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大红给《日子报》的周年祝贺广告,只有八分之一版面,两张半名片大小。 江利夫也很无语,这是他和蒋副全力公关的结果。区区八分之一版。而那个明月夜 葡萄酒集团,就显得很大气,有品位。两个整版、打通,等于两个版跨栏相连,气 魄恢宏,文字简洁: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安以质为本,质以诚为根。大家心 知肚明,这个没有一滴原浆的酒厂祝贺广告,是来回报《日子报》的“不杀”之恩 的。这个回报确实是大手笔,连花蟑螂都像偷了东西一样惴惴不安了,他连连说, 希望明月夜改邪归正,真正以此为企业信条。 正大红的版面小,花蟑螂无感,但是,蒋副指给他看,同日,《都市晨报》竟 然登了一个整版的正大红广告,他一下子就恼怒了。侯翔也骂道:他们找死啊!前 两周,有人打热线电话举报正大红造假,考虑到他们要给我们贺岁,就没动它。他 妈的,老虎不发威,以为我们是猫!我马上去线索库调出那条举报,找个厉害的家 伙,给他们开悟—一敢惹我! 杀手就是庞贝了。热线员把举报正大红的报料,转短信给她并留言说,侯副总 指定的货。段恺心和你配合。庞贝致电侯翔说,我正在和贺卷配合,准备暗访丽健。 侯翔说,不行!你到这边来。这事,非你莫属。暗访医院什么的,让张伦他们去。 张伦说,他不想去割包皮。 侯翔气得发笑,难道你有——你想? 反正天下乌鸦一般黑,种哪块地都一样。庞贝就和打进热线的报料人取得了联 系。那个人开始不愿见面,庞贝哄了半天,他才自己选了个见面地。 约在一家城乡接合部的一个简陋茶室见面。没想到,来人出场,颇震撼眼球。 他戴着黑色棒球帽和蓝色口罩,二者之间是一副鸡汁饼干形状的墨镜,夸张诡秘得 令人发笑。庞贝从口罩边,看到松弛的、棕红色的下颌与脖子,猜测来人至少是四 旬以上的中年。来人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指着自己口罩说,不是不信任你们,实 在是江湖险恶!他掏出了半张A4纸片,上面写了不同区的两个地址,他指着说,你 们马上派人去,可能还可以看到正大红的车,在那日夜收病猪死猪。那里爆发了猪 蓝耳病。正大红又要发横财了! 什么叫……蓝耳病? 猪二级传染病,病猪耳朵发蓝发紫。详情上网查去!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是 一个缺德企业!你别看它到处风光,假惺惺地捐款助学,市领导还成天去调研。实 际上,它的正大红火腿肠,基本都是病猪死猪肉制作!它的放心肉都是到处收购来 的,根本不是报纸上吹牛的什么无公害养殖。 是吗?你有证据?段恺心问。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磨蹭什么!十天前打你们热线,你们倒好,今天才回应! 鬼知道病死猪是不是收完了。来人鸡汁饼干状的镜片,正面对着庞贝,又审视了段 恺心一眼,说,正大红现在天天吹牛,它是想骗政府捞到大贷款投资。其实它根本 没有那么大的供应能力,平时什么乱七八糟的猪都收。什么狗屁放心肉,经常没有 检疫章!是白条肉! 能给点儿具体材料吗?您看来是了解情况…… ——说过了,不要打听,也不用猜我是谁!我既不是他们的内奸,也不是竞争 对手。我只代表做人良心!只要你们按我的线索去做,必定有收获! 庞贝、段恺心就分头去采访了。庞贝走访市区几个有正大红专柜的大市场,段 恺心去爆发猪蓝耳病的两个村庄。庞贝走了七个大市场,都没有访到“白条猪”, 正大红专柜里的猪肉都好好盖着检疫章。一手油腻的庞贝,觉得自己一块肉都不买, 也是很讨人嫌,这时,她突然想起马老夫妇曾经带她去的那个小菜场,那卖肉的小 伙子说过,正大红经常来收购他的普通肉去冒充放心肉。傍晚,庞贝终于找到马家 附近小菜市里的肉贩子。没想到,傍晚买菜的人更多,整个小菜市场灯火明亮、熙 熙攘攘,下班买菜的人们摩肩接踵,居然还有个瞎眼乞丐在拉琴卖唱。庞贝等到肉 案周围的人都走光了,才挨过去选了一块瘦肉。小伙子马上认出她来,嘿,你呀。 早上你姑子来买过菜啦——你要炒肉片还是炖汤? 庞贝答不出,便说,随便。庞贝轻声问,哎上次你说,你的肉经常被放心肉收 购是吗?小伙子说,骗你我不是人,我的肉就是香!庞贝说,是哪家放心肉啊?小 伙子说,还有哪家啊,反正你买我的,就等于买到放心肉了。他们那都是骗鬼的— —这块好吗?这块肉很脆,炒、炖汤都好。庞贝问,正大红每天都来收吗?小伙子 摇头,有时候来啦。 你便宜卖它吗? 一样样啦。不然它怎么赚差价咯。哎呀你到底买不买啊? 你怎么知道来收购肉的是正大红的人呢? 围裙上有字嘛!有一次我还看到他们的小四轮货车,货车后门上都有字嘛。我 又不是文盲。哎你比你婆婆还哕唆!小伙子笑道:这根龙骨尾巴也拿去吧,便宜你, 回家炖萝卜汤去。 庞贝把龙骨尾巴按住,说,正大红向其他人收购吗?小伙子说,嗨呀,别人的 事我不管。反正他们觉得我的猪好就对啦——来,一斤四!我帮你砍啦。庞贝说, 等等!最后问一句,正大红收购你的肉多久了?小伙子翻翘着手腕挠头:半年多吧, 好啦好啦,底都告诉你啦——这么大块行吗?小伙子手起刀落,一段龙尾骨成了豆 腐块大小。 次日七点半不到,庞贝手机响了。庞贝迷迷糊糊在枕边嗯了一声,对方说,快 点!城西小河市场,那里的正大红没有盖章!