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总大病了一场。 《日子报》广告经营正式独立,也就是说,他们必须拉广告养活自己了。 从新生到如今五岁半,从来不操心的《日子报》,必须面对自家的日子了。发 行多少钱,纸张多少钱,广告进项多少,人员丁资,办公成本,都得算本账了。集 团广告中心特意调配了一个懂经营的蒋小平副总过来,协助毫无经营意识的花总。 花总一看蒋副就别扭,当面讥讽他见钱眼开。蒋副反唇相讥,说,我要见钱眼不开, 那就渎职了。 新官上任的蒋副,一上来,就把保护区名单制作出来,从此,各编辑电脑前的 隔板上,不仅夹了市领导五套班子的排名座次顺序表,还多了一张字体更黑的重点 企业名单。重点是什么,简单说,就是油水多、容易出油或已经榨出油或日后还要 大出油的广告大户。也就是说,如果记者来稿,尤其是批评稿子,出现以上名单中 的企业,必须事先和广告部门沟通。什么叫沟通?基本就是不发稿。这种死稿,让 一线记者火冒三丈,最后领导们把为经营牺牲的稿子按“烈士”计分,多少安抚一 点白辛苦的记者情绪,但花总经常气得扼腕;也有暂时不死的,那通常是拉广告的 谈判筹码。有时应用得好,四两拨千斤,甚至只要记者去采访了,还谈不上要挟, 对方已经很知趣地投入或追加广告投入。也有碰到猪一样的对手,不领会舆论监督 是什么利器,竟然说,我们请人测算过,你们《日子报》是下午报,报纸在读者手 上停留时间太短了,广告效应很差。败落的广告人员,一回报社就找编辑部鼓动宣 战,说,打!吊起来,往死里打! 蒋副率领《日子报》广告部队,开始了艰苦顽强的自救征战。 一个正在进军市场的、叫正大红安全肉联合公司的民营企业,用蒋副的话说, 就是这种欠抽的二货,他们推出的正大红安全肉,正处于品牌培养、俘获民心的广 告大投放期,竟然无视《日子报》,尤其是无视食品报道组众心所向的黄金版面, 居然把广告全部投放给酉州电视台和《都市晨报》两家,甚至还分了一点儿给电台。 电台都投了,就是不搭理《日子报》,这不是太侮辱人,太有眼不识泰山了?蒋副 一上任就请正大红主事的吃饭。那主事的小年轻带着一个爱穿唐装的广告专员。唐 装专员为了显示自己的专业精神和对雇主的认真负责,居然当面反复渲染“调查公 司”指出《日子报》先天的广告缺陷,说下午才到读者手上,停留时间太短,不敌 市民的夜生活,更何况还经常出报延时,到天黑才能拿到报纸。调查发现,很多市 民表示都是次日和其他报纸一起看,一般翻翻就过去了,因为《日子报》的新闻已 经是旧闻了。 广告经营权一独立,花总就有完成经济指标的压力,但花总不是被别人不给广 告气病的,是他的办报理念受到现实的严峻挑战而憋病的。蒋副对花总的书呆子办 报理念,总是迎头痛击,从不退让,所以,两个人的磕磕碰碰不时升级。但蒋副比 较狡猾,打了花总一棍子,或者踢了他一脚,马上就笑脸相迎地隆重致歉;花总却 从不就坡下驴,明明被敲打了一顿,反而还显得意气用事,十分没有城府涵养。一 来二往,“武则天”等集团高层,人人同情蒋副开展工作不容易,碍于花总马上就 要退休,广告经营人马也只好暗地里彼此用力握手,苦熬着等到太阳下山。 不过,花总和蒋副在这个问题上却高度一致,那就是打正大红。在蒋副看来, 瞧不起《日子报》的正大红,必须通过血泪教训,才知道《日子报》不是办着玩的。 在花总看来,你也许无知不了解《日子报》是本地最好的报纸,乱投广告费没关系, 但你偏偏投给老姬的《都市晨报》,这就是十恶不赦了! 活该正大红公司倒霉,正大红总裁的亲姐姐,她原来在酉州权力场中,也算一 方诸侯,半年前,因为一个大经济案给牵连了进去。最后说是没什么大事,退赔完 了也事业折戟了,不再具有投鼠忌器的魔力了。 话说蒋副上任的这几个月,要闻部的社会监督稿子进入低调期,深度调查记者 刀枪人库了,食品报道组收敛多了。比如,段恺心追踪的陈化粮米粉,追着追着, 供货指向了宏升饲料集团,段恺心正要追查宏升三千吨陈化粮的去向,上面一个电 话,侯翔就让他暂停了。陈化粮碰得,但宏升集团碰不得,不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 脚。庞贝也半途而废过一个重量级的采访,这是一个知情人通过匿名电话打出来的, 指名非庞贝不谈。举报人告诉庞贝,他以人的最后一点良知起誓:明月夜集团的葡 萄酒,全部是假酒,没有一滴葡萄原汁。中止令是江利夫来传递的,传递的是蒋副 的指示,说,明月夜刚刚签下了三十万广告。稿子可以继续采访,但暂时不能见报。 庞贝说,那什么时候可以见报?江利夫说,至少要等这三十万的广告版面用完吧。 庞贝问,用完后人家再买版面呢?江利夫笑:那就还不发。庞贝对江利夫伸出了右 手剑指,指向江利夫,看上去是要取他眼珠,临近时,她屈起了食指。江利夫大笑, 别这么粗鲁。我只是信使。 这个时期,也是花蟑螂和蒋副最不和谐的时期。