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子报》关于冬令进补中毒的专版,主打消息没有尚仁医院的名字,只有某 私营医院;也没有马佛送的全名,只有名医马某。 本报讯(记者庞贝贺银超):日前,湾南小区一家三口误食毒狗肉,女儿身亡, 父母脱险。首诊某私营医院束手无策,中毒人家的儿子马某,却是酉州名医。 ……酉州卫生监督所食品科钱科长说,狗被注射了毒药后,毒性会通过血液溶 解到体液和油脂类物质里。摄入氰化物毒狗肉,就会产生头痛、腹泻等不良反应, 甚至危及生命。钱科长表示,由于我国没有狗肉的相关检疫标准,市场上流通的狗 肉也没有统一的屠宰场,因此监管存在难度。酉州冬季进补吃狗肉的人较多,不法 分子正是看中这一点而毒狗牟利。他提醒市民千万不要买来历不明的狗肉。 据悉,市警方近日破获一起贩卖毒狗肉案件,犯罪嫌疑人用弓弩,发射用医用 注射器改装的毒针,几秒钟就能毒杀一只狗,并以十元一斤的价格卖给商贩。 庞贝看了一眼,就把报纸撕成一条条的。导语是侯翔、蒋副在大样上重新写的。 尚仁是有魔法的。 当晚,庞贝收到马佛送的短信:咬我。 这个句子的背景是他们的一次游戏,只要被发现是说假话,就必须被对方咬一 口,深浅、部位任选。 庞贝回复:游戏结束了。 花蟑螂是突然去世的。高老师说只是离开餐桌时,浅浅地摔了一跤,他爬起来 还很快,当时,他还自我调侃了一下,英雄不减当年勇。然后午睡,再然后就没有 醒来。家里因为有双胞胎宝宝,没有人注意他已经陷入昏迷,总以为是午休,所以, 等到进医院已经晚了。 给花蟑螂送行的人很多,蒋副致悼词的时候,先是哽咽后来是落泪了。他的哭 声一出,《日子报》小编小记都在镜片后面泪水涟涟,大家脸色青白或蜡黄,一脸 肃穆,女记者全部是素衣墨镜。“武则天”也是墨镜,她也说了几句话。她说,花 利民老师,是真正的新闻人,一身傲骨,永远是媒体人的自豪。有一天,当我们什 么都失去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失去这个人给我们带来的令人骄傲的记忆。 半个月后,侯翔举行婚礼。他还是举办了至爱亲朋圈的、小规模的婚礼。庞贝 接到通知后骂,你怎么这么烦人?侯翔说,没办法,老丈人的意思。我媳妇和丈母 娘又都觉得我穿西装简直帅到令人感动,恨不得把我推进《新闻联播》。所以,请 多包涵,我们必须显摆一下。 虽说结婚离婚自由,你这么频频结婚也不算破坏公序良俗,但是,你这辈子乱 糟糟地不断忙婚,总不是我们的人生好榜样吧? 是。你批评得对。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上帝保佑你不要看见省长女儿! 刻薄显老哦。知道为什么女大不中留吗?就像保质期过了东西就会变坏。有些 罐头,还会爆炸。所以,该嫁不嫁就是公害。侯翔说着哈哈大笑:小畜生,亲爱的, 我们已经没有几个好朋友了。谢谢你骂我,这说明,至少你还当我是朋友。我就怕 你一声不吭。 庞贝说,快了。 婚宴酒席只有七八桌。庞贝是开宴后匆匆进来的。新郎一见到她,冲她做了个 哑语“爱你”的手势。这是当年,他带她采访聋哑学校一位老师时学的。庞贝则回 复了个哑语的粗话的手势。庞贝因为采访,才从乡下赶回。新娘化妆后美得不可逼 视。庞贝摘掉棒球帽,笑着做出被强光照耀的赞美表情,新娘很开心。“武则天” 看到摘掉棒球帽的庞贝,一头蓬勃丰盛的头发,依然漂亮有型。 “武则天”示意庞贝过去坐她身边,那是主桌。