庞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昨晚独自 喝了点葡萄酒看小说《赎罪》,快三点才睡。电话里的人大喝一声:白条猪呀!庞 贝清醒了,哦啊了一声,连忙说谢谢,我这就过去! 庞贝直奔小河市场。果然,那里正大红专柜的肉,没有盖章,什么章都没有。 柜台人员找不到庞贝要看的章,就说,肯定是漏盖啦!我们是无公害放心肉!要不 然报纸电视怎么天天夸我们是——抵制餐桌污染的先锋? 一听是正大红,动物检疫站副站长老林亲自过来了。检疫人员神色严峻,当场 查获的近三百公斤的“白条肉”,被他们全部带上车。小河市场轰动了。购买者在 破口大骂;闻风赶来退肉的顾客厉声索赔;普通肉贩子则幸灾乐祸奔走相告,说正 大红栽了。各色买菜的人围观不退,两名正大红专柜员,早就脱下正大红的白帽子 和白围裙,无所事事地混在人群中。 下午四点,老林来了电话,说有两爿猪检测指标呈阳性,猪体内含有瘦肉精, 含量为每公斤零点四毫克。庞贝说,是在国家标准范围内吗?林站长说,国家标准 为每公斤零点零一毫克,就是不得添加!但另外一爿猪肉检测指标全部正常。 段恺心跑了爆发猪蓝耳病的两个乡。那是酉州和外省市的交界地带,确实去迟 了,疫情基本偃旗息鼓了。段恺心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来收购病死猪的人是哪里 的?人人都说是做火腿肠肉联厂的,但没有一个人能清楚肯定地说是正大红。好容 易有位大爷说,是正大红的。大爷说,是帮肉厂抬猪的民工亲口说的,民工向他借 过烟火。但是,口说无凭,运货的车,运货的人,没有任何标志。两个乡的死猪价 格都差不多,一头五十元,四十元也卖。大爷最后叮嘱段恺心,不管是谁家来买病 死猪,反正都是拿去做火腿肠的,以后你不吃那个就行了。 他们说是收去做火腿肠吗? 是呀。我们还问他这些病猪,把人吃坏怎么办呢?他们说,消毒好了就没有问 题了。 段恺心把这些都写到了稿子里。庞贝也把“白条猪”瘦肉精和小菜市转卖放心 肉,都写到了稿子里。面对两个记者组合的大稿,编前会决定,除了动物检疫站检 测的肉,点“正大红”实名,段恺心和庞贝采访的,一律用某大食品公司代替。也 够了,侯翔说,可以打到正大红七寸了。 丽健医院严阵以待。 连续一周,綦连莲紧绷的弦快要断了。綦连莲对马佛送说,再这样运作下去, 丽健简直就成了慈善院了。马佛送说,丽健也应该练习怎么当天使了。 綦连莲焦急,她在等待庞贝,他们已经圈定了庞贝。贺银超是四天前出现的, 他化名为赵季宝,电话约诊清华大学的何丽喜教授的专家号。丽健咨询医生说,不 巧,何丽喜教授在美国访问,如果您着急的话,我们这儿还有其他一流专家。赵季 宝说,我老是出汗,有时尿多,经常腰酸背痛,睡不好觉…一唔,就您说的,不排 除有肾虚、生殖等方面的问题,您来丽健就对了。我们有先进的检验设备和专科医 疗团队,众口皆碑呢。 赵季宝就去了。贺银超很得意,周密的蓝图,就要变现了。他当然想不到丽健 比他更开心地守株待兔来着。他的电话号码一出现,就被丽健比对出来,虽然他换 了舅舅的名字。为了保险起见,给庞贝、贺银超送过车马费和土鸡蛋的尚仁行政助 理修小姐,特意被请过来观察。修小姐甚至不用悄悄掀起窗帘一角,光凭密集有力 的卷舌音,她就确认了贺银超的真身。修小姐居然还带来了一张采访现场照片,不 过,庞贝在最边上,脸有点小,头发异常蓬松,像个芭比娃娃头。马佛送后来也看 了照片,说,是她。 坐在贺银超对面的专家,就是尚仁跳槽过来的大嘴小丁。他因为回扣分赃不公, 和一个咨询医生持刀大吵。气愤之余,执意投奔丽健。 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赵季宝拿着大嘴小丁开的各种化验单,在一个娉婷美女 的引导下,在丽健医院上上下下,做了血液、前列腺液、精液、尿液各项检查,以 及双肾、输尿管、膀胱、前列腺的超声医学影像造影。在各项检验的空隙,贺银超 见缝插针地和大嘴小丁医生聊天刺探。有备而来的大嘴小丁亲切和蔼像个文明办主 任。贺银超听着听着脑子开始混乱。忽然之间,外面人声欢乐,有一对老夫妇,提 着一大竹篮子的红蛋,挨个诊室见人就送,说是感谢丽健让他们得到了一个孙子! 贺银超也被塞了两个红蛋。贺银超觉得天地祥和,立场基本摇晃了。三小时后,导 医送来各项检验报告单。大嘴小丁仔细看了,恭喜贺银超,说他基本健康,只要平 时增加一些运动量,可以好好结婚去过幸福日子。小丁说,各项检查费用是九百多 元,除了有一项七十元是按规定没有参加免费的,其他都可以免单或使用代金券。 只要七十元?贺银超惊喜过望,心里澎湃起感激与崇敬之意。凡事不可一刀切 啊,谁说民营医院都是黑心人,他的亲历说明,除了丽健在广告宣传上,吹了点无 耻的牛,基本还是医者仁心啊!不过公正地说,就医过程中,也有过一点阴影。有 个愁苦男子进来,央求说,受不了哇!这才治疗了几天,四五千块都没了,能不能 给一个实惠的治疗方案? 大嘴小丁叹气地摇摇头,你看人家,他指着贺银超,一检查,没事,一分钱也 不用花,我们医生也替他高兴——你呀,你自己做决定吧,我只能告诉你,有命才 有钱啊。 就在丽健所有医患人员手捧红喜蛋时,张伦出现了。张伦并不喜欢这一单采访 活儿。他本来就讨厌贺银超,再听说许多民营医院基本是黑道,所以,特别不愿意 掺和进来。所以,网络报名时,他跟丽健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爱来不来的样子, 反而让丽健觉得这小子利欲熏心,是个可造之才,便约他面试。