他们公开争论,动辄挖苦,半 真半假地惺惺相惜又互相嘲笑,一个是新闻义士,一个是铜臭方家。花总到底不敌 年轻的蒋副,鏖战到最后。就是把自己给气病了,耗倒了。在花蒋之争中,“武则 天”总是很有耐心地倾听双方吐槽,她知道凡事都有磨合期。花蟑螂病倒后,“武 则天”在集团采编大会上说,她建议大家不要放弃新闻理想,不要背离新闻人的道 德良心。她说,戴着脚镣跳舞,背着米袋跳舞,是很难,但是,“活下去是硬道理”, 相信我们总能找到实现新闻专业理想的空间。段恺心说,“武则天”是进入化境了。 这样,一些无伤传媒经济血脉的舆论监督报道,又渐渐出来了。食品报道组也 开始策划一些讨老百姓喜欢的互动性很强的乖巧稿子。但即使这样,花蟑螂和蒋副 都没有放松过对正大红的追杀。 马佛送的母亲一放下报名电话,就跟女儿阿宣说,小菜场也是菜场嘛,只要报 上名,记者就听我的,我去哪里他们就跟去哪里。 我们家门口这个小菜市,哪里有大菜场有代表性,我是好心提醒你。 马佛送的父亲拿着报纸过来,说,如果你被记者选上了,我也跟你去。 拉倒吧,阿宣鄙夷,两个七老八十的人,还让不让人家记者做事了,人家又不 是敬老活动。 马老先生把《日子报》给阿宣看,说,报名启事上又没有年龄条件,只说买菜 经验丰富,对付黑心食品有策略、有见地——我就是有见地的人啊,我想和记者好 好谈谈。 阿宣斜了俩老一个大白眼,进自己房间去了。由于马老夫妇连续多次的不懈报 名,《日子报》终于接受了他们参与食品报道组“智慧菜篮子”栏目的申请。三天 后的上午八点半,庞贝出现在马老夫妇家门口,身边还有一条狗。 “智慧菜篮子”是《日子报》食品报道组推出的新栏目。通过读者报名、食品 报道组随机选择,跟随酉州家庭主妇进行纪实性购物采访,展示酉州人如何从菜篮 子开始他们一天的健康生活(或被毒害的生活)。 看到门口一个扎着蓬如拖把头的头发、脸色苍白、还牵着一条难看的狗的女子, 马老夫妇以为搞错了。庞贝倒是笑眯眯的,一边掩饰着呵欠一边笑眯眯地自我介绍, 并把名片递给马老太。马老太还没有细看,就被马老先生拿过去,一看庞贝名字, 马老先生激动得一个哆嗦,热烈地向庞贝伸出手,发出耳背人不自知的大嗓音:嗨 呀没想到!真的是你!你这个名字我早就记得了。昨天我还想要是你来就好啦!小 庞啊,文章好!你文章写得真是好啊!哎你等等一老人急急忙忙地转身,差点被一 只小椅子绊倒,幸亏阿宣一把抓住了他。马老先生急躁地甩掉她的手,把他收集的、 专门用个大文件夹夹起来的食品报道专稿,一整叠报纸都抱给了庞贝:我是你的忠 实读者!年底啊,我准备叫我儿子帮我装订成一本书!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食 品安全你我他》——怎么样啊? 庞贝笑嘻嘻地,说谢谢谢谢,有用就好。 马老太知道她就是庞贝,也有点好奇与兴奋,报纸上人人都知道的名字,变成 一个大活人就在家门口跟他们说话,真是很神奇的事。但她还是坦率地表示了不满, 说,你为什么带狗来做事? 我带它去打针,计划采访完再去接它,没想到宠物医院要九点半才开门。不过 它很乖,不咬人不乱叫的,跟有礼貌的小孩一样。马老太狐疑地和小二保持距离, 说,狗肉啊,还是后腿好吃。说话间,马老先生已经给自己换上新皮鞋。马老太说, 菜场那么脏,你穿什么新鞋子啊!穿旧的,不然你就不要去! 我要和小庞记者好好谈谈,我怎么能不去?小庞来了,我更要去啦。庞贝觉得 俩老人的嗓门很大,他们总是扯着喉咙喊话,听得人耳朵嗡嗡嗡的。 菜场很小,就是一个小十字路,竖的那一面,西头湿乎乎的,全是水产和家禽, 中间是各类蔬菜摊,另一头就是水果干货和拖鞋袜子及油条面店混杂的小杂铺;横 的那一画,主要是以猪肉为主的肉摊子,还有禽蛋、米面、蔬菜、水产混杂地段。 反正横竖地面都是污水横流。马家小区后门的小路,就冲着小菜场十字的横画。三 人一狗进了菜场就从禽蛋摊开始。老太太全面批评了土鸡蛋,说,我们这边,卖土 鸡蛋的都是抢匪。他们把饲料蛋里面的小的选出来,冒充土鸡蛋,一个三块钱,蛋 壳是薄薄的,炒起来一点都不香。马老先生说,我有剪报,专家说啊,其实饲料蛋 和土鸡蛋营养没有差别。但是,这样假冒,一个卖一斤的钱,就应该以诈骗罪,统 统抓起来。 走着,马老太选了一个白萝卜,她指给庞贝看,你看,这个萝卜皮上的点点, 针眼似的,排成了一条线,而且重,这样的萝卜肯定水多、甜。庞贝用手机把它拍 下,她用这个保持记忆。这一拍,老人很受鼓舞。又杀向豆干摊子,马老太抓起两 块五香豆干,说你闻闻。庞贝闻起来很香,老太太深沉地放下,示意她走。豆腐摊 主喊,奶奶,怎么最近都不买我的豆干豆腐了?老太太看了庞贝一眼,蔑视地说, 最近你的豆腐干是五香香精做的!你进货便宜了,还在卖传统做法的价格,不实在。 看你说的,我都不知道是香精,你怎么就知道?摊主喊冤。 你心里头有数!马老太说,万一有毒呢,你还这个黑心价。 