侯翔本来就安排庞贝坐这儿的, 可庞贝并不喜欢和领导同桌,心里闪避着。但想想,“武则天”对自己一向不错, 虽然没有私交,但她经常在集团评报栏上,大红粗笔评点她的稿子,也算是多年笔 友。庞贝坐下后,“武则天”低声说,晚上有稿子要写吗?庞贝说实习生先写。 “武则天”说,好。如果你实在想喝点,等会儿我让小黎送你回去,别开车了。庞 贝说,好。我不喝。 但一闻到法国Latour酒香的庞贝,“武则天”就看出庞贝的坐立不安。果然, 没多久她就半推半就,后来,就自愿自发,不断举杯爽饮。“武则天”已经能感到 她发自内心的自由无拘。不喝酒的“武则天”有点儿暗暗羡慕:酒,使人真实、粗 粝而纯净。 侯翔意识到庞贝喝多的时候,是发现她掏出手机对来敬酒的新娘新郎说,远在 广东的段恺心先生发来贺电,祝新人每天醒来,一睁眼就是惊喜艳遇……远在天国 的花蟑螂发来贺电,祝福你们心无旁骛,安居乐业;远在桥西城堡的利夫东方也发 来祝福… 新人假装忙着去别的桌敬酒。“武则天”则发现,庞贝喝酒之后,语速明显变 快,但“武则天”还是不想看她滥喝,她在悄悄帮庞贝打发敬酒者。但庞贝却来者 不拒,多杯之后,“武则天”把庞贝的酒杯没收了。 罗加加和蒋副在各桌人士间敬酒周旋满场飞。罗加加喝酒不上脸,始终貌若天 仙,娇媚任性地陪伴着蒋副,两人双剑合璧,所向披靡。他们俩过来敬“武则天” 的时候,一唱一和地拍了“武则天”马屁,一个夸“武则天”比历史上真武则天还 雄才大略,一个夸“武则天”越来越年轻,魅力超群。庞贝站起来说,拍得好,拍 得真好。研究表明,拍马屁有益健康,我敬两位,我敬报社的未来与希望。庞贝到 处找酒杯,蒋副无比难堪,但他借酒意,打了一下庞贝的头,以此定性庞贝和他是 好友无拘的玩笑话。当着主桌这么多的嘉宾,罗加加的脸上却明显挂不住,水蜜桃 的双颊顿时灰败暗沉。 没有多久,“武则天”一手拉着庞贝,趁乱走出了鼎沸的婚宴大厅。庞贝根本 不想跟“武则天”去喝什么茶,表示想回绿晶。“武则天”便指示驾驶员小黎掉头。 开到绿晶小区后门,庞贝突然把窗户按下,盯着那个新门闸。“武则天”示意小黎 减速,但她看不出名堂,便问,怎么了? 那个消防栓,太像小二了…… 我听说你丢了狗。我知道有个找狗的方法:你和狗在哪里失散,你就在哪里放 一件你气味浓厚的衣服,再放一点儿水和食物,很久之后,小狗都可能在某一天被 你的气味牵引着回到这里,坐在你衣服旁边等你…… “武则天”说不下去了,她看到庞贝泪流满面。庞贝说,走吧。 马佛送在晨跑。 他脑子里一直出现一句话,这是昨晚,他看到他关注的“谁拿我笔了”的博文, 只有一句:把肉身拆了吧,比分子小、比原子小、比中子小、比质子小,回到最小 最小的光波段。我不穿衣服,不穿肉身,只穿爱。 马佛送跑不下去了,他停在路边发呆。 庞贝是被小二的连续吠叫声叫醒的。庞贝觉得小二就直立在床前叫她,两只前 肢还放在床上。睁开眼睛才发现,小二是在梦中呼唤她。这个梦太真实,庞贝半天 回不过神来。完全清醒后,她翻身下床,掀开窗帘,才发现楼外朝霞满天,蕉尾湖 上空,都是橙色与淡淡的苹果绿色天光。她倒了一杯水,回到窗前发呆。她从来没 有注意过,初春的晨光竟然如此绚丽。 电话响了,这么早,而且是不认识的号。电话里的人说,我是市红十字会的秘 书小于,游会长给了您的电话。遗体捐赠者董成西先生病危,您愿意马上跟我们去 他家吗?这是终别。 阿西?他不在医院? 昨天回去了。很多病人都希望最后在家里。小于说,今天马拉松赛交通管制, 中山公园那边,可能不太好开车也不好停车,您要不要我们接您? 