张伦本来以为搅黄 了拉倒,没想到,人家约见,真是骑虎难下。他问后来成为好朋友的新警察小傅, 要不要一起去玩。小傅说,搞基呀,不去!张伦激将说,你是不是怕黑老大剁你? 小傅说,我们辖区那个黑医院,都是病人拿刀剁黑医生。要不我给你一把刀? 唉,我还是喜欢见证人性美的啊。 新警察小傅说,庞贝比你出生人死的时候多了,人家现在不是还活着嘛。 她?她血管里酒精浓度太高了,对危险很迟钝。 你要向她学习。小傅说,警察不是三陪。要陪也是陪美女。去吧去吧,带把刀, 自己去。 张伦就郁闷地去了。 面试两男一女,结果是张伦被留下。长得帅是祸害。张伦给小傅发短信报喜。 面试最后,綦连莲还亲自看了他一眼,其他两个应聘者,无论电脑和语言表达水平 都不比张伦差,张伦就赢在贪心、挑剔的心态上,看上去是个可造之才。其实,经 历完面试,张伦倒也没有觉得这里像传说中的黑道巢穴,环境整洁优美,工作人员 脚步轻快、面带微笑,负责人看上去就像疼他的小学老师。一个叫辉姐的师傅,带 他参观的时候,他还想,会不会正好在哪个房间,看到贺卷正在割包皮。 张伦的办公室在二楼最后一间,叫网络专家室,也兼职电话咨询。辉姐说,如 果不是我的实习期到了,我真的蛮喜欢这个工作的。明年我毕业,如果找不到好工 作,我还来这里。林主任答应我了。 你学中文的,这些专业咨询,你回答错了怎么办?张伦问。辉姐笑:不可能错。 辉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什么问题,你都可以去问百度。只要把病人吸引过来, 后面都是医生的事。进来—个病人,提成十五块。这个月,我已经有二十七个人头 了,突破三十个,肯定没问题。 张伦翻她的本子,里面好多医学名词。 辉姐一指电脑右下角,这个电话,实在不行可以打。这个人是正规医生,博士! 诊室里的难道都不是正规医生? 他们总有说不清的时候,我是说,反正这个医生最厉害,他是个真博士,但万 不得已才能打哦。他不喜欢我们吵他。张伦点头,说,报价越便宜才会越吸引病人 吧? 错!辉姐说,做咨询是一门艺术,就是要能把没病的说成有病的,小病的说成 大病的,不需检查的,说成很需要检查,需要检查的,可以暗示成快死了。一句话, 哄进门,就是钱!至于收费,学问更大。第一,含糊原则。问我们价格,能不说就 不说,不然,等到治疗的时候,就没有“提高空间”了——医生也会骂我们。第二, 回避原则。有人问你是不是专家医生,你不要正面回答。如果他坚决追问,你就说 我们更擅长这一领域的专家,正在手术,留下问题,回头请他给您回复。第三…… 张伦将这些葵花宝典一一记录在采访本上。 其实,对于丽健来说,泄密最严重的还是大嘴小丁。隔日下班,他和张伦先后 下楼梯,因为手机掉出,张伦帮他捡起,两人就此认识。一听张伦也是新来的“网 络专家”,大嘴小丁立刻好为人师地介绍工作要领和服务秘籍。张伦看他嘴碎,顺 便邀请他一起吃晚饭。贪吃的大嘴小丁,边吃边谈,更是循循善诱。 大嘴小丁说,来咨询的病号多了,就可以把腋臭、包皮这种赚钱少的病人筛选 掉,只做三五千以上的高质量病号。有些病人猴精,非得问清价格,你就告诉他, 我们的治疗和手术方案有很多种,不同的手术和治疗方案价格不同。说完这些,你 马上要拐一个弯,告诉病号,你的情况可能是多种原因造成,比如性功能障碍吧, 可能是病理性的也可能是心理性的。如果你是心理性的,来了之后可能一分钱都不 花,谈一谈就治好了。所以,网要撒到最大,而他们一旦上钩来检查,我们就有办 法让他们花钱。 张伦把手机录音打开。他有点藐视这个大嘴医生,他吃东西像只猪,咀嚼声之 响亮,让张伦担心录音效果。 张伦说,病人来了又反悔逃跑,怎么办? 来了之后,我肯定有办法让他们老老实实了。我告诉你,小子,性功能方面的 问题,是最好开发的,还有什么不孕不育。这些毛病,疗程需要几个月,我会让他 每隔一段时间来一次,直到他把钱花干净。总之,有钱没钱都要榨干!也总之,学 问太大啦,你跟着哥,好好学吧! 就在张伦和大嘴小丁把酒相谈甚欢之际,綦连莲正愁对马佛送。 那个星月全无的夜晚,两人在客厅沙发上对酌。楼下店家送来了几个他们平时 爱吃的下酒菜,但綦连莲却胃口寡淡。今晚在外面吃的是一家盛名在外的香港美食, 平时她最爱吃的碗仔翅,尝了两口就推开了。綦连莲这不想吃、那不想吃,搞得马 佛送一直警觉地盯着她看。綦连莲知道他目光里的意思,尽管满心郁结。但还是宽 慰了马佛送:放心,我没怀孕。綦连莲很想有一个孩子,要是有一个他俩的骨肉, 那她和马佛送的关系,才算是轻浮的船只有了铁锚。但是,她一流露这个意向,马 佛送就非常恼火。坚决反对的理由是,他自己还在漂泊中,拿什么养孩子。綦连莲 说,我不在乎你的钱啊。马佛送说,我自己在乎做父亲的责任!听上去有些道理, 可是,綦连莲委屈,我已经这个年纪了,再拖下去,想要只怕也要不了了。 但今天晚上,綦连莲为庞贝失去了胃口。 丽健对庞贝的等待,很像楼上丢下了第一只鞋子,楼下人对第二只鞋子的期待, 等得快心理失衡。綦连莲小心翼翼地问过马佛送,你怎么确定一定是那个叫庞贝的 记者来?马佛送说,他们说了。綦连莲不好追问谁是他们,便说,你怎么确定就是 那个女记者来。马佛送说,这个人狠。我过去就认识她。 胃口不好的綦连莲,俯身阳台栏杆,远眺蕉尾湖夜景。 她在想,那个黑煞星一样的庞贝,为什么一直没来? 马佛送也在想这个问题。