摊主把脸放下了:你这个老太婆,说话没证据,就是放香精,也是食用香精, 这么大的年纪,怎么就胡说八道了呢! 要不要拿去化验?啊? 老太太因为有记者撑腰,说话表情都很有挑衅性。庞贝第一次知道豆干居然还 有五香香精的说法。把老人哄劝走后,马老太说,是另外一家豆腐摊主告诉她的秘 密。她说,难怪连装过那家豆干的塑料袋都香得不行。 马老夫妇像视察一样,微微颔首,淡然回应着两边各色摊主的热络招呼。马老 太指着一摊卖姜蒜和葱头干的,说,看到没有?那姜不对头。说着,三个人就走近 了那个摊子。马老太选了一把干葱头,选了一小袋子蒜头,同时问摊主有没有老姜。 摊主说,这个才到的,新鲜啊! 我只要老姜。我们本地的土姜。 嗨呀,老姜我都不进了,太贵了!一斤差七八块呢。你看这外地姜,水灵灵的, 有什么不好? 就是水灵灵的,我就知道它不能买!买回家几天就烂!老太太拿起一块,闻了 闻,手指一搓,姜皮就掉了下来。庞贝也学她闻了闻,再一搓,姜皮也掉了下来。 老太太示意摊主称她的蒜头和葱头干,摊主自作主张地把姜也加了两大块,说,一 起啦一起啦,我便宜你啦!马老太生气地把姜一把拣出:不要!我劝你积积德,不 要再卖这种硫黄熏的毒生姜! 摊主愕然,说,什么硫黄不硫黄,又不是我生产的——五块三!摊主重重扔下 称好的蒜头、葱头干。摊主讥讽地发泄:几块钱的东西,搞得像买房子!去去去, 我最怕你们这种又穷又小气的老人家。 这你就不对了!你不懂我不怪你,可是,我有必要教教你。马老先生说,毒生 姜吃多了伤肝、伤肾,你不知道呢?这是害人哪! 摊主猛烈挥手说,拉倒拉倒,哪里没毒你哪里去! 庞贝把两个正在气头上的老人拉走。马老先生脸色大坏:小庞,你写稿的时候, 一定要写一句,万一读者买到颜色淡黄、水嫩的生姜,千万要泡水,换几次水以后 再去皮。这是专家的建议。庞贝点头,说好。马老先生说,你再写一句:人命关天, 有关部门必须好好管管。 再下来是猪肉摊,马老太每一摊子巡过去,看顺眼的,就拿起肉贴着鼻尖闻味 道,又递到庞贝鼻子下,要她闻。庞贝好像也闻不出什么大名堂,她觉得肉都是那 种闷闷淡淡的异味。可是她看马老太的眼色里,很有内涵。最后,马老太在一个大 眼睛小伙子的摊上,选了一段猪尾骨和一段中腰。她说,今天你可要仔细称啊,要 是短斤少两,摊子可就保不住了。马老太骄傲地看了庞贝一眼。小伙子说,哟—— 是媳妇来了啊,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我的肉啊,绝对好!我告诉你,小伙子身 子前倾,隔着大案板凑过来,像特务接头那样悄声说,正大红经常向我要货。知道 吧,正大红!酉州最贵的放心肉。小伙子直起腰身,大声说,反过来说,你就等于 用普通肉的低价,买到了高价放心肉哇!哈罗!小狗——我送一条胰脏给它吃吧。 庞贝冲着那条暗紫色的条状物急忙摇手,说它吃狗粮——马老太一把接过:唔,这 个,炖汤助消化。小伙子说,今天的猪肚非常厚——马老夫妇笑眯眯地不接摊主话 茬,得意地领着庞贝离去。庞贝则留步说,正大红怎么要你的肉呢,它是放心肉啊。 小伙子嘎嘎大笑,说,所以呀,你不要犯傻啦。眼见为实,尾市的时候你自己来这 里看。他们一不够卖,就过来找我。马老太把庞贝拉走,她说,前面那两家的肉, 都有臭味,你好像闻不出来。我告诉你,那是垃圾猪。专吃酒店回收的乱七八糟的 东西,塑料袋、牙签,都倒在大锅里煮,吓人哪。猪吃了这些垃圾,连骨头都臭— —你的鼻子好像不行? 庞贝揉着鼻子。马老太突然笑笑,说,要是我有你这样的媳妇就福气喽。庞贝 嘿嘿傻笑。 罗加加的采访对象是一对边姓姐妹花。她们人选是她们的大超市购物经验,她 们家附近有个大超市。罗加加依照约定,在超市门口,却只有一个女士在等候她。 加加说,你们不是两姐妹么? 唉,边女士说,我妹夫运橙子的货车翻车了,人没事,可是,橙子撒了满地。 很多人来抢,我妹妹、侄子都赶过去守卫了。罗加加说,不是有交警吗?边家姐姐 说,没用啊,上次运鲜鱼,也是侧翻,多少人哄抢啊!那些人干脆脱下汗衫、裙子, 扎成口袋,拼命往里面装啊,没有一个救伤员…… 两人这么说着闲话,进了超市大门。边姐姐先去看了商品促销榜,手机拍照后 说,这个很重要,我和我妹平时都很注意商讯。说着,她拿出一张《都市晨报》, 你看,特惠米啦,促销油啦,我们都有数。你不要小看这个信息,比如冰鲜鱿鱼, 促销和平时,差价七八块!你不注意商讯,就活该吃亏喽。边姐姐说着,又拿出了 一张自拟的购物单,这是我需要添置的物品,这样省时间。我和我妹,经常傍晚一 起过来买菜,傍晚的菜最便宜。我们总能买到最好最实惠的东西。 罗加加在采访本上记了几个关键词:促销单非常重要。拟定购物清单省时。傍 晚蔬菜打折多。边姐姐在买麻油和红酒的时候,蹲下来,手臂一直往货架深处伸。 她说,保质期快到的一般都放在前面,保质期长的,都藏在后面。加加又记下。然 后,她们又到冰鲜水产摊。