品动物禁用的兽药及其化合物清单》。 稿子最后提醒市民,对于不易识别的鱼,在食用之前,要尽量浸泡,以稀释有毒成 分…… 这条稿子做得很漂亮,绵里藏针,声东击西。老罗一看完稿子,尤其是花蟑螂 画了红线的地方,脸色就发青了,看得出他的惊愕与羞怒。他那个表情,江利夫一 度以为他是冤枉的,但是,很快地,他看到老罗的汗已经从鬓角细细流淌下来。 江利夫在心里骂了一声,表面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气:怎么回事? 老罗半天开不了口,最后憋出来一句:我操——他妈啊! 江利夫等了他好一会儿,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罗瞪眼咬牙,脑袋使劲摇晃着,却说不出话来。江利夫给他接了一杯水。老 罗喝了一小口,却重重吞咽,喉结像保龄球滚过。他开始说话,还是有点紧张,加 上恼怒,所以讲得有点颠三倒四,但他还是保持了避重就轻的自我保护策略。老罗 说,我本来确实是要打加加电话的,当时我打了就好了。当时采访了也就见报,谁 怕谁啊,人就是不能心太软!妈的,那老头子真是一条毒蛇,实在太坏了!要不我 们现在再报道一篇?我太太手机里都有照片:是免单还是打折了? 千把块钱优惠,毒鱼的钱,他们当然不敢收!他要赔偿我们损失。 你有什么损失啊,江利夫说,人家说,你要挟曝光,给你好处了,你就不追踪 毒鱼了,是这样吧。听你这么说,那他们这稿子,事实基本准确啊——我来告诉你 吧,老罗,这事,如果你公私分明,就不至于这样被动了。你作为当事人不便舆论 监督,可以回避让庞贝去处理。可是,你拿了钱,就走人了,之前之后,在食品报 道组,你一个屁也没放,正好落下把柄。人家堂而皇之地谴责你毫无社会责任感, 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还好人家顾及同行面子,如果点了《日子报》老罗,我看你 就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老罗唁的一声号叫,抱着脑袋蹲地上去了。 江利夫敲敲他的大脑袋:你活该。 庞贝进了会议室,老罗还蹲在地上。庞贝看了报纸,问了几句情况,在江利夫 的口袋里拿了一支烟,点着,才慢悠悠地说,常在湖边走,你要穿雨鞋啊老罗。老 罗说,我真是冤枉!庞组长,要换是你,你不收拾那黑店吗? 买到一条骨头发绿的鱼,就成了黑店?庞贝笑,老罗看她歪着嘴角笑,心里更 加忐忑。庞贝说,你有私心。我不支持你的小九九,但是,我也理解你。 这不构成食品报道组新闻吗?老罗说。 本来可以让它构成的,但你搞砸了,还弄得自己一身腥臭。人家就做得很漂亮, 你活该挨打啊。庞贝的烟头捣蒜似的点着《都市晨报》雄文。江利夫说,你别把报 纸烧了,花蟑螂还要的。江利夫让老罗先回去,听候处理。老罗欲言又止,依依不 舍。江利夫说,你一个编外,临时工,大不了就不搅这趟浑水了嘛,愁苦什么?又 不是没地方玩。 庞贝竭力留住老罗,但花蟑螂不肯:江利夫也知道老罗能干点事,就帮庞贝留 人。但侯翔说,谁知道他背地里干过几次了?他的名声无所谓,是坏了我们《日子 报》的名声! 花总点头,随即传令:从今往后,不准通讯员“老罗”的名字,出现在《日子 报》任何版面上。庞贝还想救老罗,江利夫一看这情形,便在桌下踢了庞贝一脚。 庞贝闭嘴。 这样,万旦市场毒豆芽整个线索就平移给了段恺心。段恺心忙于地沟油采访, 说已经混入黑作坊渐人佳境。庞贝只好和她一向看不起的罗加加配合。老罗这一大 跟斗,殃及池鱼。被花蟑螂臭骂一顿的罗加加,萌生出强烈的雪耻与抗争心,以一 个食品专业生的优势。罗加加铆足了劲做足了访前功课,但这稿子差点流产了。