昨天清晨,他在晨跑的时候看到庞贝的车快速驶出小 区,那一头丝缎一样的头发,马鬃一样后飘,她一手开车一手在系安全带,速度极 快。当时,马佛送还想,她今天该去丽健了吧。当然,马佛送永远都想不到,庞贝 临时被抽调去访问了猪肉。綦连莲欲言又止,马佛送知道她忧心忡忡,想问不敢问。 他心里已经决定,他要请芳邻喝一顿。她不是好酒吗,有癖好就有弱点,有弱点就 好办。 马佛送给庞贝打电话。他们来往不浅,但很少联络。也许,彼此都过不了那一 关,因为双方都没有真身示人。 庞贝说,假医生好啊。 马佛送说,假病人好。晚上一起喝酒好吗?我们俩。 十万个为什么。 也没什么事,得到了一瓶好酒。 酒可以放着沉香。 心情不太好,想找人聊天。 包养你的主子喜新厌」日了? 嗯,也许。谁会酒前吐真言呢? 今天我可能要晚一点。 我等你。在浪·波橡树林红酒庄。 咦,在外面啊。你不是说得了好酒? 去取的时候,直接喝了。觉得果然好,就直接再开。我们都打的去。 庞贝跨进浪·波欧式大门的时候,马佛送看手表差五分十点。整个晚上,他等 得有点焦躁。庞贝说晚到,没想到晚得这么厉害,几乎到了子夜。之前,他不知该 不该吃饭,只吃了一盘松饼和水果沙拉。庞贝坐下来说,饿!我还没吃晚饭。马佛 送一边帮她点菜,一边感到心里多少平衡了一些。更重要的是,庞贝今晚非常漂亮, 一路进来,吸引着一路艳羡目光。她显然是用心打扮过了。这份一对一的重视,给 了马佛送虚荣心很大的满足,他站起来,彬彬有礼地恭迎庞贝,为她取掉黑大衣, 还为她轻轻拉出椅子。 马佛送还会说有点意思的话,他说,真是惊艳出场啊。这一头美发,简直像个 芭比娃娃,中国女人很少有。庞贝显然受用,她顺着这个杆子往上爬:听说像我妈。 不过听说我更著名的外号是一酉州第一美臀啊。马佛送听到这一句,忽然有点难堪, 但看庞贝用力切割着牛排,并无挑逗之色,而她周身自然发散出神秘与清澈的性感。 尤其是她掏出烟抽上的时候,双眼微闭,那种略带克制感的安静与沉醉,令人心头 撞鹿。马佛送强令自己回到正念。他说,她也在酉州吗—一我是说你妈。 庞贝摇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在我三四岁的那个春天,她带他们学校初一班 的孩子去春游。学生都回家了,但是,他们老师丢了。我爸爸到处找,但妈妈再也 没有回来。 怎么会这样? 有个警察朋友告诉我,全国每天都有人失踪,地球上一天丢几万人,大型城市 一年几千人下落不明,都是正常的。我很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我爸爸不接受。妈 妈失踪两年后,他让我带了一封信给我外公外婆,然后,他也失踪了。我喜欢并感 谢失踪这个词,它显得仁慈。 牛排还没有吃完,庞贝已经喝下半瓶酒。这个酒庄的老板,也是把马佛送视为 救命恩人的人。所以,他一下子醒了两瓶。这酒是他和太太在法国买的,对他们来 说,并不太贵,却是真真正正高品质红酒。马佛送能看得出来,庞贝对酒的是那种 几近失控地欣赏与喜爱,有时她会轻轻地呻吟一声。 说你的事吧。她一脸酒足饭饱后的包容与耐心。 马佛送说,我不喜欢“失踪”这个词,我喜欢“死”。因为这个词,直截了当, 童叟无欺。 嗯好吧。该说你的女人了。 那个女人和你妈妈的情况有点相似,我是指“失踪”。你一直以为爱你的人就 在手边,有一天,她死了,忽然你发现,其实她根本不在你身边。她对你的感情早 就失踪了。那种创痛和挫败感,你可能永远不懂。你刚刚获悉真相,一切已随风而 逝,连一声辩解都追问不上……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赵枫蕾死亡这么久以来,马佛送第一次哽咽了。喉咙胀气, 呼吸阻滞。马佛送借一口缭绕而上的烟雾,久久闭上了眼睛。他在眼帘后面克服羞 耻地审视自己:我是假的,但我的确也是痛的。 庞贝抽着烟,一手把玩着不时轻啜的红酒杯,看上去,她包容着对面男人久久 的沉默。但也像是美酒给予的绵长惬意与满足。最后,她轻轻说,我懂啊,我懂这 个,是很残忍。不过,我又有点混乱,我两次看到你在一个女人的车上。难道—— 现在说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吗? 马佛送在闭目中,含混地动了一下头部,看不清是点头还是否认。他说,现在 轮到你说说了。说着,马佛送睁开眼睛,给庞贝加酒。我们轮流说话吧,光听我一 个人说也没多大意思,不能对不起这么好的酒。 两人碰了一下杯。庞贝小口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后一饮而尽。她自己给 自己斟酒。我小时候,舌头有点短,话说不清楚,凡是韵母带i 的字,我都说不好, “爱”,我会说成“啊”,“外面”,我会说成“哇面”,“在”,我会说成“炸”。 很多。所以,我经常被别的小朋友欺负。外公后来带我去做了个舌系带延长术,很 简单的小手术,我说话就基本正常了,但是,后遗症消除不了。一开口,我就害怕 被嘲笑,我只能慢慢说话,轻轻说话。 马佛送摇头:你现在还有那种感觉吗?他敬了庞贝一杯。庞贝贪婪地闻嗅着杯 沿,边嗅边点头:如果我不喝酒,做梦都会回到短舌头的、孤单无靠的童年。喝了 酒就好多啦。我最喜欢酒后的梦。知道吧,这些年,我经常做一个大致相似的梦, 在某段一半畅通、另一半堵塞的大路或大桥上,畅通的那个方向,总有人对苦苦堵 塞的这边人喊:前方一百米有猪掉下车啦;或者——大榕树那里有追尾啦;或者— —有个疯子上了大桥啦。