边姐姐一口气扯了十来个大连卷袋,还没有选取物品, 就在两个连卷袋的下角扯了个小洞。加加困惑。边家姐姐开始往有洞的袋子里放选 好的冰鲜鱿和螺蛳。加加说,你为什么挖洞,不怕螺蛳掉出来?边姐姐一笑,把袋 子提起来,流水涓涓。她说,不然要多付出两三块钱的水钱呢! 罗加加暗暗佩服,赶紧又记上。最后到了果蔬区,边姐姐抄起一个卷心包菜, 但一瞬间被她剥掉三四层,变成了绿白色;然后。她开始选蘑菇,她几乎只要蘑菇 伞,蘑菇柄都被她拽掉了,选的都是圆圆的菇顶。看到罗加加呆望着她的手,她说, 我也是跟别人学的,有的人爱吃菇脚。 突然,边姐姐碰碰她的手,要她看那边。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在专心致志地 剥蒜头上的蒜衣。他把每个蒜头都剥得只剩糯米纸状的内衣,才收进连卷袋里。罗 加加不解:蒜皮很轻啊,有重量吗?边姐姐鄙视地说,这种低素质的人,这里经常 可以看到,买茄子拧掉蒂子,买豆角撕掉豆茎,买火龙果揪掉果皮上的小刺皮,更 过分的是,竟有人偷剥开心果,袋子里十个开心果起码有三个是去壳的!你看看, 这就是国民素质。边姐姐说,我们讲究的是省钱的智慧。这种低素质,我们看不起! 罗加加又记下。买完单,边姐姐说,这个你也记一下,买单后一定要核对账单。 我们多次发现,货架上的价格和收银机结账单打出来的价格不一样,账单上的贵! 加加说,你怎么记得住货架上的价格? 必须记住!这个你一定要写上! 边姐姐用的是自带购物袋。但是,罗加加看到她在冰鲜柜前抽下的十来个连卷 袋还剩了很多,她却塞进了自家购物袋中。这个加加懂,她妈妈冯德倩也常这样。 因为妈妈的贪小便宜的喜好,罗加加就假装没有看到边姐姐多扯的连卷袋。即使回 避这一块,也不影响稿子的丰满、生动。侯翔和江利夫都夸罗加加此稿写得很有感 觉。那条稿子,果然被评为A 稿。庞贝的,不过是B 稿。 亲自上了报的马老夫妇非常开心。尽管,那只是庞贝采访的多名买菜达人中的 一个,关于他们的那一块内容,小标题叫“更便宜的更安全的”。这一块,马老先 生已经用色笔圈起来,在版面里十分醒目。老太太还想带着报纸去买菜,被阿宣喝 住,说,你不怕被人打,我还怕呢!马老太想想,确实有风险,就作罢,只好抽空 坐在小区大门口,招呼大家看报纸。不过,马老先生遗憾地表示:写得不够深刻, 主要是我的很多见地、建议,都没有写出来。他也打电话问了庞贝,庞贝敷衍说, 都写了,但是版面不够用,编辑只好删掉了。老先生说,我还以为你带着狗采访, 记不下我的重要讲话。庞贝说,都记下了。保持联系,以后我们再合作。 马老先生就高兴起来,逢人就大声说,记者要我再和她合作呢! 马佛送这一段在帮綦连莲做“真心送健康、免费大义诊”的体检卡和爱心义诊 卡及代金券的宣传设计。原始的设计材料拿来,马佛送越看头越大,全部是不着边 际的自吹自擂。但是他骂完,还是帮忙做,因为,别无选择。綦连莲又送了他一个 天大人情,她背着他,到他父母那里把电梯分摊费给交了。她说是一点孝心,回报 马医生多年来一直给她的帮助。綦连莲真的沉得住气,回来若无其事,临别还叮嘱 马老夫妇别跟儿子说,免得他不安。结果呢,新电梯一开挖,自然什么都大白了。 这样曲折含蓄的效果,令马佛送动容。他想做的、他没有能力做的,她都默默帮他 做了。她一个聪明女人,早就看透了马佛送的穷酸。现在,他除了一个博士医生的 好招牌,什么也没有,连病人都离去了。而他的金字招牌日益褪色,医生是个学习 性很强的职业,离开一线,离开学习,那真是护归得快了。 尽管马佛送想着为这个女人做些事,但那些材料看得他还是想扔开。之前他为 綦连莲打理过不定期的医院内部刊物《丽健人生》,就反对她在刊头把中国九大知 名专家列为丽健医院的“特邀专家”。他说你这样空口胡说,不怕人家告你啊?綦 连莲不肯拿掉,她说,我堂哥他们都这么宣传几年了,从来也没人说有什么问题啊。 而我们这个,只是给病人翻看的内部刊物,又怕什么?马佛送就懒得再坚持,由它 天花乱坠去了。现在,马佛送踌躇了,因为这不是在丽健医院休息室赠送的读物, 而是散发街头的广告卡片,是广而告之的户外宣传。而綦连莲本来也想去报纸上做 广告,可是一问,那实在是太贵了,綦连莲舍不得。马佛送想如果她不把几万块送 给他父母安装电梯,就可以去报纸上买病人了。马佛送觉得有点愧疚,但綦连莲又 宽慰马佛送说,我本来就不相信报纸,人家看一眼就扔掉了,不如我花一两千印的 卡片,你塞给他,他至少瞥一眼吧。 最后,綦连莲坚持要在“爱心大义诊卡”和“免费体检卡”上,保留三个国家 级专家为丽健的“特约教授”,在马佛送的强力反对下,最后她同意只保留一个 “清华大学医学院何丽喜教授”亲自坐诊。 但即使这样,还是出了问题。问题还真就出在这张虚头巴脑的卡片上。 《日子报》周年祝贺广告指标预计五百万,要闻部、经济部、文体部、副刊部, 行政、政法、教育、卫生、通讯、工商、海洋气象……所有的部门、所有的采访线, 全部出击。