因 为庞贝突然不想下手了,不仅不亲自写稿,甚至懒于稿前讨论,主题、选材、基调, 一切都任由罗加加操刀。庞贝的迟缓退避之态,让罗加加很费解。她一直认为,父 亲被逐出山门,绝对是庞贝手狠。花蟑螂不就爱听庞贝慢悠悠的弱智腔调嘛。而江 利夫和侯翔两个好色哥哥,早各自在不同的私下场合,安抚了加加,并对其老爸表 示同情。加加想,幸好那天她没在那个家庭聚会中混吃,否则,庞贝肯定第一个灭 了她。所以,她特别想证明自己,可是,庞贝却一反常态的蔫,让罗加加怀疑这里 面有猫腻。 鱼山前社在城西,也算是市区属地,但鱼山天然的风口,刮跑了很多人烟,这 里成了城区中的荒凉地。平日天地间无端地鼓荡着大风,在市区可能不过只是微风, 一踏进鱼山地界,往往是长风浩荡,甚至狂风迷眼。因为风大,鱼山这一带,遍地 树木遒劲,房子低矮,人口稀少。住在这一带的,都是比较穷困的底层人。 才走过一条小路,庞贝就感到迎面那个歪着身子骑三轮车的男人像什么人,等 到他越骑越近,发现那是阿西的父亲董瘸子。没想到董瘸子能骑三轮车跑这么远。 庞贝不想和他打招呼,便把棒球帽拉低。虽然换肾的阿西他们一家的确贫苦可怜, 但是,董瘸子身上却有一种自以为是的狡诈与市侩气。当时采访时,居委会老主任 说,他老婆就是被他气得自杀的。这个成天在外面坑蒙拐骗想发大财的男人,除了 用产权不明的老别墅骗回一个好看的女人,一生一无所成。当外人把打折腿的丈夫 拖到家门口,索要二十万债款时,那个早就幻灭的女人,转身选择了上吊自杀。她 扔下了瘸子老公、丢下了一个又聋又哑的疯癫儿子,还有一个三岁都不开口说话、 大家都以为那是第二个哑巴的小儿子阿西。居委会老主任说,那时候,二十万可是 巨款。母亲的自杀,换来了这个家庭的新生机。阿西突然开口说话了,一下子能说 出很长的句子,口齿清晰;武疯子老大,忽然略有所思地沉静下来;养好了腿的父 亲浪子回头,开始安分守己,既当爹又当妈,瘸着一条腿,什么粗活重活都接,到 菜场运冰,到小区清倒垃圾桶。居委会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帮助他。瘸了腿的董瘸子 不再骗借亲友的钱,亲戚们的关系也好转了。正要高考的阿西,被诊断为尿毒症后, 董瘸子的姐姐和妹妹,还分别把自己孩子上大学的钱和盖房子的钱,都借给了董瘸 子。当时,稿子见报后,社会各界为这个急需换肾的可怜家庭捐款超过五十万时, 董瘸子就找到庞贝。他给庞贝看他手上的各种借条,他朋友的、他姐姐的、他妹妹 的,还有很多数额小的,还有更多说是不需要他打借条的。总之,很多很多,他希 望这个社会捐款不仅能给儿子换个好肾,还能把欠款全部还清。庞贝说,不行。读 者捐款是给阿西换肾专用的。超出换肾部分的钱,民政部门将成立肾友基金,去帮 助其他需要换肾的贫苦人。董瘸子非常生气。换肾后需要长期服用抗排斥的药,外 地一家药剂厂主动联系报社,表示愿意按成本价长期提供抗排斥药。问题解决了。 但没想到阿西换肾后只是头四年感觉不错,第五年开始,他的肾又开始出现衰竭症 状。阿西开始流鼻血、低血糖、癫痫、出现体毛减少等雌化症状。董瘸子找到庞贝, 要求她再写一篇大报道,发动社会募捐,再给阿西换肾。庞贝表示为难。董瘸子说, 我们直来直去吧,你一般是要多少?庞贝目瞪口呆。董瘸子说,我知道行规,给你 一点意思我们也心甘情愿。庞贝七窍生烟。沉默的阿西,忽然摔掉手里的搪瓷水杯, 那是冲他父亲而去的。董瘸子噤声了。 庞贝一直尊敬那个患病少年。觉得他沉默、隐忍、坚强、通情达理。当时回报 社她说了阿西病情转坏可能要再次换肾的情况,江利夫和侯翔还是建议她发个后续 式的回访消息。消息见报后,依然有几个热心读者捐钱,但和第一次报道相比,那 几乎是九牛一毛,微乎其微,二度换肾不可能了。 