那个声音很好听,大家都很感激地听着那个清晰有用的声 音,而我会突然明白,那个声音,都是我发出来的呀。清晰又真诚,那声音帮助到 所有人。所以往往,我会很得意地醒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总做同一个梦的经历。 我没有。马佛送摇头。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有。她隔几个月就会做一个梦境相同 的梦,每年好多次,年年如此。所以,你说的,我不觉得奇怪。 他做的是什么梦? 空城,总是空城,空无一人。只有她一个人的空城。到处是空旷整齐的建筑废 墟。辽阔死寂,她在每一栋楼、每一间屋子里寻找,可是,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 她害怕,但她不敢哭出声,她只是流着眼泪,不断推开一扇又一扇门。 他是干什么的,我应该和他交流一下。 她走了。找不到她了。 他们再度干杯。两人互相抽着对方让的烟,连呛咳都轮流进行了。有时什么也 不说,他们彼此笑着,一种融洽、率真的氛围明显地出现了。 马佛送看着庞贝:你是干什么的呢? 你先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记得这问题,是我先发问的。 马佛送端详着庞贝,这女子似乎依然头脑清醒,尽管她喝了一瓶半的量。会不 会到时候,我醉了她反而还清醒着?庞贝在笑,说吧。 我从事保安性质的工作。 保安?庞贝斜睨着马佛送,因为看不见马佛送的下半身,她突然掀起桌布,大 幅度地侧歪着身子,打量马佛送。一个黑胡椒调味瓶猝不及防地被她掀带到了地上, 马佛送连忙伸手但没接住,幸亏下面是厚实的花地毯。服务生快速前来相助,庞贝 却严肃地挥手示意他离去。那支烟,几乎划到了服务生的胸口。庞贝这系列动作, 又让马佛送觉得庞贝的确喝得不少了。 你不是保安。绝对不是。庞贝很放荡地吐着轻浮的烟圈——你、是、保、镖。 有什么区别吗? 保安的责任感是模糊的,而保镖责任意识非常清晰强悍,责任就是他的一切。 为什么我不是保安呢,我保障安全、救护生命。 你以为我是谁?我只是舌头短一点,其他一切都高于平均线。因为你是保镖, 所以你这个年纪了,身材还像干体力活儿的;因为你是保镖,所以,你才会说你被 人包养;因为你是保镖,所以,你对人工呼吸甚至嘴对嘴的施救法,都非常专业。 你除了保镖,你什么都不用干,可能也不会。现在,是不是你的富婆,需要更年轻 的保镖,他比你年轻,比你帅,做爱时间和质量都超过你,所以,她不要你了,而 你偏偏日久生情爱上了她。 马佛送鼓掌,他的情绪也变得浮华亢奋,巴掌突兀地拍得啪啪响,引得其他桌 子的客人都侧目而视。他说,那你,需要一个保镖吗? 唔,真的!庞贝坐直身子,喝了一大口。我曾经需要的。人家差点要在我脸上 ——这里,划个叉;还有一次,我在逃命的时候,丢下一只鞋都没顾得上捡。那是 老子要熬夜干很多活儿很多活儿,才换回来的意大利原单鞋啊! 最近危险吗?我陪你去。马佛送说。 可惜猪不会在我脸上刻叉字,嘿嘿。庞贝忽然咕咕咕咕地笑,声音克制,似乎 顾忌邻桌不良反应,但她又不像是清醒的,因为她笑得止不住,莫名其妙还差点滑 出椅子。醒酒器里还有第三瓶的一大半酒,庞贝还是一个劲儿地咕咕笑,一个服务 生微笑而来,和马佛送交换了一个会意的表情,说,要上果碟吗,老板嘱咐要赠送 你们一盘的,也有果醋,醒酒的。马佛送点头。庞贝还是笑,说,早、知、道,就 让保、镖、去、割、包、皮! 好哇。什么时候去? 庞贝摇头。作业做完啦,他俩的包皮也许都已经割掉啦。没啦——完事啦—— 喝酒! 不去了? 下次吧,保镖。为下次合作——干杯! 他俩是谁?不需要我们去了吗?马佛送问。 电话在响,庞贝瞪了马佛送一眼,要他安静的意思。电话里,段恺心说,我的 竞聘演说稿,你看了吗?庞贝大笑:你吃饱撑的。段恺心说,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庞贝摇头,不,我们在讨论割包皮。段恺心吼:别再喝了!我都发给你三天了,你 再不看,我哪有时间改!段恺心怒气冲冲摁掉了电话。庞贝笑着,忽然像想起了什 么事,她打出一个电话。马佛送注意到她换上了认真严肃的语气,语速依然很慢: 对不起,刚在开车。你说。马佛送猜对方会认为她很郑重,而这边,马佛送已经两 次把她架到咖啡桌上的脚,推下桌子。她的身子在沙发上陷落如蜗牛,两条长腿, 像触须一样,不断想架上咖啡桌,寻找依靠。 马佛送不知接电话的人在里面说了什么,只听庞贝说,他才没割!他已经发我 了。我扫了一眼,卧槽!简直成了唱诗班小弟,分明就是“天使驻人间办”大特写 啊。你不会也变节了吧?等看你的精彩——不不,你直接发侯哥利夫!我不介入! 庞贝放下电话,愣了好一会儿:咦,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马佛送说,你需要一个保镖,陪你去割包皮。 唔!唔!对!庞贝大笑,下次吧。下次一定一起玩一次。走吧,我要回家看材 料……哦,我去个洗手间…… 回绿晶时已经深夜一点过了,进绿晶的湖东路口忽然有施工围挡,的士要绕行。 两人便下车,马佛送扶庞贝往绿晶方向而去。 深夜的十字街头,偶尔有出租车疾驰过空寂的路口。这种祥和与安宁,一时之 间,马佛送有点轻微的感动。同时,他也有一点若有若无的不安。