任务分解到编辑记者每人不低于三万的祝贺广告,拉成者百分之十组稿 费,完不成者,倒扣百分之十奖金。《日子报》那班养坏的寄生虫们、还不习惯拉 广告的小编小记们,一时哀鸿遍野,很多人以新闻专业理想为旗帜,以影响正常采 访为借口,找花蟑螂控诉;而依然没有市场意识的花总,一听再听就气冲云霄了。 他要求蒋副立刻取消个人广告定额。我的记者,他骄傲地说,就这么讨饭婆一样到 处乞讨,以后,他们去采访还有什么职业尊严?你这是在毁灭《日子报》!蒋副被 花嫜螂气得张口结舌,转身就到“武则天”那里诉苦。 “武则天”听了倒是不动声色,后来约谈花蟑螂。约谈后第三天,花蟑螂就又 生病了。先是传出血压太高、眩晕症发作;后来再见,他脖子上、鼻梁处,都是刮 痧拔火罐的痕迹。一旦有部下关心,花蟑螂就万念俱灰地悲鸣:老啦老啦,跟不上 趟啦。 不知道“武则天”怎么帮花蟑螂洗的脑子,反正他再来单位,就不再那么激愤 了。那时节,那些小编小记小二愣子们也已经没工夫跟他大吐苦水痛谈新闻理想, 看到别人半个版、一个版地拉回祝贺广告,不得不赶紧投入撕扯、卷入攀比之境。 老关系、新相识、旧同学,反正新交旧故、亲朋好友总动员。张伦最绝,他居然把 公安局的祝贺广告都拉回来了,公安局贺了一个版。在部门会议上,蒋副特意拐进 来,狠狠表扬了张伦,并指示,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地把检察院和法院也弄来祝贺一 下。张伦一听,捂着胸口做中弹状:额滴神啊!接下去你会不会要我去监狱犯人那 里拉祝贺广告噢? 蒋副说,对!司法局也来一个版。法律意识高低,意味着公民素质高低——瞧, 广告词我都替他们想好了。去,公检法司,各来一版!妥啦! 贺银超第一笔就拉到尚仁医院的半版祝贺广告,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完全不费 吹灰之力。本来他还以为被批评过的尚仁医院,可能会不予理睬。没想到,尚仁那 个温主任,居然说请示一下。一小时不到,他就回音:我们订半个版祝贺广告。贺 银超喜出望外。跑热线的记者,说好听点像游侠,难听点就是流寇。没有自己固定 的线没有固定的联络方,广告资源缺乏。贺银超尝到意外惊喜,决定扩大战果,正 好有人在他手里塞了张爱心大义诊卡,他一看是丽健,就按上面的电话直接打了过 去。丽健那边一口就回绝了,说,我们老板从来不做报纸广告。 贺银超把玩着丽健的卡片,像一只鹬,对手里的蚌不知如何下手。见到庞贝, 贺银超把丽健的卡片给了她,说了自己的广告经历,还夸大了丽健对《日子报》的 轻蔑与羞辱。尚仁医院被打得这么厉害,居然还来捧场,庞贝也很意外。她把卡片 还给贺银超,说,你真要搞它,就去查查——清华大学医学院何丽喜教授——有这 个人吗?如果有,再证实一下,这个人真的是丽健的特约专家吗?贺银超从庞贝阴 险的表情里,确认了自己的商机。三天后,他载歌载舞地奔向庞贝,说,丽健死定 啦!姐,清华大学医学院的何丽喜教授我找到了,一听我说,他火冒三丈,说根本 不认识什么酉州丽健医院!纯粹胡扯!他要起诉。我已经答应何教授,此事调查清 楚,我们《日子报》会给他一个严肃答复。猛料吧?我们搞它一下? 你要我配合? 阿宝姐,是这样,我们热线组策划了一下,东方大哥的意思是,派两个记者化 装进去。一个去应聘,掌握内情;一个去看病,感受坑人经历。怎么样,姐,你选。 反正我已经跟东方说了,要和你合作。怎么样? 你找别人去。 为什么啊? 事情太多,食品报道组闹心的事不断,我一单祝贺也还没有拉回。你另外找人 玩吧。 姐呀——我们就是在搞祝贺啊! 再说吧,你先去摸好情况。应聘也不是人家随时招人的吧,打人内部没那么容 易。你最好问问张伦,社会新闻组和你们搭手,比食品组顺。 庞贝确实闹心,连贺银超这个蠢货,都把半版祝贺拉回来了,她还是光头。大 家总说,庞贝你声名远播,随便一拉,还不是整版整版的祝贺广告进来?连蒋副也 这么半开玩笑地刺激她:庞大记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肯定四两拨千斤啊。可是,庞 贝就是零蛋。自尊心、虚荣心一并受伤。 庞贝给江利夫打电话诉苦。江利夫说,你这个傻瓜,上周五,谁请你吃饭?你 耍大牌有没有?庞贝说,我有急事!江利夫说,我就是说这事!人家告诉我,你很 难请——你这么傲慢,还想骗人家祝贺广告?庞贝说,一个食品药品监督局,怎么 可能投祝贺广告?江利夫说,这你就不懂了,骆驼已经扶正了,老大自然说了算。 再说,人家都有宣传经费的。 如果花蟑螂现在还虎狼一样守候在岗,知道庞贝为了祝贺广告在外面狂喝滥饮, 肯定要勃然大怒翻脸追责。但是,他自己现在经常只上半天班,看看大样,就郁闷 地走了,甚至有时一大早的下稿会他都到不了。