庞贝说,好。小于说,那请您快一点,十分钟后在小区门口好吗?因为顺路, 车马上要到你们绿晶了。然后,我们再去酉州大学医学院接白老师。这样不绕路, 对不起了。 庞贝说,没事。 阿西就在那个被宣布为危房,但一直没有倒塌的老破别墅里。这一次,客厅里 没有水渍满地,也没有豆芽桶豆芽盆。同来的除了红十字会的秘书小于、白老师, 还有人民医院的叶医生。阿西向阳的屋子里,洒满了阳光。阿西看上去已经陷入昏 迷。瘸子为大家搬来几个大排档那样的塑料凳子,他几乎不看庞贝。庞贝却在他眼 里看到了强烈的自尊和骄傲。她知道,这些情绪是由于儿子的大善引起的。这份沉 甸甸的善,让瘸子充满尊严感,足以俯视庞贝,倨傲人生。几个人谨慎而稳重地坐 下,彼此交谈声都非常轻微。 叶医生向庞贝介绍了阿西脏器的衰竭情况。小于也捂着嘴巴,悄声讲述了阿西 捐赠遗体的过程。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不要人人献出一点恶。小于重复了游会长 对阿两原话的转述,她说,我们真的都很感动。他这么年轻,活得这么艰难,却会 这样想事。 庞贝坐在阿西床头边,庞贝觉得,阿西的脸色,比她上次看到他的时候,要好 看一些,没有那么暗紫,甚至有明显的光洁感。原来他的脸,皮肤下好像布满紫色 的小肉芽。她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醒来,她希望他们能和解,并聊上几句,哪怕他 回光返照地跟她说一句话,但阿西一直闭着眼睛,有时嘴里发出模糊的呻吟。一只 不知哪里飞来的金色蜜蜂,带着浑身的阳光,在阿西脸上飞舞,没有人去拂赶它。 阿西突然似乎喘不上气来。庞贝和叶医生对换了位置,庞贝退坐到了墙边。阿西似 乎又平静下来。庞贝盯着地上用了快一百年的花砖,花砖破了不少,人常走的地方, 花纹都变淡变白了,但靠墙壁的花饰图案,倒还鲜艳。她构思这个消息的导语是: 本报讯(记者庞贝):“人人献出一点爱,不要人人献出一点恶”——这是昨天辞 世的遗体捐献者阿西,给世界的最后留言:二十五岁的阿西,是我市的第四十个遗 体捐献者。 庞贝估计导语字数五六十个字。她一贯喜欢简洁导语。侯翔和江利夫不许记者 导语超过一百字。宁愿双导语,也不许把两三百字一逗到底的豆腐块做笨重导语。 白老师触动了一下庞贝,低声说,能不能拜托你们多宣传一些遗体捐献这方面的事? 酉州人迷信,捐赠遗体的一年才十多个。在北京、上海,每年都有数万人捐献遗体。 你知道,一具遗体,可以出十到五十件标本,帮助学生了解人体正常结构。 听说你们以前都是用药水浸泡的尸体?庞贝说。 是。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尸体,生理上已经发生很多变化,不利于临床教学。新 鲜的遗体,在学生进行局部解剖时,更接近于活人,也更利于临床医生的练刀。白 老师说,我们医学院学生,在人体解剖课上,都会全体起立,向自愿捐献遗体者默 哀一分钟。这还远远不够,我们是想,媒体能不能帮助呼吁一下,建立一个遗体捐 献者纪念碑。每到清明节,我们可以有地方表达哀思与敬意,家属们也有个地方祭 拜悼念他们。 庞贝边点头边记录。 阿西突然在床上似乎要起身,他大口地喘气,庞贝紧张地站了起来,她感觉到 阿西睁开眼睛,感觉到他看到了她,但随即阿西溘然静止。庞贝感到脖颈电击似的 尖锐的痛。叶医生对阿两简单检查了一下,表示没有呼吸了,但心跳还在。