在浪·波橡树林 红酒屋,庞贝去洗手间的时候,他已经拿过她手机,记下了庞贝拨出的最后一个电 话号。那个电话主的名字是“张伦”。这个行为算不算无耻,他自己不愿评价。 庞贝和段恺心联手推出的重磅特稿,就像正大红的死刑一审宣判书。报纸当日 下午一面世,可以用“震惊朝野”形容酉州城上下的状态。政府的面子,老百姓的 里子,穷人富人好人坏人都要用的菜篮子,怎么能这么令人惊恐?这报道紧迫《都 市晨报》那个整版对正大红歌功颂德的企业形象软文广告,所以,《都市晨报》立 刻成了百姓众矢之的。市长热线的十七席热线,几乎全部在应答有关正大红和《都 市晨报》的质询电话。 但是,《日子报》上下没得意两天,《都市晨报》便不动声色地把“没有一滴 葡萄原液”的明月夜葡萄酒内情曝光,标题做得非常精彩:《明月夜葡萄酒和葡萄 无关——一个销售员的告白与忏悔》,公众视野一下子被扭转,关注正大红的愤怒 聚焦散开了。《日子报》热线同样接到密集的质疑与谴责电话。有个经常在媒体发 声的酉州大学邱老教授,电话直接打进花蟑螂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日子报》 一直是百姓心中的明灯。你们这次,太让我们失望了!“明月夜葡萄酒”祝贺你们 周年庆的彩版跨版广告,还在我家案头放着呢!我彻夜未眠,所成文章随后发你们 邮箱!请花总督促见报! 花蟑螂立刻尝到了姬总恼羞成怒的滋味。蒋副和江利夫都宽慰花蟑螂说,邱有 公知病,听他的就不要活了。侯翔说,晨报和我们比什么?我们是硬广,他们是软 文。我们是接受祝贺的主,他们是舔人屁眼的货。这境界高下立见。江利夫也说, 是啊,好比你家办喜事,当然不能阻止各种各样的人前来贺喜嘛。它是好人坏人, 跟我们办喜事的主人家没有关系。来的都是客,不打贺喜人。 花蟑螂觉得有道理,编前下稿会一致通过,当日即把国内新闻做头版主打,通 栏超粗黑大标题——《北京正在建立食品信用管理系统》。 用侯翔的话说,俺们态度就是这么不亢不卑胸有成竹。俺们眼界就是这么高瞻 远瞩非同凡响。 没想到,事主明月夜的反击更加凶悍,他们把反击战场打到了“武则天”钦管 的《酉州日报》上。它的反击,有两个爆炸点:一、《都市晨报》记者勒索未遂, 以曝光复仇;二、告白与忏悔的销售员不是“良心发现愤而辞职”,而是因“涉嫌 侵占罪”被辞退。 日报夜编中心的编辑们,以为好戏就将拉开序幕。日报在这场战事中,多边无 涉,正好坐山观虎斗,收获公众聚焦。但是,“武则天”在大样上,沉吟了一下, 说,撤了吧。她给这条劲爆稿子画了一个大框,然后在框内写上一个大字:换。夜 编中心的小编们都怕“武则天”,但这样错失精彩,抵抗情绪在编辑大厅温柔地壁 立着。“武则天”扔下笔,看了大家一圈,说,等有关部门查清再报。让记者盯着。 “武则天”又说,相关广告主的广告款,赶紧催讨到位,落袋为安。陈端午替我跟 老花小蒋那边交代一声,《日子报》也不要去抢这个猛料,这事件看起来复杂,稳 妥一点。 明月夜的爆料,确实也到了《日子报》,但他们自己也遇到了难题。丽健医院 忽然自动联系要做半版广告,更令江利夫和侯翔看不懂的是,张伦的稿子不咸不淡, 贺银超则对丽健赞不绝口,尤其是写到陌生人给陌生人分喜蛋那一节,侯翔在编辑 大厅,用夸张的语调高声朗诵出来:“那种陌生而美好的祝福之情,在每一个病人 心中油然而生,相比公立各大医院的拥挤、嘈杂、冷漠、粗暴,这里,恢复了人与 人之间的脉脉温情,它们如涓涓细流,滋润人心;尊重和爱护,是这里随处可见的 场景。我看到一个美丽的护士,在给一个病人系鞋带;我看到一个医生,在给一对 没文化的婆媳,耐心地边画图边讲解宫外孕……”编辑大厅的排版电脑后面,发出 嘎嘎不止的笑声。有人喊:评A 稿!加分!有人吼:送中国新闻奖!有人叫:普利 策新闻奖!侯翔说,实在受不了,一个舆论监督的暗访记者,能写出这样的锦绣文 章,简直就像卧底卧成了山大王…… 张伦的稿子还一反常态地迟到了三天。富二代出身的张伦,家里有用不完的钱, 但他也是有新闻理想的。尽管贪玩贪睡,但言而有信,从不拖欠稿子。他有足够的 狡猾和机灵,胸中小城府直追东方行过和师爷江利夫。和贺银超牧歌式的赞美相比, 他的卧底稿子有批判性,有内幕,但是,你怎么读都没有分量。归结而言,这是一 个柔弱无骨、隔靴搔痒的批评报道。编辑们百思不解,平时写稿,张伦虽不似庞贝 那么稳定在高水准,但是,也绝不是三流记者的档次。现在,他的稿子反常得像个 眼高手低的文艺范实习生。 丽健是怎么回事?两个卧底记者又是怎么回事? 张伦交稿时间和稿件质量,都大失水准,这谜底,除了庞贝,恐怕《日子报》 里谁也不清楚。交稿前一天,庞贝还在酒梦酣睡中,接到了张伦的电话。张伦说, 丽健暗访的稿子我不知道怎么写。我后悔了。真不该替姐姐去揽这个活儿。庞贝渐 渐清醒,她用遥控器把窗帘拉上挡住刺眼的阳光后说,你不是替我去干活的,本来 社会新闻就不是食品报道组的菜。 张伦不吭气。 庞贝翻身下床去餐桌找水喝,喝了半杯水,才觉得手机里的人半天没吱声。她 哎了一声,说,你找我干吗呢,我又没跟你去暗访。赶紧写吧,写完拉倒。这种稿 子,总比会议新闻好看。 张伦却有了哭腔:姐姐,我的身份暴露了!他们知道我是谁,我的车号…… 咦——庞贝呛了一大口,连连咳嗽。 我不知道。一个女人打我电话,说,张伦记者,谢谢你对丽健的关心。这几天, 你在丽健辛苦了。稿子请不用写了,稿费六干元,我们打你账号。如果你执意要写, 请不要伤害我们。我们小微企业不容易,就像你单枪匹马也不容易。