他的眩晕症似乎加重了,血压也居 高不下,脾气也变得更加暴躁,像个更年期的糟老汉。《日子报》采编业务这一大 块,基本都是侯翔和一个副总顶着。 那天,江利夫的电话是突然来的,要庞贝立刻下楼。已经买好了快餐的庞贝, 赶紧丢下盒饭就下楼,江利夫的车已经在绿晶大门口等她了。远远地看到庞贝过来, 江利夫就摇下窗,臭着脸说,怎么连口红都不涂?不是去办事吗,你看你——邋里 邋遢! 庞贝看了一下自己,说,你突然说,我哪有时间…… 真是不懂男人不懂事!江利夫皱着眉头,丑得像个搬运工,你要干吗去? 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去站街拉客——你再烦我不去好了! 不去?是谁没完成任务? 那又怎样?死不了人的!庞贝说。 江利夫气呼呼地发动汽车。庞贝忽然明白了江利夫的怒意何来。只有好朋友才 会这样在意她的形象及顺利与否吧。庞贝爬上车,在副驾座,她放下车镜,掏出口 红开始涂抹。 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骆驼,看到江利夫后面果真跟着庞贝,而且庞贝笑眯 眯的一脸清丽春风,骆驼开心地起身相迎。骆驼最欣赏庞贝抽着烟、啜着酒,慢吞 吞地说着混账话的小模样,那种亦正亦邪、扑朔迷离的神态,总是给骆驼无尽喜悦。 那一夜,在江利夫的帮助下,庞贝惊人的酒胆,换来了一个整版祝贺。江利夫自己 是在下半场栽倒的,后来被人直接送进了医院。两人都付出了代价。 那个晚上,骆驼太高兴,他一高兴就要清唱越剧。和他喝酒的人都知道这一出, 其实他唱得挺难听的,但是,升职越快,好评就越多。酒过三巡,骆驼站起来,翘 着兰花指,用筷子敲着骨碟,开始了。忽然间,江畔砰砰声大作,众人透窗一看, 江畔上空,烟花怒放,金红色、金绿色、银白色、蓝紫色的焰火,在黑蓝色的夜空 喷泉般开放、流泻人间。骆驼有点败兴。办公室主任怕局座尴尬,立刻说,来来来, 关窗!我们继续。庞贝说,别关啊!这焰火就是来庆祝骆驼的呀——这一说,举座 纷纷祝贺骆驼。 骆驼眉开眼笑:庞贝,你敬我一杯啊! 庞贝举杯而饮。骆驼说,我就是喜欢她神一样的酒风。这样吧,今天,你再给 我们露一把你在江湖上的“吹碗神功”的传说,吹他一碗,我们马上就签一个版的 祝贺广告——不要等明天去办公室了!这个版,就用来宣传《食品卫生法》,指定 跟着食品报道组的版面走——服务员,拿大汤碗来! 江利夫说,今天已经喝不少了,庞贝晚上还要写稿。改天让她再吹碗吧。 办公室主任说,我们也听说过庞大记吹碗的江湖传说。 庞贝说,今晚确实要赶稿。骆驼说,心不诚啊你们俩!既然我们来商谈广告宣 传,为什么又一心二用?老江你这人特没意思!庞小姐是你什么人啊!不想商谈宣 传祝贺,早说啊!你要觉得今晚太匆忙,那我们下次另择聚会时间喽。 骆驼说了重话,俊秀肥白的脸上却是笑眯眯的。庞贝转头招呼服务员,小妹, 拿汤碗来!再两瓶啤酒! 不,不拿啤酒!骆驼说,我们就用干红! 没这么玩的!江利夫站起来,吹碗都是用啤酒!小妹,拿啤酒!咱们玩个热闹 就好啦。骆驼把江利夫按回座位,看着庞贝说,你在电话里干巴巴地祝贺我转正, 不如拿点诚意来。红色喜庆,就用于红吹碗! 江利夫说,今天已经喝多了,你看看,这五粮液和干红,已经都各下去一瓶啦。 主要是她还要写稿,不然明天报纸开天窗了。再说,真的没人用红酒吹碗,这样搞 下去,写不了稿子我们吃不了兜着走。骆驼——已经喝兴奋的骆驼,一把搡开江利 夫,指着庞贝说,你今天用干红吹碗祝贺我,我马上用一个整版祝贺你,不,两个 版!市局一个版,我再让每个区分局联合再做一个版—~喝不喝? 行!但你先签。庞贝说。 疯了!江利夫皱起眉头。用啤酒!一个版就好!庞贝别胡闹! 小妹倒酒。庞贝对骆驼说,签吧。你一签我就喝。 行!我先签一版! 庞贝看江利夫。江利夫反身从背包里拿出了早有准备的认刊书,放在骆驼骨碟 边。骆驼倒没有食言,嘎嘎笑着接过庞贝递过来的笔,龙飞凤舞地把认刊书给签了。 服务小妹正在把一整瓶红酒往大汤碗里倒。江利夫拦住她,让她去拿啤酒。骆驼大 怒。庞贝自己接过红酒瓶,把酒往汤碗里倒了个干净,然后端起大碗。江利夫绝望 地吼——这么没文化地糟蹋酒啊你们…… 庞贝开始咕咚咕咚地喝,整桌人沸腾了,一起鼓掌,很快掌声节奏一致。江利 夫趁庞贝喘息的工夫,一把夺过汤碗,仰头就喝。庞贝去夺酒碗,江利夫用身子撞 开她,庞贝反手抓碗。整桌人热烈起哄——噢!噢!噢噢!庞贝癫狂了,江利夫腾 出一手,狠狠推开庞贝,这让她差点摔倒,被骆驼连忙抱住,骆驼抱了也趁机不放, 庞贝挣扎着就是要抢江利夫的碗。 骆驼抱紧庞贝笑道,老江喝的也算你的!庞贝趔趄着用脚踢江利夫,要他闪开。 江利夫由她踢撞,仰头猛喝;庞贝挣脱出骆驼怀抱,借江利夫换气喘息的工夫,一 把又抢下汤碗,江利夫怒吼着再次夺回。红色的葡萄酒汁,在他俩疯狂的嘴角,血 一样滴流。整桌人被激得嗷嗷乱叫。 