按老罗的踩点地图,沿着干涸的小溪,庞贝和罗加加很顺利地就找到了毒豆芽 加工厂。一个文着棕红眉毛的胖女人,带她们进了豆芽加工厂。满地竹筐一筐筐地 摆得满满当当,中间留下一湿乎乎的窄缝走路。靠窗这边的许多筐的豆芽都冒出了 筐边,豆芽尖淡绿蓬蓬的十分轻盈兴旺。在黑板那个位置,有个两米长的大水池, 里面的水,漂浮着木麻黄叶和几根泥色的脏鸭毛。一个妇女过来招呼,庞贝觉得这 女人好像脸熟,就在女人边走边介绍她的兰州绿豆多么好,农贸市场、学校、医院、 大快餐连锁店都进了她的货时,庞贝突然醒悟,这女人和董瘸子一个长相,这是一 家人。看来董瘸子家扩大规模了。 暗访作业的流程、要点、雷区,罗加加做足了功课,今天都是她在发问。有时 罗加加问得漂亮,庞贝就用小指和无名指做了个她们自己看得懂的变形V.这就足够 鼓舞加加了。隔日取货的时候,综合执法大队一同前往,庞贝也一直没怎么说话, 罗加加写稿的时候,回想庞贝在整个查处现场,她似乎只说了一个字,那就是“6- 苄基腺嘌呤”,罗加加被“苄”字卡壳念不出来的时候,她在旁边轻轻提示了一声。 庞贝的直觉是对的。采访回去的当天晚上,也就是第二天城市综合执法大队还 没有出动的时候,她在绿晶小区的望湖亭给阿西打了个电话。阿西在电话里一直咳 嗽,庞贝说,最近还好吗。阿西说,好的。没事。庞贝说,今天我在鱼山前社看到 你父亲了。阿西说,嗯,现在他都在那边。我们家里太小,我大姑说,在家里养豆 芽湿气太重,对我身体不利。现在,爸爸在姑丈家那边生产。那谁来照顾你和你哥? 阿两很轻地笑了一下,又起了一阵咳嗽声,他说,我啊?前一阵,我还让我同学的 舅舅帮我做了一个烧烤架,晚上,我就把它运到胜利广场去烤孜然羊肉卖。我父亲 希望我能再换一次肾,但是,那些烟熏火烤的孜然还有七七八八的味道,让我一直 咳得不停,游客都吓得不敢买我的东西了。 哪来的羊肉呢? 每天晚上有人会送来。其实很便宜的,赚头很大。贪吃烤羊肉的人很多,只是 我赚不来这个钱。 多便宜? 反正一小塑料袋提过来,有时都不到三十块。 切,还羊肉? 是阿,阿西沉吟了一下,说,我不去琢磨。 是野猫肉,我们同事写过的。还有老鼠肉。 嗯……阿西声音很小,可是……我真的很想换一个新肾。 靠豆芽能换到肾吗? 大姑二姑说,大家一起努力。我是董家单传的男孩,她们希望我好。我不知道, 也许…… 阿西的声音,像一艘在夜色中终于沉没的小船。庞贝也不再说什么。她说,早 点睡吧。我挂了。阿西嗯了一声。 罗加加稿子发到庞贝邮箱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几乎没有改动,就直接发报社 内网了。董氏兄妹被刑拘的次日,毒豆芽稿子见报了?庞贝接到阿西的电话。她手 机上来电显示是阿西,电话通了,比较剧烈的咳嗽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 庞贝想那是强力抑制的哭泣声。阿西说,为什么……其实,姐姐,如果我能够,我 会报答你的。欠你的大恩,我一直想补偿你的,我不是赖账的人。为什么你要这样? 前天,你害我父亲我姑姑之前,还跟我通了电话。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庞贝沉默?阿西打哆嗦的强忍语调,让她心里发颤,但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罗 加加的稿子后面,是她们共同署名。 庞贝眼眶一热,泪水模糊。她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