所以,我们也 不会轻易伤害你的。 庞贝理不出头绪。从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暗访过程中,被当事人直接识破 的。张伦听出了庞贝的无措,更加焦虑:我没给她账号,她的钱我也看不上。可是, 我需要安全。我在明处,她在暗处,下面我该怎么办?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稿子你写行吗,他们不认识你。如果你出手,侯哥花总也不会有意见。 这种亲历性的稿子,我没法替代呀。如果我转述你的,你一样是黑客啊,逃不 了干系。 或者,我们就放弃这个策划。但是…… 庞贝替他说,老板们不会同意的。贺卷已经把他们夸成一朵花了。肯定需要制 衡吧,读者要看到客观真相。 我操!这猪,就是这猪被收买了!姐,接了电话,我一晚上没睡,早上迷糊了 一下,心口烧得慌。我知道稿子肯定不能不写,花蟑螂侯哥的个性,断断饶不了我 ;但如实写了内幕,肯定我和那个小名达娃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还落得一个交通 违法的下场。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我确实害怕,怕极了。 那…… 实在不行,我想这样,稿子我还是写,我会写一些不伤筋动骨的东西,稿费我 也不要丽健的。完了我发你,你帮我把关,生杀火候,只有姐姐精准。然后姐再帮 我跟侯哥和利夫兄说点好话,糊弄过关算了,就算这个暗访失败吧。我姑算我今年 有血光之灾,我钱包里随身带着她给的符呢。我真的惹不起。 丽健是怎么知道你暗访呢? 那还用说,肯定就是那猪头,卷舌乡巴佬。我看到他就烦死! 可是……他一直以为是我和他在配合啊。三天前他还把他的稿子发我邮箱,上 面还署了我的名字。这你知道的嘛,共同采访,我们彼此都会这样做的。 如果这样,那他应该卖你呀。奇了怪了! 你先写吧。写了发我。 庞贝打电话给侯翔,说,这次暗访,好像是泄密了。侯翔说,采访完成了,还 管他泄不泄密。反正记者登报都是真名实姓,正大光明的,谁怕谁啊。 你怎么这么想?记者会担心,你不知道吗? 谁又在唧歪?这营生我都干几十年了,那些小萝卜就是爱唧唧歪歪。以后暗访 做多了,就知道什么是一身正气,鬼不上身! 我们以前暗访,不可能让被访人知道的,这次,一定有人走漏了消息。 就我们几个在操作。你、我、利夫、张伦小贺,还有准呢? 报社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不清楚,但你知道,我们从来也没有特别的加密措施,记者都是这么干的。 不然你问问江利夫吧,他的三教九流朋友太多,也许喝多了嘴巴滥。 庞贝就打江利夫电话。江利夫说,我才懒得管这事!活儿是花蟑螂和侯翔派的, 采访指导也不是我。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稿子。我和那个尚仁的老总是认识,偶尔 一起打打牌吃吃饭,跟那个丽什么就没有关系了。我不认识他们,即使认识,我也 看不上他们,不值得我当内奸。可能是贺银超那个蠢货爱显摆露的馅儿吧,听说那 私人医院的女护士都特别漂亮。 周一部门会议时,庞贝坐在贺银超旁边。张伦迟到,心事重重地坐在门边。 我很好奇,庞贝低声对贺卷说,我们一起采访过私人医院,都知道它不地道, 你为什么把丽健写成天堂医院?贺银超直起脖子:你也问这个问题,你竟然也问! 你是我心目中最理解真善美的人——连你也这么说了!唉,可悲呀,这世界真是坏 人坏事太多啦,以致有好人好事,大家也都不相信。 我是不相信。庞贝说。 如果你是我,你会写得比我更好。反正我是动了真情——你说过的,感动自己 的,才会感动读者。我相信读者。 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可能知道你是记者? ——阿宝姐!你把我想得太差劲了吧。我在你眼里,真的那么笨? 我没说你显摆露馅儿的。也许是别的…… 那还有谁,我没有,你没有——难道有鬼吗?贺银超愤愤地说。 在会议室长桌的对角,张伦蔫蔫的,谁也不看地佝偻着。轮到他汇报下周线索, 听得出,显然他没有准备,只说了个网上落地的伪线索,关于婚纱摄影什么的。庞 贝第一次发现,张伦的眼圈很黑,嘴唇也像老年妇女那样下塌,失意、警觉与焦虑, 统统混杂在年轻的脸上,他就像一只受惊的螳螂。 会议室门外忽然一阵喧哗,段恺心提着一大纸袋油汪汪的东西进来,人还未进, 已酥香袭人。一股浓烈至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会议室,会场秩序立刻大乱——天啊, 鸡霸王!为何请客? 有毒的!段恺心大喊一声,因为他是笑眯眯地喊,大家停了一下,照旧哄抢大 纸袋里的鸡腿。段恺心说,不是我请客。这个是我刚在热线室接待的“鸡霸王”连 锁店一加盟老板送来的,他良心发现,决定揭发自己行当内幕,这些就是他表示的 ——他将永远不再炸的鸡腿鸡翅! 为什么啊?这么好吃! 整个会议室,胆小的住了口,胆大的趁机抢别人手上的。段恺心拿出采访本里 刚才的记录,念道:……我们摆在桌面上的腌料都是故意让人看的,实际真正的腌 料是骨髓膏、嫩肉粉、膨松剂、增色剂、增甜剂——这是一种比糖精还要甜六十倍 的东西。腌制一百只鸡,一般要放五斤味精,还要一些罂粟壳粉以及十几种我现在 也搞不清叫什么东西的化学工业物质。