江利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庞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的。隐约觉得一 大呼隆人马,个个都像神仙一样,飘飘然半飞翔地走,去了天鹅公园对面的歌厅豆 蔻年华。庞贝记得有人去自助购物厅选食品,问她要不要来点儿绝味鸭脖子。她说 不要。她还记得自己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她张望了一下,直接走向大门口。正 好看到的士下客,她就拉门上去了。她回到了绿晶小区,这说明,她报得出自己住 地,但是,接着,她没有上楼,她往望湖亭走,她在那里吐了一大堆,然后在亭子 里睡着了。可是,最终她是在自己家自己床上醒来,醒来的时候,马佛送站在她床 前,小二的两条前肢,按在床上看着她。庞贝头痛欲裂,浑身发烫却手脚冰凉。 这个时候,江利夫栽倒在KTV 包间里。他们又喝了洋酒。后来,江利夫被直接 送去了医院。 5 马佛送是在这天傍晚接到庞贝电话的。噢邻居!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又急 又尖,庞贝说,快去我家看看!我可能忘记关水了!走太急了该死!该死——纯净 水水龙头啊!拜托拜托! 庞贝说大门钥匙在门口消防柜的灭火器下面。马佛送开门进去,小二狂吠。见 是马佛送,小二安静下来摇尾巴。马佛送不理它,快步直奔厨房,果然,纯净水的 细龙头水柱下,一个电水壶在汩汩流水,水流进了白色的橡木柜子里,然后从柜门 里不断流出。已经不知道流了多久了,整个厨房地面都是水。灶台上摆着一盒快餐, 是完整的,还没有吃过。马佛送转来转去,担心漂亮的实木柜子会泡坏,迟疑着拿 起扫把、抹布帮她扫水。他也是很懒的人,但现在不稍微清理一下又好像说不过去。 还没处理完,庞贝电话又到了。确认果然没有关水,惨叫了一声。马佛送说,水壶 还能用,现在水壶里的水,已经帮你烧开了。庞贝说,哎,今天晚上我可能会比较 迟回去,你干脆现在帮我把小二的狗粮倒在它饭盆里,它水碗里的水,也帮我加满。 小狗吃狗粮很渴的。庞贝的声音又恢复了略带嘶哑的轻缓,就像猫收回利爪,只剩 一个温暖的棉花棒子。 马佛送在电话里说,你不会要我帮你遛狗吧?庞贝说,啊,真的——不过,小 二的生物钟是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你先回去吧,如果晚上需要你帮我,我再打你 电话好吗,你先回去吧。五分钟后,庞贝又打进一个电话,问狗粮放置好没有,好 了就赶紧回去吃饭吧。 马佛送感到庞贝有催促他离去的意思。其实他很清楚,要不是事情紧急,她决 不愿意整个家向他敞开,而且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可是,庞贝客气委婉的催离,更 激发了马佛送的好奇心。两人若即若离地交往了快三个月,有过几场无言直接的性 事和一些暧昧激烈的接触。但是,他们彼此除了身体,并没有敞开其他部分。他对 她有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但是,因为自己的决意封闭,也就不想惹是生非,他一 直保持着安静与沉默。而对方,也背景模糊地对峙着。 马佛送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走动,仔细打量这个家。小二高昂着脑袋,就像一 个房产中介,兴致勃勃地跟随着。这个户型结构和綦连莲家的一样,但它卧室朝湖。 卧室散发着米兰似的幽美清甜气息,这个气息让马佛送感到自己有入侵感。床上, 被子乱糟糟地堆着,两边床头柜的抽屉都拉不开。床头上搁着几本书,《一代名将 —孙立人》《黑镜头》《西藏生死书》和几份散乱的报纸。马佛送随手捡起一张, 居然是他父母带记者当买菜达人的那一张。更衣室里衣柜门半开着,马佛送一扒拉, 就看到有男人的睡衣裤。卫生间很前卫,全部是黑白相拼的马赛克。马佛送拿起黑 色台子上的牙膏,牙膏拦腰被压挤。马佛送想起赵枫蕾。赵枫蕾最恨他拦腰挤牙膏 的恶习,每次她都把它刮推整齐,但没多久,又会被马佛送重新挤成断腰的样子。 马佛送走到书房,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没关,但一碰触显示需要密码;那个敞 开的书架上,有很多电脑、汽车类的书籍和过期杂志,还有不少如《国际货运代理 理论与实务》《国际货运代理英语》等国际货代书籍,以及颇为大量的书法著作、 碑帖本。马佛送随手抽出两大本,《张黑女墓志铭》《元固墓志铭》,再放进去已 经是一手薄灰。转到客厅,沙发上是一本看了一半趴着的书《杀死一只知更鸟》。 