叶医生 出去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眼科医生的。有病人在等阿西的眼角膜。这个必须快, 六小时后,角膜就无法使用了。 最后的时刻,就这样来临。天光不知何时转暗,那只阳光小蜜蜂早就不见了踪 影。阿西的心脏又持续地跳了最后几分钟。阿西的父亲董瘸子,看不出表情地呆立 在床前。整个屋子里的人一时都没有声音。大家都把这个时间让出来了,让给阿西 自由健康地行走。突然,木门一响,一个身影扑向了床上的阿西,他衣衫破烂,头 发又脏又长,带着一股很久没有洗澡的腐臭气息。庞贝认出他是阿西的武疯子哥哥, 所有的人都呆怔不动,连瘸子也不动。 哥哥趴在弟弟胸膛上,屁股撅着,侧脸贴着弟弟的胸膛。庞贝看到他的耳朵, 在寻找什么似的不断移动位置,就像听诊器。他在寻找弟弟的心跳,听不到,他的 耳朵就再换一个位置,再换一个位置,再换一个位置。 庞贝的泪水一淌而下。 外面春雷隐隐。天地更昏暗了。 把阿西送到酉州大学医学院,进行例行的死亡鉴定后,酉州大学正式接收了阿 西的遗体。庞贝没有再乘红十字会的车,她想趁着雨歇后的好空气走走。 尽管早餐、午餐都没有吃,但她一直不觉得饿。只是肩颈胀痛难忍,不时还有 电击般的刺痛。她扭转着脖子,慢慢地走。觉得自己应该去吃点儿东西。在一个熟 悉的咖啡店,她拐进去要了一份海鲜芝士煽饭。等候过程中,咖啡店里的音乐是一 首外国童歌《加油,耶稣》,童声如泉……我们在地上生活中的所有痛苦,每一滴 落下的眼泪都会升上天空……加油,耶稣,你不要担心,如果你从天上看这个世界 不美好,有了你的爱就可以梦想……很重要,一个小男孩的祈祷,很重要,因为在 他心里有美好,这份美好可以拯救世界…… 庞贝抓着自己的脖颈,仰头深呼吸,她感到手指麻得厉害。 海鲜焗饭端上来了,庞贝才吃了一口,就反胃得差点呕吐。她留下饭钱,快步 走出了咖啡店。清冽的春风一吹,想吐的感觉淡了,脖颈间的电击感又阵阵袭来。 庞贝停下来,闭目仰天,雨点洒在她睫毛上、鼻尖上、脸上。庞贝不想睁开眼睛, 这个姿势似乎让脖子好受,但是,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了。她奔进路边的一个 骑楼建筑。很多路人,都跑进骑楼下避雨。庞贝突然看到了马路对面,盲人按摩保 健中心“东宫”鲜红的繁体字。庞贝冒雨又走了过去。 金光明亮、富丽堂皇的“东宫”大堂前,一个穿着嫩绿色旗袍、披着仿白貂毛 短外披的迎宾小姐,对庞贝颔首微微鞠躬。她笑得节制而甜美。 庞贝问,夏师傅在吗? 夏副总吗?请问您有预约吗?夏副总现在很少亲自操作,他只接预约的客人。 庞贝点头又摇头。 我看您好像不舒服,小姐,要不,我给您安排一个其他更好的师傅? 庞贝转身走了,她不再走熙熙攘攘的骑楼街边道,她直接走进了雨幕中。 “东宫”二楼,一个高大俊美的男子,在摸索桌前的电脑。忽然,他停了下来, 侧耳谛听。这种谛听方式,一下就暴露了他糟糕的视力,尽管他眼睛和常人没有两 样,甚至比一般人更深邃隽永。是的,其实,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一个服务生走 近他,轻声说,夏总,您需要什么? 阿宝来了。 谁? 男人站起来,张开双手,他往落地窗摸索着快步而去,急得服务生不知要不要 扶他一把。窗外的街对角,庞贝淋着雨,发湿如草、脸色苍白,她一步步融进了空 旷的、铅灰色的雨幕深处。