这里面,鸡翅鸡腿什么的,经过骨髓膏浸泡 八小时,就会连骨头都浸透了香味——就像你们吃到的这样。贺卷!你不要把骨头 咂得那么干净,那不是甘蔗,里面都是骨髓膏——买我鸡鸭的人天天排成行,一只 鸡十三块、鸭十五块,每天供不应求。我的油炉子一开,两百米外,人们都会翕动 着鼻子跑过来排队抢购。而我自己,我们一家人,从来不吃。我不许他们吃…… 直接点题!到底有多毒?侯翔大喊一声,他憋不住了。 段恺心笑嘻嘻地继续往下说,老板的儿媳妇始终怀不上孩子,连续流产,女儿 和老婆新近又发生车祸,一个出家人说他罪孽深重。最近,他终于良心发现,炸了 最后一锅鸡腿鸡翅,来报社忏悔了。 喂!吃了到底怎么样? 死不死人? 贺卷说了一句幽默话:只知道没吃的人,不是流产就是车祸了。 庞贝注意到,坐在一边的张伦几乎不为所动。他既没去抢鸡腿,也对段恺心的 热线忏悔故事反应淡漠,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想到明月夜葡萄酒和《都市晨报》,进行的是鱼死网破的厮杀。明月夜葡萄 酒在本地找不到一家媒体发声,一气之下,竟然把晨报记者以曝光勒索的视频,直 接发上了网络。半天不到,点击量过万。视频只有四分多钟,光线不太好,镜头也 比较晃,但是两个记者的轮廓和声音,熟人还是辨认得出。成功勒索二十万。视频 两天后被删除,但是,有关部门介入调查,晨报一名首席记者和北京一大报记者站 驻站站长被带走了。 就在明月夜葡萄酒把记者勒索视频发到网络上的这天晚上,綦连莲的大堂哥在 鹿鸣山私人会所宴请江利夫。江利夫不想去,但是,尚仁被庞贝贺银超重伤后,綦 氏兄弟毫不介意。一听说报社贺岁,立刻同意贺半个版。当时,蒋副追求的是大集 团、大企业、大机构等有分量的单位祝贺,觉得这种低三下四看性病发家的民营医 院的祝贺很不体面,希望改成平常的广告。但平时版面价又比贺岁版贵一倍,江利 夫不知怎么和綦总说,所以,贺银超拉来的那半版贺岁广告就一直拖着,綦总也从 不催问。也所以,綦总一说约在鹿鸣山会所,江利夫也就没有推辞。 没想到,他在这里却见到了丽健老板綦连莲,更意外的是,他见到了早就知道 的马佛送。马佛送夫妇对抗人民医院事件,酉州人尽知,江利夫也非常敬重他们夫 妇。尤其是赵医生自杀后,社会同情心完全倾向马氏夫妇这边,但是,卫生部门在 最短的时间里,通过宣传部门,让全市媒体集体缄默。人们都是健忘的,社会生活 总在追逐更鲜的信息、更新的事件,马氏夫妇就像一艘沉船,兀自沉向历史深处。 綦总介绍綦连莲是自己家族“最优秀的妹妹”,马佛送则被介绍为“我最肝胆 的一个博士朋友”。江利夫恍然大悟——马佛送原来是马博,失敬失敬!悲剧英雄! 江利夫说,最后那次(指赵枫蕾自杀),我和我同事采访过你。抱歉的是,因为新 闻纪律,成稿全部付之东流,大家气得要死——听说你到广东还是上海发财去了? 马佛送笑笑:小小医生又能发什么财?我广东的同学说,他们医院给一个病人 的心脏,装了十个支架,十个!他也没有发财。北方一家大医院的同学说,他们给 一个交通事故的病人,打进了一百多只钛钉! 一百多只?江利夫说,怎么打得下? 马佛送说,最后因为诉讼,查明是四十多只。大概,骨头也都打成渣子了,但 即使这样疯狂,小小医生又能发多大财呢? 江利夫感慨:那你最终何去何从? 綦总说,抢马博的人很多。暂时呢,他回来帮我妹妹一点忙,也算是帮我,总 归是帮我们綦家人。 这个时候,江利夫还没有把綦连莲和丽健关联上,他只知道她是尚仁綦总家族 的一个亲戚。他感兴趣的是马佛送,他能明显感觉到,马佛送老了,原来身上有一 种相对纯净自尊的书生气质,变得浑浊复杂,尤其是他的笑,透着一股阴郁和被人 宠坏的自得与自傲,看多了令人生厌。綦总见多了酒前酒后一人双面的状态,所以, 才刚刚开始上菜,他就督促喝酒。很快,他就切人正题,被他桌下踢了脚的綦连莲 也十分默契。大家一致夸奖《日子报》是非常难得的好报纸,綦连莲说,听堂哥说 你们有周年祝贺版,那么,我们和尚仁一样,也订半个祝贺版吧。 马佛送说,我看祝贺一个版也行。 綦总说,这事就由江主任安排了吧。来,喝酒! 江利夫说,谢谢诸位看得起《日子报》,不过,贺岁版已经截止了,还积压了 很多广告没上。綦总知道的——我先干为敬,谢谢大家! 也没关系,綦连莲说,我们可以把贺岁整版,转变为平时丽健的分类广告,慢 慢用。至此,江利夫完全明白了綦老板设宴的居心。他知道丽健的采访策划,也听 说贺卷搞了个真善美的愚蠢稿子回来,也知道张伦受到恐吓。看来,丽健还真不是 个省油的灯。但不管他了,三万块银子先签来……江利夫正胡思乱想着,电话吱吱 振动了,是东方行过。他还没应答,东方说,在哪儿,出来说话。 江利夫感到语气有异,忙出了包间。东方说,出事了!有人把那俩哥们儿弄钱 的视频,放网上了。现在,我打他们电话都是关机。 是哪一起? “八戒香肠”,就是被兄弟们当场截获用死猪肉灌肉肠的那起,你不还让我连 夜赶过去的吗,那天冷得要死!五六年前的事了!听说是明月夜葡萄酒的人偷录的, 也许就是那班混蛋,黑香肠搞不成又搞假酒去了。这鸟人肯定可以查出来。妈的, 查出来,整死他! 视频是真的? 绝对。对话、场景很清楚。你去看。 那两个人猴精,不是粗心人啊,不可思议…… 开始我也像你这么想,但看了视频,我知道坏事了。我操,这下碰到更阴毒的 了,你赶紧打开电脑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