马佛送脚下踢到一本薄薄的杂志,捡起来的时候,里面滑出一张卡片。一看卡片, 马佛送简直有惊异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亲手定稿的丽健爱心免费体检卡?马佛送 一屁股坐沙发上,小二赶紧跳上来,凑在他旁边。看来免费体检卡还是很受市场欢 迎的,她至少没有扔掉。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她没有正规的单位、公司?可是,住 这个地段、这种房子的人,一般不至于贪这个小便宜,到民营小医院去免费体检。 马佛送拿起杂志,封面无比平庸的田野景致,上面是规整的黑体刊名《新闻地 平线》,倒是本新月刊。马佛送有点不知所云,翻到目录一看,却是一本记者刊物。 她到底是干什么的?新闻?IT业?货代?卖汽车的?仿佛都有可能。马佛送重新回 到书房书桌,希望能找到名片盒之类,但是,没有。椅子下面又捡到一本书,《带 着鲑鱼去旅行》,想找到购书人盖章,也没有。他抖开一个折角的页面,里面有一 句话被画了线:如果一个片子,角色从A 点到B 点,花费的时间,超出你忍受的程 度,那么你看的那部电影,就是情色片。他一笑又把书扔回原处,仿佛无人碰过。 这个女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马佛送离开时,小二显然不舍,一直送到门口。马佛送拍拍它的头,它立刻扑 站起来,热烈作揖,要随他出去。马佛送呵斥说,去!狗粮和水都倒好了,去吃! 小二还是想挤出门。马佛送踢了它一脚,把门关上。锁完门,他想了想,决定把钥 匙放口袋里。 马佛送大约是晚上十点半突然想起小二的,他想主人应该回来了。这么一想, 他站起来,转身穿外套。綦连莲泪流满面地扭头看他,说,要出去?马佛送看她入 戏的泪脸,说,烟没了。綦连莲泪汪汪地、潦草地看他一眼,眼睛又回到韩剧里。 她说,早点回啊。 马佛送没有直接去三号楼,他在中庭后院转了一圈,秋夜里。中庭植被在月色 下,异常葳蕤。马佛送没有看到小二和它的主人,也许等一会儿就出来了。马佛送 决定去望湖亭走走。还没有走到亭子里,他就闻到浓重的酒味,马佛送想不可能吧, 可是,亭里长椅上,就仰躺着一个人,一条长腿还挂在地上。再过去,是一摊呕吐 物,非常酸馊,马佛送皱起眉头,小心避开。不用辨认了,就是小二的主人。庞贝 呼呼大睡,大手袋怕冷似的抱在胸前,手袋拉链却开得大大的,只要一个翻身,估 计包里的东西全部会倒出。马佛送担心她也许已经被人偷了。亭子里秋风凛冽。小 二不在,说明她是直接到这里还没有回家。马佛送过去把庞贝摇醒,喂!马佛送说, 走,我送你回去。 庞贝像一根煮烂的茄子,软塌塌地由马佛送扶抱着,随时就要滑向地面。马佛 送费劲地撑扶起她走,两人趔趄着。这女人是怎么回事呢?动辄烂醉像个夜场女人。 马佛送皱着眉头,一肚子疑惑地使劲搬扶她上楼。事实很快给了马佛送证实,这个 烂茄子一样的女人,看起来就是靠文字谋生的。马佛送在送她上楼的路上,就一直 听到她包里的手机在响。把她放倒在床上,手机再次响起,马佛送把手机递给她, 她冲着手机喊了一句:够啦够啦——马佛送给她水杯,庞贝不看那个杯子,倒头就 睡。马佛送看她头发上沾着呕吐物,恶心地皱着眉头去找纸巾。小二嘴里咬着牵引 绳,跟前跟后的,几次差点绊倒马佛送。马佛送决定带它下去放掉一肚子屎尿,临 行,看到庞贝手机短信又进来。庞贝在空中抓了一把,又垂下胳膊。马佛送帮她拿 起,忍不住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马上打开了短信:姐,怎一晚上不接电话啊? 丽健在招人,我查到信息了。启动吧,明天我先去看病,之后再出稿。张伦说他包 皮挺好的,不想去装病人。妈的,他一贯贪生怕死,所以,姐,还是你我配合吧。 侯哥也答应派你。呵呵,我又有一个跟姐学习的机会了! 马佛送脑子里一片灰蒙蒙。他站在床边发呆。 床上的人,脸色酡红、乱发恣肆,睡相看起来性感而孩子气,又带一点不知死 活的浑然放肆。马佛送轻轻挑开她的额发,仔细打量。一个偷窥的短信,照见了两 人之间触手可及的贴近,又照见了彼此难以置信的遥不可及。是啊,他们甚至不知 道彼此的真名。马佛送有过闪念去翻庞贝的手袋,应该能翻出她的名片,但他马上 放弃了,这一切已经没有多大意义。马佛送记下了短信名字为贺卷的电话,迅速把 短信删除了。其他还有很多条未看短信,他只能看显示出的前几个字,但他不想再 打开了,也不能再打开了。有这一条致命的短信就够了。马佛送带小二下楼。下楼 的时候,还是有点恍惚,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应该保护綦连莲,这是必须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